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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東莞麗人 王家有 5665 2018-03-22
黃彩霞沒有跟他打招呼,若無其事地跟阿華邊聊邊走。馬東東跟在她身後,完全像個無關的人。出廠門右轉200米,逢路口再右轉100米,那棟貼亮砂的五層樓房就是愛豪員工宿舍。在宿舍門口,馬東東被保安攔住,他努力與保安解釋。他想喊應黃彩霞,可是她頭也不回,上樓去了。馬東東守在門外,跺著腳也沒用。 黃彩霞頭也不回,一口氣上到四樓,早已氣喘吁籲,從401一路數過去,終於看到了門牌號碼:411。這是四樓最裡面的一間,緊鄰公共澡堂。門開了,沒有人。放下行李,阿華熱情說,還有需要,儘管叫我吧,我住310。謝謝,有空再來坐吧。房間挺寬敞明亮,四扇玻璃窗門,陽光很充分,水泥地板,但乾淨整潔,陽台朝南,陽台上擺了一盆月季,正開著紅色的花。房裡擺了四張蘭色的單層鐵架床,床與床之間放有兩米高的橙紅色衣櫃,左邊兩張有人住,右邊兩張空床,床頭旁有一張半新不舊的辦公桌。黃彩霞按住宿安排表,把二號床上的雜物收了,把行李撂在上面。她擰開吊扇,打開後門,盡量讓風吹進來。陽台對面的草地,綠草茸茸的,很容易使人產生浪漫的遐想。在陽台上歇了一會兒,黃彩霞想起樓下的馬東東,臉上堆起了愁雲。

神魂不定的馬東東徘徊在宿舍大門前,一副失魂丟魄的可憐的模樣,讓人看到心酸。他曬了一個上午的太陽,臉上加黑了一圈。他一直坐在對面的草地上,不知道往哪裡去,吃晚飯的時候,終於看到黃彩霞,她洗了頭,換了長裙,飄飄然地進了飯堂。她出了宿舍門,發現了馬東東。他迎上去,熱情不減,她罵他也無所謂,只要她還見他,她離開他,他的心裡就空空的,像是被掏空了心肺。黃彩霞心軟,心酸,走吧,我們去草地上坐坐,我還要加班。 他們又回到草地,那片被踩禿了的草地,是很多打工人聊天的地方。他擁著她坐在草地上一棵細葉榕下,熱浪彼此灼燒著,她對他的激動似乎無動於衷。他說,你看你,一上班就不睬我。她說,我在這裡上班,工作不容易知道嗎?你不能老是來打擾我工作,知道吧。他不語。黃彩霞塞給他10塊錢吃中飯,說明天好好找工作,不要守著她。中午上班時間到了,黃彩霞起身要走。馬東東一直送她進了愛豪廠大門,才依依不捨沿107國道往長田工業區方向走。路上行人匆匆,馬東東光著頭,晃晃悠悠地漫無目的走著,彷彿太陽根本不存在。廠大門真真實實成了愛情的一道檻,他想靠近一點,門衛立即出來吼他一頓,馬東東丟魂似的,在國道上足足徘徊了兩個小時。他感覺精神恍惚,四肢乏力,像是生病的症狀。

馬東東想女朋友說得對,不應該纏著她,不方便工作,但是他想天天見到她,一天不見她,這個世界就是空的,萬般皆空。他還想抱抱她,他怕過今晚就抱不到了,或者她被別人抱了。他撇不下她,想見她的心情持續高漲,像一場永不退去的高燒。他又回到鎮標草地上,一頭扎進女貞樹叢裡,用一張報紙遮住臉,想著下班的那個時刻,迷迷糊糊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落到愛豪宿捨了。 他翻身坐起,等在下班的路上,不等到她,他心神不寧,他明明知道這是不對的,會影響黃彩霞的工作,但是他無法抗拒自己的腳步,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一分鐘不見如隔三秋,他無法從這種劇烈的思念中解脫。 馬東東在興奮中再次見到了黃彩霞。 這回黃彩霞真的很生氣,猛吼馬東東,你怎麼不去找工作,整天等著我,我會飛嗎?守著我,有飯吃嗎?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 我什麼呀,你不上班,我還要養自己,你養我嗎?呀? !你說呀?黃彩霞瞪著他。 等了一整天,馬東東原以為心愛的人兒會給他些安慰,但是她感受不到,她心裡有的是氣憤。馬東東心裡不好受,狠狠咬了幾句,我不會要你的錢,你這麼兇幹嗎。終於平靜了,四目相望,彼此眼角都濕了。馬東東試著伸手去摟黃彩霞的腰,想用行動感化她,那知黃彩霞拂袖而去,轉眼就消失在廠區假山的背後。 沒出息透了,黃彩霞很傷心。當晚加班到十點,下班時,她躲在倉庫辦公室玻璃窗後,影影綽綽瞄到了馬東東。為了不讓馬東東纏著,同事都下班了,自個兒留在辦公室裡玩電腦。十點多了,馬東東見黃彩霞還沒有出來,捧著頭蹲在馬路邊感嘆,他沒法靜下心來想其他的事,他不可救藥,不可自拔。她卻躲著他,心傷之極,馬東東揉搓著眼睛,捏著鼻子,離開愛豪的廠門,往長田方向怏怏而去。他回到出租屋已經12點了,沒有沖涼,和衣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晚上沒見到黃彩霞,他不甘心。屈指一算,與黃彩霞戀愛了三個多月,今晚他嚐到了思念的滋味,他想念黃彩霞的音容笑貌,離不開她的人,她的身體,那麼情切切,意綿綿,那麼心痛,一分鐘見不著她,就找不到自己的手和腳一般。愛是什麼?他問自己,愛就是思念,就是說不清的思念。他拉熄了電燈,沒有睡意,夜晚漸漸清靜,蟲子的叫聲格外刺耳,他拉開燈,怎麼會有蟲子,下床翻了幾次,蟲子還是在叫,但找不到蟲子的蛛絲馬跡。這些蟲就在床上,用“黑旋風”殺一殺,可能會好些,一瓶“黑旋風”要二十幾塊,想想而已。他把電燈拉亮,開始打量起房裡的一切,牆壁的石灰已脫落一大半,地面也有些坑坑洼窪,瓦上佈滿了蜘蛛網,這不像人住的地方,難怪黃彩霞住在這裡不習慣,也真委屈她了,那麼好的身材,那麼美的肌膚,在這樣邋遢的床上,差點餵了蟲子。他怪自己真的沒有用,狠狠在床板上砸拳頭,十個手指頭砸痛了,睡意來了。

找工作,找工作,賺錢,賺錢,賺錢養她,他叨唸著,在囈語中睡去。 第二天清早醒來的第一件事,馬東東把褲兜里、皮包裡的錢全部作了一次清理,擲在床上,數了數,連角票分票算上,一共118塊4毛5分,出廠半個月,真的彈盡糧絕了。找工作無望,女朋友瞧不起,翻來覆去,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一遍遍地問自己,問蒼茫大地。馬東東驀然想起還有一個表哥在樟木頭鎮一個鞋廠,聽說鞋廠很大,但忘了廠名,又不知道電話號碼,只記得那個工業區叫什麼樟洋。沒辦法,他決定下個賭注,去那個工業區找找表哥,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搭上了去樟木頭的中巴車。 下午兩點多,馬東東到達了叫樟洋的工業區,這裡有兩間鞋廠,碰巧問的第一家就是表哥那家,一說表哥的名字,門衛連連點頭,瘦高瘦高的,白白的那個。表哥的名字挺響的,介紹自己進廠不成問題吧,馬東東燥熱的心裡像是飄進了雨點,涼爽了一下。廠門旁士多店,很多人擠在那兒坐著,他揀了一張散在太陽下的蛤蟆凳挨雨棚下的陰涼坐下來,熱氣煎著熱氣,夠受的了。這裡坐著的人,有的看電視,有的談論進廠和查暫住證的事,唉聲嘆氣的,沒有一張舒坦的臉,沒幾片笑容。馬東東買了一瓶六毛錢的豆奶,慢慢吸,解渴,也消磨時間。最近查暫住證查得兇,別人在議論,馬東東豎起耳朵聽,忐忑不安,也無可奈何。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時間,店門前的人一散而光,把鞋廠的門口圍了起來。都是等人的,馬東東擠在人群中,終於見到走在浩浩蕩盪下班隊伍中的表哥,昂頭挺胸,丹頂鶴似的。下班的臉,一張張往大門這邊望,都盼著有親人老鄉來探望。馬東東踮著腳喊了一聲表哥,表哥也正往這邊望。表哥應聲到了眼前,是你呀,又黑又瘦的,差點認不出來了。表哥帶馬東東繞過工廠左圍牆,熱情地請他在一個小排檔吃了個快餐。吃飯事小,住宿事大,表哥皺起眉頭,說這段時間治安隊查房查得緊,好幾個員工的老鄉都被抓了,住旅社,住不起,租了房還要偷偷摸摸睡。馬東東說,我從來沒有被治安隊查過,我運氣好,管它呢,沒那麼倒霉吧。既然來了,只好碰碰運氣了。表哥帶他走進一片紅磚瓦房,找到一間工廠員工租住房,敲開門,很熟絡地跟房里人打招呼。這房子兩層,一樓是廚房和餐廳,地面潮濕,光線幽暗,餐廳後面的小房住了一對夫妻。二樓上,四個男人正光著膀子打“拖拉機”,地板鋪開三張草蓆,房子就那麼大了。表哥稱其中的一個叫陳胖子,今晚我表弟在你這兒搭個腳,多多關照,他是沒有暫住證的。陳胖子抬頭瞅了馬東東一眼,爽快地說,沒問題,反正都是睡地舖,這幾個都是的,沒暫住證,三無人員,查房查得緊,查到了別怪我。表哥給馬東東安置了住宿,囑咐馬東東睡覺時,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有動靜,就跟他們幾個一起跑。馬東東沒有經歷過查暫住證的場面,不知深淺,只是一味地點頭,他們不怕我也不怕。表哥拍拍陳胖子的肩膀,給他發了支煙點上,反复囑咐多關照,然後才離開。

那幾個玩牌頭的,似乎見怪不怪,沒有打招呼,繼續玩牌。馬東東下樓擦了一下背,早早和衣睡了。 十點左右,牌局在一陣喧鬧中匆匆收了場。 睡覺。睡覺。嚷的嚷,拍的拍,汗涔涔的膀子並排躺倒,天氣悶熱,只有一個小床頭風扇,有人幾天沒洗衣,一股渾濁的悶氣瀰漫整個房間,肌肉碰著肌肉,黏黏的,餿餿的,極不舒服。陳胖子把燈關了,叮囑大家醒著點,不要睡太死。他們和馬東東一樣的年輕,一樣的流浪漢,白天找工作辛苦,一邊躺,一邊有人打起了呼嚕。那呼嚕不是太刺耳,響得讓人睜不開眼。馬東東記著表哥的話,努力睜著眼,當眼睛睜不開的時候,突然有人機械地坐起,迷迷糊糊叫了一聲,治安隊來了!一下子醒來兩個,馬東東猛地跟著坐起,眼皮還打架。眾人屏息聆聽,窗外沒有任何動靜。媽的,那人打了個哈欠說,不好意思,是我做夢。奶奶的,死人頭,嚇死人,於是伸懶腰,打哈欠,謾罵,埋怨,稀里嘩啦,眾人虛驚一場,轉眼,一個一個倒回草蓆,只有陳胖子和打呼嚕的兄弟還酣睡在夢中。

時至凌晨,樓下巷子裡驟然響起清晰的狗叫聲,叫嚷著查房的聲音,捶門的聲音,轟轟烈烈響成一片,聲音由遠而近。馬東東從夢中驚醒,倏地彈起,其他人沒反應,他拍拍自己的腦袋,這回不是做夢,是真的來查房了。馬東東摸著身邊那個四川口音的屁股,狠抽了一巴掌,查房了,查房了,快起來!一時間,房間蜂窩似的炸開了,瞬間亂成一團,鬼叫起來。 我的衣呢! 我的鞋呢! 他媽的,別慌!這是陳胖子的聲音。 馬東東找不到鞋子,左摸右摸,摸著開關把燈開了。 你這錘子,還開燈,四川口音的人在馬東東頭上拍了一巴掌,把燈關了。 開了一下燈,幾個人找到了自己的衣和褲,套上就往後窗奔。後窗開了,飄進來一絲含糊的亮光,三人都從那絲光裡跳了下去的。馬東東摸到了一隻鞋子,套上了,還有一隻找不到。陳胖子打了一下他的頭,說還不快走,跟著我,快點。陳胖子爬上那窗,僅有的一絲亮光被堵了個嚴實。一陣黑暗撲來,馬東東還沒有摸到另外一隻鞋子,一樓的門被咚咚擂響了。陳胖子磨蹭了好一陣子,那絲暗光又回到了房中。馬東東幹急,一身冷汗,心想來不及了,慘了,沒鞋跳下去,腳會跳斷的,慌亂中,幸好左手碰到一隻,胡亂往腳上一套,一個踉蹌趴到了窗口,媽呀,黑壓壓的一片,他不敢跳。一樓的燈亮了,從樓梯口照上來了橘黃的光,住在下面的人一邊咳嗽,一邊起床,撥開了門閂,治安隊的人嘩啦撞了進來。感覺身後追來了一條狼狗,馬東東一急,撲通跳了下去,腳下一麻,著了地,還能站起來,顧不上那麼多了,撒開兩腿,從左邊的出口,一直往河邊的方向逃奔而去。

跑到橋底下,沒見到陳胖子他們。難道他們找到了更安全的地方?馬東東躬身沿著河邊草地一路低聲喊:陳胖子,陳胖子。沒喊著人,後面馬路上有手電燈光晃動,不敢喊了,一頭扎進一叢深深的草叢裡,目不轉睛地註視馬路上的動靜。執手電筒的人,一晃一晃地向民房的巷子游去,馬東東才敢歇下氣來,草地真厚,躺在裡面軟綿綿的,比出租屋裡那樓板還舒服,河面吹來習習的微風,更加涼爽,早知如此就睡這裡了。不過,一會兒,蚊子就圍上來,展開了猛烈的攻勢,咬的咬,叫的叫,擾得他不得安寧,不過這比治安隊那幫人好多了,瞌睡來了,也能安然地入睡。睡,睡,幾聲催促,果真睡著了。一覺醒來,身上暖洋洋的,太陽才升起丈把高,早上的太陽好可愛,把蚊子趕得無影無踪。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左腳一點都不舒服,蹲身一看,原來穿了兩隻右腳鞋,跟誰穿錯了。馬東東搖搖頭,自嘲自笑了一番,沿河岸往橋的方向去找陳胖子他們,走了100多米的樣子,四個男人橫七豎八地躺在一堆草叢裡,還沒有醒來。一夜之間,四個人滿臉是紅色的小疹,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只覺得臉上癢癢的,身上也癢癢的。

叫醒陳胖子他們,他們一起回出租屋繼續睡,說白天睡絕對安全。 時至中午,表哥來了,請他在福建雲吞店吃了一碗雲吞,工廠不招人,怎麼辦,要不在這裡再等等。 進不了廠,又被這樣嚇了一次,馬東東不敢在樟木頭待了,雖然h鎮也查房,但從來沒這樣過,有安全感一些,他身上保留那家製衣廠的廠牌,廠牌也可以擋一陣的。那裡的人也熟,抓去了還有人取。馬東東別了表哥,失望地坐上了回h鎮的中巴。 那天晚上,黃彩霞躲在假山後面一直不敢出門,等馬東東離開愛豪門口足足20分鐘,才敢回宿舍。宿捨一個女孩正在陽台上,撐撐取取,抱進來一撂衣服,主動跟她打了招呼,新來的靚女呀,歡迎歡迎,哪個部門?熱情的問候,打開了黃彩霞心頭這段時間來的愁緒,她一邊整理床鋪,一邊說,貨倉部,我叫黃彩霞,叫我阿霞吧,怎樣稱呼你?我,羅月麗,安徽的。黃彩霞說,鄰居哦,我河南的。兩個女人彼此打開了話匣,一下子熱絡起來。黃彩霞說羅月麗的頭髮特別,像電影《神秘的失踪的船》裡那個女特務。羅月麗稱讚黃彩霞的好身材,可以做模特了。羅月麗介紹,四號床還有一位靚女,湖南邵陽的,叫楊曉麗,送男朋友去了,很好相處的。黃彩霞說,那就好了,大家可以像姐妹一樣了。羅月麗拎了衣服,提了桶,到隔壁沖涼去了。一會兒,門開了,一位穿紅t卹花裙子的女孩推門進來了,羅月麗人呢?哦,她沖涼去了。黃彩霞應了。女孩沒說第二句,自個兒坐到四號床換鞋,不冷不熱地說,新來的吧。她的語氣有種特別的優越感。是呀,以後多多關照,黃彩霞說。女孩抬頭笑,別客氣,都是打工的,我叫楊曉麗。黃彩霞說,我知道了,羅月麗給我介紹了,說你送男朋友去了,這麼晚了,還讓他回去。楊曉麗說,他明天要上班。黃彩霞說,男朋友哪里人?楊曉麗說,四川的,我們以前在一家鞋廠上班,他做車間主管,現在做得不開心,要辭工。黃彩霞說,做主管,不錯啦,我男朋友跟你是老鄉。楊曉麗哦了一聲,就躺倒在床上。羅月麗沖完涼回來,三個女人又聊起來楊曉麗的男朋友,聽得出那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從不輕易叫人,看似乎冷臉,其實內心火熱。

對這個陌生環境,黃彩霞第一天還算順利,舍友還都比較友好,鋪好床,躺下來,漂泊似乎就不在了。一整晚,黃彩霞一直沒睡好,馬東東無論如何是自己的男朋友,他沒上班,她的心總是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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