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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9節

春江 赵淑侠 9786 2018-03-22
星期六的中午,劉慰祖按照約好的時間到××銀行門口等莊靜下班。莊靜是在一個月前調回總行的。自從她調回來,他便每天都要跑一次城裡,常常是等待她下班,然後一同去吃晚飯,再到河邊或郊外,僻靜人少的地方去散步談心。 莊靜出來了,新做的頭髮,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薄呢套裝,塗著淡粉色口紅,抹著藍眼膏,艷麗得路上的行人都要回過頭張望。 “好漂亮,收拾得像要去赴大宴了。”劉慰祖笑著打量她。 “天知道,到你們家做客比赴大宴會還讓人緊張呢!”莊靜嘟起小嘴。 “記著,我祖母無論說什麼,你都聽著,可別反駁。” “知道了。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跟我父親要多談銀行業務,會計統計什麼的。” “我好像是專程去討好的,也許只不過是白費力。”莊靜忽然又擔心的患得患失。

“哪裡會?別亂想。”他說。心裡其實知道莊靜離劉家選媳婦的條件差得遠。如果他能冷靜的憑理智選對象,也不會挑選她。無奈愛情是這麼無可理喻的事,她給他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震撼的,就直覺的感到認識她,熟悉於她的一切,非要愛她,獲得她,也非得到她的愛不可。他們已經交往了半年,從一開始便是沒有保留的熱戀。對於莊靜的一些小毛病,他也不是沒看到,譬如:她太注重外表的修飾,太陶醉於自己的美麗,也太喜歡對異性表現她的魅力,而惹起他的忌妒之心。她時而大談命相學,時而大談金錢,讓人弄不清她到底喜歡什麼?但莊靜的優點也是說不盡的。她坦率、活潑、能言善道、腦筋靈活,熱情得像一團火,又那麼美艷。交往了半年,他只有愈來愈受她,愈來愈不能沒有她,如果一天不見,他這一天就會像缺了什麼。他認為莊靜的吸引力是無人能抵禦的,連祖母和父親也抵抗不了。想到這兒,他的信心又來了。

“他們會喜歡你的,誰都會喜歡你,莊靜。”他深情的說。 因為知道莊靜要來吃午飯,他父親拒絕了一個宴會而特別留在家裡。當他帶著被劉家的豪華氣派震懾住了的莊靜,走進他祖母專用的內客廳時,祖母、父親、繼母早就等在那兒了。 祖母坐在鋪著猩紅色軟墊的太師椅上,穿著真絲袷袍,頭髮抿得一絲不亂。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耀眼的翡翠戒指。父親和繼母分坐在祖母的兩旁。他和莊靜進去時,他們三個人正在談笑。 “奶奶,莊靜來了。”他牽著莊靜到祖母眼前。 “啊——”他聽到祖母隱隱的低呼了一聲。也注意到,本來正在笑瞇瞇的祖母,從莊靜進來的一刻,臉色就驟變,不單笑容在剎那間消失,彷彿還有些驚懼和疑惑。父親的反應和祖母一樣,只是顯得更緊張,他僵站在椅子前,眼鏡片後面的眼光是驚慌的。

“莊小姐別客氣,隨便坐。”繼母倒是和平常一樣的從容和婉,笑吟吟的過來招呼。 莊靜被屋子裡的空氣弄得愕住了。感激的對繼母笑笑,再朝他瞄一眼,便不安的坐在沙發上。 “莊小姐府上是哪裡?”祖母到底是祖母,早已恢復了一向的高貴威嚴和鎮定,眼光銳利的打量著莊靜。 “是湖南。”莊靜謹慎的答。 “唔,湖南。”祖母對“湖南”似乎有特殊好感,臉。上又有了笑容。會心的朝父親看了一眼。 “你母親也是湖南人?” “也是的。在來台灣前,母親一直在湖南。” “黃,是你母親的本姓?”祖母又問。 “是。母親娘家姓黃。” “湖南,魚米之鄉啊!好地方。可惜我當年在上海唸書,做學生嘛,就忙著用功了,也沒能去看看。”父親也恢復了自然,開始發揮他最擅長的交際辭令。 “聽說莊小姐在××銀行服務?”

“是的,已經工作快三年了。銀行工作是枯燥一點,不過整個的說,也還算有意義,對整個工商業的推動多少發生了一些作用。”莊靜從容不迫,伶牙俐齒的說。 “對的,對的。現在台灣的銀行業務非常上軌道,對於工商業的發展很有幫助。”父親果然對這個題目大感興趣。 祖母不說什麼,一對銳利的眼睛仍不時的打量莊靜。 “莊小姐在哪一部門工作。”繼母也沒話找話的問,其實他早說過,莊靜在營業部。 “我在營業部存款科。”莊靜和婉的微笑著。說話的時候,嘴唇上邊的大黑痣閃閃動動,襯托得她有種逼人的嫵媚。 “伯母,叫我名字好了,別叫小姐。太客氣了。” “好呀!叫名字也好,你的名字真漂亮,莊重安靜,就像你的人。”繼母笑著說。顯然是十分中意莊靜的。

“還是叫小姐吧!人家莊小姐是社會上做事的人,不比慰祖的那些同事,都還是半大孩子,呼名道姓的沒關係。”祖母客氣的說。又轉對他道:“你看人家莊小姐多懂事,倒是做事的人,不像你,還是個傻小子。” 祖母的話把幾個人都逗笑了,他尤其開心,認為祖母已同意了莊靜,這使他擔著的心思放下了一半。 “奶奶,我正跟她學怎麼待人接物呢!”他笑著說。 一頓飯吃得非常融洽。美娜和惠娜部爭著要坐在莊靜旁邊,結果是左右兩旁一邊一個。飯後兩個人又纏著莊靜給講故事,講完故事又帶莊靜去看他們的房間和玩具,看完了又不停的問東問西。莊靜一面用白紙給疊著猴子、小鳥、青蛙之類的玩意,一面耐心的回答。兩個小女孩的心整個被她征服了。

莊靜的應對這樣得體,一家人都這樣對她滿意,事情看來是一點問題也沒有了。在送莊靜回去的路上,劉慰祖說: “你真會說話,我們一家人都被你征服了。” “真的嗎?我覺得你祖母不喜歡我呢!”莊靜悻悻的說。 “沒那話。那是你還不了解我奶奶。我奶奶不同於一般的老太太,她一輩子做貴夫人,被人尊敬慣了,所以總有點冷冷的、擺架子似的。其實她心腸熱得很,我看她對你很滿意。” “是嗎?但願如此。”莊靜還是不太愉快的說。 莊靜的判斷是正確的。他送過莊靜回來後,祖母就開門見山的表示了態度: “慰祖,你要跟這個莊靜疏遠,這個女孩子劉家不歡迎。” “奶奶,為什麼?莊靜有什麼不好?”劉慰祖困惑的問。

“她母親是個擺算命攤子的。我們如果跟這種人家做親戚,不要讓人笑掉大牙。”祖母嗤之以鼻的冷笑兩聲。 “奶奶,她母親做這一行是沒辦法,是為了生活。”劉慰祖求助的朝父親和繼母看看,想不到他們的態度也變了。父親重重的垂著眼皮,面孔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繼母也在躲避著他求助的眼光,好像就怕他求她似的。 “在沒請莊靜來家吃飯以前,不是對這一點已經取得諒解了麼?不是早已經知道她的家庭環境了嗎?” 祖母和父親望了一眼,兩人都有些語塞。祖母仰仰她尖尖的下巴,道: “她的那個長相我也不喜歡。” “奶奶,莊靜不是長得很好嗎?人家都說她漂亮。” “那叫什麼漂亮,妖裡妖氣的,這樣的女人絕對靠不住。”祖母武斷的下了評語。

“慰祖,你大學才念到第三年,談婚姻還太早,這個女孩又比你大,社會氣也重,不適合你。你應該理智一點,慢慢的和她疏遠。”父親拿下嘴上的雪茄煙,指著他說。 “你不要再帶她來家,我不願意看到她。”祖母說完,挺著筆直的脊背走出去了。隨後父親也離去,只剩下繼母在收拾茶具。 “媽,到底是為了什麼呀?莊靜做錯了什麼呢?為什麼奶奶和爸爸都突然不喜歡她了?”劉慰祖湊到繼母身旁,心不在焉的幫著撿拾桌上的東西。 “慰祖,你還年紀輕,交朋友的機會還多得很,不要認准一個目標不放。”繼母和善的,帶著些同情的,答非所問的說。 “可是到底為了什麼?” “因為你奶奶和你爸爸顧慮你的前途,認為她對你不適合嘛!”

“為了我的前途?”劉慰祖咀嚼著這句話,回到樓上自己房裡,仰面躺在床上。 他看出事情絕不這麼簡單,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在內,那原因是什麼呢?他做了許多假設,做完又覺得每個都無可能性而全部推翻。而且肯定無論因為什麼原因,都不會削減他對莊靜的愛,他對她的感情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動搖的,這一點在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就決定了——她給他的第一個印象太奇妙了,他覺得從來就認識她,她那張帶幾分妖艷,嘴唇上有顆大黑痣的臉,對他一點也不陌生。他一直認為這是“宿緣”,是前生注定的。現在祖母和父親竟然因為對莊靜有成見,來破壞他與莊靜的愛情了。他為此情緒大壞,終日不說不笑,陰沉著臉,跟眾人之間有意的疏遠。他的仇視態度使祖母和父親難以忍受,過了兩星期,便自動的找他談這個問題。

“慰祖,你不應該一天到晚跟我們拉著長臉,奶奶跟你爸爸是為了你好,如果我們不疼你,也不這麼關心你的事了。”祖母平和的說。 “慰祖,你不是答應過我的,先念出書來再談婚姻?”父親的語氣也是和善的。 “我又沒說不先把書念出來。”劉慰祖吶吶的說。 “那就得了,就沒問題了。我和你奶奶對莊靜這個人沒成見,無非是怕她影響了你的學業。既然你還是一心一意要唸書,這個問題就先不必談,等你學業合一段落後再提也不晚,你還是安心唸書好了。” “爸爸,我們能不能先訂婚,訂了婚我就心安了。”劉慰祖感到臉在發熱,這樣的要求可不容易說出口呢! “慰祖,你好像比奶奶還老古董。現在的青年人哪裡還講究什麼訂婚?你有什麼不安心的?怕莊靜不理你了?那是用不著的。要是她的心向著你,不訂婚她也跑不了。怕我和你爸爸變卦?更是用不著,我們怕的是你只顧交女朋友,不唸書了。既然你唸書的心一點也沒變,家裡就放心了,事情也就了結了。”奶奶的薄嘴極有抑揚頓挫的說著京腔。 “真的,別訂婚。人家同學們都不訂婚,你一個人訂,看著多特別,會惹人好笑。”繼母還是那副笑吟吟的面孔。 “奶奶不是不喜歡莊靜嗎?”劉慰祖還是不太放心。 “唉!慰祖,你這孩子怎麼死心眼?奶奶不過那麼說說罷了,就是怕你不肯唸書。莊靜不是滿好?我幹嘛不喜歡她。”祖母笑得咯咯的。 “喔——”劉慰祖真的放下了心。 “你跟她交往,可不必帶回家來,還是留一點分寸。”祖母又說。 “我不帶她回來就是。”他說。心想:你們當莊靜愛來呀?她早就說我們家“官場氣”太足了。 “還有,你晚上回來要早,這一向你回來都太晚了。你用錢也太厲害,我到銀行查了帳,你存戶上簡直沒有幾個錢了。這樣下去怎麼行?以後我要換個方式給你零用錢了,每個月初發,不再整筆的存在銀行里。你的功課退步了,知道嗎?這種情形也必得改變過來。”父親嚴肅的說。 “爸爸,什麼時候才算學業告一段落?”劉慰祖鼓著勇氣問。 “留學回來就算告一段落了。”父親挺輕鬆的回答。 “留學回來,那得多少年?”他幾乎叫起來。 “如果她真跟你好,十年八年也能等。”父親點上一支雪茄煙抽了兩口,又道:“只要你聽話,不忘本身的責任,不叫家里人失望,書念得好,兩個人一同出國也不是不可能。” 父親的這句話像一粒定心丸般定住了劉慰祖,能爭來這樣的結果他已經很滿意了。他明白莊靜的被接受很不容易,完全是祖母和父親不忍傷他的心才勉強答應的。 劉慰祖和莊靜像以前一樣的交往著,出遊、看電影、坐咖啡館。 他們最喜歡的去處是淡水河畔的一個水門邊,門旁有塊大石頭,正好容納兩個人緊挨著坐。有人說這個水門曾吊死過人,還有人在這裡跳水自殺過,總之,是挺不吉利的。但他們不怕,他們只知道戀愛,只管自己,不管什麼妖魔鬼怪或吉不吉利的閒事。 白天太陽太大,他們總是黃昏以後才去。坐在大石頭上看著月亮上升,看黑鬱鬱的江水、聽水聲……和以前不同的是,劉慰祖總是緊緊張張,一過十點就紛叨著要回家。 “忙什麼?這麼早就忙著回家?”莊靜偏鉤住他不放,好像有意要跟他搗搗亂。 “回去看書。書念得好,爸爸才多給錢,咱們才玩得痛快。畢業成績好,分數高,家裡才會答應我的請求。” “你對家裡有什麼請求?” “喔——”他知道自己說溜了嘴,只好掩飾的道:“請求很多,各方面的。” “哼,別騙我,當我沒看出來嗎?你祖母和父親對我有成見,他們看到我第一眼的表情就夠明白了。我並不傻。” “莊靜,沒有的事。你太多心了。”劉慰祖嘴上如此說,心裡的疙瘩可比莊靜還大。祖母和父親不喜歡莊靜,對她母親的職業感到羞恥,在萬分勉強的情況下才答應他與她交往的真像,他一個字都不敢透露。 莊靜的脾氣他明白:她是屬於熱情、衝動、任性、有決心,說做就做的那一型。她的周圍有的是追求者,如果她知道祖母與父親對她這樣輕視,而賭氣跟別人去好,移情別戀可怎麼辦?因此他始終瞞著她,她自然也不曉得他在家中艱苦爭鬥的經過。當他說將來如何如何的時候,她也說將來如何如何。但莊靜是個感覺靈敏的人,自從那次到劉家去吃過一頓飯,便不見劉慰祖再邀請她到家去玩,也少聽他再談他的家人和家裡發生的種種事情的跡象來看,顯然劉家並不歡迎她做他們的兒媳婦。這不單傷了她的自尊心,也使她傷心、憂心,她有時會試探著問: “我們總是計劃著將來如何如何,將來的事要哪天才能兌現呢?依我看那不過是做白日夢。” “那不是白日夢,都會實現的,你得有耐心。”他安慰她。 “有耐心?”她斜歪著嘴唇,諷刺的笑了。 他們希望著、期待著,漸漸的,一種難以形容的焦灼不安在兩人之間滋生了。他對祖母和父親的諾言是絕對相信的,莊靜卻愈來愈感到懷疑,感到不耐,她的這種心理愈來愈明顯的在言詞間表現出來,這便造成了兩人間的不協調,甚至發生口角。但他們是相愛的,每次吵了嘴之後,都感到難過,他會流淚,莊靜也會流淚,兩人相對啼噓的求著對方原諒。莊靜一天比一天銳利的言詞,常常是他們爭執的根源。 “你非去留學不可嗎?”有次她彷彿挑釁似的問。 “留學是件好事,為什麼我要拒絕?” “那麼你要我等多久?” “頂多四五年。” “等你過四五年得了博士回來,也許我死了,也許頭髮都老白了,也許你有別人了。”她嘟起猩紅的嘴唇。 “我們可以一起去,我爸爸說過的,如果我書念得好,兩人可以一起去。”這話他已說過不只七八次了。 “你相信你爸爸的話?”她有點輕蔑的。 “為什麼不?我爸爸是個君子,他從來說話算話,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他對莊靜的語氣很反感,不太高興的說。 “是嘍!你說過的,你崇拜你父親,一心一意想做好兒子。” “我父親是個值得尊敬的好人,我崇拜他並不算羞恥。每個兒子都想做他父母的好兒子,這是應該的。”他忍著怒說。 “你怎麼能確定你父親是值得尊敬的?是好人?” “你——”他激動得血液的循環都加快了。 “我父親能幹,有學識,對我祖母孝順,為人正直心腸又好,他每年捐給社會上的錢不只十萬,他的好是大家承認的……” “可是他看不起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子,看不起他認為不夠高貴的職業。而且他的好以及他的善心都是他的金錢和地位培養出來的——”莊靜自覺話說得太重,便及時的住了嘴。但她的話早已像鐵釘一樣,深深的釘進劉慰祖的心裡,使他感到疼痛。 “這是侮辱。莊靜,這是有意的侮辱。你怎麼可以用這樣的心思想我父親,怎麼可以用這樣的字眼說我父親。” “慰祖,我不過是說氣話,你別認真。”莊靜抱歉的瞇著眼笑起來,笑得他不能再認真。 “我這人真沒修養,怎麼那麼容易認真,我該知道你是說氣話的。”他也訕訕的笑了。 “慰祖,你愛不愛我?”莊靜用兩隻柔白的手臂環住他的頸子。 “還用問嗎?我不是說過一千遍了嗎?除了你,誰也不會讓我這麼愛她。”劉慰祖緊緊的擁住她,用臉揉搓著她蓬鬆的鬈髮。 “你為什麼要愛我呢?”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你給我的印象太特別了,第一眼看到你嚇了我一跳,我覺得認識你,跟你熟得不得了。總之,我一點都不覺得你是陌生的人,覺得早就在愛你了。”他一邊揉搓著,一邊喃喃著。 “嘻嘻,我不陌生,你看過我?你在哪裡看過我呀?”她嘻嘻的低聲笑。 “在——在前生,莊靜,真的,在前生。”他認真的說。 “嘻嘻——”她還在笑。 “慰祖,你這話像個佛教徒說的。你是不是相信佛?” “想信,可是慧眼不夠,那是我祖母的事,她是信佛的。” “我一點也不信,可是我喜歡聽你說前生見過的話,慰祖,我愛你得很呢!” 她吻他。 “我也一樣。莊靜,我們對將來要有信心,有耐心。” “我有的。慰祖,為了你,我能讓自己有。”她的語氣肯定得很。 她總說多麼的愛他,卻又常常給他製造吃醋念酸的機會。有天他到銀行去找莊靜,見她和一個外表很瀟灑的男同事有說有笑,連他在櫃檯外對著注視了十分鐘之久,她都沒發現。這便惹得他忌妒心大發,蓄意要報復。 “你該勸勸你媽媽,改改行才好。你看,那算什麼?難道你相信拆字算命?依我看他們全是說假話。”當他們在西門市場經過一個算命攤子時,劉慰祖不懷好意的說。 莊靜只微笑的看看他,一句話也不搭腔,還是一個勁的往前走,走到行人稀少的地方才停住腳,道: “我母親的職業你管不著,我也不想勸。我是不相信拆字算命,也承認他們是在說假話,不過我還是尊重他們,因為他們說假話是光明正大的,是等於標明了販賣謊話的,好在願者才上鉤,想受騙的是自找,不想受的可以拒絕。何況他們都是為了生活,出於不得已。他們不像那些偽君子假善人,明明是欺人騙人還說自己誠實,還做出高貴有人格的樣子。”她愈說愈氣,冷笑著道:“如果我母親有你祖母那麼好的命,生來就有錢,每天除了打牌什麼也不用做,她就不必選擇擺拆字攤說假話去騙人的錢了。可惜她不能,她得養活她自己,還想積點錢讓她女兒上大學——!” “莊靜,我道歉,我剛才是氣話,是胡說——”其實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你道歉也不行。慰祖,我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沒辦法合到一起去。我們必須要分手了。”莊靜把話說完,腰肢一扭,踏著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就轉身走了。他連忙追上去,嘴裡叫著: “莊靜,別走,聽我說——” 莊靜頭也不回,連走帶跑的,攔住一輛車,跳上去一會就走得老遠。他站在馬路當中,惱恨著自己的衝動和愈變愈壞的嘴。 莊靜真的不理劉慰祖了。到她家裡、銀行里、或在街上截住她,都是不睬不理,就像從來不曾認識他一樣。後來她居然和別的男人有說有笑的走在一起,彷彿真的下決心跟他絕交了。 劉慰祖的日子被罩上一層重重的陰雲,絕望像利劍似的刺著他的心,他痛苦得不知怎麼是好了,坐不住立不穩,書念不下去、飯也吃不下去,整個人變得失魂落魄。 這情形立刻被他祖母和父母發現了,於是他們都來安慰他,表現對他的愛和同情,也都勸他忘記莊靜。 “那個女孩子,我第一眼就看出她不可靠,是個朝秦暮楚的人。慰祖,這個女孩子不值得你為她傷心。”祖母說。 “慰祖,天涯何處無芳草,憑你的人才還不能交到更好的女朋友嗎?忘了她吧!”繼母鼓勵他。 “去去,找同學玩玩去。或者叫你媽幫你準備個派對,請你的朋友們來跳跳舞。”父親塞給他一大疊鈔票。 “呂蓓蒂前天還來了呢!你怎麼不去找找她。”祖母又抬出她最中意的呂蓓蒂。 劉慰祖一句話也沒說,默默的走開了。家人的關懷令他慚愧,而對他和莊靜的不了解令他加倍的痛苦。 他自然不會去找呂蓓蒂,卻在一個失眠的深宵,從床上爬起來,駕著父親的汽車一口氣跑到莊靜的家。 他用力的按電鈴,拼命的打門。折騰了半天,黑暗的窗口亮了,緊閉的門徐徐的開了。門里站著莊靜,她神態驚慌,眼光裡充滿恐懼。 “莊靜……” “啊!慰祖,是你……”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把門打開,讓他進去。 “我好怕,不知道是什麼人叫門。”她塗了蔻丹的柔長的手指,輕撫著胸口。 “你怕,你一個人在家?”他奇怪她母親怎麼不在家? “媽媽到南部她幹姐家去了。”莊靜兩手插在睡袍的口袋裡,有點矜持的說。 “你知道嗎?她的攤子已經收了快一個月了。她口口聲聲說要自食其力,不要我養活她,可是她又找不到別的事。她心情不好,到南部住幾天散散心。” “她的攤子收了?是你叫她收的?” “嗯,是我。” “喔,莊靜,我那天只不過在胡說,你就認真了。”劉慰祖大為感動,上前一步,把莊靜攬在懷裡。 “慰祖,不光是為你,我本人也不喜歡媽媽的職業,總覺得她丟臉。可是我傷了媽媽的心,我好難過,……”莊靜伏在劉慰祖的胸口上孩子似的哭著。 “莊靜,不要哭,我們總要想法子把一切解決的。”他親她的額,她的臉,她那顆大黑痣和滾熱的眼淚。 “莊靜,我的小姐姐,我以為你真不理我了呢!” “我怎麼會呢?慰祖,我愛你,除了你我不會愛任何男人,你懂嗎?”她用手臂環住劉慰祖的頸子。 “我懂,我現在懂了。”劉慰祖把臉伏在她的頸窩裡喃喃著。那夜他留在那裡沒回家。 兩人又言歸於好了,陰影卻仍然在。但是他們故意不去看它,躲著它。 “莊靜,你要鼓勵我。我必得要用功唸書,必得有好成績,我讓家裡滿意,家裡才會讓我滿意,我的目標是將來兩個人一塊兒出國,祖母和父親都是說話算話的。” “對,我們不該再鬧意見,該努力改變環境,對不對?”莊靜快樂的說。 “對,莊靜,你真聰明。” 兩人決定改變環境,環境竟真慢慢的改了。他們不再為家庭的陰影所左右,不再彼此挖苦,雙方都本著誠意,為未來開闢途徑。 有天莊靜用她墨黑的大眼珠朝劉慰祖凝視了好一陣,忽然說:“慰祖,咱們結婚好不好?” “現在結婚?”劉慰祖吃驚已極。這個提議令他大意外了。 “為什麼忽然想現在結婚?” “因為……因為我覺得結了婚心就定了。”莊靜垂下長長的睫毛,那神情看著竟有幾分落寞,臉色也顯得憔悴。 “唉!你在想些什麼?難道不結婚就有什麼不安心的?”劉慰祖扶著莊靜的肩,輕輕的搖晃著。 “不要胡思亂想,等我畢了業再談吧!書沒念完背後就拖個家——” “我可以負擔家庭生活,不過得苦一點。”莊靜打斷他的話說。 “不行,莊靜,那絕對不行。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以服人的表現和和平的態度來爭取未來的幸福嗎?我們如果現在結婚,不單影響我的學業,家裡也絕不能原諒。難道你願意我跟家裡鬧翻嗎?你絕不會的。是不?莊靜,我們要有耐心,要等……”劉慰祖覺得莊靜這個提議太荒謬了,說了一大篇不能結婚的原因。莊靜一言不發的聽著,聽完沉思了半晌,微笑著說: “慰祖,你是對的,我們不該現在結婚,你也不能跟家裡鬧翻。我不過是說著玩玩的,你別認真。” 莊靜果然再也不提結婚的話了。但她似乎有意在迴避他,約她出去,她總推說太忙走不開,到銀行去找她,她竟常常不在。那天他去她又不在,他便問坐在她附近的一個女同事:為什麼莊靜又沒來? “莊靜請長假了,以後不來上班了。”那個女職員說。 “請長假不來了?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呢?”劉慰祖如墜在迷霧中,困惑的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呢?”那個女職員用憐憫的眼光看著劉慰祖,旁邊的另外幾個人好像不忍看他,都重重的低著頭。 “天曉得,這可是怎麼回事呢?”劉慰祖無聲的自言自語,決心到莊靜家裡找她問個明白。 莊家的門深鎖著,他在門鈴鈕上重重的按了一陣,竟是無人來應。正猶疑著該走還是該打破門衝進去,一位鄰居太太不聲不響的出來了。那位太太打量了他兩眼,道: “你別按鈴了,莊家昨天搬走了。” “搬走了?搬到哪裡去了?” “搬到哪裡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莊小姐昨天在法院公證結婚。她客也沒請,結完婚就搬了。莊老太太也跟著女兒女婿一道走了……” 那鄰居太太說了一長串話,劉慰祖只聽到前面幾句,知道莊靜結婚了,莊老太太跟女兒女婿全家搬走了。別的全沒聽見,也不想听。 剎那間天旋地轉,宇宙來了個大翻身。劉慰祖像個夢遊者,甩甩蕩蕩,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家裡。 家人被他的模樣嚇壞了。 “慰祖不是病了吧?臉色怎麼這樣難看。”父親第一個發現。祖母也早就目光炯炯的注視著他。 “不,不是病,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慰祖,你跟人打架了?”祖母鎮靜的問。 “奶奶,你知道的,我從不跟人打架的。”劉慰祖比畫著一隻手,嘿嘿的冷笑個不停。 “現在大家可以放心過太平日子了,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了,她……她已經跟別人結……結婚了。”他泣不成聲,用那隻比畫著的手把臉一捂,跌跌蹌蹌的跑回自己房裡。 劉慰祖找出所有莊靜的相片、信,和她送他的楓葉書籤、領帶、給他編織的毛衣,抱到後院的空地上,點把火一口氣全燒了。燒完後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見。父親和繼母進來勸了他一頓,父親說的仍是男兒志在四方之類的勉勵話,繼母還是強調天涯何處無芳草。他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心裡只想著如果有天找到莊靜,要怎麼報復她。到第三天頭上,他祖母推開門進來了,她腰幹挺得還是那麼筆直,腳步還是那麼鎮靜,目光比平常是加倍的銳利。 “慰祖,你到鏡子前面去照照,你還像個男人嗎?不過是一個女人負了你,你就做出這個嘴臉來,好像不把自己作賤出個好歹不甘休似的。你想想看,你上算嗎?人家已經跟別人親熱去了,已經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了,你倒反而為了人家給自己受苦,受折磨,值得嗎?這樣的一個女人,朝秦暮楚的,還值得你為她傷心到這個程度嗎?難道你還戀著她?” “奶奶,我不是還戀著她,我恨她。我要殺她——” “瞧你,大學生了,說話還像個小孩子,慰祖,奶奶告訴你,這個女人絕對不值得你為她傷心,我早就說她妖裡妖氣的,靠不住。可不是讓我說中了,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也算給你受了個教訓,以後看人可要留點心思了。”祖母說話用丹田之氣,一句句聲若洪鐘的敲著他的耳鼓。 “慰祖,你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嗎?奶奶可看你是大人呢?是劉家的撐門柱,咱們劉家是好哇還是賴?就看你的了。家裡的人全指望你,你怎麼可以為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糟蹋自己呢?你想想,這叫我們該多難過啊!” “奶奶,你老放心,我沒忘記責任,我會重新振作起來的。”劉慰祖無精打采,背書一般的說。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慰祖,你是奶奶的好孫子,奶奶疼你,看不得你有一點不如意。” “我知道。奶奶,我會振作,會忘了她。”他說。 說是說,事實是事實,遺忘是何等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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