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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4節

春江 赵淑侠 6371 2018-03-22
已經連續著下了幾天大雪,昨夜忽然又吹起了北風,風勢愈來愈緊,萬馬奔騰般的呼嘯著、吶喊著,震動得整個房子都在顫抖。 床上的孩子早被風聲驚醒了,張著大大的、帶著驚恐的眼睛,呆呆的望著漸漸泛著魚肚白的大玻璃窗。窗上薄如蟬翼的紗窗簾,遮住了外面不太明亮的光線,屋子里便顯得更幽暗了。 孩子一動也不動,只是望著窗子出神,望著望著,突然尖著嗓子叫了聲“媽媽”,接著就嚎陶大哭。 房門“呀”的一聲開了,進來一個身量矮胖,手大腳寬的女人。他認識那是丁媽。丁媽到床前摀住他的嘴,低聲問:“你怎麼了?做夢了?” “我怕,我要媽媽……”孩子飲泣著說。 “又來了,不是告訴過你嗎?你媽媽死掉了,已經被埋在地下了,她再也不會跟你在一起,也不會到這個家裡來了。你不可以再找媽媽。往後丁媽總跟你在一起,像你媽媽一樣。”丁媽先拍拍胸脯,再用她粗短的雙手握住孩子正在揉眼睛的兩隻小手。

孩子滿面孤疑,更吃驚的睜大了眼睛,注視了丁媽一會,又委屈的哭道: “丁媽跟媽媽不一樣,我要媽媽……媽媽沒有埋在地下,昨天我還聽到她來找我的,我聽到媽媽叫:'還我娃娃,還我娃娃。'媽媽用好大的嗓子叫'娃娃、娃娃',就是你拉住我,堵住我的嘴,不許我跑出去找媽媽的……” “快閉住嘴,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哪裡有那回子事啊?你怎麼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做夢呢?笨死了!你說的那些事全是做夢,不是真的。” “那不是做夢,是真的,我聽到媽媽在叫我:'娃娃、娃娃',叫得好大聲。”孩子固執的說。 “胡說,是做夢,不是真的,沒那回事。你媽早死了,埋在地下了,變成了鬼,你再叫鬼就來抓你了。”丁媽扁平的圓臉上做著恫嚇的表情。

孩子呆呆的愣了半晌,突然又爆發似的哭叫: “我不管,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噓,你怎麼還要吵?再吵我要擰你了。把你奶奶吵醒了你不怕啊?” 孩子彷彿沒聽到丁媽的話,一個勁的繼續哭叫著要找媽媽。 “你哭,你哭,真是踐人養的,告訴你好話你是一點都聽不進。”丁媽氣惱的說。一隻手伸進了被窩,緊接著那個叫娃娃的孩子就更尖銳的哭著道: “不要擰我的腿,好疼……” “賤人養的……” 跟著娃娃的哭叫聲,丁媽喃喃的咒罵聲,響起了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娃娃止了哭,轉過臉,看到他祖母站在進門的地方。 祖母披散著長到腰部的頭髮,穿著一件拖到腳麵,周身閃亮的緞子晨袍。她的長圓形的臉孔,一點也不像平日那麼又紅又白,神清氣爽的,而是泛著淡淡的青黃色,眼窩的顏色更深,是烏的。她定定的站著,一手摀著嘴連打兒個哈欠。

“他怎麼了?又哭又叫的?”祖母問丁媽。 “又說是要找他媽媽呢!”丁媽柔聲柔氣的答。一邊站起身走到祖母身旁,放低了嗓子,嘰嘰咕咕的不知說了一陣什麼?娃娃只隱約的聽到:“……那女人來鬧的事他全知道,這孩子精啊!唬不了的……” 祖母的腰幹挺得筆直,薄嘴唇鬧得繃緊,慢慢的踱到床前,垂下眼光盯著床上的娃娃。娃娃在祖母銳利的眼光下,立刻安靜了。 “不是告訴過你,不許再說找你媽媽?又忘了?你媽已經死了,被埋在地底下了,你叫也白叫,她也聽不到。好孩子,有奶奶疼你,有丁媽帶著你,還想媽媽做什麼?娃娃是大孩子了,要懂事,流眼淚多羞呢?”祖母對丁媽使了個眼色,意思要她出去。丁媽出去了,出房門的一刻,在祖母背後,對娃娃指她那又小又厚狀如肉丸子的嘴。娃娃即時回了一個會意的眼神,表示保證不會說出她擰他大腿的秘密。

“你要乖,要答應奶奶,再也不吵著找你媽。不然奶奶會生氣,會罰你跪,你不怕嗎?” “怕。”娃娃怯怯的看著祖母。他是很怕祖母發脾氣,也嚐過罰脆的滋味。祖母一生氣,家裡就沒有誰再敢出聲。 “這就得了,你聽話,我就給你買小汽車、小火車、買槍、買大關刀。” “還要騎馬的兵,還要會跑的飛機。”孩子補充說。 “對,還有騎馬的兵,還要會跑的飛機,還要別的什麼?……”祖母又許下了許多別的東西,那個叫娃娃的孩子,終於破涕為笑了。 “記住,以後不要再提找媽媽的話。記住了嗎?” “記住了,我不再找了。”娃娃愣愣的說。 “人死了,就沒有了,找也找不到的。有奶奶帶著你,比你媽還好呢?你媽有錢給你買玩藝嗎?”

“沒有,奶奶才有。”娃娃傻傻的笑著說。 娃娃真的不再吵著要找媽媽了。他就實心實意的跟著祖母。但祖母是個忙人,不是邀了些奶奶們到家來打牌,就是到別的什麼奶奶家去做客。祖母不在家的時候,丁媽來照看他,丁媽的厲害他知道,所以他總是很乖,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不做。譬如說。他不可以蹲在地上,腳只可以踩院子裡的石板路,不可以踩到泥土弄髒鞋子。他的手掌要永遠保持清潔,隨時洗乾淨。他對人要有禮貌,每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到祖母的屋子去問安,必恭必敬的道聲:“奶奶好。”來了客人,也要行禮如儀,有問必答。 “這孩子一看就是個有出息的。” “督辦夫人教得好啊!將來要光耀門庭的。” “將門虎子,是明擺著的道理嘛!”

每當誰這樣在祖母面前奉承,她只是傲然的笑笑,淡淡的道:“這孩子腦子好,是個有大出息的,像他爺爺。你們看他那後腦勺,不就跟督辦一樣,天生富貴相。劉家有這樣的後代,我也心滿意足了。” “有這麼好的孫子還會不心滿意足嗎?督辦夫人。”聽的人差不多全會這麼錦上添花的奉承一句。這時祖母便會深深的看他一眼,眼光裡有鼓勵、有讚美,彷彿在說:“聽到了嗎?要做奶奶的好孫子噢!” 娃娃的憨厚老實是出了名的,傭人們都知道。他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撒野打架,也不會調皮搗蛋,他中規中矩,談吐文雅,彷彿生來就是個有教養的孩子。人們以這一點來讚美他,他啟己也懂得以此自傲,為了保持這分好名譽,謹言慎行的。 “你要做奶奶的好孫子。”祖母常常如此提醒他。

“好好,我要做奶奶的好孫子。”娃娃慷慨的一口答應。 在娃娃的世界裡,祖母是最重要,也是他最崇拜的人物。每當他看到認識的與不認識的人,見到祖母時那種諂媚討好的嘴臉,必恭必敬的態度,他小小的心靈中,便不由得產生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樂和驕傲感。 “奶奶是了不起的。”他常常這麼想。也常常以膜拜的神情看著奶奶,模仿著奶奶的言談舉止。 祖母的頭髮又濃又長,每天早晨丁媽拿柄牛角大梳子替她梳理。 “夫人的頭髮真好,又黑又亮,就像您身上拾袍的黑緞子麵。”丁媽邊梳邊說,還要不停的嘆氣。 娃娃在一邊旁觀,看看祖母的頭髮,再看看她身上的黑緞拾袍,覺得一點也不一樣,而且他好幾次看到丁媽把什麼東西偷偷的塞在襖子的大襟裡。有回趁丁媽不防備,他伸手進她大襟的口袋裡探了一下,竟是兩根很長的白頭髮。 “你不是說奶奶的頭髮黑得像拾袍的緞子麵麼?怎麼有這麼長的白頭髮?我早看到奶奶鬢角上的白頭髮了,可惜奶奶眼睛不太好,看不見。”他老實的說。

“嗨!你這賤種。”丁媽背地裡常這樣稱他的,特別是在他做了使她不高興的事的時候。她一臉怒氣,粗短的指頭直掐到他的額頭上。 “你不許胡說,這不是你奶奶的頭髮,是縫衣服的白絲線。聽到沒有?是縫衣服的白絲線。要是你胡說,就小心你的腿。” “我不會說,我知道那是縫衣服用的白絲線,丁媽。”娃娃乖巧而討好的說。心裡卻在問:“可真奇怪,為什麼要把白頭髮硬說成白絲線呢?”但他永遠不會把這個疑問說出來,丁媽的手段和權柄他清楚得很。他好幾次聽到丁媽在祖母前編排園丁老樑的不是,說老梁貪吃懶做。結果祖母把老梁叫到跟前,結結實實的訓了一頓。其宴老梁整天做事,連話都很少說,這他是確實知道的。因此他更知道丁媽惹不得。

他們的院子極大,前前後後好幾進。院子裡有迴廊、有魚池,有小橋和八角亭,還有比房頂高出好多的大樹。他們的大門是朱紅色,門上有兩個大金環,門口有兩隻石獅子。胡同里也有別的人家,那些人家的大門比他們的小,門口也沒有石獅子。可是那些家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是娃娃早就注意到的。 “奶奶,我跟他們去玩好不好?”娃娃試著向祖母要求。 “不好。那些孩子野得很,你是有規矩的孩子,別跟他們玩,免得也被帶野了。”祖母說。 於是,娃娃只好在院子裡玩,一會看園丁老梁剪花修樹,一會到亭子裡坐坐、橋上站站。有時拿著毛筆,畫了大樹畫花貓,畫走廊上關在籠子裡的畫眉烏。祖母看了就誇他: “這孩子,手可真巧,畫貓像貓,畫鳥像鳥。”

“奶奶,我畫厭了,想跟外面那些孩子玩。” “跟你說那些孩子全是沒教養的,不能理。你還是好好的畫畫吧!奶奶給你請老師。”祖母在說這些話的第三天,就給他請來一位老師。 老師姓孟,穿著一件黑布大長袍,禿頭四周的頭髮和半寸來長的眉毛如雪般白。孟老師不單教他讀書、認字、畫毛筆劃、下棋、吹洞蕭,還給他取了個學名叫慰祖。他問孟老師:“為什麼要叫慰祖呢?怎麼不叫別的呢?”孟老師解釋道:“慰祖的意思可多了,可以說希望你努力向上,讓你奶奶感到安慰。也可以說希望你好好做人,做大事,光耀門楣,安慰你們劉姓的歷代祖宗,也可以說……” 祖母對慰祖這名字欣賞極了,拍著他的頭道: “好好記住慰祖兩個字的意思,要做到才成。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叫他娃娃,要叫慰祖。” 跟著祖母的話,娃娃立刻變成了慰祖。 慰祖每天就跟著那個七十多歲的孟老師畫畫、寫字、背唐詩、念四書五經、下象棋、圍棋。 孟老師是個不會發怒的人,終日笑瞇瞇,閒下來沒事就吟詩,聲音怪怪的,逗得慰祖嘻嘻的直笑。孟老師總誇獎慰祖聰明,每當他畫了什麼,孟老師就摸著下巴上稀疏的白鬍子,細瞇著眼,嘴巴噴噴做響,一句連著一句:“真好、真好,這孩子有點才氣。”他信任孟老師,對別人不敢說的話也敢跟孟老師說。 “孟老師,昨天夜裡我夢到媽媽。” “哦,你夢到媽媽?她好嗎?跟你說了什麼?”孟老師問。 “她什麼也沒說,就對著我笑,我正想抱住她,她就不見了,我也醒了。” “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可憐的孩子,你是太想念你媽媽了。慰祖,聽孟老師的話:人死不能複生,就別再想媽媽了。”孟老師把慰祖攬在懷裡,撫摸著他的手。 慰祖沉默了半晌,悠悠的問: “孟老師,你也說我媽媽死了?” “咦!她不是死了嗎?誰都知道她死了。”孟老師推汗慰祖,隔開一段距離,挺古怪的盯著他。 “我知道她沒死,有天她來把我偷偷的帶走了。我奶奶帶著老丁和丁媽又把我搶回來,我媽抱住我不放,直叫'娃娃、娃娃'。老丁力氣大,我媽搶不過他。”慰祖閃動著毛茸茸的大眼睛,小臉上罩著憂鬱,不自覺的抱緊了自己的雙肩,彷彿這樣抱著便能保存住母親擁抱過他的餘溫。母親的懷抱是溫暖又柔軟,讓他永遠想念也永遠不願忘記的。 慰祖再也沒料到孟老師和別人說的是一樣的話: “孩子,那是做夢,那不是真的。你母親已經去世了,是你祖母告訴我的,不會錯。” “喔——”慰祖摸摸他的小腦袋,只好相信母親是真的死了,自己所想的,看到的一切,全是在做夢。 過了不久,一天他正和孟老師在書房畫菊花畫得起勁,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吵鬧。 “劉繼先那烏龜騙了我,你們又搶我的孩子,還有沒有道理?快把娃娃交還我……”慰祖一聽這聲音,立刻丟下了筆,面色嚴肅的仔細聆聽。 “你這女人老來吵什麼,錢也給你了,人貨兩清,面對面說好的,你怎麼又不認帳了?”是老丁的聲音。 “銅鈿也拆不散我們母子,還我娃娃來。” “你們這種封建軍閥的人家,仗勢欺人……”一個男人在粗暴的咆哮。 “不還孩子來我就去告,告到法院——”慰祖聽到他母親在叫。他不懂法院是什麼地方,但聽懂了她並沒死,在鬧著要把他帶回去。處在這樣的地位,他該怎麼做呢?跟媽媽回去嗎?還是留在祖母這裡?他肯定自己是愛媽媽的。但是媽媽身邊有那個男人,那個男人賊眉溜眼的,梳著老高的飛機頭,穿著一件惹眼的紅襯衫,哄著他叫爸爸。他從爸爸自外國寄回的相片上,看過爸爸是什麼樣子。爸爸穿著西服,打著領帶,臉上架著一副眼鏡。那模樣一看就知道是不會亂吵亂叫的好人。跟那穿紅襯衫的男人,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穩,一開口就像要打架似的樣子可不一樣。他明明知道穿紅襯衫的男人不是他爸爸,自然就不叫。 “這孩子是混種,那種人家不會養出好東西來。”因為他不肯叫爸爸,穿紅襯衫的男人就氣呼呼的對他媽媽說。 “別罵他吧!他不過是個小孩子。啊!我可憐的小寶寶。”媽媽抱住他哭了。媽媽的眼淚是熱的,懷抱也是熱的。 慰祖想到這兒,再也忍不住了,推開椅子就要往外跑。他剛一起步,就被孟老師攔腰胞住。 “慰祖,別跑,老師帶著你一起去。”孟老師的老臉上像掛了一層霜,一點也不像平常那樣笑瞇瞇的了。 當孟老師牽著他的手,走到兩個院子之間的月洞門時,祖母已先在那裡。她穿著墨綠色織錦緞拾袍的矮小身材,挺直僵硬得像似鋼鐵做的。 “不必跟他們吵,他們不過是要錢,給錢得了。……”祖母板著臉對老丁吩咐。一轉眼見孟老師帶著他來了,立刻不高興的道:“孟老師不帶著慰祖在書房裡唸書,到這裡來做什麼?” 他和孟老對望了一眼,兩人只好轉身回到書房去。在轉身的剎那,他遠遠的看到老丁和他母親,還有那個穿著紅襯衫,引誘著他要他叫爸爸的男人,正在往外走。 他和孟老師回到書房,兩人都找不出話說,菊花也畫不下去了。隔了許久,還是他先開口: “孟老師,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媽媽沒死,她活著的。” “是啊!她沒有死。可是啊,可憐的孩子,這情況比她真死了還糟啊!唉唉,你這個苦命的孩子呀!”孟老師撫摸著慰祖的頭,唉聲嘆氣的。 “孟老師,我想媽媽,我想跟媽媽在一起。”慰祖瞪著黑亮的眸子,信任的望著孟老師。 “可是我不喜歡那個穿紅襯衫的男人,他叫我叫他爸爸,我才不叫。” “喔,你想去找媽媽?” “有點想,可是又怕那個穿紅襯衫的人。” “你愛奶奶?” “嗯。愛是愛的,可是也怕。不是我一個人怕奶奶,誰都怕奶奶。” “我看你奶奶是疼你的,就在奶奶跟前做好孩子吧!”孟老師又深深的嘆息。 “孟老師,你總跟著我好不好?”慰祖忽然緊緊的抱住孟老師。 “傻孩子。”孟老師一下又一下的撫摸著慰祖的背脊。 “孟老師是願意跟著你的,可是孟老師已經七十出頭了,你還不到六歲。” “不管,不管,就要你跟著我,總跟著我。”他把孟老師抱得更緊了。 “好,好,我跟著你……”孟老師的喉嚨裡像堵了個什麼東西,有點哽咽的說。 誰知,事情並不如他們師生算計的那麼如意。在說這話的五六天之後,祖母就來到孟老師的書房,說: “孟老師,我兒子早就從外國來信,叫我們全到台灣去。我一直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北平到底是我們的家,住慣了,捨不得離開。可是現在戰事愈來愈緊,東北已經完了,眼看著北平也要不保,我看我們還是離開的好。”祖母坐在太師椅上,緩慢而清楚的說:“老梁後天就從天津坐海船押行李先到上海,我和老丁、丁媽帶著慰祖下個月坐飛機走,在上海跟老梁會合,一起乘船去台灣。我兒子,慰祖的爸爸,”祖母指指聽得出神的他。 “這兩天就回國,直接到台北。” “奶奶,孟老師怎麼辦?他不跟我們一起走嗎?”慰祖急得僱不得祖母的嚴厲,搶著問。 “孟老師有自己的家,有女兒有外孫,不會跟我們去台灣。”祖母笑笑,平和的說,接著又轉對孟老師:“孟老師,慰祖這孩子跟你也是有緣,又喜歡跟你學書學畫,要一直能學下去倒是好,可惜戰事太緊,我們非走不可了。關於學費,我不能薄了孟老師。”祖母把手裡的一個紅信封交到孟老師微微顫抖的手上。 “這是五個月的薪水,孟老師拿著吧!我們下個月才走,還有兩三個星期,孟老師可以住到我們走了再離開。就是孟老師不想離開,打算住在這裡也行。反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只留老朱夫婦在這裡看守。” “不,我還是到女兒家去住吧!”孟老師哭喪著臉說。 “那也好,我不勉強孟老師。”祖母站起身,薄薄的嘴唇角掛著一抹客氣的笑。 “孟老師,這些天你得把慰祖看好,不要讓他出這個院子。” “我知道,督辦夫人。”孟老師站起身恭敬的回答。 他們是在清晨上飛機的。孟老師送到機場。從離開家門到候機室,一直緊緊的牽著他的手。當祖母說:“給老師行個禮,謝謝老師的教導,說再見吧!”他便一下子撲到孟老師的身上,抽抽搐搐的哭起來。孟老師兩手撫著他的肩,斷斷續續的道:“慰祖,不要哭,聽老師說……你要好好練畫,別偷懶、別荒廢,到了台灣給我來信……” 飛機起飛時,他伸長著頸子向下張望,想再看一眼孟老師那穿著黑色布長袍的身影。但他只看到房子和樹,沒看到孟老師。飛機快快的就鑽到雲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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