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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3節

春江 赵淑侠 10559 2018-03-22
來到大門前,仔細看看名牌,沒想到那上面的字並不是“貝克”,而是“醫學博士王宏俊”。 這倒出乎他的意外,怎麼貝克家的房子屬於王宏俊了呢?再想想,他也就明白了,一定是王宏俊和許多學成的留學生一樣,在國外置產定居,買下了貝克家的房子。 “老王這傢伙居然能混上這樣講究的一幢房子,真是想不到,可見天下還是屬於傻快樂們的。”他不太服氣的想。 按過門鈴,出來個黑髮黑眼,東方人模樣的中年婦女。 “王醫生在家嗎?我是他的朋友。” “大夫剛回來,你等著,我去通報。”那婦人用十分拙劣的德語說。古怪的眼光從他的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特別多看了幾眼他背後的大包袱。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他對那婦人的態度反感透頂,可也不能不回答,沒想到的是回答自己的名字也是如此的難。他到底是誰呢?劉浪?還是劉慰祖?十年來他都是劉浪,劉慰祖其人早在這個世界上隱沒了,被他否定、擯棄了。無奈來到海德堡這地方情形就整個改變,好像環境就逼著他非恢復成原來那麼傻快樂不可,連克勞斯先生都記得他是劉慰祖,這……他到底是誰呢?

“你連名字也沒有嗎?”那婦人有點輕蔑的。 “你有名字我就有名字,我叫劉浪。”他還是堅持做劉浪。 “好,你等等吧!”那婦人擺著一張冷面孔進去了。過了不到兩分鐘,就听到一個聲音傳出來: “叫劉浪,這是誰呀?我哪有個叫劉浪的朋友哇!……”跟著聲音,王宏俊的五短身材,和紅光滿面的圓臉出現了。看到門外站著的流浪漢打扮的人,他像是見到天外飛來的怪物,眼鏡片後面的眼珠瞪得像兩顆桂圓。 “你——” “老王,還記不記得我?” “劉慰祖,怎麼會是你?”王宏俊忙不迭的奔過來,兩隻手緊緊的抓住他那隻不提東西的左手,搖個不停。 “什麼劉浪?開玩笑,你是想逗逗我嗎?上帝,你這可是哪一路的打扮,現代得很啊!還是個慘綠少年嘛!”

王宏俊一邊說一邊把他往屋子裡推。 “快進來,快進來。哎呀!真想不到是你,唉唉……” “沒想到你還住在老地方。”在王宏俊面前,他不承認自己是劉慰祖也不行了。進了屋子,放下背包提袋。 “沒想到我住這裡,是間來碰運氣的?” “是'學生王子'裡那個叫克勞斯的傢伙告訴我的。”劉慰祖跟在王宏俊後面走進客廳,突然想起來問:“開門那個女人是誰?她真狗眼看人低,硬擋著門不許我進來,要先通報?” “那是傭人鬆達太太。誰讓你打扮的那麼新潮,她怕嘛!” 劉慰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朝四壁打量了一陣道:“你是混得不錯啦!用傭人、做名醫,還買講究的別墅房子。” “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名醫不敢當,努力做盡責任的醫生而已。房子不是我買的,是泰山大人送他女兒的陪嫁,我跟伊麗莎白結婚了,你不知道嗎?”

“你跟伊麗莎白結婚了?什麼時候的事?”劉慰祖吃驚得幾乎從沙發里跳起來。 “歷史啦,歷史啦,已經八年啦,連孩子都七歲了。伊麗莎白到鋼琴老師家接孩子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唉唉,這些年你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啦?好好的一個人好像一下子就從地球上消逝了似的。”王宏俊不等劉慰祖答話,打開酒櫃的門,指著裡面高高矮矮二十來瓶各式各樣的酒問:“你要喝點什麼?甜酒、櫻桃酒、梨酒?要嫌都不夠刺激的話,威士忌我也有。” “來點威士忌吧!” “威士忌?真是士別三日要刮目相看了,進步到這個程度?記得你以前連啤酒都只喝小份的。”王宏俊的興頭一直在高潮,說話聲音一直那麼大,笑容也一直那麼興奮。 “從前嘛!”劉慰祖淡然的笑笑。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接過王宏俊遞來的威士忌,一仰頭就小半杯下了肚。 “好過癮!”

“瞧,這派頭可不是酒鬼了嗎!”王宏俊倒了半小杯櫻桃酒給自己,然後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餵!真的,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從哪裡來?” 劉慰祖喝了口威士忌,咂咂嘴唇,摸著小鬍子道: “我從地球上某個地方來。” “廢話,誰不是從地球上來?難道我是從地球心裡鑽出來的?怎麼十來年聽不到你一點消息?你溜到哪個角落去啦?” 劉慰祖把酒杯放在前面的茶几上,縮回伸得老長的腿。 “我溜了太多地方,北美、南美、亞洲、非洲、澳洲、近東,叫得出來的地方全去過。”他比個手勢,調侃的露齒笑笑。 “你看,我可不真是從地球上來的嗎?” “是真的還愛開玩笑?”王宏俊半信半疑的注視著他。 “好吧!姑且信你,可是你這樣到處跑做什麼?不成了流浪漢嗎?還是你另有作為,要做個偉大的旅行家?”

“我屁家也不想做,是個到處亂竄的流浪漢,所以連名字都改成了劉浪。”劉慰祖說著掏出盒香煙來,抽出一支點上,吸了兩口才問;“抽煙不要緊吧?你不在乎吧?” “喔,你抽。”王宏俊摸摸後腦上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遲疑了一下,便去打開酒櫃的另一扇門。在一排喝茶用的瓷器中,找出個小碟子。 “我們家沒人吸煙,連煙灰缸也沒有,就用這個墊茶杯的碟子代替吧!” 劉慰祖接過碟子,慢慢的吸著煙,間或把燃燒過的灰燼彈在碟子裡,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他不說話,王宏俊也不再說什麼,只坐在對面默默的注視著。那眼光比說話還明白,有驚愕、有窺探、有懷疑;也許有些擔憂懼怕什麼的。劉慰祖不是笨人,當然把一切看在眼裡。 “你看什麼?”他故意不解的蹙起眉毛。

“唉!慰祖,你變得我一點也不認識了。”王宏俊深深的嘆喟。劉慰祖以這等姿態突然出現,真令他太驚奇了,剛才劉慰祖那句“屁家也不想做”,他尤其聽著不順耳。其實說個“屁”字絕不值得大驚小怪,他自己也會說,問題是從劉慰祖的嘴裡說出來就有點奇怪,以前他從不說這類字眼的。 “哈哈,老王,我讓你受驚了!”劉慰祖滿不在乎的高聲笑著說。 王宏俊沒答話,還是默默的注視著他,想試著把眼前的這個“劉浪”和以前的劉慰祖聯在一起。 那時候同學們都知道劉慰祖出身於間閱之家,他的一舉一動,一說一笑,都保持著大家公子的文質彬彬。他性情沉靜,讀書用功,成績又好,待人接物也親切有禮。偶爾同學們在一起說笑說走了嘴,夾上一兩句粗話,他只權當沒聽見似的,絕不附和著“撒野”——那時他們把說粗話叫撒野,其中有個愛說粗話的同學,他們就叫他為“撒野專家”。他吃東西時講究儀態,即使是在學生餐廳吃那一塊五毛馬克一餐的自助餐,也不失高貴的氣度,看上去就像在大餐廳中享受豪華大菜的紳士一樣。他注重外表的整潔,褲線永遠熨得筆直,就算隨意穿件甲克,那件甲克也會比別人的平整清潔,質料高級。他的經濟情況比別人好得太多,在別的同學忙著在課餘打工維持學業,連買張火車票都感到吃力的情況下,他卻買了一輛全新的汽車。總之,劉慰祖是他們之中的大少爺,有些好開玩笑的就稱他為“少爺學生”、“劉公子”。後來大家發現他喜歡獨自到納卡河上劃小船,還喜歡寫寫新詩畫畫水彩畫和人像素描,便又送了他“劉才子”和“慘綠少年”的綽號。

劉慰祖出口慎重,平日不多言語,交朋友也多半只達到君子之交的程度就不再往前進了。他在當時是劉慰祖惟一的知己朋友。 劉慰祖很以他的家世為榮,談話之間,常會不自禁的流露出豪門子弟的優越感,和對其家人的尊敬與愛。當同學們一塊聊天,談到一些近代政治中的事件,劉慰祖便會道出一些眾人聞所未聞的內幕新聞,後面還來句註解,不是“我祖父曾參與其事的”,就是“我祖母親口告訴我的”,那時,別人除了嘆服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在某些方面,劉慰祖是極力隱藏他自己的,譬如說在交女朋友與愛情方面,便給人一種十分神秘的感覺。 當年的劉慰祖是條件最好的單身漢,很多女孩子鍾情於他,其中有中國人也有西方人。但是劉慰祖對她們全不很熱心,甚至有些鄙視、菲薄、敬而遠之、不屑一顧的心理。就是接近,也總是到某個程度就具然而止,不再向深處交往了。因此也很傷過幾個女孩子的心。劉慰祖的這種作風使他很不以為然,曾好幾次問過,為什麼要如此?特別是那次劉慰祖與海德堡最有鋒頭,被眾多男同學追逐,綽號“玉女”的女同學林碧,同出同游近三個月,正在被眾人視為一對情侶的當兒,劉慰祖卻又像以前的兩次一樣,突然之間冷了下來,很少和林碧約會了。

像林碧那樣的女孩子竟遭遇如此無情的待遇,不單使她個人感受到極大的侮辱,傷心也傷了自尊,大多數的同學也為她鳴不平,對劉慰祖頗多非議。有人說他是偽君子,有人說他的心理變態,也有人說他因出身豪門,有種不重視別人存在的潛意識心理,說他冷酷無情玩世不恭的當然也大有人在。就這件事,他曾與劉慰祖有過長談。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你不該玩弄別人的感情。” 劉慰祖蹙著眉沉吟了一會,苦笑著申辯道: “我沒有玩弄誰的感情。” “你還想否認嗎?過去的不提了,對林碧的事你怎麼解釋?你知道你傷了人家的心嗎?”他挺不高興的悶著嗓子說。 “我知道,所以我才趕快下決心結束這件事,不然她更要當真,我這禍就闖得更大了。”

“這話怎麼講?你的意思是你從一開始就沒有誠意?” “我不能有誠意,也不敢有誠意。”劉慰祖理直氣壯的。 “說來聽聽,為什麼不能也不敢誠意?”他強憋住氣,望著劉慰祖那張俊秀中帶點憂鬱的臉。 “因為——”劉慰祖垂著頭思索了一下,彷彿很激動的抬起頭說道:“老王,別管我的事成不成?誰要怎麼批評我,就叫他們去批評吧!誠意我是沒有的,愛情我也不相信。不是我生來就沒誠意就不相信愛情,正是因為我有過太誠的誠意,也太相信過愛情,才換得了教訓,傷透了心,差不多毀了我整個的人。現在嘛!我想有誠意想相信愛情好像也不可能了。” “你是說,你曾經真心的戀愛過,結果她離開了你?” 劉慰祖只掠了他一眼,沒有答話,顯然是默認了。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現在在哪裡?整個過程是怎麼樣的?”見劉慰祖的表情那麼頹喪,他的語氣已由苛責轉為同情的撫慰。 “她嗎?早就是別人的太太了。”劉慰祖擺擺手,制止他再問下去。 “老王,別問了,根本不值得一提的。” “哼,如果真是不值一提的話,你也不會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連戀愛都不敢談了。餵!慘綠少年,你這麼禁不起打擊,這麼脆弱怎麼行?唉唉,大少爺呀,你真是溫室裡的花朵,沒見過風沙的象牙塔里的金童,你看我——” “是啊,我看你,”劉慰祖放粗了嗓子,裝著他的江北腔:“我和她一同離開家鄉,路上走了三個月,什麼苦都吃了,算是一同患過難的。到了香港,我們身上一文錢都沒有了,我用賣血的錢給她買肉包子吃。結果她認識了一個在電影公司做事的人,就跟他去當明星,從此跟我拜拜了。你看那打擊對我大不大?那年我才十九歲,傷心得想跳海——”劉慰祖頓住了,用他原來的嗓子道:“老王,你為什麼又不跳了呢?”口吻是調侃的。 “因為——劉慰祖,我告訴你,當時我真滿心滿眼一片漆黑了,覺得人生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不如跳到大海裡餵魚去,一了百了。我在海邊坐了一天,看著人來人往,研究那些人的臉,看那些人的穿著和表情,忽然覺得,可能人人都有不能承擔的痛苦,還不是都得活下去。假如別人能活下去,為什麼我不能呢?從那一刻起,我就發誓非好好的活下去不可。過去的種種嘛!就算他昨日死了。”他說著看看劉慰祖浮著嘲弄意味的臉。 “劉慰祖,你也應該用這種態度來生活,過去的讓他過去,不要以那個標準來衡量現在發生的事,如果真愛上了那個女孩的話,就放心的去愛她,別怕三怕四的。” “老王,你弄錯了,我不是怕三怕四,我是根本對女人失去了信心,覺得她們差不多都是說謊者。至於那個騙過我的女人嗎?我不認為她已經昨日死,我恨她。”劉慰祖很情緒化的說。 “如果你真愛過她,就不會恨她。” “正因為我真心的愛過她,我才會恨她,恨她的虛偽,恨她破壞了我的人生。”劉慰祖白淨的面皮,因為激動而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但沉默了兩三分鐘之後,就恢復了他平日那種文雅有教養的樣子。 “算了吧!討論這些有什麼意思呢?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去惹這種事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最重要的是快把學位念出來。” “念出來,回去繼承你父親的事業?”他記得劉慰祖有次提到過。 “是的,回去繼承我父親的事業,讓我們劉家的聲名愈來愈大,這是我的目標。老王,說句真心話,女人的愛不可靠,父母的愛才可靠。”劉慰祖鄭重的說。他聽了訥訥的道: “我相信你的話,可惜我的父母死得太早,特別是父親,等於沒看見過,所以也沒享受過那種愛。” “老王,父母的愛是天下頂誠實無欺,頂高貴的。我的母親雖然也是早死,但是父親和祖母補償了一切,繼母也給我母愛。老王,你不懂得這種心情,我愛我的家,我崇拜我的父親,敬愛我的祖母,我要做他們希望我做的事,永遠不讓他們失望。”劉慰祖又很情緒化,很感動的樣子。 說是那麼說,劉慰祖對於林碧好像還是不能完全放下。他們藕斷絲連,時而親密,時而疏遠。林碧好幾次到他們的住處來找劉慰祖,女同學中也曾傳出林碧為愛情變得十分消沉的話。總之,他們的戀愛彷彿很痛苦。劉慰祖始終下不了決心,拿不定主意,總在懷疑和提防。而林碧對他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劉慰祖不告而別,一去不返,也許林碧不會跟她現在的美國丈夫結婚。 劉慰祖在那個暑假不聲不響的離開海德堡,誰也沒想到他從此不再回來。他曾往台灣的劉家寫過信,問劉慰祖為什麼不回到海德堡繼續學業?信去了許多封,回音竟是一點也沒有。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突然收到一封署名劉美娜的信,拆開來看,原來是劉慰祖的異母妹妹寄來的,她說收到了他給劉慰祖的信,但是劉慰祖並不在台灣,只在家中待了一個星期就不告而別,走時留下一封信,聲言不會回到海德堡讀書,也不會再回台北的家。家人不明白劉慰祖為什麼要這樣做?也打聽不到他的行踪,一家人全為此在焦急懸念之中。最後劉美娜反問他可有她哥哥的消息? 劉美娜的信引起他的萬分震撼,急忙回复她說:自從劉慰祖離開海德堡,就失去了聯絡,沒聽到他絲毫的消息,但他將盡心的打聽,有任何線索和消息,都會立刻通知她,並安慰劉家所有的人說:不要太憂心,劉慰祖是個孝順顧家的人,出走也不過是一時的意氣用事,不久一定會自動回來的等等。 把劉美娜的信寄出之後,他立刻擬了一封信稿,把信稿做了二十多分複印,分寄給歐洲各國及美國幾個州的中國同學會,請他們留意可有劉慰祖其人?信發出去不久,有的同學會就复信了,說是確曾用心的探問過,然而誰也沒遇到過劉慰祖這個人。 他當然知道這樣無方向的亂打聽,等於瞎子找路,是沒多少結果的,也就只好放棄了。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沒再聽到劉慰祖的任何音訊。 在當時,這件事震動了整個的海德堡。但人們健忘,何況每隔幾年就換上一批人,老的留學生學成歸回台灣,不回台灣的,也到別處求發展去了。新的留學生懷著一腔熱誠,滿心理想,來待上幾年。然後,新的變成老的、再離去,老的換了新的、重新再來,歲月便在交替變換中匆忙的過去,劉慰祖的名字也不再被人提起了…… “你變得太多了,我怎麼樣也沒辦法把那個時候的劉慰祖跟今天的劉慰祖聯在一起。”王宏俊終于嗟嘆著說。 “絕對聯不到一起的。劉慰祖是個翩翩佳公子,劉浪是個無家無業的流浪漢。”劉慰祖猛猛的吸了一口煙,徐徐的吐出一長串煙圈。 “老王啊!我勸你別費那力氣。” “是,是,我就不費那力氣了。”王宏俊只好苦笑。但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又關切的問:“你現在到底搞什麼?” “搞什麼?你可把我問住了。說得好聽點的話算是搞藝術的吧!一個天涯海角浪蕩的藝術家哩!”劉慰祖自嘲的笑笑,接著就哼起《流浪者之歌》的曲子。 “你要去哪裡?往後有什麼打算?” 劉慰祖停了哼唱,道:“我想去巴黎,可是什麼打算也沒有,就過這種閒雲野鶴自生自滅式的日子啦!” “沒有打算為什麼要去巴黎?那裡有機會?” “巴黎是對像我這樣的流浪漢最有機會的地方。我可以在賽納河邊上擺個攤子,有什麼人經過給畫張像,或是畫點什麼中國的花啊鳥啊的玩意,騙幾個錢維持生活。想維持得好是不可能,只求保住這口氣別餓死,還做得到。”劉慰祖用兩個被煙熏黃了的手指,把香煙從嘴上夾下來,說完又插在嘴上。 “你以前去過巴黎?” “去過。”劉慰祖一下一下的吸著煙,嘲弄似的道:“那種生活方式是你們這種正經人沒法子過的,可是有他的可愛之處,至少能做到真。在那個環境裡,誰也不必假惺惺故做態。尖頭饅在那個社會裡會是可笑的人物。當然,有時候扯謊還是不能完全避免的。譬如說一個老得連徐娘期都過了的女人,偏希望我把她畫成年輕的美女。不照她的希望畫吧,就得不到錢,就買酒吃肉抽香煙的錢都沒指望了。於是只好把她畫成她女兒那個年紀的人。這麼一來她就樂了,一樂也許多給幾個錢。這個錢賺得併不光榮,說得難聽一點是扯謊錢,好在扯完謊,她人跟謊——我的意思指她的畫像,都走了,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面,我也就忘了,就阿Q兮兮的當從沒做過,就成了。如果叫我陪這樣一個老女人睡覺我是不肯的,畫張像還行,謊也就扯到這個程度為止。”他說這一長段話時,臉上是一副嬉笑怒罵滿不在乎的表情,聲音中卻掩蓋不住深重的蒼涼。 王宏俊面色凝重的專心聽著,過了一會,才悠悠的道:“慰祖,這都是為了什麼呢?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忽然之間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變成這個樣子?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人生本來就是一出奇峰迭起的鬧劇,想不到的事太多。” “聽,伊麗莎白他們回來了。”王宏俊忽然說。跟著他的話,跑進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那個女孩子抱住王宏俊的腿尖著嗓子叫:“爸爸快幫助我,米契想弄我癢。” “卡蒂亞和米契不可以鬧,有客人在這裡呢!”王宏俊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用眼光指著沙發上的劉慰祖。 “叫劉叔叔,用中國話叫。” 兩個孩子齜著掉了門牙的嘴,嘻嘻的笑了一陣,同時叫了一聲“劉叔叔”。 “他們還會說中文?”劉慰祖詫異的指指兩個孩子。 “會說,還會認幾個字。我教,伊麗莎白也教,你知道吧?伊麗莎白是念中文系的。”王宏俊忍不住得意的笑了。 “她崇拜中華文化嘛,所以不嫁中國人也不行了。” “伊麗莎白是念中文系的?真想不到。”劉慰祖果然感到意外,他對著米契和卡蒂亞注視了一會,又有了新發現:“咦?這兩個孩子怎麼長得這麼像?” “他們是雙胞胎,卡蒂亞比米契大半小時,是姐姐。你看這多省事,生一次,就連兒帶女都有了。”王宏俊拍拍卡蒂亞的頭頂,又拍拍米契的頭頂。 “去玩吧!告訴媽媽有客人來了。”他一句話沒說完,兩個孩子又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你的一切都很理想。”劉慰祖幾乎有點羨慕的說。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能求得一分俗人的幸福也不容易。”王宏俊坐回沙發上,頗有感觸似的。 “最困難的階段總算撐過去了,那時候我剛拿到學位,在醫院做小醫生,伊麗莎白還在唸書,一對雙胞胎就出世了。我們是經驗、時間、金錢樣樣不充裕,幸虧伊麗莎白家裡——”正說到伊麗莎白,伊麗莎白高高的身材就出現在門口了。 “伊麗莎白,你還認識這個人嗎?”王宏俊指了一指劉慰祖。 “我——”伊麗莎白顯然對這個不速之客的光臨感到驚奇,用充滿懷疑的眼光定定的注視了一會,道:“這不是劉慰祖先生嗎?不是你們中間的才子和慘綠少年嗎?慰祖,真想不到你會又來到海德堡。”她用帶著外國腔的華語說。 “我本來是去巴黎的,火車從這裡經過,就跑下來了。”劉慰祖趨上前與伊麗莎白握手。 “我預備待會兒搭夜車走——” “走什麼?住下來。十年不見了,怎麼可以來了就走。”不待劉慰祖說完,王宏俊就打斷了他的話,不容商量的說。然後又對伊麗莎白道:“伊麗莎白,慰祖是我們的老朋友,既然來了,總要在我們家住幾天敘敘舊,是不是?” “喔——”伊麗莎白含蓄的笑著,對劉慰祖整個的人又快速的打量了一遍。 “當然,親愛的,慰祖是我們的老朋友,我們要留他住兩天。我這就幫助鬆達太太準備晚飯去。” 伊麗莎白說完就轉身出去了,屋子裡又剩下劉慰祖和王宏俊兩人。劉慰祖以為王宏俊會繼續打聽他這些年來的行止呢!沒想到王宏俊一句也沒再探問,只談些以前同學們的近況。什麼老何去了美國,小張回台灣後春風得意,做了處長,金榮志是台北的名律師,袁大頭在東吳大學做教授,郭新治在本地教漢學,原在卡斯魯念工程的陳光明新近結的婚;其中有幾個他還記得,有的竟記不清面貌了。當然,他也輕描淡寫的,談到林碧在四年前和一個美國商人結婚的事。 從王宏俊和伊麗莎白的態度上他看得出來,今天的這個劉浪,是他們認為怪異、可怕、不太敢沾慧的人物,他們之肯於接待他,純粹是為了面子——老交情不能一筆抹殺,世俗之人要勇敢到不講面子也不容易。如果他還是以前那個劉慰祖,是少爺、公子、戴著假面具的君子,也許他們就歡迎之惟恐不及了。 如此這般的一想,劉慰祖的心中就無法遏止的升起一些不平和的憤怒,也興起了一些想惡作劇的念頭。 “老王,到了海德堡這地方,我的感情激動得很,十分十分的懷舊,也許真要多住幾天,好好的尋尋舊呢!”他點上一支煙,慢吞吞的吸著。暗中窺探著王宏俊的反應。 “你多住幾天。明天我要工作,伊麗莎白也有事,不能陪你,你自己去逛逛,反正舊地重遊,地方你都認識的,過兩天我有空了,要跟你好好的長談。”王宏俊彷彿很胸有成竹的說。 劉慰祖用力的噴了一口煙,把靠在沙發背上的脊背坐直了,用嘲弄的口氣道: “地方我是都認得,可是沒錢哪裡也去不了。老王,說句真話,我到海德堡來找你,也有一半的目的是來借債呢!” 劉慰祖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理直氣壯的就開口借錢,真讓王宏俊大大的吃了一驚。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道: “好的,你等一等,我去取錢來。” 王宏俊推開臥房的門,見伊麗莎白正在裡面換衣服。不待他開口,伊麗莎白劈面就道: “宏俊,你想留慰祖住在我們家裡?你沒發現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嗎?我看他已經變成了嬉皮,留這樣一個人在家裡住,是多麼的危險。” “他是變了太多,簡直成了流浪漢,我認為這很不正常,一定有相當的原因,所以想幫助他,勸勸他,希望他不要再這樣下去。伊麗莎白,慰祖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不能看著他墮落下去,是不是?”王宏俊說著掏出鑰匙打開立在牆角上一個雕刻得異常精美的桃花心木櫃櫥。 “伊麗莎白,劉慰祖沒有錢了,你不反對我幫助他一些吧?”他帶點抱歉的商量著說。 伊麗莎白面色陰沉的沉默了一會才勉強的說道: “如果你想幫助他,你就幫吧!我不反對。可是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淪落成這個樣子了呢?真是想不到。” 王宏俊拿了錢回到客廳,見劉慰祖正拿了個鏡框仔細的看。他趨向前,才看出是擺在書架上的那個,是在一次郊遊時,七八個同學一起的合影,中間有劉慰祖。 “看到嗎?那時候你是個小白臉。”王宏俊開玩笑的說。 “是哦是哦,小白臉、少爺、才子,唉!全會他的。”劉慰祖把鏡框重重的放在手邊的茶几上,攤開雙手一揚。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上帝或者是菩薩什麼的,我倒要真心的謝謝他,把我從那個騙局裡解放出來了。可惜這個世界並沒有那些神神鬼鬼,所以我用不著謝謝誰,只消慶幸我自己,慶幸我真正的自由了。” “你喜歡你目前的日子?覺得自由?”王宏俊忍不住問。 “我不見得喜歡這種日子,可是不過這種日子又過什麼日子呢?老王,我告訴你,一個人看穿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之後,就沒辦法再欺騙自己了。自由嗎?我自信是比你們這些尖頭饅自由得多,可是也沒法得到百分之百的自由。老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沒辦法得到百分之百自由的,除非全世界只有一個人,不然總會受到別人的影響,一受別人影響自由就要打折扣。所以我總說要想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劉慰祖又攤開雙手一比,聳了聳肩膀,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這是人類的可悲之處,沒辦法的。” 王宏俊無表情的聽著,聽完勉強的笑著道: “人是沒辦法百分之百自由的,譬如說我,很想明天陪你出去逛逛,可是醫院裡有病人等著我去醫病,我就只好去醫院,不陪你去玩。說來這是自由被剝奪了,不過責任是盡了,也算是收穫。”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小卷鈔票,交給劉慰祖。 “這是五百馬克,你先拿著用吧!” “喔——”劉慰祖接過錢,塞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 “錢這玩意我頂看不起,可是有時候真不能缺它,缺了它就要挨餓受凍,喔——我捱過餓,也受過凍。” 王宏俊隱約的嘆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因為明天王宏俊要早起去醫院上班,午夜以前便各自就寢。 劉慰祖被安排在他原來的屋子裡。他躺在床上,開著床頭燈,把王宏俊給他的兩張航空版中文報,已經一字不漏的看完了——每拿到送給他的報紙,從來是一字不漏,一鼓作氣的從頭看到尾。說是不承認那裡有家嗎?卻又難以真正的放下,心裡總有那麼一分難以解釋的牽掛,多麼矛盾啊! 他打了個哈欠,關上燈,預備好好的睡上一個通宵覺。但輾轉反側了半個多小時,竟是一點入睡的意思也沒有。於是他再摸索著打開燈,乾脆倚著牆坐起來,點上一支煙慢慢吸著。他吸得真的很慢,半天才放在嘴上抽一口。不吸的時候,兩邊嘴角就沉重的下墜著,使得整個嘴巴變成了一個弓形,好多的痛苦和頹喪,就從被亂須包圍著的嘴角,隨著淡霧般的輕煙冒出來。 他的兩隻大眼,這時不再是那副戲濾嘲弄的神氣了,那裡面流露出的,是震人的空洞和絕望。他靜靜的掃視著屋子裡的每個角落,那些立在幽暗的角落裡的櫥、書架、寫字桌,都是他在十年前做學生時用過的,也都還在原來的位子擺著。還有他睡覺的這張席夢斯墊於已失去彈力的床,也是他曾經睡過兩年的。進了這間屋子,就好像時間又回到十多年前,或是時間根本沒前進,一直還停留在那個階段。在這間屋子裡,他好像清清楚楚的看到以前的劉慰祖。劉慰祖坐在書桌前的軟墊轉椅上,一副衣潔人鮮唇紅齒白的模樣,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靠在床上抽香煙的劉浪,彷彿在問:“你是誰呢?我不認識你。” “那麼你是誰呢?我也不認識你呢!”他聽見自己喃喃的說。 這些年來,他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擺脫有關劉慰祖的一切,更不願也不屑於再想起劉慰祖,因為每想起那個集好兒子、好孫子、好學生、好青年、好情人——劉慰祖曾經是個多情的好情人吧——於一身的劉慰祖,就產生一種特別的憤怒,和特別自憐的情緒。他痛恨那些欺騙過劉慰祖的人,憐憫那個以百分之百的熱誠熱愛他周遭的人,卻收穫到可恥的欺騙的純良青年。也蔑視這個庸俗、虛偽、可笑的社會。他肯定的認為,劉慰祖是這個卑污的社會,和卑污的人際關係中的犧牲者。他不單早就拒絕再做犧牲者,也不願再想起那個可憐又可悲的被犧牲者。 如今,他是劉浪,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流浪漢。每當人們問起:“你?從哪裡來?”他大半會說:“我從地球上來。”當被問起:“你到哪裡去?”他總是回答:“我自己也不知該往哪裡去,走到哪裡算哪裡。” 十年來他習慣了流浪的生活,街邊的長凳上、河邊的草地上,都能使他從黑夜睡到另一個明天,但現在睡覺的這個柔軟的床,到底比木凳和草地舒服得多了。躺在這軟綿綿的、暖和又舒適的床上,回到這間被欺騙被愚弄的劉慰祖住過的屋子,他那顆打定主意流浪到底的心彷彿又回了籠,千頭萬緒,多少悲傷、可恥、令他憤恨的往事又如潮水般的洶湧而來,想擋也擋不住。他想裝做不認識那個坐在轉椅上的劉慰祖,可是劉慰祖已經認出他來了。劉慰祖笑吟吟的走向坐在床上的流浪漢,兩個影子重疊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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