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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癮”私門1 安娜芳芳 5629 2018-03-22
童曉告訴孟飛揚,攸川信五郎只會在上海停留一天,因此孟飛揚只有這麼一個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和對方見上面。 早上一醒來,孟飛揚就給花園飯店打電話,還特地使用了日語。花園飯店是日本人在上海出差的首選旅館,服務人員的日語要比英語熟練得多。總機的態度果然比較客氣,告訴他攸川先生不在房間,並問是否要留言,孟飛揚婉言謝絕了。他預料到攸川信五郎會先出去辦事,便拿定主意直接去飯店堵他。 在飯店大堂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多,孟飛揚終於看見攸川信五郎匆匆走進旋轉門。信五郎不僅長相和父親酷似,神態舉止也如出一轍,只不過信五郎更瘦高些,活脫脫就是個拉長版的攸川康介。 等信五郎走到大堂裡面,孟飛揚趕緊迎上去,叫了一聲:“攸川君!”

攸川信五郎微微一愣,隨即露出窘迫和嘲諷交織的表情,孟飛揚知道對方認出自己來了,果然信五郎朝他點點頭:“孟君,你的消息很靈通啊。” “很抱歉打攪您,攸川君,有些事情想和您談,麻煩了。” 攸川信五郎沉默地舉起手,指了指酒店咖啡廳的方向。孟飛揚剛要邁步,卻發現信五郎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正有點緊張,信五郎說:“孟君,請你稍等片刻,我上樓去拿些資料。”見孟飛揚還在猶豫,他又露齒一笑,比昨天柯亞萍笑得還要怪異:“請安心等候,我馬上就回來,我知道你要和我談什麼。” 孟飛揚坐在咖啡廳裡,滿腦門子的晦氣都噴薄欲出,卻又不得不拼命忍耐。還好等了沒多久,攸川信五郎就來了,手裡提著個大大的公文包。 孟飛揚實在沒耐心了,等信五郎一坐下就單刀直入地發問:“攸川君,對於令尊的突然辭世,我和公司同仁都深感意外和悲痛,不知道我發給您的電子郵件您看到了嗎?我想知道令尊去世之後,您作為伊藤株式會社的管理者對中晟石化的這筆交易,以及上海代表處的未來打算如何安排,攸川君,請您給我指示!”

攸川信五郎微微瞇起眼睛,神情一時間有些恍惚,片刻,他才平淡地回答:“孟君,很抱歉給你們增添麻煩了。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但是目前我無法給您任何答复,因為伊藤株式會社早在三個月之前就已經提出破產申請,並且在一個月前由法院正式作出破產判決。這是相關的法律文件,請您過目。”他打開公文包,取出一沓日文文件放在桌上,然後端端正正地向孟飛揚屈身行禮:“非常抱歉。” 這實在是太出乎意料的情形!孟飛揚的腦袋嗡嗡作響,拿過文件的手直發顫,匆匆瀏覽一遍後他放下文件,無語。 攸川信五郎在對面嘆了口氣:“孟君,現在你都明白了吧。和中晟石化的那個合同,是家父冒用伊藤株式會社之名籤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個人欺詐行為。對此所造成的惡果,我深表歉意,但也無能為力。今天我只是作為一名自殺者的兒子,來此盡為人子嗣的義務,而家父本人所做的違法行為,與我沒有絲毫關係。至於伊藤株式會社嘛,由於已進入破產清償的法律程序,與之相關的所有債務由東京地方法院負責處理。這裡是他們的聯繫方式,您可以記錄下來。”

孟飛揚緩緩抬起頭:“我真的無法相信,伊藤這幾年來的經營狀況不是一直挺不錯嗎?就是我們這個代表處,每年也有幾千萬美金的合同額,怎麼說破產就破產了?” “孟君,你應該了解日本持續二十年的經濟停滯。”攸川信五郎又嘆了口氣,“企業為了發展都要從銀行貸款,貸款的利息過高,久而久之就成了企業最大的負擔,大家似乎都是在替銀行打工。掙錢不容易,而好不容易賺取的利潤都付了利息。伊藤這些年來就全靠中國的業務支撐著,可家父從來不肯節約,依舊到處鋪張,你知道,他還有很多生意之外的開銷……總之,伊藤總部早就是個空殼子了。否則,他也不會孤注一擲,使出那樣下流的手段來騙錢。” “可是中國代表處怎麼辦?”孟飛揚打斷信五郎的話,雖然竭力克制,他的眼眶仍然泛紅了。

“孟君,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伊藤株式會社已經破產了。因此,代表處就……”說到這裡,信五郎頓了頓,隨即再度向孟飛揚深深地伏下腰,“真的幫不上任何忙,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咳!”孟飛揚發狠地瞪著信五郎彎曲的脊背,好久,對方就保持著這麼個姿勢。孟飛揚忍無可忍,就要起身離開。攸川信五郎突然直起腰,直勾勾地看著孟飛揚,問:“孟君,你知道家父患了艾滋病吧?” 孟飛揚掉開目光,沒有回答。 攸川信五郎卻自顧自地說:“我也是這次才知道的。但是孟君,這個消息對我們全家並不意外。這麼多年來,我和我的母親、兄弟,我們都生活在噩夢中。雖然伊藤破產了,但父親一死,對我們一家未必不是一個解脫。孟君,希望您也能得到解脫吧。”

孟飛揚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用雙腳丈量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馬路之後,孟飛揚發現自己居然從花園飯店走到了柯正昀所住的醫院。暴走的效果還不錯,他的心情並沒有徹底平復,但至少有信心從容面對老柯的詢問了。到了五樓病房,孟飛揚卻沒有找到柯正昀,他原先所躺的病床上連棉被都收起來了,病房裡也空無一人,陽光灑在雪白的牆壁和床單上,土黃色的塑料地板十分潔淨,空氣裡瀰漫著醫院的特殊味道。孟飛揚站在病房前,突然一陣發慌,老柯去哪兒了?不會出什麼事吧? ! 他掉頭就往外跑,正好撞在柯亞萍的身上。 “啊呀!”兩人異口同聲地叫道。孟飛揚一把揪住柯亞萍:“老柯呢?他怎麼樣了?!” “我爸呀,轉到普通病房去了,我是來補辦手續的。”

“哦!”孟飛揚長長地出了口氣,柯亞萍看著他笑了:“你怎麼跟個沒頭蒼蠅似的,我爸老夸你少年老成、精明能幹,我可一點兒沒看出來。” 她的精神狀態看上去比昨天好了不少,臉上的青紫也消退了,梳理整齊的馬尾辮翹在腦後,笑容很自然也很青春,還略帶俏皮,總算有點年輕姑娘的味道了。 孟飛揚說:“那麼說老柯問題不大了?” “嗯,我帶你過去。”柯亞萍邊走邊說,“醫生說還需要做進一步檢查和治療,但暫時沒有危險了。”她瞥了孟飛揚一眼:“你來得正好,我想出去一會兒,大概一小時左右,行嗎?晚飯前我一定回來。” “行啊。”孟飛揚滿口答應,“今晚你還在醫院過夜嗎?” “是的,我爸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柯亞萍的神色立時又黯淡下去,從急診大樓到住院部要經過醫院大門,他們從絡繹不絕的人群中穿過,柯亞萍突然支吾起來:“你、你知道這附近有便宜點的浴場嗎?或者澡堂子……”

孟飛揚有些摸不著頭腦:“浴場?澡堂子?這個我不清楚……”他看著柯亞萍突然緋紅的臉,恍然大悟:“哦,你想找地方洗澡啊!”柯亞萍把頭低了低:“不要講那麼大聲啊。” 孟飛揚想了想,從褲兜里掏出家門鑰匙:“如果不嫌棄,你可以去我家。家裡很簡陋,但是坐地鐵來回很方便,單程半小時。” “好呀,真的太謝謝你了。”柯亞萍接過鑰匙,那雙細長的眼睛閃爍出奇異的光彩來,孟飛揚有些莫名的窘迫,他掉頭看看,住院部大樓就在面前了。 “你直接上去吧,爸爸等著你呢。”柯亞萍小聲說,“六樓靠左第二間,我會快去快回的。” 再看時,孟飛揚只能在醫院門口熙攘的人流中捕捉到一抹紅影閃過,他這才意識到,柯亞萍穿著件粉紅色的束腰羽絨短襖,好像是今年姑娘們最愛的時髦款式。

柯正昀確實在急切地等待著孟飛揚,他知道孟飛揚有話對自己說,而自己也有更加驚人的事要告訴對方。這些事實,即使是作為一個身染沈痾的老人,也很難說出口,然而除了孟飛揚,柯正昀再無其他人可以坦白。他不指望孟飛揚能夠諒解自己,但眼前這個難關,只有期待他和自己一起渡過了。 孟飛揚先把和攸川信五郎的見面經過描述了一遍。一邊講著,他一邊在心中感慨,人的自我調節能力真強,此刻回想起兩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切,他已經不再感到那種強烈的壓抑和無助,而能夠有條不紊地分析狀況,並且找出許多寬慰的話來。最後,孟飛揚這樣總結:“老柯,我想來想去,伊藤總部破產未必是件壞事。信五郎不是說了嗎?希望我們也能夠解脫。既然伊藤已經破產,攸川康介也死了,所謂一了百了,咱們把辦事處一關,什麼欺詐中晟石化,統統和我們也就沒關係了。”

他講完了,病房裡出奇的安靜。另外三張病床上,兩個病人在掛水,一個病人去走廊上散步,柯正昀靠在床頭,神情木然,他的臉依舊很黃,好像套著個蠟做的面具,對孟飛揚的話完全沒有反應。 孟飛揚不知所措,正搜腸刮肚想再說點兒什麼,柯正昀開口了,毫無起伏的聲線、凝結不動的泛黃眼珠,都給他的講述塗上層詭異的色彩,又帶著無形的壓迫。 “小孟,我家裡的狀況你昨天親眼見到了,你知道我的兒子、媳婦為什麼要那樣對待我和亞萍嗎?” 孟飛揚搖搖頭,他不明白柯正昀為什麼要提這個,他知道老柯是愛面子的人,本來已經拿定主意當什麼都沒看見,卻不料柯正昀自己扯上了這個話題,這些和伊藤破產有關係嗎? “我這個兒子,今年三十多了,可從來沒有正經工作過。我老伴去世之前,特別寵愛他,養成了他好吃懶做的個性,一會兒說要賣保險,一會兒說要做股票,一會兒又說要做生意,把家裡這麼多年來的積蓄都折騰光了。後來他認識了一個外地來的洗頭妹,沒幾天就帶回家來住,讓我老伴給他們做傭人。我本來堅決不同意他們倆結婚,他們就天天在家裡鬧,直到把我老伴鬧得病倒,沒多久就心肌梗塞死了。我老伴一過世,我就打算把他們趕出去,可前一陣那女人突然說自己懷孕了,我就不好再趕他們,我兒子趁機逼我拿出戶口本,和那女人開了結婚證。這還不算,兩個人又說有了孩子以後,就要買房子搬出去住。我是巴不得他們滾蛋,可我沒錢給他們買房,結果我兒子居然用我家裡的房子做抵押去借高利貸,拿錢去付了一套他看中的新房的首付款。”

說到這裡,柯正昀停下來喘息,孟飛揚忙遞了茶杯過去。他還是不太明白柯正昀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私事,心中的不祥之感卻如打翻的茶漬般越擴越大,越印越深…… 柯正昀很快又說下去,依舊是面無表情:“本來我還一無所知,直到放高利貸的人找上門來要我們還錢,我才知道他闖了這麼大的禍!我記得以前告訴過你,我家的房子市場價可以賣到一百多萬,可我兒子知道我絕對不肯賣了家裡的房子,所以他就去找地下錢莊,因為那裡不需要完備的手續,沒有我的同意也能抵押房子,他……他只用五十萬就把我一輩子積攢下的這份家產抵押出去了!” “我簡直氣瘋了!當時就逼著那小子去把新房退掉,拿錢來還高利貸。他當然不情願,但是高利貸那裡追得兇,他也怕了,最後還是去退了房。可從那以後,他和那外地女人就天天在家裡沒事找事,大吵大鬧,還嫌棄亞萍佔了一間房,要把亞萍趕出去。可這些都還不算最大的問題!最可怕的是,高利貸是利滾利的,半年前借的五十萬,幾個月來已經連本帶息滾到了一百多萬。我們還的那五十萬根本就不夠,所以我的房子還是保不住了……” 柯正昀的聲音終於顫抖起來,並且一顫就顫個不停,連帶整個身子都抖成一團,孟飛揚看他臉色又黃又白,以為他又要昏厥,嚇得想出去叫人,柯正昀說不出話,卻拼命擺手製止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稍微平靜下來。 孟飛揚坐在床邊,低聲嘟囔:“老柯,你不舒服就先別說這些了,何苦呢。”聽到現在,他差不多已經能夠猜出柯正昀究竟想說什麼了,他的心充斥著悲愴感,同時又麻木不仁,此刻什麼都不能讓孟飛揚意外了,他只覺得累,整個身體都像生了銹似的,或者說老朽了。 柯正昀端詳著孟飛揚的面龐,最近壓力太大,使這個年輕人看上去也有些憔悴了,自己不地道啊,還要把他拖下水,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即使不為了自己,還有可憐的亞萍啊…… “飛揚,為了保住房子,保住家,我不得已挪用了公司的賬款。” 終於說出這句話,柯正昀和孟飛揚同時舒了口氣。萬鈞巨錘從頭頂落下也不過如此,他們還活著,並且還要繼續活下去。 伊藤株式會社在中國的代表處有一個人民幣賬戶,專門用來支付辦公室租金、人員工資和其他運作雜費,這個賬戶由柯正昀管理,日本總部隔一段時間打入固定款項,按年結算。因為已接近年底,賬戶裡的錢並不多,才二十多萬,柯正昀將這筆錢全部用來償付了高利貸,但數目還是不夠。原來他把希望都寄託在了低密度聚乙烯這張單子上,一旦生意成功,以柯正昀對攸川康介的了解,深知他必會得意忘形隨手撒錢。到時候,柯正昀就會想法讓攸川康介多打些款到這個賬戶上,他盤算著先用這些錢把高利貸全部結清,然後再慢慢想辦法償還。工資肯定要按時發放,但獎金什麼的可以想些說辭拖一拖,房租和其他雜費也都能拖欠一段時間,但攸川康介的突然自殺和伊藤總部宣告破產,把柯正昀的如意算盤徹底打碎了。 “……不過,現在這樣也好,原先拖欠的錢不用再付了,全算到伊藤破產上去吧。”隔了很長時間,孟飛揚才吞吞吐吐說出這麼一句話,話音剛剛落下他就後悔了。恰好柯亞萍一步踏進病房,頓時愣住了。 她全身都散發著剛剛洗完澡的淨爽,濕漉漉的頭髮披在肩頭,臉蛋緋紅、眉目清新,隨她進門的還有淡雅的香氣和悄然的喜悅,卻被孟飛揚尖刻的話語瞬間冰凍,重重地砸在地上。 柯正昀苦笑著,現在不論怎樣的挖苦他都必須承受,他疼愛地看了一眼女兒,才對孟飛揚說:“飛揚,話雖這麼說,可事情哪有那麼簡單。我怕到時候有人會鬧著要查賬啊,那樣我就完了!” “老柯,現在到底還有哪些應付賬款?” “主要是最後一個季度的房租,其他雜費數目不大,另外就是咱們辦事處所有人這個月的工資和年終獎金。” 孟飛揚冷笑起來:“總公司都破產了,還有誰會指望拿到年終獎金?都只能自認倒霉罷。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嘛,我試試去和大家說明情況,看看能不能搪塞過去。” “真的能行?” “只能試試了,盡量不要鬧出什麼起訴討薪這類事吧。”孟飛揚說著,心中再度憤懣難當,這不明擺著是讓代表處的全部同事替柯正昀買單嘛。雖然柯正昀父女值得同情,但並不能因此掩蓋整樁事情裡所包含的齷齪和欺騙。不過話又說回來,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假如把一切向同事們和盤托出,他可不敢肯定人人都有幫助老柯的善心,實際上,最可能收穫的還是冷漠吧。 沉默了一會兒,孟飛揚又說:“房租什麼的,就只能當老賴了。我估計問題不大,畢竟都不是什麼大數目……而且是公司破產,業主多半會自認倒霉。但是老柯,你剩下的高利貸怎麼辦?還有你的醫藥費?” 柯正昀本來一直死死地盯著孟飛揚,好像在等待自己的生死判決似的。聽到孟飛揚問出這幾句話,老柯突然呻吟一聲,捧著臉嗚咽起來:“我該死啊,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爸!”柯亞萍撲過去,抱著自己的父親也流下了眼淚。 孟飛揚再也坐不住了,他嘟囔著:“老柯,你、你別這樣。我……想想辦法,明天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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