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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癮”私門2 安娜芳芳 5128 2018-03-22
童曉有些不相信地問:“他真的給錢給東西了?”聽了這番敘述,他對張光榮的印像差到極點,基本將此君鑑定為流氓一個。 蔡阿姨嘆了口氣:“反正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們拎了奶粉和麥乳精。為了證明自己很闊氣很捨得花錢,張光榮還特地給我看了包起來的五十塊錢,說是打算交給阿珍姆媽的!……小伙子,你曉得楓林橋那地方嗎?”她問童曉。 “楓林橋?”童曉撓撓頭,“曉得啊,不就是中山醫院那裡嘛,哦,附近還有個家樂福!” “你少說兩句!”童明海沒頭沒腦地喝斥,童曉郁悶啊,明明是人家問我的……可一看童明海的臉色,童曉沒吭聲,此時他老爸的臉,和強颱風來襲前的陸家嘴上空沒有任何區別。 “咳,他們小青年肯定是不曉得過去的樣子啦。”蔡阿姨打了個圓場,“我們老上海都曉得,解放前肇嘉浜路那裡是條臭水溝,旁邊搭著破草棚,住的全是逃難到上海來的蘇北人。從50年代以後開始改造,不過像我們這種楊樹浦的,十年也不一定會過去一次。等到了那裡我一看啊,哎呀,雖然臭水溝、草棚子是沒有了,還造了些三四層樓的公房,可除了這些公房還看得過眼,剩下的房子差不多都是私人搭的平房,破破爛爛,好像風都吹得倒。那邊的工廠也又破又小,根本沒法和我們楊樹浦這裡的大棉紡廠比,我們廠裡的宿舍樓、食堂都樣樣挺括,我才明白,為什麼張光榮削尖了腦袋從徐家匯跑到楊樹浦去。”她又看了童曉一眼,慈愛地微笑說:“風水輪流轉,肇嘉浜路如今是很高檔的地方,大楊浦倒不行了。”

童明海忙把話題往回扯:“你們見到趙阿珍了?她家條件怎麼樣?” “當然見著啦。阿珍姆媽很蒼老,頭髮花白,不像五十倒像六十多歲的人了。不過五官挺端正,看得出年輕時候應該長得蠻好。她家的條件嘛,咳,實在不怎麼樣。張光榮帶著我在一大片平房裡鑽來鑽去,像進了迷魂陣,到處是破爛和垃圾,公共小便池外污水流得滿地都是,那時候是冬天,也能聞得到一股臭氣。阿珍家是一棟平房,分里間外間的,家裡還算乾淨,可那麼冷的天,連個煤球爐都生不起。我當時就想打退堂鼓了。這地方環境太差,怎麼能和棉紡廠比啊,小華濱在這里肯定要受罪的。我想,阿珍姆媽肯幫忙帶孩子,一定也是想從張光榮那裡得些錢,她家裡看起來真的很窮。” “但是張華濱最終還是留下了?”

蔡阿姨點點頭,臉上綻露出恬然的笑意,這是人們回憶起溫馨往事時才有的特殊神情,彷彿那一刻所締造的快慰,直到今天還滋潤著心田。正是憑藉著這些回憶,人們才能從容跨越生命中的種種磨難和坎坷,在最深重的黑暗中暢想光明。 “我正在為小華濱的未來擔心,從里屋走出來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嘴裡叫著'外婆、外婆'。我想,這就是趙阿珍的外孫女了吧。再往牆上望望,掛著幅黑白照片,裡面的年輕姑娘漂亮得像電影明星似的,小女孩的眉眼和照片上特別像,我猜那照片上的姑娘一定就是趙阿珍死去的女兒,也是這小女孩的媽媽了。小女孩一眼看見我放在床上的華濱,就跑過去,說來也怪,華濱本來一直在哭鬧,我怎麼哄都沒用,偏這小女孩往他面前一站,這小子馬上就不哭了,小女孩抓著他的手直叫'弟弟、弟弟',小華濱居然咯咯笑起來。唉,這兩個孩子好像天生有緣似的,就這麼著親熱得不得了。阿珍姆媽和我看得直稀奇,她就逗外孫女,問要不要把弟弟留下來,小女孩拼命喊'要啊,要啊!'。我也把華濱抱起來,假裝要走出去,結果他哇哇大哭起來,朝小女孩伸著手,等兩隻小手拉到一起,立刻就不哭了。我心裡想,咳,這還真是前世修的緣分了!我看得出來阿珍姆媽是個好人,她外孫女和小華濱又這麼投緣,我才下決心把華濱留下了。”

“這樣華濱就寄養在楓林橋了。後來我又去看過他幾次,長得白白胖胖,比很多女孩子還要好看。阿珍姆媽忙家務,每次我過去,都看到小姐姐抱著他,哄他玩,兩個小孩好得真叫形影不離。再後來'文革'快結束了,張光榮的文藝宣傳隊搞不下去,他在'文革'裡造孽太多,棉紡廠也待不住了,不知又走了什麼門路,跑到一個中學去當代課老師,我就再沒見過他們了。” 蔡阿姨終於結束了長長的敘述,滿懷期待地看著童明海父子:“我聽說張光榮文革結束後不久就死了,就是不知道華濱後來怎麼樣?這麼多年過去,他也該四十出頭了……” 童明海和童曉對視了一眼,童明海不開口,童曉只好代父親回答:“呃,張……華濱現在過得非常好,是個跨國大公司的高級經理。”

“是麼?那太好了,太好了……”蔡阿姨喜不自勝,臉上全是最質樸的善意。 童明海猛抽了幾口煙,突然問:“蔡阿姨,你還記得趙阿珍的外孫女叫什麼名字嗎?” “她啊……”蔡阿姨額頭的皺紋縮成一團,“大名我還真沒打聽過,就听到阿珍姆媽叫她'佳佳',我也就一直叫她'佳佳'。” 從蔡月芬家出來,童明海和童曉步行去長途車站。剛過了四點半,陰沉沉的天空好像已有些暮意,新修的水泥路很寬闊,路旁的野地裡草木枯敗,剛剛栽下的行道樹又細又矮,樹幹上圍裹草包,在寒風中瑟縮著,叫人擔憂它們是不是熬得到春天。望向四周,只見滿目灰濛。 父子兩人頂著寒風大步向前,風堵住嘴,有話說卻張不開口。一直等走到車站,童曉才問出憋在心裡很久的問題:“爸,你是不是知道趙阿珍的外孫女?”

童明海眯縫起眼睛,朝前方一大片黑黢黢的樓盤工地看了很久,才低聲回答:“她就是袁佳。” “啊?!”童曉瞠目結舌。 車來了,還好人不算多,他們擠過塞滿了大包小包的過道,在最末一排找到座位坐下。開過一個紅綠燈,路況就急轉直下,長途車七歪八斜地向前行駛。 “有什麼話就說。”沉默良久,童明海終於發話了。 童曉緊皺眉頭:“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張乃馳不是和李威連關係特別密切嗎?怎麼張華濱又和袁佳扯上關係了?如果張華濱和袁佳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那麼李威連和他們又有什麼聯繫呢?曾經有人很肯定地告訴我,李威連和袁佳從很早起就認識,那麼他到底是先認識的張乃馳?還是先認識的袁佳?” 童明海沉默不語,長途車又顛簸了很長一段時間,車窗外的景緻依舊蕭瑟,童曉意興索然,乾脆抱攏雙臂,耷拉著腦袋打起瞌睡來。

“是我疏忽了啊!” 耳朵旁飄過一聲長嘆,童曉猛地驚醒:“啊?老爸,你疏忽什麼了?” 童明海望著越來越暗的天空:“1975年底我第一次見到小袁佳,她外婆已經去世了。袁伯翰受趙阿珍之託,收養下袁佳,帶她來派出所遷戶口,當時袁佳剛滿十二歲。所以後來'逸園'出事,我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我們那個街道,和華海中學周邊的片區。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也許事情應該追溯到更久以前,也就是袁佳生活在楓林橋的那十二年裡。” “是啊……”童曉恍然大悟,“楓林橋離咱們家那裡說遠不遠,說近也不太近,再說誰會想到,十二歲之前的童年往事還會對後來的一切產生影響……”他突然眼睛一亮:“爸!難道李威連和袁佳、張乃馳的關係也起於那十二年裡?!”

童明海長吁口氣:“這個應該不難查出來。回去之後我就和老同事聯絡一下,找找過去在楓林橋地段派出所的民警,到時候你也和我一起去調查吧。” “好。”童曉答應著,長途車又停在路中央了。前方道路施工處的紅色警示燈閃個不停,卡車、助動車和小轎車擠做一堆,所有的司機都在焦躁不安地狂按喇叭。從車窗望向側前方,上海市區的萬家燈火透過沉沉霧靄,已經隱約可見了。 初春時節的上海,晝夜溫差雖算不得太大,但氣溫常在日與日之間上躥下跳。昨天剛剛艷陽高照,在街上走一走就渾身冒汗,恨不得立刻換上輕便春裝;今天早起往窗外一看,陰雲密布、寒風陣陣,路人們個個縮頭縮腦,好像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早上八點,戴希左肩挎了個大背包,右手拿著杯酸奶剛衝出樓道,就和樓門外站著的人撞了個滿懷。

“啊,對不起!對不起!”戴希手裡的酸奶飛出去好遠,她一邊道歉一邊去撿,“我趕時間上班,抱歉啦!”把摔癟的酸奶紙杯往垃圾桶裡一塞,戴希拔腿又要跑,卻被剛才撞到的人一把扯住了。 “上班也不用這麼慌慌張張啊……撞疼了麼?” 戴希用力甩脫他的手,瞪大眼睛看著宛如從天而降的孟飛揚。 孟飛揚訕訕一笑:“呵呵,小希,你不要這麼瞪我?我心悸……” 戴希又瞪了他幾秒鐘,然後轉身就走。 “小希,小希!哎,你別走那麼快嘛,等等我。”孟飛揚拖起行李箱緊跟上戴希。他的頭髮亂糟糟的,鬍子貌似也沒刮,身上還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行李箱上貼滿標籤,在小區的石子路上滾得十分艱難,一路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 好幾個迎面而來的路人朝他們投來警惕的目光,戴希停下腳步:“餵!你這盲流老跟著我幹什麼?!快走開,要不然我叫保安了!”

孟飛揚乾脆把箱子提到手裡:“小希,我這盲流是專程來投奔你的呀,求求你,收留我這無家可歸的人吧。” “收留你?憑什麼呀?”戴希繞著孟飛揚轉了一圈。 “嘿嘿,就憑咱們倆交情深嘛,”孟飛揚露出死皮賴臉的笑容,他很少這樣耍賴,所以臉都有些微紅了,“還、還因為你心地善良……” “呸!誰和你交情深!”戴希惡狠狠地嚷起來,“我善良,當初你不是對我的善良很有意見嗎?現在倒好意思來求我!還用我的善良來脅迫我!哼,我告訴你孟飛揚,我根本不想看見你!不想!你現在就給我滾蛋!消失!連你這身臭羽絨服、這口破箱子一起化成青煙!” 孟飛揚搔一搔頭皮:“這個……你要我點火自焚嗎?我倒是沒問題,就怕把媒體招來,拿我當反強拆的典型一通報導,對這小區的影響不好……”

“沒問題的!你焚吧,焚得越徹底越好!”戴希跺了跺腳,再次轉身就走。這回孟飛揚沒有追,只是衝著她的背影高喊:“戴希!” 戴希停下來,大背包滑到腳邊,她感到自己被人從身後緊緊地摟住了。孟飛揚一定是用盡了全力,抱得戴希幾乎窒息。他在她耳邊喃喃:“小希,親愛的……我錯了,我錯了,求求你原諒我……” “輕一點嘛,憋死我了……”戴希掙脫孟飛揚的懷抱,抬起手撫摸他略顯憔悴的面頰,“這是從哪根下水道裡鑽出來的呀?還做出副落魄民工狀,給誰看啊?” “我坐通宵火車回來,所以髒了點臭了點,不是故意做落魄民工狀的。” “通宵火車?為什麼不坐飛機?” “……我家給人佔著嘛,回來早了沒地方住。本來要直接去上班的,可實在太想你了,就來這裡碰碰運氣。”孟飛揚摟著戴希,兩人的眼裡都閃著喜悅的亮光。 戴希扯了扯他胸口的衣襟:“你就這個鬼樣子去上班啊,少給我丟人了。” “那我、呃……可不可以上去?”孟飛揚指指戴希的小家方向。 戴希撅起嘴來:“呸,你不是有鑰匙嗎,裝什麼裝!” “是!” “去吧去吧!不洗乾淨不許出門哦,哎呀,我得走了,不然真要遲到了!”戴希去抓大背包,卻被孟飛揚搶到手裡:“小希,我先送你去地鐵站吧。”他滿面春風地把背包往肩上一撂,重新拖起行李箱:“走!哎,你這是上班還是搬家啊,背包這麼重都裝的什麼?” “不關你事!”戴希趾高氣昂地在前面走著,孟飛揚跟在她身後,鬍子拉碴、肩扛手提,活脫脫就是個搬運工。 走了幾步,孟飛揚又納悶了:“小希,你那家帝國主義大公司不是對穿著要求特別高嗎?你今天怎麼穿牛仔褲?你真的是去上班嗎?” “是呀,當然是上班啦。”戴希輕盈地轉了個身,歪著腦袋看孟飛揚,“我們公司確實對著裝有嚴格要求,可我不一樣。我享受特權!” “特權?” “嗯,就是……總裁特批的權利啊!”她盯著他的眼睛說。 “哦,還有這種事。”孟飛揚的臉沉了沉,“那、那就特權吧。反正……你喜歡就好。”他躲避著戴希的目光,一副言不由衷的樣子。 地鐵口到了。 “我走啦!”戴希歡快地說。 孟飛揚把背包遞給她,戴希狡黠地端詳著他多雲轉陰的臉色,突然撲上去,咬著他的耳朵說:“裙子和高跟鞋都裝在背包裡呢,大傻瓜!” “啊?”孟飛揚還沒反應過來,面頰上挨了蜻蜓點水般的一記輕啄,隨即,戴希的身影帶著幽香,就像一縷清風般消失在人來人往的地鐵口。 孟飛揚仍舊拖著他那個臟兮兮的箱子往回走,一大早的頭腦竟然有些醺醺然的,像剛喝了酒。昨晚通宵的火車上他固然沒有睡好,但這大半個月在外奔波的日夜,他又何嘗有過片刻輕鬆適意?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他的寶貝一如往昔般甜美皎潔。孟飛揚突然覺得,為了戴希自己真的什麼都願意付出,只要她能像今天這樣動人地微笑,即使叫他獻出生命,又何足掛齒呢? 他對自己如此這般地傻笑著,漫步走著,齒頰溢香,真好似踩在繁花盛開的田野上。當他終於被褲兜里叫得聲嘶力竭的手機驚醒時,已經不知不覺走到戴希家的樓下了。 孟飛揚掏出手機,看也沒看就叫:“小希!” “……飛揚,是我。” “哦,是亞萍啊!你好。”孟飛揚使勁晃了晃腦袋,這才算回到現實。 “飛揚,你在哪兒?”柯亞萍問,“我剛到公司上班,才聽說你今天回上海。” “呵呵,是啊,我已經到上海了。” “那你……是不是要回家?”柯亞萍遲疑著說,“我、我可以睡沙發,怕你隨時要回來,這些天我試了試,沒問題的……” “亞萍,不用了!”孟飛揚打斷她,“你一點不用擔心。我住戴希這兒,我的家你儘管住,住多久都行!”他的心情實在太愉快了,恨不得和全世界分享自己的幸福。 隔了片刻,柯亞萍才回答:“哦,那好吧。可是……我也不想老住你那兒。如果住得超過一個月,我會付房租給你的。” 孟飛揚一愣,那頭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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