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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癮”私門2 安娜芳芳 5674 2018-03-22
當李威連把第四瓶紅酒喝掉一半的時候,戴希叫了買單。她用他皮夾裡的現金付完賬,把酒杯從李威連的手裡輕輕拿開:“william,我們回去吧。” 他很聽話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戴希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伸手去攙扶他。還好李威連雖然一路腳步飄浮,仍堅持著自己走到了車邊。 坐上右側的駕駛座,戴希深深地吸了口氣。李威連把頭靠在車窗上,努力地說:“你先開上高速路……不要往港島方向……快到國際展覽中心時,你再……叫我。” 駛離鯉魚門的這段路比來時清靜了許多,漁火幾近稀落。公路兩側只有連排樹木的陰影,像綿延不絕的愁思,先靠近再又遠離。高速公路在前面分叉,戴希不假思索地選擇了港島的方向,沿著來時的路開下去。

長長的隧道似乎沒有盡頭,還是肖邦陪伴著他們。旁邊的車道上,車輛依舊川流不息。穿出隧道,照原路駛上半懸於海岸之畔的東區走廊,黛青色的海面來到了右邊,沉黯寂寂。濤聲、風聲,連同海底洶湧澎湃的暗潮,都深埋於無垠的平面之下,原先掩蓋了星光的城市燈火變得淒迷,在另一頭的大海上空,卻升起漫天繁星。一抹若隱若現的紅光出現在海天交接的最遠端,彷彿撕破永夜的曙光、夢境中初露的希望。 寶馬停在四季酒店的門口。 戴希在李威連的耳邊叫了好幾聲,可是他毫無反應——看來只好找人幫忙了。戴希先從挎包裡取出他的錢夾,小心翼翼地塞進他夾克內側的口袋。 她沒來得及把手縮回去,李威連的身體微微動了動,隨後她的發間便感受到溫存的撫摸,又帶著無法抗拒的力度。

戴希的呼吸驟然停止。她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應該有所行動。然而理智隨同呼吸一齊消失了,她只能一動不動地半靠在他懷中,掌心裡還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親密入骨,無從言表。她感到與他貼近,自身被完全包裹在清冽、醇厚、醉人的氣息中。男人的氣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宛如被突然喚起的前世記憶。車裡面非常暗,戴希卻閉上了眼睛,彷彿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怎麼不去馬哥孛羅……為什麼不叫我?” 他在問我呢,戴希迷迷糊糊地想,我該回答嗎?回答什麼呢? “也好,明天早上……我們就一起從這裡出發。” 戴希猛地睜開眼睛,腦海裡掀過一場最猛烈的雪崩,她全身冰涼地直起腰。李威連的面孔隱在車窗的暗影中,但是戴希能清楚地看見他的目光。

那裡面充滿赤裸裸的慾念,卻找不到一絲溫情。 戴希狠狠地咬了咬嘴唇:“william,你醉了。我叫酒店的人來送你上去。” 他放下擱在她髮際的手,一言不發。 戴希推開車門,正好酒店的門童跑過來。她一下子醒悟到,剛才那段好似無比漫長的過程,其實只是極短暫的瞬間而已。 “我去趕地鐵了。”戴希站在車外對李威連說,他好像根本沒聽見。 “晚安。”戴希向前走了兩步,才聽見李威連在身後說:“戴希,明天早上在酒店等我。” 將近十一點了,地鐵是這幾天裡最空蕩的。戴希抱攏雙臂坐在長椅上,一陣又一陣的寒戰掠過心頭——無論學習了多少理論,親臨其境時,其中那份深切的悲哀仍然叫人猝不及防。 戴希也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並沒有因為所發生的厭惡他,或者懼怕他。今夜真正醉了的人是她,而他,只不過是將她喚醒了。

第二天早上剛九點整,李威連就給戴希的房間打來電話,他已經在大堂等著了。 李威連面朝里站在大堂的落地玻璃窗前,晨光淡灑在身上,戴希看到,他的臉色晦暗神情疲憊,像是宿醉難醒,又像是徹夜未眠。其實戴希自己也沒睡多久,樣子大概不會比他強得太多。下樓時惴惴不安的心頓時平靜下來,戴希徑直走到李威連的跟前,與他相視一笑。 昨夜已經過去,他們彼此都不會再提起。剔除了虛偽的隔膜之後,李威連在戴希的眼裡又多了幾分真實,幸好這種真實對她是有所準備。戴希猜不透李威連究竟是怎麼想的,但他神情中流露出的微妙釋然令她心生惻隱。 現在,她更有信心,也更有願望要和他坦誠相處。 “要趕下午三點半的航班,你最好一點半搭上機場快線,所以我們今天的時間並不多。”坐上車,李威連對戴希說:“我們最遠可以去一趟淺水灣,或者先去山頂,中午十二點我在旁邊的半島酒店訂了位,吃飯仍然是最重要的。”

戴希朝車窗外望望,天氣不太好,維多利亞港灣的上空陰雲密布,沿著山勢而上的高樓大半隱在灰色的霧靄之後,風勢比前幾天都要凜冽,吹起路邊的棕櫚樹葉颯颯作響,開到盡頭的紫荊花瓣紛紛飄落,像粉色的蝴蝶在街道上翻飛起舞。春節長期已經結束,又逢週六早晨,廣東道上突然變得行人寥落,名品店前更是門可羅雀,沒有人氣簇擁的華貴裝飾在風中獨立,透出些許孤高的味道來。 從明媚到淒涼,才不過一夜之間。缺少了人頭簇擁,裸露的市景顯得骯髒。被人所遺棄的事物總是骯髒的,這關乎感覺,而非實質。 “我不想去山頂……也不想去淺水灣。”戴希回答李威連。 他發動汽車,緩緩駛出酒店前的車道:“那你想去哪裡?” “北角。”

“為什麼?”他似乎並不很詫異。 雖然醞釀了很久,戴希答話的時候還是相當緊張,她聽見自己的嗓音在輕微顫抖:“'粗俗是世界上最大的罪過',我想了解說這句話的人。我仔細思考過了,我認為你母親的說法很有道理。” 好在李威連沒有再說什麼。拐上梳士巴利道後他就提升了車速,半島酒店、喜來登酒店、九龍萬麗、香格里拉……一座座或摩登或富貴或典雅的樓宇從車窗外飛快掠過,似錦繁華就這樣過眼而逝、轉瞬無痕。 行駛了很長一段,李威連才說:“理論很簡單,真實卻一點兒也不美好。你肯定想看嗎?” “肯定。” 李威連點點頭:“還有段路要開,想听音樂嗎?” “不,”戴希堅決地說,“我要問你問題。”

他笑了笑:“是嗎?你終於有問題想問我了?” “是有……很多問題。” “好,問吧。” 戴希一下子又緊張起來,當這一刻終於到來時,她仍然無法避免惶恐。與他越是熟識,原先零散殘缺的心靈碎片漸漸匯聚成形,戴希就越是膽怯,她既害怕拼圖完整所揭示出的殘酷真相,又害怕自己的輕率和無知會傷害到已經陷落在無盡悲涼中的心,然而她只能勇敢前行,否則幫助就將永遠是句空話…… “第一個問題:昨天你說自己來港的過程特別順利,我想知道為什麼。” 猛地一個急剎車,戴希朝前衝了衝。 “對不起,是我注意力不集中。”李威連盯著路口的紅綠燈說,他的臉色本來就不好,現在更加蒼白了。 紅燈翻綠,他們繼續前行。

李威連開始回答:“在當時,即使有直系親屬在香港,遞上申請以後也要經過層層審查,還會有這樣那樣的刁難,拖一拖就是半年過去了。但是我從遞交申請到獲得批准,前後才花了一個月,所以說特別順利。至於為什麼會這樣順利,原因是……我當時的情況比較特殊。”他停了片刻,才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我受了重傷,必須要到香港來動手術。假如不能得到及時醫治的話,我就會終生癱瘓。” “啊!”戴希低呼了一聲。 李威連微笑了:“別緊張,我這不是很好嗎?事實上,在那個年代里人們還挺有人情味的,辦理申請的機構看到我這種情況,全都大開綠燈。我沒有託人、也沒有送禮,當然,那時的我也根本沒能力做這些事情。出乎意料的是,我在一個月內就獲得了批准。”

“戴希,我曾經發過誓不來香港的。”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在我父母帶著哥哥姐姐來香港,卻把我一個人留在上海的時候,我就下決心從此要獨自在上海生活,絕對不會再去找他們。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別無選擇,只有來香港動手術這唯一的希望了,所以……我還是來了。” 大片的沉默,猶如天空中的烏雲壓頂,沉悶得讓人窒息。 李威連將車停靠在路邊:“我們到了。” 下車後,出現在戴希面前的是昨天晚上看見過的醜陋樓房,一棟又一棟,密密麻麻地排佈在狹窄的街道兩側。風還是很大,捲起地上的紙屑和垃圾,在白天的光線下,每堵牆面上的污漬都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行人也不多,只有開在路邊的小店前徘徊著衣衫灰暗的身影,還有一些空空的攤位和衣架散亂在街道兩旁,看起來像是一片舉辦馬路集市的區域。

“這條街叫馬寶道,和附近的七姊妹道一樣,都曾經是香港小成衣廠聚焦的地方。”李威連示意戴希看那些樓房,“每棟樓裡都有成衣車間,同時也是居民住宅。在此居住必須要忍受噪音和雜亂骯髒的環境,所以只有相當貧窮的人才不得不住在這裡。每到週日,成衣廠還會把積壓的商品拿出來,擺起路邊集市,附近的窮人們正好有機會挑選廉價的衣物。這項慣例一直延續至今,如果咱們明天來,就能碰上了。” 他朝其中的一棟樓走去:“今天是周六,工廠休息,也許我們可以進去看看。” 這棟樓和周圍的樓房毫無二致,封住每扇窗戶的鐵柵欄和鐵絲網都銹成鉛黃色,底樓的鐵門關得嚴嚴的,也是同樣的顏色。 李威連對戴希說:“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問問。” 戴希站在街沿上,遠遠地看著李威連走到鐵門前,敲了敲旁邊的一扇窗戶。窗戶開了,他和里面的人交談了幾句,很快鐵門大敞,一個躬著背的老人快步走出,站在李威連面前和他大聲說話。戴希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只能從老人的表情和動作中看出異常的激動。又過了一會兒,李威連回來了,手裡拿著一串鑰匙:“我們上去吧。” 他們並沒有從正門進入,而是繞到樓房的後面,後牆比前面更骯髒,污水印跡從樓頂長長地拖曳下來。經過堆積的雜物和貨包,李威連用手中的鑰匙打開後門,戴希尾隨著他走進去。 沒有開燈的走廊裡幾乎像夜晚一樣黑暗,又像是常年封閉,造成氣味陰濕難聞,直衝入鼻子。戴希緊貼在李威連的身邊,他低聲說:“不用怕,你跟著我走,在二樓。” 戴希並不怕,她就是想和他靠得近一些。 樓梯狹窄,李威連微側著身子,這樣戴希才能和他並排拾級而上。上到二樓,李威連打開走廊最末的一扇門,輕輕地把戴希攬過來,立即在身後關上房門。 隨著“吧嗒”一聲,漆黑的屋子突然大放光明。戴希的眼前全是日光燈明晃晃的白光,她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看清楚屋子裡擺滿了縫紉機。每架縫紉機的周圍都碼放著各種形狀和顏色的布片,縫紉機之間的縫隙只能容人側身而過。整個空間擁擠,壓抑,連空氣都無法順暢流通。臨街的窗戶上覆蓋著厚厚的灰色布簾,因為年代久遠而泛出暗黃,好像垂暮老者的鞏膜。 “1997年我最後一次來這裡,是把它賣掉。沒想到十二年過去了,一切還保持著原樣。” 在日光燈下,李威連的臉色看上去更差了,但目光炯炯,堅毅的表情讓他顯出異樣的神采來:“在中國製造席捲全球的時候,這種小作坊式的成衣廠還能生存下來,香港人真的很堅韌。”他走到一架縫紉機前,輕輕撫摸著:“1984年底我來到香港時,我母親就只經營了這麼個成衣車間。那時候我和她已經分離了將近十年,再次見到她時,我完全不認識她了。戴希,我母親非常美麗,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世界上最美麗和高雅的女人,可是當我在香港與她重逢時,她卻變成了一個憔悴早衰的老年婦女,你根本不可能想像,就是她曾經說過'粗俗是最大的罪過'這樣的話,並且要求我成為一名紳士。” “為什麼會這樣?”戴希問。 “我的外祖父是服裝企業家,解放前一直來往中法兩國經營成衣業,家族產業很興隆。1975年,我母親就是獲特批到香港繼承他的遺產,才能帶著全家一起移居香港的。起初她繼承到的是四家有相當規模的製衣廠,但是因為她輕信別人,經營出了嚴重問題,後來還被騙走了許多錢,到1984年我申請來港的時候,她的產業一再萎縮,最終淪為這樣一個小車間。當時,我父親和兄姐都已經轉去美國投親,只有母親不肯服輸,獨自一人留在香港苦苦支撐。” “不過,恰恰是這樣困苦的情形,讓我知悉母親畢竟是愛我的。”說到這裡,李威連露出由衷的笑容,“我到四川路上的郵政總局給她打國際長途電話,差不多十年沒和她講話了,簡直不知該如何開口。可是她一聽清我的狀況,就立刻讓我申請赴港。為了籌錢給我動手術,她把這最後的一間廠也抵押了出去,所以我的身體恢復後,馬上就到廠裡來給她幫忙了。我的想法是,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必須讓母親擺脫困境,她不屬於這樣的地方。戴希,用你的話來說,我要讓她重新過上資產階級風格的奢侈生活。” 戴希紅著臉朝李威連笑笑,日光燈照耀下的淒楚回憶美得讓人心痛。最初整理李威連的照片時,戴希就體會到他身上的神秘吸引。經歷了昨夜今晨,再到此時此地,這種吸引化作發自內心的同情和理解,使她可以從容對待他們之間既遠且近的距離。 現在他們倆並排站在縫紉機前,李威連指了指對面牆角的一座小樓梯:“知道那上面是什麼嗎?” “那上面?”戴希能看出那是個小閣樓,由木條和鐵皮搭起的細薄支架,似乎不堪重負,“……堆東西的?” “那是工作間。” “工作間?可是太矮了啊……” 這個車間的層高本來就很一般,搭出的閣樓十分低矮,看上去根本站不了人。 “是的,上面只有一米四五的樣子。但卻是這種小廠裡技術含量最高的工作間——裁片室。”李威連低下頭問戴希,“知道裁片是乾什麼的嗎?” 戴希努力地思考:“嗯,就是把布照紙樣剪開嗎?我小時候見過裁縫做這個……” “不太一樣。製衣廠裁片是用機器來切一大疊布,既需要體力又需要技術,只有男人能做。這項工作是製衣廠的靈魂,閣樓可以提供專心的小環境,他們是彎著腰工作的。” “哦,所以閣樓不用那麼高。”戴希明白了。 “每天晚上我就睡在閣樓裡,白天如果沒有人裁片,我也在那裡看書,”李威連注視著閣樓說,“下班以後,這裡變得非常安靜,裁床可以當桌子,旁邊還有方凳……一年之後,我們就還清債務收回了這家廠,又過了兩年,我幫母親買下另一家條件更好些的廠,在七姊妹道上。到1997年香港回歸前夕,母親決定正式退休,去美國和父親共度晚年,我們才把所有的五家服裝廠都賣掉了。當時她住在半山的別墅裡,快七十歲了還自己開著寶馬到處跑,她又恢復了原本應該的樣子……” 戴希目不轉睛地看著李威連,她被他臉上的神情迷住了,鮮明而生動的自豪,對母親無法掩飾的摯愛,如同晨曦照亮他今天略顯灰暗憔悴的面孔。這種愛,只會發生在母子之間,是常常交織著誤會、和解、佔有、反叛、專寵和奉獻的血親之愛,因同屬同宗而更加激烈、至死不渝。 戴希悄悄地問自己:他是不是非常非常像他的母親? ——一定是的! “好了,”李威連朝門口走去,“我們走吧,這裡空氣太差。” 重新坐回車內,透過前車窗,戴希看著李威連去還鑰匙。站在灰濛蒙的樓房前,那個躬背的老人握住李威連的手,不停地點頭。突然,李威連伸出右臂緊緊抱住老人的肩膀。風吹起李威連的burberry風衣下擺,輕輕拍打在老人的藍布工作服上。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偎著站了很久,直到晦暗的天空中飄起一陣水霧,戴希的眼前煙雨迷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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