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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生死質詢

突破火線 沧溟水 9688 2018-03-22
1992年的新年,首一中隊過得比往年熱鬧、歡快。因為營區裡多了個孩子——餘滿江6歲的兒子余立颯。 餘滿江的老婆趙芳攜子千里迢迢從農村老家趕到中隊過年,餘滿江把自己的單身宿舍拾掇拾掇,將她娘兒倆暫且安置下來。 餘滿江膀大腰粗,趙芳是典型農家婦女,臉圓個壯,偏偏他倆的“產品”余立颯精瘦精瘦,小臉細長,膚色像從炭灰中滾過。中隊戰士喜歡這迥異於城市白胖孩子的相貌體型,沒事兒愛逗弄余立颯,甚至帶他玩水帶、拉單槓。孫明杰曾經一半討好一半實心實意地對趙芳說:“這孩子,像咱們消防兵!嫂子,讓他長大接中隊長的班,也乾消防!” 誰曉得馬屁拍到馬腿上,趙芳當場不給孫明杰好臉色,扭頭喊:“兒子,別玩了,咱娘兒倆出門逛逛,商場裡的電動火車可有趣啦。”

此時,余立颯正跟賀子勝玩得歡。賀子勝掄水帶的接口,余立颯半蹲在地上,學習卷水帶,起勁著,對母親的招呼不理不睬。賀子勝笑著說:“嫂子,您讓他玩吧,興許現在玩膩了,長大後就不再喜歡,今後考大學,有文化,出息!” 這話入趙芳的耳,她喜滋滋地說:“對,咱們也不求孩子當多大的官,有文化有知識走遍天下。” 孫明杰接上去奉承,“嫂子,'余立颯'這名字取得不錯,有氣勢!” 趙芳說:“嗨,咱們家老余哪有這水平,是他的師傅老任幫忙取的名。” 賀子勝心裡一咯噔:任老是餘滿江的師傅? “他的小名叫啥?有小名喊著更順口。”孫明杰問。 趙芳愣了下,說:“沒小名呢。要不然,你們幫忙給取一個?”

賀子勝就地取材,隨口說:“就叫小颯子?” 趙芳眼睛一亮:“挺好的!” 當日熄燈前,素來不為私事計較的餘滿江破天荒大發脾氣,站在場壩裡吼:“誰給我兒子取的小名?這是……這是歷史性的錯誤,必須糾正!” 孫明杰摀嘴笑:“歷史性的錯誤?真高深!” 方平說:“管一輩子的小名,當然是歷史性的。” 賀子勝莫名其妙,低聲問方平:“是我給取的小名,有啥問題嗎?” 方平“呵呵”直笑,附在賀子勝耳邊說道:“你不知道吧,在江臨市的方言裡,'颯'和'傻'同音,'小颯子',就是'小傻子'!” 餘滿江正鬧騰,趙芳穿大花棉襖,蹬花布棉鞋,“咯咯咯”小跑下樓。她出面力挺賀子勝,發表的言論忒經典,頗具當年春晚宋丹丹表演小品《秧歌情》的範兒。她說:“叫小傻子有啥不好?你是大傻,你兒子當然叫小傻。你說,有你這麼傻的?你要在深山老嶺當兵,一年半載出不了山,我認。可是,你瞧,隔一道比燒餅還薄的營門,外頭花花世界,裡頭冷冷清清,成天守著營房不挪窩,出不完的火警,拉不完的訓練。我好不容易來一回,你說,你陪我和兒子逛過一次街沒有?當年我生孩子、坐月子,你回去瞅瞅咱可憐的娘兒倆沒有?全天底下就你忙,你比總理忙,傻蛋!”

女人一旦跟男人盤算起舊賬,好比庫房盤存翻到老借據,最先感染的往往是債主本人。說到最後兩句,趙芳眼圈紅了,翻起袖子胡亂揩揩眼眶,“咯咯咯”上了樓。 此情此景,孫明杰評價道:“這位嫂子,可真是位拖後腿的料。” 賀子勝應和,說:“她應該看得出來,咱們中隊確實很忙,中隊長真沒糊弄她,她怎麼不能體諒一下中隊長!” 方平說:“那你們全看走眼了,確切消息:趙芳嫂子跟中隊長青梅竹馬,別瞧她嘴硬,其實豆腐心,非常體諒中隊長。當初懷孕臨產,她擔心影響中隊長的工作,堅持獨自一人在老家生孩子。孩子剛滿月,她就老遠抱來中隊探親,為的是讓中隊長早點看到自己的親骨肉。” 三人在說話,有名好事的戰士神神秘秘踱過來,“中隊長和嫂子關起房門吵,王副指導探親不在隊,賀班長,你們要不要去勸勸?”

方平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去管啥?不過嘛……聽聽他們吵啥也不錯。” 三人躡手躡腳來到四樓,把耳朵附到門板上。 只聽趙芳聲音咋呼呼,“腰痛!肯定是上回救火摔的,還敢忍著,明天我陪你上醫院!” 餘滿江低聲嘀咕:“多大點兒事,你以為我是嫩芽樹椏兒?注意鍛煉,過兩天會好的。” 趙芳說:“你早就是老樹樁經不得幾下硌衝啦!聽我的,把存摺給我,明天我先取錢再上醫院。” “算了吧,你們婦道人家天生小題大做。” “呀——”,趙芳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幾乎把賀子勝的耳朵刺聾,“存摺上的2000塊不見了!” “你小聲點行不行?”餘滿江低聲制止,“我借出去了。” 趙芳怒喝:“不會藉給哪個女人吧!”

餘滿江說:“你成天瞎想什麼?中隊一名戰士父親生病差錢,我替他墊了住院費。” 趙芳厲聲:“你們單位沒錢?非要你私人借給他?” “你不是不知道,中隊經費一直很緊張……” “嗚嗚——”趙芳哭起來,“我瞎眼,嫁的啥人啊!不顧家,我忍,不顧我和兒子,我再忍,現在居然他連自己的命都不顧。天啊,我還有什麼指望啊!” 餘滿江低聲下氣地,“你小點聲,想讓全中隊的戰士都聽見?” 趙芳的聲音瞬間提高5個分貝,“聽見就听見,我不跟你過了!你這種人,不配有家,不配有老婆孩子,我明天一早就帶兒子走!” 餘滿江的聲音更低,“嗨,嗨,有話好說,芳,我錯我錯,我一萬個錯了,我道歉。你別亂砸東西呀。這,這,我的三等功勳章,別扔!”

賀、孫、方三人正聽得熱鬧,忽然間“轟”的巨響,門被從內踢開,說時遲,那時快,一坨不明物品像武俠電視劇中的暗器,由屋內疾射而出,正擊中賀子勝的額頭。賀子勝剛要呼痛,方平和孫明杰反應快,一左一右將他夾住,“快走!” 賀子勝在“逃跑”中不忘回頭,他想看看擊中他的“凶器”究竟是什麼。 他看見,一枚金燦燦的軍功章,在昏暗的樓道裡,孤獨地閃耀著光芒。 在賀子勝和孫明杰的心目中,餘滿江的“光輝”形象由此毀去一半,他倆得出結論:別瞧中隊長平時兇得要命,威風八面,大男子主義作派十足,沒想到,他居然怕老婆。男子漢大丈夫怕老婆,比好鐵不成鋼更加可悲! 惟獨方平看法另類,他用艷羨的口吻說:“趙芳嫂子這是心疼中隊長,能娶上這麼個好老婆,中隊長真值!”

當他說出這番話時,賀子勝和孫明杰同時被白開水嗆著了。 第二天一早,趙芳打點包裹一副準備走人的架勢,餘滿江一直攔到營門口,眼見攔不住,營區內再一次警鈴大作。餘滿江拉住趙芳的包裹苦苦哀求:“我得出警,一切等我回來再講,行不行?” 說完,餘滿江迅速了解警情,緊急集合下達指令:“我中隊責任區楓橋大廈建築工地發生坍塌事故,多名工作人員被壓埋,現場還在坍塌中,區政府命令出警增援救人。出二號消防車,二班跟我出警!” 這回賀子勝待命,孫明杰出警。其實,駕駛雲梯車的班長孫明杰是個“光桿班長”,日常戰鬥編程在二班,必要時則隨警出動。 餘滿江登上消防車拉響警鈴駛出營門。賀子勝原以為趙芳負氣之下會徑直一走了之,沒想到,她盯著消防車離去的背影,佇立半晌,牽著小颯子的手又慢慢踱回營區,踱上四樓宿舍。

這一次,餘滿江出警的時間非常長,按近晚餐時間才歸隊。這其間,賀子勝帶隊出了四五趟火警。 賀子勝注意到,歸隊的餘滿江臉上、手上有多處磕破的傷口,戰鬥服破損撕裂,並且一臉陰沉,明顯情緒極為惡劣。不光如此,所有參戰戰友都顯得特別疲累。 賀子勝覺得事態不佳,悄聲問孫明杰:“現場什麼情況?” 孫明杰朝賀子勝展示磕破的胳膊,說:“慘。死8個,重傷6個。”警惕地四下看看,接著低聲說,“聽說,在遇難的人當中,有一位是支隊後勤處金梅科長的親哥哥。” 賀子勝詫異道:“啊?” 正說著,一輛支隊牌照的吉普車徑直闖過中隊營門崗哨,一個很漂亮的右轉向調頭,車沒停穩,從駕駛座跳下一個人,正是一身冬常服的女少校金梅。

金梅的架勢與頭晚的趙芳頗有幾分相似,她沒叉腰,卻柳眉倒豎,“餘滿江,你給我出來!” 餘滿江排眾而出,走到金梅面前:“金梅,你聽我說……”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乾淨利落,他的右臉頰吃了一記耳光。打他的人,自然是金梅。 包括賀子勝在內的在場官兵傻愣2秒到5秒不等。什麼時代?今天啥日子!天啦!居然有人膽敢在首一中隊的訓練場上,當眾扇中隊長一記耳光!火星將撞地球,還是地球即將自行爆裂? ! 賀子勝最先反應過來,一個箭步衝到兩人之間,大著膽子拉金梅,“金科長,有話好好說,別有什麼誤會!” 金梅根本不理睬賀子勝,她的眼睛裡只有恨意,有一粒眼淚落到臉頰,她抬手擦掉,然後,用這隻手的食指直指餘滿江的鼻子,“你……你見死不救!”

賀子勝壓根不相信,以餘滿江的個性,只會以死相救,絕不可能見死不救。 然而,餘滿江的神情讓人疑竇叢生,他半垂腦袋,躲避金梅的目光。 “喂喂餵,你是什麼人,敢打我老公!”趙芳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雄糾糾氣昂昂,像一座門神,又像隨時準備戰鬥的母雞,擋在餘滿江身前,義憤填膺地怒視面前身材挺拔、面容姣好的女警官。 “餘滿江,你無話可說,對吧!”金梅的滔天怒火只衝著餘滿江一個人,其他人在她眼中等同炮灰,“我知道,你為當年追求我被拒絕的事總不痛快,甚至懷恨在心。你有氣,可以沖我來,為什麼要報復到我哥哥身上,他是我的親哥哥,我惟一的親人!” 這下輪到趙芳怒火中燒,扭頭吼餘滿江:“哦,我明白了,難怪我們結婚這些年你只回過一趟家,難怪你總擺出一副對我不滿意的死相,原來你吃著鍋裡還看著菜地裡,你你你……”她肚中詞藻有限,梗了好一會兒,冒出一句不倫不類的戲詞,“你身在曹營心在漢!” 餘滿江皺起眉頭,低聲對趙芳說:“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別在這兒添亂行不行?回頭我向你解釋。” 趙芳蹦跳起八丈高,“哼,不得了,嫌我添亂!我,我走,我帶小颯子回老家,再也不來城裡給你丟醜添堵!”說完,飛奔上樓,一會兒就抱著小颯子下來,小颯子被這場景嚇得“哇哇”大哭,餘滿江也不去攔。方平和孫明杰趕緊上前拉趙芳,一直拉到營門口,沒勸住,趙芳帶兒子真走了。 這邊廂,金梅發洩完畢,一頭鑽進吉普,“啪”地關上車門,發動吉普走了。 熱鬧的時候像唱大戲,走光了安靜得嚇人,只留下餘滿江抱著腦袋,默默地坐在訓練場正中央。 當晚,支隊調查組進駐首一中隊,帶隊的是分管戰訓工作的副支隊長蔣雲。 蔣雲召集當日所有參戰人員和中隊班長召開會議,現場質詢餘滿江。 質詢會相當嚴肅,在整個會議進程中,賀子勝大氣不敢出。 蔣雲年紀很輕,不過32歲,已經擔任副團職副支隊長。他長著一張國字臉,不苟言笑,特像電視連續劇裡的包公,“餘滿江,請你就今天處置楓橋大廈建築工地坍塌事故的過程,向調查組說明情況。” 餘滿江說:“今天上午8時35分,我中隊接江南區政府調度,由我帶隊,出1台消防車、8名戰士,處置坍塌事故;約8時42分到達事故現場。現場十分混亂,該建物主體設計十三層,南北兩側裙樓各設計四層,鋼混結構,主體已建築到第八層,突然發生坍塌。南面裙樓已坍塌為廢墟,北面的垮塌正在繼續,有10餘名現場施工人員被困在北面裙樓。我帶領6名戰士進入北面建築物中,在全面坍塌前共救出6人。” 蔣雲冷冷地說:“聽你的情況說明,還以為你是英雄。不過,我想你也知道,北樓坍塌現場已經清理出來,其中有一位名叫金樹的工程師,他的遺體伏身倒臥的位置距離安全地帶僅一步之遙!你是最後一名離開垮塌現場的救援人員,雖然你當時身上還背負著一位建築工人,但你應當有能力救助金樹,為什麼沒有施救?他離安全地帶最近,最容易施救!而且,你背出的那名工人的顱腦已被嚴重砸傷,送到醫院後沒能搶救過來!餘滿江,我不得不問,你的施救理念是什麼?你有沒有頭腦?為什麼要捨棄最有生存希望的金樹不救?” 餘滿江面無表情,他始終認真傾聽蔣雲的質詢,偶爾點頭,有時自我搖頭,在蔣雲等待良久後,起立,敬禮,“蔣副支隊長,這次處置行動,我有失誤,我願意承擔責任。只要不讓我脫下這身警服,我願意接受支隊的一切處罰!” 在場官兵被這話嚇了一跳。賀子勝滿懷疑惑:餘滿江從來不是這種人! 蔣雲對這個答案顯然不滿意,“有失誤?你承認有失誤就行?失誤究竟在哪裡?餘滿江,我一向認為你各方面素質過硬,支隊這次提拔營職領導幹部,你是首一大隊大隊長的候選對象。但是,對於這次事故處理的情況,你如果不能給出一個滿意的答复,也就不要怪金梅同誌有想法,認為你公報私仇,也不要怪群眾對消防部隊的救援有想法,認為消防員在救災解困時可以憑個人喜好選擇救與不救,或者先救哪一個、後救哪一個。我告訴你,這個問題大了!已經不是你脫不脫警服的問題,而是涉及到整個消防部隊的形象問題,工作理念問題!支隊將做出嚴肅認真的處理!” 餘滿江坐下,深深吸一氣,然後說:“給根煙。” 蔣雲扔給他一支哈德門,餘滿江邊咳嗽邊抽,抽到煙蒂處,按熄,站起來說:“我沒話可說。” 蔣雲倒沉得住氣,說:“你不說,這是自我放棄,調查組會做出結論的。” 按照調查組的指示,緊急召回正在探親的王偉主持中隊工作,餘滿江則被勒令暫時停職反省。調查組也沒閒著,挨個找當日出警的戰士談話,並到現場調查走訪。 日子一天天過去,根據賀子勝的觀察,調查沒有多大進展,蔣雲每次在中隊食堂進餐時,都擺出一副任重道遠的沉思模樣。餘滿江明顯黑瘦了,形像開始朝余立颯靠近,但精神尚佳,看不出有思想包袱。 到第七天,賀子勝急得要命——調查組大概要打道回府下結論!得出這個判斷,是因為當天清晨蔣雲走進食堂的第一句話是:“今天伙食開豐盛一點,咱們調查組最後一天待在你們中隊,得有歡送的氛圍。”邊說,邊有意識地瞥向在餐廳一角埋頭喝稀飯的餘滿江。 餘滿江猶若未聞,抓起一個白面饅頭大口大口往嘴裡填。 吃完早餐開展業務訓練,賀子勝邊扛器材邊嘆氣,方平靠近他說:“皇帝不急太監急,看你這幾天愁的。” 賀子勝說:“中隊長這件事背後肯定另有隱情。不過,如果他自己不肯說出來,我們再怎樣替他著急也是一根麻繩提豆腐,使不上勁!” 方平笑道:“我一直以為你跟中隊長感情深,沒想到明杰也一樣,這幾天呀,我瞧他每晚都睡不好覺,有時還說夢話。” 賀子勝說:“哦?他的夢話念叨些啥?有沒有罵我?” “以前常罵,呵呵,不過最近沒有。昨天半夜我醒了,聽他嘴裡不停地嘀咕,就湊近去聽,原來,他一直在嚷什麼'說不說,說不說'。” 賀子勝失聲笑道:“說不說?什麼意思!” 方平也笑:“這小子,別是出警滅火時看上哪裡的姑娘,犯上了單相思。” 賀子勝跟著笑,笑了兩聲,忽然做出個“停”的手勢,問:“老方,明杰那天也跟餘中隊長出警的吧?” “當然,他也被蔣副支隊長喊去談過話,這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賀子勝將器材就地一放,“走,找他去!” 孫明杰正在養護他的雲梯車,為車的曲臂加潤滑油。賀子勝走過去,“明杰,餘中隊長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一滴油灑落地面,孫明杰連忙拿毛巾蘸,頭也不抬地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賀子勝一把搶過毛巾,隨手扔得遠遠的,“地板上的油漬污點可以用水沖洗掉,一個人蒙受不白之冤也是暫時的污點,總有一天可以洗涮乾淨,比如餘中隊長。不過,如果一個人的心靈沾染污點,雖然別人看不見,但污點會越滾越大,把整個心臟全部染黑,那是最可怕的!孫明杰,請你好好想想,不要被一時的仇恨或者報復心迷暈頭腦!” 說完,他轉身要走,卻被孫明杰喊住。 孫明杰說:“賀子,你太小瞧我!不錯,我確實對當初餘中隊長不提拔我當班長有意見,我也有過報復他的想法。但是,我已經想通了,打算保養雲梯車後就向蔣副支隊長說明情況。我不比你差,請你不要總是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教訓我!” 賀子勝“呵呵”笑,跑過去蹲在孫明杰面前,說:“生氣啦?別生氣,我錯了我錯了,不知道你有這麼高的思想境界,你罰我吧,你打我吧,要不,我向你磕頭認罪?” 孫明杰沒好氣地說:“賀子勝,我怎麼瞎了那個什麼眼,跟你當朋友,罰你幫我保養雲梯車!” 賀子勝討好他,“你是狗眼,看到了我這條狗——” 三下五除二維護保養好雲梯車,三人一同找到蔣雲。 蔣雲正與另兩名調查組成員在中隊會議室商討“案情”,眉宇間有掩不住的沉鬱。孫明杰喊“報告”後進門,說:“首長,關於坍塌事故的處置,我有重要情況向您匯報!那天,餘中隊長是最後一位撤離垮塌現場的救援人員,而我,是倒數第二個。” “這個情況,你不是早就做過匯報了?你當時說,情況緊急,你不知道餘滿江的救援情況。”蔣雲說。 孫明杰說:“我撒謊了。因為我一直氣惱餘中隊長對我的不公正待遇,所以故意隱瞞了一些事實。” 蔣雲目光炯炯地盯住孫明杰,“為什麼現在決定說出來?或者,換個角度講,我也會懷疑你所說內容的真實性,你是否有替餘滿江開脫的嫌疑。” 孫明杰說:“我決定說出真相,是因為,作為消防員,我們時時刻刻面臨突破火線救災救人的任務,我希望自己在執行任務時,胸口跳動的是一顆坦蕩光明的心,而不是一顆有污漬的心!” 蔣雲重重點頭:“說得倒是不錯,繼續。” 孫明杰的敘述還原了那天的情景—— 當天,餘滿江衝進北樓正在垮塌的現場,先背出一名傷者,其他戰士也相繼背出幾名傷者。當他得知樓中還有人被困,而且孫明杰沒有出來時,當即勒令戰士不得再次進入現場,獨自第二次沖進去。 第二次沖進去時,他第一眼就看見了金樹。金樹正一瘸一拐朝外走,瞧見餘滿江,喜出望外地喊:“嗨,小余,是我,金梅的哥哥!快扶我出去!” 餘滿江一瞧,金樹僅僅右腿被砸傷,能走動,而在前方的牆角蜷縮著一位腦袋汩汩冒血的人,於是對金樹說:“你趕緊自己往外跑,瞧,這兒還有一名受傷者,我背他!” 金樹卻死死拉住餘滿江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喊:“別管他!我跑不動,快扶我出去,這里馬上要全面坍塌!” 餘滿江很反感,冷冷而快速地掰開金樹的手,說:“我一定要背他出去。”隨即跑過去一邊背重傷者,一邊喊孫明杰快走。此時的孫明杰其實距他們不遠,因為施救對象的一條腿被磚石壓住,他費好大的勁將磚石移開,耽擱了時間,當下答應一聲,背起傷者,先於餘滿江跑出現場。 金樹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自行朝外走。餘滿江腳步比他快捷,在背負傷者衝出正在垮塌的建築那一瞬,扭過頭朝金樹高聲喊道:“你快點,我馬上來扶你!” 沒有想到,就在這一瞬,面前的建築物如同蛋撻融化,消解在餘滿江和孫明杰的眼前。 聽完孫明杰的敘述,調查組一名幹部不解地對蔣雲說:“真相並不復雜,為什麼餘滿江同志始終不肯說出來呢?” 蔣雲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說:“我們需要的是真相。至於真相背後的種種,屬於社會學家或者心理學家應該思考的範疇,你可以去探詢,甚至以此寫出一篇論文。不過,現在你要寫的是調查報告。剛才還愁眉苦臉的,現在會寫了吧!” 楓橋大廈建築工地坍塌事故處置事件像一場暴雨,突如其來,將首一中隊沖涮得七零八落;忽然間,又風停雨霽,餘滿江悄無聲息地複職,出警、訓練、勞動、學習,每日生活秩序回歸原位,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賀子勝曾經想像,金梅會為自己的誤解親自上中隊道歉,淚盈於眶,滿臉慚愧地對余滿江說:“是我錯怪你了,你回打我一記耳光,算扯平吧!” 不過,這一幕始終沒能在賀子勝眼前發生。方平正在緊鑼密鼓地備考軍校,沒空理睬賀子勝偶發的奇思怪想。倒是孫明杰笑話他,說:“你以為現在上演瓊瑤的言情劇?你還錯怪我呢,不如讓我扇一耳光打醒你。” 5月13日晚餐時候,去支隊參加軍校預考歸來的方平帶回一個消息:支隊剛剛宣布任命,餘滿江中隊長升官了,被任命為首一消防大隊的大隊長! 消息一傳出,整個中隊沸騰。即時有戰士提議,讓余中隊長,哦,不,餘大隊長請客! 這一提議拉到百分百的讚成票,於是大家歡呼著來到中隊部。中隊部卻只有指導員王偉一人。接著去宿舍、學習室、榮譽室,把中隊19個庫、室、場找遍了,奇也怪哉,沒見到餘滿江的影兒,這可是從來不會發生的事,連王偉聽說餘大隊長“失踪”也嚇了一跳,趕緊吩咐戰士們四處尋找,務必把餘大隊長找回來! 賀子勝在營區裡轉悠到第二圈,心中突然一動,給門衛值班室打過招呼,快步走向火警瞭望水塔。 上等兵值班員已經跟賀子勝熟絡,親熱地打招呼,說:“同志,幸虧你把任老丟失的東西送回來,不然咱們有得苦日子受。你們餘中隊長也在上面,還拎了酒,你上去嗎?” 賀子勝等的就是後面這句話。他提步往上輕輕地、慢慢地走,走到六層至七層樓梯拐角處,濃郁的酒香已經竄入他的鼻孔,他一時適應不了,只想打噴嚏,努力地摀住鼻子將這個噴嚏堵回鼻腔。上面,任老和余滿江的對話傳過來。 任老說:“我知道你那點心思,不肯說出真相,第一,是想幫金梅維護金樹的形象,不願意她在全支隊官兵面前丟面子;第二,還是因為金梅,你覺得沒能救出金樹,愧疚!” 聽見餘滿江“咕咕”喝酒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說:“師傅,有些過去的事,你最清楚。今天我喝多了,所以不怕說出來,是的,我曾經愛過金梅,到現在,仍然愛她,哪怕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其實,當年她是非常果斷地拒絕了我。不過,自從結婚,我就在努力地愛趙芳,愛我的家,從來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我愧疚,是因為我的確犯有不可饒恕的大過失,我沒有資格被提職。” 任老說:“我早跟你說過,別對自己太苛刻,你有什麼過失?” “我有大過失。首先,如果我具備多一些的業務知識,水平高一點,能準確判斷建築物坍塌的時間,或許我會採取相應的救助措施,金樹就不會死;其次,如果我能真正理解一個人求生的慾望,那麼,我一定不會那麼冰冷地對待金樹,讓他帶著絕望離開人世。” 任老說:“目前階段,消防部隊的職責只是滅火,沒有承擔坍塌事故的救援職責,你進行施救已經屬於份外工作。還有,你難道要做心理學家,了解各類人群在危險時段的心理?別把自己當救世主。有太多機制性、基礎性的東西,不是你與我可以解決和改變的。你瞧,我當年把自己當救世主,最終有什麼樣的結果?” 餘滿江沉默良久,低低地冒出一句話:“師傅,你的女兒……丫丫……會找到的。” 任老發出一聲嘆息。嘆息聲傳到賀子勝耳中,別有一番蒼涼。 “10年,不指望了……唉,10年過去,你瞧,我們的消防基礎設施,群眾消防意識,還有你們中隊的裝備器材有多大的起色?變化微乎其微。關鍵問題是,消防,消防,既要消滅火災,更要防範火災,現在你馬上要開始做防範火災的工作,但是咱們國家目前連一部消防方面的法律也沒有,怎麼開展工作?老百姓怎麼聽你的?” 餘滿江說:“師傅,你不用太過失望和悲觀,也許,國家對消防工作的立法好比我們培育一個消防方面的好苗子,都需要時間。前段時間我推薦給你的小賀,你覺得怎麼樣?” 賀子勝原本站著聽兩人說話,聽著聽著,不知不覺間側身坐在台階上,突然聽到兩人提及自己,頓時一骨碌站起來,豎起耳朵。 只聽任老說:“還不錯,可堪造樹。” “那小子,聰明,好學,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的一面,最難得的是那不肯服輸的勁頭。”餘滿江有點沾沾得意。 任老說:“在火場上,消防員只能往前衝,突破火線,想盡一切辦法解決問題。這個小賀,已經是一名優秀的消防員。” “不,這遠遠不夠,我一直在留意磨煉他,希望他能夠成為一名優秀的火場指揮員,甚至能走到更廣闊的舞台,施展自己。比較而言,我們這一代消防人的文化水平畢竟太低,隨著時代的發展,消防工作勢必將面臨前所未有的科技壓力,消防的未來還得在賀子勝這一代,甚至賀子勝之後更新的一代人身上。” 任老淡淡說道:“看你說得天花亂墜,好像消防工作的明天有多麼燦爛,我還是那句話,恐怕我沒有命能看到那一天。” 餘滿江“呵呵”笑道:“師傅,你總是這樣,外冷內熱,你心裡那團火呀,其實一直在燃燒,從來沒有停熄過。” 賀子勝沒有驚動任、餘兩人,悄悄下塔。從水塔至中隊短短20分鐘行程,他心中百味紛呈。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被餘滿江寄予如此厚望,從前所認為的挑剔、為難、處罰,全是因為餘滿江要磨礪自己。更令他動容的,是從任老和余滿江的談話中,他真切地感受到這兩代消防人對事業的摯愛,那不是一般男女掛在嘴邊的所謂的“愛”,而是一種深入骨骼連接血脈的對事業的忠誠與敬意。 賀子勝捫心自問:我雖然也喜歡上自己的職業,然而,我有這種深沉的摯愛嗎? 答案顯然是:還沒有。 賀子勝為自己的這個答案感到羞愧。 在賀子勝思索著“消防事業”這個命題時,有一個人向他拋出了不同的選擇與答案。 那是方平! 8月份,軍校統考的成績公佈下來,方平落榜。 賀子勝安慰方平,“別灰心,繼續努力,明年再考,你一定可以實現理想的!” 方平驚詫地說道:“什麼理想?別說得那麼高遠吧!我考軍校,就是想當乾部,謀取一份穩妥的職業。什麼時代了,誰還把理想當飯吃。消防工作,不過是一項職業,跟水電工、銀行職員、教師、醫生沒有任何不同。我想,我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孫明杰側從另一個角度勸方平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方平,你得承認,咱們既然選擇當消防兵,那麼,考上軍校才是最節約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的人生路。所以,我建議你認真備考,明年無論如何,跟我和賀子勝一起考上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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