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學校不上學,於是我去了山田家。事前我已經打電話讓她幫我準備三萬日元,所以她很容易就籌集到了錢。
店的里側是山田的家,還帶著一個小院子。
山田經常來鈴木家,所以跟我家人都認識,到最後跟我弟弟說話簡直比我還親。
我還是第一次來到山田的房間。
她的房間在一層,打開窗戶的話就可以直接下到裡院。山田的房間裡統一裝潢成黃色,立體聲響上面放著一個小丑八音盒,牆上掛著一副七巧板。
房間裡還有一台電腦,聽山田說還可以上網。
裡院裡有一個狗圈,原來山田她也在養狗。我以前就听說這是一種叫馬賓的雜種狗,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可不是刺青,而是真正的狗。
我趿上放在窗戶邊的涼鞋,瞧了瞧躺在狗圈的陰影裡的馬賓,沒想到它一副“你要幹嗎?”的神情,不耐煩地回看我一眼。
我的左臂上響起恐嚇般的狗吠聲,這是波奇的習慣,只要有別的狗靠近它就會叫。這可能不是挑釁,只是告訴對方這是我的地盤吧。它把我的身體表面當作自己的地盤,只要有其他狗想靠近,它就想把它們趕走。遺憾的是波奇的聲音好像不夠大,當然它只有三厘米長,這是原因之一,不過它那種吠聲就像是小孩子在逞強。
馬賓完全不理會波奇的叫聲,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那麼說他們三個人都一直沒發現自己患了癌症?”
我對山田點了點頭。父親繁男一直以為自己真得了胃潰瘍,而美莎繪和薰都以為自己只是感冒了。但他們三個人都知道自己以為的兩個人患了癌症,只剩下半年的生命。
薰知道父親繁男患了胃癌以後,他痛苦地抱著頭說道: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難道半年以後我要跟姐姐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嗎?”我當時都想告訴他“其實不會變成那樣的,你放心吧。”
而父親繁男好像也認為半年後要跟我一起生活了,美莎繪也是這麼想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們三人都患了癌症。
“我聽說我奶奶是因為患子宮癌去世的,爺爺患的是腦溢血,伯父是直腸癌,叔母患的是乳腺癌。好像我們家的血統裡患癌症而死亡的概率很高。”
“那鈴木你沒事嗎?”
“現在還沒事,要說身體哪兒不好的話,那可能就是幾年前皮膚上長了紅色的斑點吧。”
“那個好像叫痤瘡,跟生活在皮膚上一隻狗比起來,那算不了什麼。看來沒心沒肺地生活是不得病的秘訣呀。”
“那山田你也不用看病了哦。”
山田站起來走開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罐頭和碟子,好像是給馬賓的午餐。她開始用罐頭起子開罐頭,她那條耳朵很尖的狗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搖著尾巴走到了窗戶邊,嘴裡還流著口水。
說不定它就是巴浦洛夫做實驗的那條狗呢,我胡亂地想道。
我在回家的路上,走進一家書店。猶豫了半天,最後只買了一本書,然後走出了店。
在家裡,大家都用複雜的眼光打量著別人,不過週六的下午總算是過去了。我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聽說他們三個人的癌細胞都擴散到了內臟器官,很難治好。不過我還是猜想他們最近會住進醫院做手術吧。
我又看了看左臂的上方,沒有看到波奇的身影,它難道跑到我的後背、或者指甲裡面散步了嗎?他們三個人死了以後,只有波奇陪我了。
我衝了一杯甜得膩人的咖啡,然後坐到起居室的桌子旁,翻起我剛買的書。美莎繪和薰都好像想說些什麼,不過最後跟我打招呼的卻是父親繁男。
父親盯著我,似乎在看著一個可怕的東西。我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表情,但沒想到還是覺得難受。我以前就經常想父親他是不是很討厭我,我學習又不好。其實我內心一直偷偷地為辜負父母的期望而感到悲傷,每次被父母責備,我就會感覺我怎麼老是因為這件事被訓斥啊。
就連我弟弟輕易就能做到的事,我竟然都做不到。例如,寒暄話,柔和的微笑,令人愉悅的交談,寫一手漂亮字,每次美莎繪和繁男因為這些小事而用失望的眼光看我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很受傷。
“你看的那本書是什麼書呀?”
“這跟你又沒關係,你不要管我的事。”
可能這句話讓父親大為生氣,他伸手奪了我手裡的書。他看了看封面,原來書的名字叫“讓我們一個人生活吧”。美莎繪和薰站在一步遠的地方,靜觀其變。
“餵,你們看到了嗎?”
父親瞥了一眼妻子和兒子,沒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意思了。他想說的是“半年後就她跟我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在他們面前說這樣的話,就等於告訴他們都剩下半年的壽命了,所以他沒有說下去。不過我說道:
“半年以後就只有我一個生活了,沒辦法,只好先學一學,因為你們三個人半年後都會死的。”
他們一下子沉默下來,互相望著。
我趁機從父親繁男手里奪回我的書。
繁男、美莎繪和薰都知道了自己的病況和病症,那一晚他們一直聊到很晚,而我則先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我還以為他們一定都陰沉著臉呢,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們已經像往常那樣比我先起來,正在吃早飯。
窗簾早已拉開,已經升得老高的太陽照了進來,房間裡顯得很亮堂。
薰一面往刷得很乾淨的玻璃杯裡倒牛奶,一面偷偷地瞥了我一眼。他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半年後會因癌症而死去,可是從他現在的表情一點也看不出來。
“昨晚聊到那麼晚,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問薰,他愉快地回答道:
“就是關於剩下的半年怎麼過唄。爸爸準備辭職,然後一直讀書直到死,媽媽她不得不繼續做家庭主婦,我嘛,明天以後開始休學。”
“休學?那不錯嘛。”
我這樣想道,然後一不小心說了出來。不過薰並沒有為此感到生氣,反而開心地笑了。他的開朗也感染了父母。
“這些夏天的衣服,我今年要全部穿一遍。”
美莎繪看著自己的衣服,有些可惜地說道,她好像已經做好活不到明年夏天的心理準備了。
他們三個人之間好像有一種奇妙的連帶感,甚至已經都接受了死亡這個事實。在這個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漂著,我有一種被他們排斥在外的孤獨感。
“你們不做手術嗎?做了手術的話,說不定還能治好。”
父親繁男回答了我的問題:
“做手術也不一定能治好,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但感覺現在已經太遲了。而且做手術要錢,三個人的手術要花好大一筆錢呢。”父親皺起眉頭,繼續嚴肅地說道:“半年後只有你一個人活在世上了,不管做什麼都要用錢。我們不能把錢花在機會渺茫的手術上,而且是三個人的手術。”
他們昨晚商量的原來是這件事。
我現在終於為自己的將來感到不安,這當然比自己被宣告死亡的不安要輕得多,但如果讓他們為我這個令他們反感的人,操心以後一個人生活時的財產管理、住宿、吃飯等問題,我情願去死。
我真的能一個人活下去嗎?不,正確地說不是我一個人,我還有波奇。
這時候波奇的叫聲在整個房間裡響起,它很少在家裡亂叫,這還是它第一次在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亂叫。我還沒把它的事告訴家里人呢。
那三個人不可思議地看了看四周,最後得出結論是電視的聲音。
我偷偷地看了看左臂上部的刺青,波奇好像要訴說什麼似的回望著我。它嘴裡一直銜著白花的,可我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把花吞下去了。白花的刺青從我的胳膊上消失掉,只剩下狗咀嚼東西的圖案。
我終於明白了,它應該是餓了。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完全忘了給它餵食,直到現在一次都沒給過它東西吃。
我告訴家人自己要去一趟山田家,然後準備出門,這時薰站在門口跟我搭話:
“我最近一直沒看到山田,她還好嗎?”
“山田好像正在學習,準備以後當刺青師。”
我這時發現薰在一個勁地盯著我的臉。
“你以前眼旁邊不是有顆小黑痣的嗎?直徑大概有一毫米,我以前還嘲笑說像鼻屎的呢。”
我跑到梳妝台的鏡子麵前,觀察起自己的臉。黑痣確實不見了。
把黑痣弄走的罪魁就是波奇,在去山田家的路上,我親眼目睹了它的新罪行。
我一個勁地盯著波奇。可就在我眨眼的一瞬間,它可能是肚子餓壞了,竟然吃了我胳膊上的一顆小黑痣。
很可能是我昨晚睡著的時候波奇跑到我的臉上來散步,為了填充一下空肚子,就把我眼角的黑痣給吃了。
聽到我說的這些事,山田強忍著笑,在我的皮膚上給波奇刺了一大塊肉。她還正在學習中,不過已經掌握了扎刺青的知識,於是這次我成了她的試驗品。
山田完成了肉的刺青,那是經常在漫畫書裡出現的帶骨頭的肉。這塊肉比波奇還大。我還擔心波奇會不會吃呢,沒想到是杞人憂天。波奇像普通的狗那樣大口地吃著肉,30分鐘沒看它,它已經跑到我的右腿做飯後散步了,一幅心滿意足的樣子。波奇散步的路線是這樣的:先從左臂的上部到右手的指甲,然後再南下(如果把我的頭當成北的話),在後背上繞一圈最後回到原來的地方。
“它竟然願意吃我這個外行人做的菜,真是只好狗啊。”
山田好像很感動,可我卻有點不高興。
“你下次可不要畫帶骨頭的啊。”
波奇並沒有把骨頭吃下去,結果皮膚上只剩下了白色骨頭的刺青。過了不久,波奇好像把骨頭搬到別的地方了,它肯定是為了不讓自己的零食被人拿走,把它藏到我皮膚的某個地方了。
我只能暗暗祈禱它別把骨頭藏到我的臉上,還有別在我身上拉屎。
第二天我們全家四個人去開車兜風。由於是星期一,我應該去上學,不過父母允許我不去上。記得以前有一次,因為我無故不去上學,父親狠狠批評了我散漫的生活態度,現在他竟然允許我不去上學!
聽說我們要去的是海邊,不過我根本高興不起來,因為跟三個被宣告了死亡的人在一起兜風,本身就是件灰暗、難受的事。而且說不定他們假裝說是去兜風,事實上是想把我一起帶出來,然後一車四個人直接沉到海裡。如果他們準備自殺的話,那他們三個一起自殺好了,不必帶上我。
但是我這種擔心並沒發生,他們像平時那樣享受著兜風的快樂,眼睛盯著隨處可見的風景,為並不有趣的話題說著笑著。車內一直不停地持續著快活的交談,總有一個人在說話。
我為了不破壞這樣的氣氛,也一直保持著微笑。我甚至忘掉了他們即將死去的現實,真想這次兜風能永遠繼續下去。
四個人一起走在海灘上,陣陣海風,吹得我們的衣服呼呼作響。
他們一直久久凝望著大海,似乎永遠也看不夠,過了兩個小時,他們三個人還是沒有離開的打算。別人肯定看不出我跟他們是一家人。父母和薰是如此惺惺相惜,他們被同一樣東西吸引著。
我無聊之至,於是半睡半醒地坐到長椅上喝起果汁,。
“你不看大海嗎?”
不知什麼時候弟弟已經坐在了我的旁邊。
“我不覺得海有什麼值得看的。”
“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
我並沒有生氣,反而笑容可掬,我的心情很好。
“到最後父母的愛還是都被弟弟你奪去了呀。”
“是嗎?我認為恰恰相反呢。”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你看爸爸從來都在批評我。”
“他們不批評我,這主要是因為我聰明啊。”
在回去的車裡,我的大腦仍然不停地重複這段對話,我對弟弟的話未置可否。
但除了這件事,我也挺享受這次兜風的。自從知道家人患了癌症以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他們不要死。我的心好痛。我像個傻瓜似的說著搞笑的話,逗他們笑。就連平時很少笑的父親繁男竟然也一直在笑,為什麼我的心反而更痛了呢?
我們是一家人啊,這種感覺我已經遺忘了很久。
途中我們停下來,在一家路旁餐館吃飯。
你們做手術吧,雖然可能治不好,但也有可能治好呀。我的心裡很想這麼說,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我感覺如果我說出來的話,我們之間的魔法就會消失。
半年以後我將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這跟現在的場景相差太大了,我簡直無法想像。說實話,我感到很害怕,腿都快抖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