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排隊的人

第9章 第九章

排隊的人 约瑟芬·铁伊 11436 2018-03-22
格蘭特以一貫的漫不經心的態度仔細地閱讀晨報。這樣的形容並不矛盾。格蘭特看起來像只是在隨便瀏覽整張報紙,但如果你問他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就會發現他已經養成了極有效率的方式去整理這些資訊。他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因為再過幾個鐘頭,他就可以逮到嫌犯了。 截至今天為止,命案發生已經一個星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一堆糾葛雜亂的線索中鎖定兇手,實在是大功一件。當然,他謙虛地承認這是受幸運之神眷顧的緣故。不靠一點運氣,世上一大半的案子恐怕都難以破獲。就拿竊賊來說吧,你幾乎治不了他們的罪,除非真的運氣好,當場揪住他們一兩項罪行。隊伍命案怎麼說都不能算是一件輕鬆的案子。佈署工作已經告一段落,格蘭特直覺黎凡特人一定還混跡在倫敦南區的人群中,此時的他就像被蒙住眼的獵犬般躍躍欲試。伊芙雷太太還是有疑點,但他決定姑且相信她的話。派去監視她的人回報,從昨晚八點他值班之後直到清晨,沒有任何人進出她的寓所。此外,她在沒必要這麼做的情況下願意提供男人的照片,極可能是真的不知道上一位房客的住址。格蘭特對這些老倫敦自掃門前雪的態度了然於心。泰晤士河對岸富漢街的倫敦人就像住在加拿大的外國人一樣,伊芙雷太太對安大略省某處某大街某號的興趣,說不定還甚於里其蒙。這些對她而言都沒什麼意義。名叫拉蒙的男人跟她相處的時間不長,她對他的關愛可能遠不及對死者的吧。他可能虛情假意地答應會寫信給她,讓她聽了十分窩心。大體來看,他認為伊芙雷太太所言不假,況且她的指紋與左輪和信封上的指紋不相符——格蘭特曾特別留意她緊緊執著照片一角的左手拇指及食指。這次調查獲得的一些新線索,讓格蘭特這天早晨心情特別愉快。姑且不論他的聲譽會再度上揚或兇手即將被緝捕到案,只消想像他的手擱在放暗箭的兇手身上,就足以讓格蘭特大呼痛快。

他對這樁處心積慮的犯罪簡直深惡痛絕。 這個星期以來,隊伍謀殺案在報上轟動的程度已經漸漸被其他重要事故沖淡了,格蘭特的上司的興趣似乎轉向那些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如自行車失竊這類的小案子上。他覺得好笑,卻又很感激英國今天僅有這些要聞。他以標題的粗黑程度和文章的篇幅長短來區分事件的嚴重性。划船競賽的賽前訓練、美容醫生與一名做拉皮手術的女士之間的抗爭、蕾伊·麥克白赴美。當格蘭特翻到報紙圖片版那頁,和她面對面,他再次覺得不舒服、心神不寧,一股警察不該有的反應湧上胸口,他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這會讓他無法秉持公正。蘇格蘭場的靈魂人物勢必不得受情緒干擾、不得膽怯或行為不檢點:就算是被人拿著槍管抵著腦袋,也絕不可輕易就範——情緒莫名的起伏無疑令他內疚。為了克服自己的軟弱,他重新將照片拿回眼前。然而,格蘭特的眼睛還是覺得尷尬,彷彿他正面對著那張笑意盈盈的臉孔——風靡一時、令人百看不厭的笑容。由於一直癟著嘴,當他看到一行行標題寫著:“蕾伊小姐是《你難道不知道? 》劇中多多的化身”、“蕾伊小姐的演出引起轟動”

時,竟然笑不出來。版面中央有行字,“蕾伊小姐從滑鐵盧出發前往南安普敦”。 蕾伊一隻優美細緻的腳踏上頭等艙的階梯,手臂中環抱的滿是花束,排在她兩側的人舉著事先準備好的標語。照片下角,是無數想要一睹芳采的群眾中幾顆能幸運擠到前面熱情歡呼的腦袋,他們轉身面對鏡頭的臉,因靠得太近而失去焦點,模糊不清。文章最末描述她離去前場面浩大的景象,還留下一句:“與蕾伊一起搭乘阿拉伯皇后號的有富麗絲·羅賓遜夫人、馬格利特·貝迪佛爾爵士、下院議員夏特司·法蘭克先生以及雷辛市長。” 探長緊抿的嘴稍微放鬆了一點。雷辛顯然想以開朗、冷靜的心情度過餘生。他這一走,此後可能再沒有人會關心他是生是死,這樣倒也落得輕鬆。冷酷而透徹的觀察力此刻呈現出他早心知肚明的事,但若要他在倫敦群眾或倫敦社交界坦承自己拜倒在蕾伊·麥克白迷人的風采下,簡直比登天還難,他寧願被處以絞刑或是被警場炒魷魚。扔開報紙,這件事卻仍在他腦中旋繞不去,他拿起另一份報紙,又看到阿拉伯皇后號啟航的消息。他相信伊芙雷太太的話,但他尚未著手調查她說索瑞爾將前往美國的事是否屬實。他相信,赴美之說是索瑞爾為了掩飾意圖自殺的障眼法,至於黎凡特人拉蒙,無論他信不信真有其事,都沒有必要去查證索瑞爾是不是真的要去美國。如果他不去把這件事情搞清楚,是不是會錯失良機呢? 最起碼,這會有失職守。他指示下屬,“去查一下,上星期三有哪幾艘船從南安普敦出發。”話音一落,他又陷入沉思,直到那名警探回來匯報。加拿大大西洋航線的瑪塔蓮號開往蒙特利爾,以及鹿特丹一曼哈頓航線的阿拉伯皇后號開往紐約。

看來這個索瑞爾多少還花了點心思去查明真有這些航線。 格蘭特直覺索瑞爾一定曾去過鹿特丹一曼哈頓航線的辦公室,在和人閒聊的時候,突發赴美的靈感。 他從濛濛霧雨中踏進鹿特丹一曼哈頓教堂般宏偉的辦公處,一個藍眼睛的小男孩突然從大廳入口鑲嵌著花紋的走道冒出來,問他需要什麼協助。格蘭特表示他想見熟知上星期紐約航線業務的人,處處表現得讓他覺得自在的小男孩帶著他去各部門見每個櫃檯人員,格蘭特不厭其煩地重複他的工作及來意。問到第三輪的時候,格蘭特找到一名對阿拉伯皇后號狀況非常清楚的櫃檯人員——包括客輪在國內的營運、工作人員、旅客、容量、特色、載重量、時刻表、啟航和出港的情況。 “你能不能告訴我,有哪些旅客預約要搭乘阿拉伯皇后號,卻沒有出現? ”

沒問題,櫃檯人員說,有兩個乘客的艙位是空著的。 一位是索瑞爾先生,另一位是詹姆士·洛克萊太太。 格蘭特頓時啞口無言。然後,他詢問預約訂位的日期,兩人都是在同一天訂位的——命案發生的前七天。洛克萊太太在出發前的最後一分鐘取消訂位,但是他們沒有獲得任何來自索瑞爾的消息。 可以藉看一下船艙的平面圖嗎? 當然可以,櫃檯人員說著拿出平面圖。這是索瑞爾先生訂的艙位,沿著走道過去三間則是洛克萊太太的。 他們是分別訂位的嗎? 是的。他對這兩筆交易記得很清楚。他回想洛克萊太太,同時從和探長的對談中確定他們說的是同一個人。他確信他還認得出索瑞爾先生。 格蘭特拿出黎凡特人的照片,攤在他眼前,“是這個人嗎? ”他問。

櫃檯人員搖搖頭,“我印像中沒見過這個人。”他表示。 “那麼,這個呢? ”格蘭特問,手執著索瑞爾的照片,櫃檯人員毫不遲疑就指認出來。 “他當時曾詢問過他同排的隔壁艙房住的是什麼人嗎? ”格蘭特問。而櫃檯人員對這樣的細節不復記憶。那個星期一忙得不可開交。格蘭特謝過他後,重返濛濛的雨霧之中,卻對落雨渾然不覺。事情變得不合理,讓人無法理解:因跟果,動機跟採取的行動層層並列,它們形成不連貫的白日夢魘讓格蘭特的思路嚴重受挫。索瑞爾真的想前往美國。他訂的是二等艙,艙位是自己選的,這個驚人且毋庸置疑的事實與格蘭特的調查結果不符。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調查漸入佳境的時候,突然被一個急轉彎甩出了原先的軌道。索瑞爾如果真像他屍體被發現時那麼窮,就絕不會真的訂一個二等艙前往紐約,付一筆船費後自尋短見。然而他身上那把左輪和所有物品全部不見的事實該作何解釋? 他的第一個假設大聲回應——警方已經準備好針對貧乏的個人線索深入調查。索瑞爾,大體來說,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可能只不過和詹姆士·洛克萊的太太暗通款曲。她是索瑞爾周圍惟一會在命案發生後暗自垂淚的人。她和她的丈夫在案發當時可能就排在索瑞爾的後面。

她的丈夫! 詹姆士·洛克萊,這位英國公民的典範在他腦中一閃而過。格蘭特決定馬上出發,出其不意地造訪這位洛克萊先生。 男僕接過他的名片,在詹姆士·洛克萊先生走出辦公室禮貌地招呼他前,格蘭特在外面等了將近三分鐘。 '探長,“他說,”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 你自己知不知道,你和牙醫可能是世界上最不討人喜歡的兩個人。只要見到你,一定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發生。 ““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格蘭特說,“我只是順路經過跟你借個電話,省得我還得跑到郵局去。 ” “哦,原來如此。”他說,“您請用,我迴避一下。” “不,你不用走開。”格蘭特說,“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警局那邊需不需要我。 “他們沒有在找他。倫敦南區的線索太薄弱,那些獵犬還在不屈不撓地忙著。掛掉電話,他鬆了一口氣,對於自己離開蘇格蘭場後心急如焚的心緒感到十分訝異。

在他花點時間把整件事想清楚前,他不能擅自逮捕任何人。作為蘇格蘭場的警察,此生最大的夢魘莫過於抓錯人。他轉身面向洛克萊,告訴他他們已經鎖定目標很快就會展開逮捕行動。洛克萊向他表示敬意,就在他讚揚到一半的時候,格蘭特說,“你沒告訴我,謀殺發生的那天晚上,你太太本來要搭船去紐約。” 洛克萊在窗子反光映照下的臉既茫然又錯愕。 “我不知道,”他起先說,然後急忙接下去,“我不認為這很重要,或者該說我不認為有告訴你的必要。我太太對於沒有順利成行感到很沮喪,因為案發後她得留在倫敦接受訊問。她有一個妹妹住在紐約,她想去那裡住上個把月。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吧,不是嗎? 我想這件事跟這個案子一點邊也扯不上。” “當然沒有關聯,”格蘭特說,“我是碰巧發現這件事,跟案子沒有關係。你太太現在好一點了嗎? ”

“我想是好多了。那件事發生後她就沒有住家裡,現在暫時和另一個妹妹住在東伯恩——就是你上次見到的那個妹妹。” 還是令人百思不解。格蘭特動身返回蘇格蘭場。他按動桌上的按鈕,對應話的人說,“我要找人出特勤。辛普森在嗎? ” “是的,長官。” “叫他進來。” 一名金發、滿臉雀斑、身材中等的男子走了進來。他像只等著別人丟東西給他的活潑的小獵犬,散發著討人喜歡的氣質。格蘭特交代他,“到拉穆諾得路54號二高得綠園,洛克萊夫婦的住所去。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如伺——我指的是夫妻間相處的情形,以及任何你可以從房東那兒打聽到的消息。如果能打聽到附近鄰居的傳聞更好,我已經知道整件案情的來龍去脈,所以你不用浪費時間在上面。我要知道的是他們的家務事。只要不觸犯法律,隨便用什麼方式都可以。無論你打聽的結果如何,今晚都向我匯報。莫林還在局裡嗎? ”是的,辛普森要上樓的時候看到他。 “很好,叫他過來見我。”

莫林沒有雀斑,他看起來就像是個教堂司事。 “早安長官,”他說完,靜靜地守候在一邊等待指示。 “早上好,莫林。從現在開始到我下令停止,你就是沿街叫賣的小販。你裝成意大利人。不,我看你還是當英國人好了。這樣比較不會惹人注意。我給你一張紙條,你到洛得街去找克林得羅,他會給你我要的貨,別賣得太多,免得穿幫。 之後,你不要直接回蘇格蘭場。從現在起一個鐘頭後,在克林得羅那條巷子裡跟我碰頭。你能在一個鐘頭內搞定嗎? ““我想可以,長官。我要裝成年輕人還是老頭子? ” “無所謂。青年到壯年這個階段就可以了。灰鬍子可能會太誇張,別過火到可以去參加花車遊行。” “遵命,長官。”莫林說,轉身去傳達探長的指示。

一個小時後,當格蘭特在洛得街的巷子裡巧遇到他時,說,“你是個天才——你真的很天才。我要是沒有親眼看見的話,根本不相信你報告中寫的關於你這一生的鬼話。”他用讚賞的眼光看著眼前的小販,令人不敢相信的是,這個背有點駝的人竟是蘇格蘭場裡前途最被看好的探員之一。蘇格蘭場辦案並不常採取喬裝的手段,但他們一旦決心這麼做,一定會做得天衣無縫。莫林是這方面的好手——現在的他讓人難以想像是他本人。他身上的衣服顯然是三手貨,由於剛洗過,穿起來不太服貼。過度磨損的大衣肩部也十分不合身。 “買點小玩意兒吧,先生? ”莫林說,沿街叫賣的小販打開柳條箱蓋子,羊毛織毯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意大利廉價手工製品——拆信刀、五顏六色的彩繪木製裝飾品、有用沒用的小東西、用紙做的碗,以及灰泥塑像。 “好極了! ”格蘭特說,從口袋中取出一個用面巾紙包裹的東西。在他還未將面巾紙打開時說,“我要你到布萊德林新月區富漢街98號,找一位住在那裡、以前曾見過這個玩意兒的婦人。”他將琺瑯質握柄的銀匕首放進那堆彩繪木製品和灰泥塑像中。 “不用說,這是非賣品。這玩意兒值多少錢? ”他作勢說,隨手拿起匕首。 “看在你是個紳士的份上,就算你一英鎊九便士。”莫林毫不遲疑地說。 一名路人從後面經過聽到他們的談話,格蘭特愉快地接著說,彷彿從不曾岔開話題。 “你向布萊德林新月區那位婦人兜售時,眼神盡量保持自然。之後再到拉穆諾得路54號去試試,看看是不是有人見過這玩意兒。辦完事之後儘快向我匯報。” 兜售意大利手工藝品的小販大約在下午茶的時間抵達拉穆諾得路54號的後門,無精打采的年輕女僕說,“哎呀,怎麼搞的,又來了一個!'”又來了一個什麼? “小販說。 “又來了一個兜售東西的人哪。” “哦? 這麼多? 我敢說他們一定沒有我賣的這些新鮮玩意兒。”他邊說邊打開他的柳條箱。 “哦? ”她說,顯然十分驚喜,“你的東西很珍貴嗎? ” “不是那些。是旁邊這一樣。像你這樣收入非同小可的女孩一定買得起。” “這位先生,你怎麼知道我賺多少錢? ”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世面見的比較多。年輕貌美的女孩,在豪宅服務,賺得自然不少。” “賺得的確是不少。”從她說話的語氣聽來,似乎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缺憾。 “屋裡的女士難道不想看看這些東西? ” “沒有女士,”她說,“現在屋裡就只有我一個女人。 夫人現在在東伯恩。你是軍人嗎? ““我在大戰期間服過兵役。我在軍中待過一段時間。 是法國吧? 小姐,我在法國待了四年。 ““哦,你可以進來喝杯茶,我好好看看那些東西。我們正好在喝下午茶。 ” 她帶著他走進廚房,餐桌上擺著牛油、麵包、幾種不同口味的果醬和糕點。桌上一隻大茶杯正朝男人的嘴邊送,滿臉雀斑的金發男人身穿藍色外套,外套翻領上別的銀色徽章已經取了下來。他旁邊的桌上有一疊廉價的信紙。 “這是剛剛來的推銷員,”女僕說,“他是來賣信紙的。 我不認為這種東西現在還有人要買。我已經有好多年沒看過有人賣這種紙。 ““怎麼會呢,小姐? ”金發男人說,十分鎮定地迎視著小販投來的異樣的眼光。 “生意做得如何? ” “一般,還算過得去。你看起來混得不錯。” “嗯,不這樣不行。今天還沒賣掉半疊紙呢,這附近的人全跑去賽狗了。好人一向時運不濟。” “要不要果醬? ”女僕說,把小販的茶杯推給他,他自行取用點心。 “雖然我很高興此時夫人不在家中,但還是覺得有點遺憾。我在想,她可能也會想買點東西。” “我一點都不難過,”她說,“詛咒已經被解除。她暴怒的脾氣教人不敢領教,日子不該過得這麼痛苦。” “她脾氣很壞? ” “我認為她脾氣不好,但她卻說她是神經緊張,自從那件命案發生之後——有個男人被殺的那天晚上,她排在隊伍裡。沒錯,就站在那個男人的右邊。老天,當時是一片混亂! 事後她必須接受偵訊,提出證明。她若真要親手殺了那個人,絕不會惹來那麼大一場騷動讓自己跑都跑不了。那晚她尖叫狂吼,一直說她當時沒有站在那裡,當可憐兮兮的警察試圖要讓她靜下來,她競不准他靠近她。她對他破口大罵,你甚至不會這樣對待一條狗。我告訴你們,她跟著她的妹妹莉布吉爾小姐回東伯恩的時候,精神狀況還很差呢。” “沒錯,她們惟一能做的就是離開一陣子。”金發男人說。 “她常回娘家嗎? ” “不像我這麼常回去。命案發生之後,她去了一趟約克郡,結果比沒去前更糟。 所以她現在改去東伯恩,可能會在那裡待很久。快讓我看看你那些寶貝吧。 ” 小販趕緊把頭轉向箱子的底夾,“你仔細瞧瞧,任何一件你覺得喜歡的東西,我都會算便宜給你的。好久沒喝過這麼好的茶了。你覺得呢,比爾? ” “嗯,”他假扮推銷員的同事塞了滿嘴蛋糕,連忙點頭表示贊同。 “好人的確不多了。” 她暗自竊喜地看著那些色彩鮮豔奪目的小玩意兒。 “夫人有樣東西弄丟了。”她說,“她就為了一個像這樣的、上面還沾滿灰塵的東西發了一頓脾氣。好精緻哦,這是用來做什麼的? ”她拿起那把匕首,問:“殺人嗎? ” “你曾經見過這玩意兒嗎? ”小販吃驚地問,“這是拆信刀,就跟一般木製拆信刀一樣。” 她用指尖試了試刀尖的鋒利度,反感地顫抖了一下,然後把匕首放回原處。最後她挑了一隻彩繪紙碗,雖然不實用可是看起來非常漂亮,小販只要了她六便士。 她為表示感謝,請他們抽洛克萊先生的煙。他們於是吞雲吐霧,開始閒聊到她最關心的事——謀殺。 “你們信不信,蘇格蘭場的探長來過這裡。他長得斯文體面,你要看到,絕不會相信他是個警察。他不像其他的條子那麼流裡流氣。不過也沒好到哪裡去,天下警察都一個樣。夫人因過度驚嚇不願意見他時,他覺得夫人很可疑。我聽見莉布吉爾小姐對她說,'別忘了,瑪格麗特,要他不再來的惟一方法就是先去見他,讓他相信你。你必須這麼做。”'“東伯恩是個很美的地方。”金發男人說,“有人陪她可以讓她忘掉這些令人害怕的事。” “嗯,她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她總是拿別人當出氣筒,要他們滾蛋,然後再找一個新的。有沒有人陪都沒什麼差別。怪人一個,我是說真的。” 當她又要開始重複同樣的話題時,金發男人起身說,“小姐,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喝過這麼好的茶了,多謝你的招待。” “不要客氣,”她說,“你聽我的勸,不要再賣那些信紙了。現在沒有人會用那些紙。都已經過時了。賣些像這位先生賣的——聖誕節店裡擺的那些新鮮玩意兒。” 金發男人嘲諷的目光落在那隻被稱為“聖誕節的新鮮玩意兒”的匕首上。 “你往北還是往南走呢? ”他問小販。 “往北,”小販說。 “那麼,拜拜噦。我先走一步。再次謝謝你的茶,小姐。”他隨手關上身後的門。五分鐘後,小販也準備告辭。 “如果我是你,就沒辦法這麼悠閒自在地喝茶,”他說,“整條街上有一大堆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但是也有大半是良莠不齊的流氓。你一個人待在家裡,最好小心一點。” “你是在忌妒剛才的那位金發先生? ”她完全不領情,挑釁地說,“你犯不著這樣,我根本沒有買他的紙。” “算了算了。”小販說,帶他的一番好意敗興離去。他緩緩往南走,到達大路的交匯口。 碰巧發現金發男人坐在公車亭外的椅子上。 “怎麼樣? ”金發男人以開朗的聲音說,“今天過得如何? ” “差強人意,”小販說,“還算過得去。你在這裡做什麼? ” “我也來趕集。沒什麼好意外的。”他說,目送眼前的巴士揚長而去。 “這些女孩怎麼這麼沒大腦! 我們大可將她洗劫一空,幹掉她,然後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我臨走前也這麼提醒過她,而她竟以為我是在吃你的醋。” “吃我的醋? 她是另有所指。她根本就沒買我的紙! ” “她也是這麼說的。” “你賣的可真是些好東西。老闆選的? ” “沒錯。” “不用想也知道。他真的不是浪得虛名。他找到什麼線索了? ” “不知道。” “我留意到,她並沒有被那把刀迷住。” “的確沒有。”小販不再多說。 金發男人不再作聲。 “金鶯鳥兒! ”他說,從自己口袋裡掏出兩根煙,遞一根給他的同事。小販無意中瞥了香煙的牌子一眼,認出那是洛克萊先生的煙,嚴肅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你這個賊! ”他說罷,把煙湊向點燃的火柴。 這樁偷雞摸狗的小事並沒有出現在莫林和辛普森向格蘭特作的報告裡。辛普森報告中指出洛克萊夫婦之間相處和睦,只是偶爾會有嚴重的言語衝突。辛普森無法肯定他們互相叫罵是因為洛克萊太太的歇斯底里,還是洛克萊先生對他太太的忍無可忍,女僕沒有透露他們之間口角的起因。她聽到的只是隔著門傳出的聲音。最嚴重的一次沖突是在命案發生的當晚,他們返家之後。那次他們幾乎快翻臉。洛克萊太太在命案發生的第二天原本要去約克郡,但是因為心情太惡劣了所以未能成行。 接受過警方的訊問後,她和妹妹一同前往東伯恩,住在當地的帕瑞德豪華大飯店。 她是那種在受到驚嚇或被侵害時會遷怒於人的人,這段時間裡她對待僕人的態度不盡情理。她自己手上有點私房錢,所以不願依靠她先生。 造訪98號的莫林引不起伊芙雷太太半點兒興趣,他根本沒有機會打開柳條箱,她的興趣是什麼都不要。柳條箱的蓋子半掩著,她的眼神瞄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那隻匕首。她馬上對他投以懷疑的一瞥說,“快滾! ”當著他的面關上大門。 “你認為呢? 她認出來了? ” 莫林沒有把握。不過她是看到匕首之後,才關門攆他走。拉穆諾得路的那名女僕過去從未見過那隻匕首,這一點他十分肯定。 遣開莫林後,把匕首重新鎖人原來的抽屜裡,格蘭特靜坐著沉思了好一會兒。 今天真是諸事不順。逮捕行動落空;他將之歸咎於那個令人哭笑不得的詛咒——發現索瑞爾確實有赴美的意圖讓案情陷入膠著。這麼一來,追踪付給拉蒙的223 英鎊銀行券和由匿名朋友寄的25鎊的線索就中斷了。命案發生至今已經過了七天,這筆錢在命案發生前十天被提出,他們仍在努力追查手中持有的25英鎊。 除此之外,他派出去的兩名探員也沒有帶回任何重要的訊息。無計可施之際,他衡量著洛克萊太太和索瑞爾之間的關係。他傾向相信他們的名字被並列在旅客名單上和他們排在同一列隊伍裡純屬巧合。格蘭特刻意提示洛克萊先生沒有告訴警方他的妻子即將前往紐約時,他顯然嚇了一跳。至於伊芙雷太太,她突然轉移話題的表現,使她的嫌疑大過她的機智。莫林提到她曾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她故意對匕首視若無睹,並以無禮的怒罵應付當下的情勢。她可能已經起了疑心。他決定要施幾個巧計讓伊芙雷太太洗脫共犯之嫌。至於洛克萊夫婦倆,他打算暫時不去打攪他們。 警方在尚未蒐集到充分的證據時往往也能夠順利破案,然而現在,所掌握的線索不但證據不夠充分,而且不利於偵查,所以只好按兵不動。當務之急是他要知道:為什麼洛克萊太太明明要去的是國外,而洛克萊先生卻告訴女僕說她即將前往約克郡? 電話鈴嗡嗡作響,格蘭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接話筒時急切的心情。是威廉斯。 “我們盯上他了,長官。你要過來,還是我們繼續監視? ” “在哪裡? ”威廉斯向他禀報。 “你掌控了所有的出入口嗎? 萬一真的動手,你確定不會出任何紕漏? ” “當然不會,長官。我們立刻就去逮他。” “半個小時後,在布萊辛頓路艾克巷出口跟我會合。” 格蘭特與他的手下會合,詢問他們細節。手下逐一報告,威廉斯在一旁補充。 他們是通過房屋中介找到他們要找的人。命案發生前三天,拉蒙向人租賃了一套頂層帶家具的二居室公寓,他們確定他是在命案發生當天早上搬進去的。 太好了。格蘭特暗自喝彩,這就與伊芙雷太太的話相吻合了。 “他是用什麼名字登記的? ”他問。 “用他的本名。”威廉斯說。 “什麼! 用他的本名? ”格蘭特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然後不發一語,頓感茫然失措。 “你們做得很好,威廉斯。現在就去逮他下來。他現在是只驚弓之鳥吧? ” “的確是,”威廉斯強調,“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表示見到此人出入。他大概嚇破膽了,我們行動吧,長官。 從露台往上算,在這棟房子的第四層。 ““好極了,”格蘭特說,“你我兩個打前鋒,你藏把槍在口袋裡。準備好了,出發吧。 ” 他們沒有大門鑰匙,三樓顯然沒有門鈴。 ( 英國的房子第一層叫做ground floor,三樓相當於一般所稱的四樓。) 他們按了好久的門鈴,直到一樓的住戶嘀嘀咕咕抱怨出來開門,他們才得以進入。格蘭特心裡燃起最後一道光亮,他們順著老舊的階梯拾級而上,,總算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無須待在原地兜圈子打轉。他就將面對黎凡特人,在史翠德有一面之緣的人,從背後捅了索瑞爾一刀的人。他在黑暗中急促地敲門。房門裡面聽起來似乎空無一人,毫無反應。格蘭特又敲,還是沒有結果。 “你最好快點開門,拉蒙。我們是警察,如果你再不開門,我們就要硬闖進去了。” 仍然一片死寂。 “你確定他還在裡面嗎? ”格蘭特問威廉斯。 “可是,他昨天還在啊,長官,沒有人再看見他出來。 今天下午三點之後,這間房子就被嚴密地包圍了。 ““撬開門鎖,”格蘭特說,“記著,門一開你就閃到門後面。 ”合兩人之力,他們破門而人,無暇顧及因施力不均而相撞的疼痛,格蘭特右手插在胸前口袋,巡視室內。 僅僅一眼他就已經了然。他突然明白其實在抵達這棟房子時,他已經有預感房間裡面不會有人。 “鳥兒飛了,威廉斯。我們沒逮著他。” 威廉斯站在室中央,表情一如到口的糖果突然吃不到了的孩子,失落地咽了一口口水。格蘭特雖然大失所望,卻明白已經時不我予了。這不是威廉斯的錯,是他有點過於自信,但他畢竟十分迅速地鎖定了這名男子。 “他匆忙開溜了,長官。”威廉斯說,眼前的事實多少可以稍微平緩他受創的自尊和沮喪。倉促逃走的跡象隨處可見,留在桌上的食物,半開的抽屜顯然被翻弄過,衣物和個人物品凌亂地散落一地。這顯然並非有計劃的撤退,而是落荒而逃。 “我們來找找看他留下了什麼,”格蘭特說,“開燈之前,我先看看上面有沒有指紋。這裡似乎除了照明燈具之外,什麼都沒有。”他帶著熒光粉在兩問房間內晃了一圈,在樓層所有的東西表面上只發現一枚清晰的指印,其他零星破碎的指紋則起不了多大作用。令人振奮的是,有人用右手拿門後鉤架上的外套時,空閒的左手在打蠟的木門上留下兩枚完整的指紋。搜索稍有斬獲,格蘭特點亮燈,走近拉蒙散棄在地上的物件,威廉斯的呼喚把他引進臥房。 威廉斯手裡拿著一卷英格蘭銀行發行的銀行券。 “在這個抽屜裡面找到的,他果真走得很急! ”一劑解藥撫慰了威廉斯破碎的心靈,“他怎麼不干脆自我了結算了! ” 格蘭特查看自己的筆記簿,翻到列著號碼明細的那一頁,與找到的銀行券相對照。沒錯,一字不誤。這些正是拉蒙從索瑞爾那裡取得,赴銀行提領的銀行券。拉蒙走得太匆忙讓他壓根忘了這個攸關性命的證據。所有的錢都在這裡,除了寄給索瑞爾料理後事的25英鎊。這實在令人費解。格蘭特不斷想著,為什麼黎凡特人在取得錢到動手殺人的這十天內沒有花一分錢? 他應該沒有必要害怕什麼。銀行券背後的涵意頗廣,他想不出任何解釋。黎凡特人親自去領錢,但如果他願意,他大可全數換成與票面等值的法定貨幣。為什麼他一分都沒花呢? 樓層裡還有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引起他們的興趣。格蘭特暗忖著,這名男子對文學的涉獵相當廣泛。他注意到沿壁爐架上擺了一排書:威爾斯的科幻小說、歐亨利·巴坎的冒險小說、歐文·韋斯特的詩集、瑪麗·羅勃特·萊因哈特的偵探小說、薩鬆的詩、數冊《賽馬情報》 合訂本,還有蘇格蘭小說家巴里的《小牧師》。他抽出一本書,打開,看到卷頭的蝴蝶頁上有個和銀行券上一樣的手寫字,簽著藏書人的名字:亞伯特·索瑞爾。他將書放回架上,逐一查閱其他的書。幾乎全部的書都屬於索瑞爾所有,這些書看來是索瑞爾在臨去美國前轉贈給拉蒙的。起碼在最後一分鐘時,這兩個人相處得依然很融洽。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難道這段友誼只是貌合神離? 拉蒙從一開始就是草叢裡的蛇,冷不防咬你一口? 拉蒙的藏身之處顯示了一個新的問題。他會去哪裡呢? 他匆匆離去——倉皇狼狽的逃逸,這絕非預謀。這表示他可能必須尋找另一個棲身的避難所。他們無須費心考量他已經潛逃海外的可能性,他根本沒有這麼做。 他甚至還沒離開倫敦。開溜之前,他可能一直像只窩囊的老鼠鑽在自己熟悉的地洞裡。 格蘭特下達指令,搜尋工作還是和以前一樣繼續進行。他回到蘇格蘭場,試著讓自己就嫌犯的處境想想有哪些可能行得通的逃亡路線。夜裡,已經很晚了,疲憊不堪的他終於在這條線索上搜尋到一線曙光。他在門上採到的那些指紋的檢查結果送交到他手上,竟是伊芙雷太太的指紋! 毫無疑問。布萊德林新月區房間裡在索瑞爾照片後面留下印記,和為了某種目的冒險前往拉蒙住處抵著門的,是來自同一人的指紋。伊芙雷太太,好傢伙! 竟向草叢裡的蛇通風報信! 格蘭特該退休了,他居然看走眼,這麼容易輕信於人。這個出人意表的結果讓他深感恥辱,但他相信伊芙雷太太對他還是很坦白的。他派去盯她梢的人可能出了岔子。總之,這次的逃逸事件非同小可,不過他總算掌握到拉蒙的線索了。他要利用伊芙雷太太來逮拉蒙。他毫不懷疑唆使拉蒙逃逸的人是伊芙雷太太。很可能昨天他前腳剛離開,她就立刻去找拉蒙。她在派去盯梢的人抵達前先走一步,但他應該看到她回來啊,這點得要查清楚。 安德魯太大意了。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她提議或幫他找好一個新的藏身之處。 他不相信以這個女人的聰明才智,會.笨到把拉蒙藏在自己布萊德林新月區的住所內。因此,他現在要清查伊芙雷太太的一切,以及所有和伊芙雷家族相關的細枝末節。 該從何處下手呢? 哪一條捷徑才能接近伊芙雷太太這個女人的護城河和城堡? 不管怎麼樣,就是沒有捷徑可走。她不是個三姑六婆的女人,現在顯然更會保護自己。 刺激她的情緒顯然是白費工夫而且有欠考慮。他當初早該想到她不是愛串門子或搬弄是非的女人。那麼,現在該怎麼做? 在什麼樣的團體,什麼樣的場合,伊芙雷太太才可能與人無拘無束地暢談? 他以不同的情境設想,覺得她真的與眾不同。 最後,他突然想到:教堂! 婦人是個虔誠的教徒。她可能是教堂所有集會裡備受敬重的人,因為她從不跟別人來往,所以人緣不佳。她的氣質透露出此人或多或少得到教會熱忱教徒的敬重。從教會活動著手,也許會聽到一些某教徒因破產而沒落的故事或評價中肯、耐人尋味的趣聞。從教會著手應該會有線索。既然她不受歡迎,她的弟兄姊妹們准保有的好說了。 格蘭特闔眼入睡時,還在盤算著要派誰去調查伊芙雷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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