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姑獲鳥之夏

第13章 -3

姑獲鳥之夏 京极夏彦 17492 2018-03-22
委託人--涼子,可以想像她對於警察的介入並不高興。但事情演變至此,即使放著不管,木場也會插足進來。既然這樣,我和他一塊兒辦,事情應該會稍微好一些。只要比木場早一步解決事件就行了。我不想使她因充滿先入為主的調查而嚐到不愉快的經驗。 木場提議先聽取久遠寺家原本的佣人時藏、富子夫婦,對事情的解說。不用說,我正準備今天去拜訪他們,所以答應了。 木場早已掌握了時藏夫婦的住處。這一對夫妻的孩子,在戰爭時死去,目前好像寄居在板橋經營乾貨店的遠親家裡。我們留下正慢慢地開始讀日記的主人,離開了京極堂。 這是第一次前住板橋。 板橋是舊中仙道的驛站鎮(譯註:以前曾是驛站),街道兩旁有宛如繁華街的建築物。一腳踩進岔路,那裡是被土圍牆和木板牆隔開的迷宮。戰後,以復興為名,所做的分區規劃,將整條街直線地切成小塊時,這條街仍然活潑地保持著曲線。這是沿著地形的形狀自然產生完成的吧。走在這裡的同時,給我一種在母體胎內繞著走似的安心感,以及看不見未來的不安的感覺。

「俺的家因為在小石川,這一帶很熟哩。」 木場說道,瞇起眼睛。然後笑著說,板橋地名的由來,是因為在石神井川上架起木板橋而取名,地名什麼的其實很隨便的。 那家店叫梅屋商店,大大地寫著「乾貨」,掛著黑熏的招牌,是戰禍燒毀後留下來的吧。 店面前,並排著各式各樣醃製後曬乾的魚貝和乾菜等,微黃的價格牌下垂著。建築物、招牌和商品都是同樣的色調,陰陰暗暗的。店頭充滿著乾貨獨特的令人窒息的奧氣。我沉默著,而木場好像很不喜歡,他在看來像在物色商品似的四處環顧後,說道: 「想喝一杯呢!」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請進。」 眼睛並沒有看著我們,守著店的婦人義務性地發出酬酢的聲音。婦人年約四十歲,是個子嬌小豐滿的女性。她也穿著灰暗顏色的毛衣、骯髒的圍裙。這位女性大概就是時藏夫婦的遠親吧。

木場以熟練的動作走近婦人,小聲地說了些什麼後,從口袋掏出記事本,是證明警官的記事本。 婦人張著不能再撐大的小眼睛,很慌張地跑進家裡,然後再回來引領我們進到屋裡。 面對著店面的所謂飯廳,是簡單地只放了矮腳食桌和食器櫃的地方,三個露出襯裡的座墊擺在榻榻米上。 連坐下的時間都沒有,紙門就拉開了。婦人的臉露了出來,從她身後,澤田時藏將她推開似地走向前來,現身了。 時藏有如鶴似的枯瘦,有著全白的蓬髮和很深的眼窩。 「警官有啥事兒?我和你們沒什麼好說的,回去!」 嘶啞卻很有精神的聲音,時藏老人安靜地恐嚇著。 從黑眼珠打的眼瞳中,能夠感到經過歲月所培養出來的堅強的意志力。反過來說,這種眼瞳,有一種在事關和老人正常溝通這件事上,會令人先抱著一種斷念想法的相當大的魄力。

「老先生,你的招呼可真激烈呀。不過,你和那個有情份的頭家不是已經毫無關係了嗎?你對待我們和藹一些,也不會遭受處罰的呀。」 「對散播我大恩人謠言的人,沒有可以說的,回去!」 「喂喂,別把俺和那些遊手好閒的傢伙混為一談了。雖然看起來如此,我可是領國家薪水的公務員呢!」 時藏的表情更陰森了。眼瞳中的黑暗顏色愈來愈濃。 「國家到底為我們做了什麼事兒?如果說國家為我做了什事事,那就只有殺死我兒子這件事了!」 「……時藏先生。」 木場用眼睛傳來暗號,我悄悄地開了口: 「今天來問你的不是那件嬰兒的事件。實際上,我們在找尋行踪不明的久遠寺的年輕頭家。你能不能跟我們稍微談談?」 「如果是這件事……如果是這件事,我無可奉告,什麼都不知道!」

有瞬間的躊躇,但結果,老人更加地把心關閉了起來。 「沒這回事吧!這是對你有大恩的久遠寺家的一件大事呢!你多協助我們一些也無妨吧。」 「老爺……夫人,要你們找的嗎?」 老人很明顯地開始狼狽了。刺激他的忠義心,畢竟有效果。 「說起來是大小姐……涼子小姐委託的。我不是警察,是受涼子小姐的委託。當然,如果能很穩當地了結的話,我會考慮避開警察介入。無論如何請告訴……」 「是涼子小姐!」 老人提高聲音阻斷了我的話。看得出黑色的眼瞳瞬間有著情感的動搖。與其說他的感覺是吃驚,不如說驚恐。 「那麼,就更沒有說的必要了!好了吧,回去,別再來了,回去!」 老人站起來直盯著我的臉,住後倒退,反手打開紙門一面發出呻吟聲,消失在下一個房間。打開了的紙門的陰影處,剛才那名婦人端著放著茶杯和茶壺的盆子,發呆地站著。

我和木場都無話可說。打破不和悅場合的沉默的是婦人: 「對、對不起,老先生非常怪癖,真的很抱歉。請原諒他,請不要抓他。」 婦人--梅本常子,將頭垂得不能再低地懇求著。木場說道並不是來抓他的放心吧,用這話絆住她。但為了讓她坐下花了不少時問。 據常子說,澤田時藏、富子夫婦是去年春天三月初來的,是失踪事件發生的二個月以後。常子死去的伴侶,是富子母親的表兄弟。事實上,由於和他們交住並不深,所以常子也感到非常地困惑。 「嗯,反正我是一個人,我也覺得他們很可憐。可是,呵,別說老太太了,老先生根本從來沒見過呢,我就想,該怎麼辦?」 「後來怎麼決定收留他們的?」 「那個呀,老先生我倒不清楚,但老太太一副很害怕的模樣,說是再也不能待在大房子裡了……我就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不能告訴我?於是呢……」

「於是怎麼啦?」 「哈,說目前生活費,是從大房子裡帶出來的一大筆錢……」 「一大筆錢?大概多少?」 「呵……」 常子介意著後面房間的動靜,一直不肯開口。過了一會兒,用很奇妙的表情伸出脖子,用右手示意過來,將我們引了過去。 「那個呀,有一百萬圓哪!一百萬,是我們這種窮人求也求不到的寶物呢。」 她說道,然後把手掩住嘴巴,顯得很慌張。 「啊啦,這算不算犯罪?我收下了呢。如果歸還的話,是不是就可以原諒?啊啦,怎麼辦!」 「呀,鎮定些。我們不會對老闆娘怎樣的。可是,那麼一大筆錢,後來怎麼樣了?」 木場以哄孩子的表情勸她,知道這個婦人有著對權力無條件屈服的強迫性神經症的性質。

「修理這個店只花了一點兒,剩下的全讓老先生保管。」 「我認為那是用來堵嘴的錢!」 「老爺,那筆錢財的來源八成是藤牧氏帶過去的錢。」 雖非本意,但必須承認,世間不可能有那種給辭職的佣人那麼一筆巨款的主人。 「喔,用來做堵嘴的錢?所以錢才會還沒用就花光了!那就不止是用來修理醫院了,其他應該還有拿錢的傢伙!」 我的確不認為現在久遠寺醫院的建築物,是花了五百萬圓修理的。 但如果像木場所說,給時藏夫婦的大筆錢是堵嘴錢,那就表示久遠寺那一方,有必須堵住他們嘴的理由。 「不過,老闆娘,老太太怎麼了?」 「啊,老婆婆說要去附近一下,剛剛才出去。老先生雖然那個樣子,但老太太倒是個好人呢……」

我們以等待澤田富子為理由,想再多聽一些這個膽小婦人談話。當然,在下一個房間或後面,有那個不高興我們造訪的時藏老人,我們雖處在不知何時他會怒氣沖沖地跑出來的戰戰兢兢的狀態,但由於我們是警察,常子表示了接近完全服從的同意。 據常子說,澤田時藏從父親那一代開始,就到久遠寺家服務。時藏猛一看,雖是高齡,但實際上好像才接近六十歲。儘管如此,如果從父親那一代就開始,少說也是大正或明治……說不定久遠寺仍在讚岐時,就已在服務了。我提了這件事以後,常子就說道,嗯這個呀,簡直就像三姑六婆閒聊似的一副很熟穩的口吻,開始說: 「我家老爺的父親的母親,不知為什麼覺得人生無常,於是,成為遍路(譯註:巡拜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所修行的四國八十八個靈場的人),巡拜了四國的八十八個靈場。但是,在途中倒了下來。救了她的是久遠寺的祖先,好像那時那個人是個懷孕的女子,以就是說老爺的父親已經在肚子裡囉。但安全地接生了後養育,然後,就一直關照到現在,老太婆是這麼說的。」

「原來如此。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恩人呢!」 木場說道: 「話說回來,剛才一提到大小姐老先生就變了臉色似的,你有沒有聽說些什麼?」 「大宅子的事幾乎沒聽說過呢……對了,很久以前,老太太來這裡曾說過什麼的。」 「老太太常來嗎?」 「不,可能因為寂寞吧,隔個兩三年就會信步走過來。那個呀,對了,因為是我家宿六還很健康的時候,所以是戰爭以前,或者是戰爭剛開始不久。我家那口子是在空襲的時候死掉的。」 「說了些什麼?」 「什麼都說,說大宅子的姑娘懷著來歷不明男人的孩子,為了要不要生,事情可鬧大了。」 「是藤牧的孩子!」 正如京極堂所推測。如果久遠寺梗子和藤野牧朗私通有了孩子,正是那個時期。

「所以,孩子生下來了嗎,還是沒生?」 「說是只好生了,也不知現在怎麼了?聽說才十五、六歲的姑娘,而且父母也很傷腦筋呢。她跟死了的宿六說的。不過,從那以後,戰爭就愈來愈激烈,宿六燒死了。老太太再來造訪是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那時,為了生存必須很拼命,就把那檔子事給忘了。所以在那以後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說到這裡,常子突然看著店面,然後突然不說話了。背對著店面坐著的我們,不由得回過頭去。店的前面,站著一個小老太婆,是澤田富子。 「常子太太,你在說什麼?被老先生聽到了,可吃不完兜著走唷!」 老太婆單手拿著四方形布巾包裹,像是要盡量拉長矮小的身軀似的,像不動仁王般站得極為堅挺。 「唷,老太太,好久不見了!」 「刑警到現在還有什麼貴事?我所知道的事在那時全都說了。常子太太,老先生怎麼了?」 富子小聲地說道,走上了飯廳。常子很快地敘述了事情的脈絡後,老太婆避開我們的視線似地說道: 「哼,那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還不快走,老先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要你們快走是為你們好。常子太太,你不需要理會他們。」 簡直讓人無法接近。 「老太太,等一等。先別說俺,但這個男人可是久遠寺的大小姐委託來的唷。你們這樣的話,小姐的面子可掛不住嘍。」 老太婆因木場的話,心似乎些微地動搖了。老太婆望著我: 「小姐……是梗子小姐嗎?」 「是涼子小姐。」 「涼子小姐?……想知道什麼呢?」 對於如此乾脆地被允許問話,我反而因不知該問什麼而感到困惑了。首先,問了發生事件當天的事,她的回答和周圍的人沒有兩樣。接下來,問她把房間的門敲壞時,是否窺探了裡面? 「沒有看唷,絕對沒有看唷。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老太婆超出必要的很堅決地否定了。常子在旁插嘴: 「可是,老太太,你到我家時,念念有詞地說好可怕、好可怕,那是指什麼事呀?」 「別多管閒事!我忘了那回事了。說太多,等一會兒會被老先生罵。我可以走了吧!」 富子的眼瞳顏色變得和丈夫一樣,也一樣地想進到裡面的房間。 「啊,請等一下,請再告訴我一件事就好。」 我想起有一件無論如何要問的事,那是一個不知到底和事件有無關係的問題。 「記不記得青蛙臉的嬰兒……?」 富子的手就那樣地放在紙門上,一股腦兒地坐了下來。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老太太,你知道什麼嗎?」 富子彷如繃得太緊的線斷了似的,失去了力氣。用快哭出來的表情看著我們,但我看不出那是一張快哭出來的臉,還是恐怖的表情?這個表情,使老太婆的臉更增加了歲月。 老太婆保持著那個表情,以乾啞的聲音說道: 「是聽老先生說的。久遠寺家原來在讚岐的鄉下做大夫家業,非常興盛。所謂大夫,可不是吉原的大夫(譯註:江戶時代遊廓裡的妓女,一六一七年散佈在東京市內)唷,是做祈禱的、像會施法術的法師那樣。會施法術的家族,各自都有自家的神像,犬神啦聖天啦形形色色,久遠寺流派好像是什麼童子神的。」 是歐休伯附身。 「有一個時期,在村子盡頭,有個旅人六部住了下來。這個六部帶著秘傳捲軸,以他的神通力也治愈過病,受到極大的好評。但久遠寺的大夫覺得不滿。然後好像讓童子神飛出去詛咒殺了六部。但六部的神通力很強,詛咒全都回返了,為村子帶來了災厄!」 「詛咒回返?那是什麼?」 「我聽京極堂說過,是陰陽師(譯註:在民間施行加持祈禱者)之類的人所施行的法術。被詛咒的人,將詛咒反歸還給下咒者的法術。」 老太婆無言地點了點頭。 「於是,束手無策的久遠寺大夫想了一計,說是要向六部道歉把他騙到家裡來,讓他喝了畢其(音譯)的毒殺死了他,畢其就是蟾蜍。」 「青蛙……?」 「久遠寺除了施咒以外,好像也擅長做各種藥或什麼的。六部很痛苦地死了。然後詛咒久遠寺家。既然下了青蛙的毒,那麼就以青蛙的毒報復!揚言要作祟到最後一代呢。他的死骸好像一直都沒腐爛。」 「簡直就像傳說。」 「是傳說呀!只不過從老先生那兒聽到時,覺得很恐怖呢。久遠寺將六部的秘傳奪走,托福,竟大大地發達!但六部的詛咒力量很大,久遠寺家產下的男嬰好像都是青蛙臉,所以久遠寺一族全是女人。村人沒人願意娶久遠寺的女兒。」 「這種,什麼嘛……老太太,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傳說?」 「嗯,是久遠寺家被諸侯聘用以前,所以相當早以前吧。不過這件事是真的呢。我也見過,在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富子住嘴!太無聊了。」 不知何時,紙門拉開了,時藏老人站著。 「刑警先生,還有這個人,夠了吧!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能說的就像現在這種老爺爺老太婆的傳說了,充其量是童話而已。拜託請回去吧!」 時藏的話裡帶著完全拒絕再提問題的嚴厲。富子和常子也都不再說話了。 我和木場不得已只好離開梅屋商店。老夫婦退避到後面去了。關於這一點,常子不停地低頭一直為失禮道歉,實在已經是無法再談的狀態了。 真是不愉快的印象。 木場停下腳來看著我,帶著諷刺地說道: 「嘿,作家兼偵探閣下!對我這個特攻刑警來說,這可是非常有勁兒的唷!現在的時藏夫婦的態度是異常的。憑這些我所得到僅有的證言,甭談解除對久遠寺醫院的懷疑了,簡直更深了。所以,我倒想听聽久遠寺家擁護派,關口隊長的意見。」 我沒有回答。因為澤田富子所說的話緊緊地殘留在腦子裡似的。三十年前,那個老太婆說在三十年前看到過青蛙臉的嬰兒。三十年前,是涼子和梗子出生以前,在那樣的過住,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呢?榎木津所幻覺的是那麼久遠以前的記憶嗎? 「哼,想得發呆了!關口,既然到這裡來了,我有想順道去的地方,你當然也一起來吧!」 「和事件有關的地方,我當然去。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第一個來控訴嬰兒不見了的泥水匠的家,是從這裡可以走得到的距離。」 木場說完,很迅速地開步走了。 道路仍然彎彎曲曲。前面的路完全看不清,我們不知怎麼走出了坡路。 木場停住腳,為我說明: 「這裡呀,在上宿的盡頭,以前因揪樹(發音為enoki)和梧桐(發音為tsuki)並排,於是取名和樹相同的發音ennotsuki,也就是緣已盡了的意思。這個坡路取名為岩之坂,是不算俏皮的和押韻的稱呼『厭惡緣盡的坡路』。啊,不過,倒是比前住京極堂途中那個叫『墓之町的暈眩坂』的稱謂來得好。」 「墓之町的暈眩坂?那個坡路有這個名稱?」 「什麼?你不知道哇。嘿,那兩旁都是墳墓吧,所以叫墓之田町。然後只要穿過坡道的正中間,不知為什麼站著時,頭會發暈,所以叫暈眩坂。」 那個油土圍牆裡是墓場呀。 「從前好像有個叫什麼的寺廟,不知什麼時候變成廢寺。現在好像只有一個什麼宗派的和尚在管理。那個坡路仿效從前京都一個叫什麼戾坂的,裝模作樣似的名稱,但現在沒人這麼叫。」 「京都?一條戾橋嗎?」 「對、對,就是這個名字。」 提起京都倔川一條戾橋,指的就是渡邊綱(譯註:九三五--一〇二五年,平安中期的武士)將女鬼的手腕切斷的那座有名的橋。還有,傳說陰陽師按倍晴明在那座橋下養了十二支式鬼(譯註:聽從陰陽師的命令,能自在變化、會施行不可思議法術的精靈)。橋的附近的確有祭祀晴明的神社。 「原來如此……!京極堂當神主的神社,原來是附屬于晴明神社的子神社。」 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那時候借的燈籠,是屬於神社的東西。 除魔的五芒星也稱作晴明桔梗。星印是安倍晴明的家徽。木場以驚訝的表情眺望著吃驚的我。 「什麼?你和那傢伙認識這麼久,竟然什麼都不知道。那裡的確是叫五藏晴明社什麼的唷。啊,走吧。」 走下緣盡坂盡頭,那附近就是所謂的貧民窟。伴隨坂橋宿泊處的廢止,聽說無處可去居無定所的流浪漢,以及走遊藝人、搬運工人等,開始在那一帶住了下來。現在好像以工匠和賣貨的人為首,撿垃圾的乞丐之流的也住了下來。 粗糙簡單的長形工人屋和小客棧相連。黑色的陰溝木板和潮濕的空氣,令人感到憂鬱。可是和環境迥異的,這裡的居民們很開朗。不斷地聽到孩子喧鬧的聲音和女人們爽朗地話家常的聲音。 「俺呀,喜歡這裡的人。雖然窮,不能去澡堂洗澡,但他們覺得那又怎樣?我就喜歡這樣!盤腿坐在窮人上面、還裝得若無其事似的那種傢伙,我打從心裡討厭。嘿,一直到最近以前,日本全國不都如此嗎?」 木場說到,使勁地挺了挺胸。 是的,戰後的日本,全國都是貧民窟。然後,各處都是毫無緣由的充滿了明朗和生命力,就像這裡! 復員以後,我卻無法理解那種明朗。日本輸了戰爭,大家為什麼不更悲傷呢?曾堅信的東西難道錯了嗎?煽動國民而喊出勇於做火塊啦玉碎啦、始終固執地堅持戰爭正當性的政府,簡直就像反掌似的竟標榜民主主義。另一方面,現在,國民的貧窮卻正相反地很鮮活地印在我的眼中。 如果告白的話,老實說,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反戰論者。但由於我在反社會以前,是非社會性者,所以未被識破是反戰論者。而且,雖非出於本意,也參加了戰爭。換句話說,是懦弱者。我為那樣的自己而羞恥。但至少據我所知,看得出有很多日本人,從內心相信戰爭的正當性。當然,沒有人真的喜歡死和戰爭吧。可是,出自內心認為,整個國家體制錯了的,究竟有幾人呢? 總之,以那種不可解的生命力為基礎,國家完成了和談。國民的生活也如破竹之勢般的向上發展,於是和富裕相對換的,那種生命力卻日漸薄弱了。 然而,這裡還留著。如果這個生命力才是發展的原動力,這裡也總有一天會和其他的街一樣,變得很整潔吧。 大概會如此。 「這傢伙的名字叫原澤五一,職業是泥水匠,今年三十五歲。老婆叫小春,大約三十歲。說起來,算是美女。原澤是相親結婚,只半年就當兵去了,被送到緬甸去,經歷了印巴爾(譯註:Imphal,在印度的東方的都市,日軍敗退之地)作戰。那裡像是被打得很嚴重呢,他的腳受傷了,手指頭也斷了,好不容易回到家來。整個家都被毀了。連家都沒有了。不過啊,老婆活著,是留著眼淚歡喜的再會哩。純情的傢伙非常激動,拖著有障礙的身體,拼命地工作。然後,總算能夠過活了,孩子也有了。好像很高興哩……可是那個孩子被……」 木場簡直就像在說自己的事情似的,很有要領地說著。有關那個男人的半生,我由於想不出能配合的台詞,所以無法附和沈默地聽著。結果,在我來不及插嘴之前,我們抵達了目的地。 是一棟叫「羽生」的長形屋(譯註:幾家住在同一棟屋子裡,一人一戶毗鄰而居),不知是從地名、還是人名取的名稱。 「打擾了!」 木場大聲地說道,打開了門。 男人反射式地回頭,充血的眼睛顯得驚恐。一捆紙從男人的手中掉了下來,散落在地,是紙鈔。男人--原澤伍一,很慌張地將那些紙鈔耙集了起來。 「怎麼啦,真闊氣呀,餵!」 房間裡,可能是榻榻米腐爛或者發霉的關係吧,充溢著腐奧味。只有一張萬年床和替代桌子的木箱,木箱上放著幾本雜誌,在最上面的雜誌很眼熟,那是…… 《獵奇實話》! 「原來如此……密告的原來是你呀!事到如今幹嘛做出這種傻事!你不是撤銷控訴了嗎?」 木場邊威嚇著他,邊踏進玄關前的泥土地上。原澤以彷如感受到危險的小動物似的架式,瞪著我們。 「什、什麼,要逮捕就逮捕看看呀。不、不怕的唷!告訴人家我知道的事情,拿了錢有什麼不對?」 臉上叢生著濃濃的鬍子和略微稀疏的頭髮,看不出年齡。那眼神已超過膽怯,甚至已呈現兇暴了。 「混蛋!你還在恨久遠寺吧?」 「啊,當然!好不容易天賜的孩子,被奪走了,難道能夠喔,是這樣的嗎?就把這回事兒忘掉嗎?」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要撤銷告訴?為什麼現在要偷偷摸摸……喔,難道你掌握到什麼了嗎?」 「是又怎樣!沒、沒有必要跟什麼也幫不上忙的警察說吧!」 原澤胡亂地猛抓起木箱上的雜誌,當然無法抓住,幾乎全部掉到榻榻米上了。大約有四、五本吧。全都是不同種類粗劣的不入流雜誌,這些雜誌全記載著久遠寺醫院的醜聞。我再度感到腦袋發熱。可是很不可思議的,竟沒感到憤怒,只是心境非常複雜。 「冷靜!原澤。俺呀,正存重新調查那個事件,開始重新搜查嬰兒失踪事件唷!」 原澤不動了。 「什麼……?現在你說什麼?」 「俺現在又在調查久遠寺了呢。這傢伙……嘿,從另一種形式看,他是久遠寺的被害者。」 木場如此介紹了我。沒表示同意與否,徑自垂下頭來。原澤可能以為我也是孩子被奪走的其中一人,以憐憫的眼光望著我。 木場先讓我進去後,反手關了門。原澤沉默地站著,不過,野獸的兇暴從那渾濁的眼睛逐漸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開始散發出來自全身、像沉痛的倦怠感似的東西。 我先問他知不知道孩子為什麼被奪的原因。原澤雖然莽撞,但相當柔順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老婆的身體並不硬朗,如你們所見的我們生活窮困,所以她更衰弱了。而且在這棟屋子裡,無法好好地生產,所以我晝夜工作存了錢。我的父親和兄弟都死在戰爭中,因此很想有個孩子。因為老婆很擔心費用,所以現存夠了能住院的錢,住進了那家醫院……起初不知道是那樣的醫院……總之,錢先全額付清了才准入院。然後又為了能夠搬家,我繼續幹活兒,沒有選擇活兒的餘地,進到礦坑那樣的地方一心一意地干著活兒!所以即使生產了也聯絡不到,俺什麼都不知道地干著活兒!」 「生產的時候,你不在醫院嗎?」 「啊,俺想,進了醫院就放心了,而且幹得很辛苦才讓她入院的。聯絡到俺的時候已經是生產以後了。聽到通知,俺飛奔著到那裡去!」 「對了。來控訴嬰兒失踪的一群人,都是生產前人在別的地方,只有孕婦在醫院!」 木場作了補充。 「到達醫院後,覺得醫院樣子很怪,格外的生疏、很沉悶。醫生出面說不管怎樣好像就是死產。俺既吃驚又難過,直到最近聽說都很順利的呀。總之,我想必須安慰老婆,正要進病房,竟然說她復原得不好,不准會客!和老婆見了面說了話是三天以後的事。老婆那傢伙恍恍惚惚似的,樣子很奇怪,但知道了一星期後就能出院時,她說出更怪異的話來了。老婆說她確實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不是死產。過一會兒又說,想起來了,她聽到有人說是男孩子喲!我覺得奇怪,就去問醫生。」 「然後,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因為受到太大的刺激,所以產生了幻覺、幻聽吧。老婆的模樣的確不一樣,變得有點兒奇怪。不過,我怎麼都無法理解,所以就要求讓我看屍體或什麼的也好,我緊咬著不放說是要舉行葬禮,結果對方答道那樣的東西還需要打招呼呢!」 原澤以下巴示意場所……在房間一角,放著一個小的白色骨罐。我不小心想起京極堂的干果。 「裡面放了幾顆也不知道是骨頭還是石頭的東西。領了那玩意兒,被說那是你的孩子,我怎麼都無法理解。他們擅自火葬什麼的,放進了罐子裡,雖然很感激,可是蓋子一打開,那東西不就是垃圾嗎?!」 原澤不由得哭了起來。 我也受不了了。 「後來你為什麼撤銷告訴呢?」 「是老婆的建議啦。她說算了吧,忘掉吧,重新開始!」 原澤顫抖著。 「不過……事實上,那傢伙、那傢伙把自己的孩子賣了錢!」 「什麼?」 「俺到警察局去提出撤銷控訴的第二天,那傢伙不見了。重新開始,其實指的是她一個人重新開始的意思。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俺不在家時久遠寺派來的人好像來了幾次,到這種長屋來。說的話聽得很清楚,那傢伙收了錢、達成協議,把俺的孩子買了一百萬圓!」 原澤扭曲著鬍鬚臉,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也是一百萬圓呀……嘿,的確是讓人心動的金額……」 「住嘴!再怎麼窮困窘迫能換孩子嗎?俺、俺的孩子唷!」 我不由得背過臉去。 如果久遠寺醫院作為和解的費用各付了一百萬圓,等於付掉了三百萬圓。堵住時藏夫婦嘴的費用也是一百萬圓。如此的話,再多的錢也不夠。藤牧帶的錢一天就用罄了吧。 「喔,原來後來的其他人,也在同一時期撤銷告訴的呀!那些傢伙可撒了一大筆。其他人不用說,你還被老婆背叛,她拿著那筆錢逃掉了。」 木場悄悄地說道: 「哪,原澤忘了那個女人吧!孩子的仇俺替你報,所以別再做那種提供不入流雜誌奇怪謠言的事了。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訴俺,雖然不能提供獎金,但一定揭發事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信賴我!」 原澤眺望著骨罐一會兒,用袖子擦試了眼淚後,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望著木場。 「老婆跑了,我又聽說警察停止搜查了以後,暫時無法幹活就那麼躺著!我也曾想過死在緬甸反而好,真得倒不如死掉得好!」 原澤改變了措詞,可能是表現對木場的恭順之意吧。 「可是……過一陣子又覺得很生氣,我想向那個醫生報復!一想到這個就坐立不安。將存款放進資金裡,每天到不同的地方打聽,學刑事警察的行為。呀,這麼做我也知道無濟於事,只是求慰藉而已。不過,偶然的在池袋的酒店裡遇到了那個護士。」 「護士?」 「老婆生產時在現場的叫澄江的女子。」 「澄江?戶田澄江嗎?」 「是的。曾一度回鄉下……富山,然後又回來了。」 木場的表情僵硬了。她就是那個行踪不明的護士吧。 「俺很巧妙地接近了澄江呢。澄江老喝酒喝得搖搖晃晃的,是個掌握不住她真面目的女人!不過,見了幾次後,交情愈來愈好,告訴了我很多事。根據澄江所說,俺的孩子真的……」 「生出來了嗎?不是死產?」 針對木場的問題,原澤無力地點了點頭。 「澄江好像替剛出生的嬰兒洗了澡。可是,剩下來的第二天,孩子不見了。如果相信澄江的話,好像是久遠寺的女兒奪走,然後……殺、殺死了……殺死了!」 這是致命的證言。我的脈搏跳動得更厲害了。 《獵奇實話》的標題在我的腦里四處亂室。 --食嬰兒的鬼子母神。 --奪取別人的孩子、榨取鮮血脂肪。 --搶奪別人的孩子。 原澤的臉變蒼白了,凝視著虛空。 「在額頭的正中央長著一個很大的黑痣,是個很有精神的男孩子……對,澄江說的……或者,刑事老爺,你相信俺的孩子是死產嗎?」 「當場見到失踪嬰兒誕生的四名護士,每個人都離開東京消失了。託你們撤銷控訴的福,無法做追踪調查……」 「據澄江說,同事們都領了錢,被遣回故鄉了。澄江也拿了二十萬圓,而且連工作都是醫院介紹的,但是鄉下的生活過不來,所以又回來了。」 護士如果一個人給二十萬圓準備金,四個人就需八十萬圓,這麼一來,藤牧的錢就幾乎都用完了。 「不過,那個女人回到東京,是有其他理由的呢。」 原澤稍微低著頭自嘲似的浮現笑容說道。 「什麼事?」 「藥唷,藥!那傢伙在吃藥呢。老是像做夢似的飄飄然……」 「藥?海洛因嗎?」 「俺也這麼想,但好像又不是。刑事老爺,在軍隊時代也有經驗吧,吃了海洛因精神會很好,但那傢伙的不一樣。」 「中毒嗎?不過,那種藥從哪兒來呀?」 「哼,當然是久遠寺啦!那傢伙可能是敲詐吧,俺這麼覺得,但不是錢,而是以藥作目標。」 「是多啾樂!」 我不由得說出口,但很快就後悔了。說出來,對久遠寺家人而言,是不利的發言。 「那不是開在庭院裡,你說的朝顏嗎?」 很糟糕的,木場竟然記得。 「啊……麻藥里海洛因之類的也算是興奮劑,神經會興奮,也就是說亢奮。但是多啾樂什麼的卻反而會鎮靜的唷……。原澤先生,你太太產後的樣子和那個叫戶田的人的樣子,是不是哪裡很像?」 我為什麼這麼多管閒事。 「這麼說的話……像呀!……那麼,那家醫院也給我老婆用了那種藥?」 「多啾樂的生物鹼,可用來做安眠藥和鎮痛藥。視下藥的量和方法會產生妄想狀態……也就是說,既會使妄想和現實混淆,意識又會變得混濁,所以……」 「令人產生混亂,將生產本身模擬為妄想?」 木場說出結論。 我對自己說出的話感到驚恐。 木場彷彿下了決心似地問道: 「餵,原澤,你知道戶田澄江住的地方嗎?」 她的確是決定性的證人。 「死掉了!」 原澤低聲說道。 「死了?」 「今年春天,我去找她,房間全變空了。根據房東說正想去拿她積欠的房租錢、進到房間後發現屍體已經冷了。雖然聯絡了鄉下,但沒有人願意接受,沒辦法,房東才將她當作無主的好兄弟處理。我想,的確應該是埋在中野那一帶的大墓場的。」 我和木場的眼睛互視。說起中野的墓場,那不正是『墓之町』嗎?我們通過握著事件之鑰的證人睡著的旁邊來到這裡,不,至於我,已經是好幾次了。 「死因是什麼?自殺嗎?他殺嗎?」 「我不知道。房東說嚇了一條,叫來醫生以後,宣布是橫死!警察來了,當時好像斷定是衰弱之死啦營養失調啦,似乎沒有好好地吃東西。」 「自然死呀……」 是這樣嗎? 不,如果她真的以不知何種形式攝取多啾樂的生物鹼的話…… 如果下這個處方的人,在處理的分寸上深得要領的話…… 多啾樂作為殺人的道具,也是相當有效的。但關於這一點,我保持沉默,我膽怯於思考以後的事。 「藥吃得太多也是原因……那個……朝顏嗎?好像有足以致死的量吧?超過限度的話可能會要了命吧?」 木場宛如看穿我的內在似地說道,我仍然沒有回答。 木場抱起胳膊,凝視著原澤的臉。原澤的視線漂浮在虛空,遲緩了似的很慵懶地別過臉。 「餵,原澤,現在這些談話,叫你在法庭作證做得到吧?」 原澤痙攣似地顫動,視線重新轉向木場。 「你可以跟來歷不明的出版公司談,我不會禁止你說。為了你的孩子,怎麼樣?」 「那,什、什麼意思?」 木場的細眼睛瞇得更細了。一副嚇唬人的樣子,這是亢奮時他慣有的表情。 「如果你有這個意思,俺明天就去拿搜查令闖入久遠寺。什麼嘛!那些傢伙們只要再深入追究,一定會暴露弱點!我一定會抓住尾巴,為你報仇!」 「可是,刑、刑事……這個嘛……」 「不用擔心,戶田澄江的死不會白死,由你來桃撥的話,一定拿得到搜查令,最近,取締麻醉毒品也很嚴厲呢!」 原澤以混濁的眼睛比較著我和木場的臉後,開口了,聲音顫抖。 「刑事先生……仇……仇到底是什麼?會判那些傢伙死刑嗎?那個醫生和那個神經病女兒,會判他們死刑嗎?」 眼淚將混濁的眼睛弄得更陰暗了,臉格外地扭曲了。 說眼淚很美是非常理論性的形容法。哭泣著的人,大家都一樣難看,看起來很矮小卑微。那副模樣很淒慘、絕不美麗。現在,眼前的男子,為了消失的孩子難看地哭著,然後這個男子所想到的仇敵久遠寺梗子,也在我的眼前,為了消失的丈夫哭泣著。 這個男子的眼淚,大概會因為木場的救助而被擦乾吧。但是,久遠寺梗子的眼淚,由誰來擦呢? 木場說道: 「也許無法判死刑,但會讓他們補償所做的事。鑽在土中的熊鼠會被拖出來,受老天爺審判的!」 「那些地位高的人了解俺的心情嗎?警察不會站在我們窮人這一邊的。不管什麼時候,神啊、佛啊也不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原澤那扭曲的臉,再度露出兇暴。 「俺呀,原澤,我這個人是相信那個戰爭是正當戰爭的。聽到收音機裡,天皇宣布戰敗的時候,我覺得很不能理解。但是,現在頭腦冷靜下來一想,我還是覺得那時候很奇怪。如果這樣,那正義什麼的不就成為什麼怪物了嗎?就如勝者為王的比喻,強者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正義。所以如你說,對弱者而言,神佛並不存在世間呢。不過,因為如此,由於神、佛、正義,可信賴的東西都不存在,所以才有法律呀!法律是唯一強化弱者的一個武器。別背對著法律,把它當作朋友!」 我對木場的理論不太能夠理解。但是,有一股極大的,能使一個毫無依賴、貧窮、悲慘的天涯淪落人奮起的說服力。 結果,原澤從房間角落,拿出骨罐放在膝蓋上俯視著,小聲地說,那就拜託了。 我無言地走出長屋。 木場從某個角度看,是個精明的男人。明天大概會取得搜查令闖入久遠寺醫院吧。 這樣好嗎? 真的要如此解決嗎? 「老爺……不,木場刑事。搜查久遠寺能不能再等一天就好?」 為何要他等待?現在的我,沒有任何方法。 木場吃驚地望著我。 「我很了解原澤先生的心情,但我也有必須解決的問題。我發誓,決不會做出湮滅證據,以及對被害者不利的事情。只不過,想再也能說服自己的情況下作調查。拜託,信任我,能不能給我一天的時間?」 「真是不知教訓的男人!你也是……呵,既然這麼說了,我也只好信任你了……。但是你到底想怎麼做?」 「……明天晚上聯絡你。如果真的沒辦法了,搜索住宅你要怎麼做都行,我不會抱怨。我所調查的事和嬰兒事件,說起來就不是同一個事件。」 事情是如此。 但我想得多膚淺呀。到明天晚上為止,我能做什麼呢? 「明白了。既然是關口翼的請託,就接受這個條件吧!」 木場說道後,用他那粗魯的手腕砰地拍打我的肩膀。我因此開始跑了起來。 已經刻不容緩了。 我毫不猶豫地向著久遠寺醫院跑去。並非有什麼計策,只因為想盡快和涼子見面而已。 見了面以後,要做什麼也沒有想。 穿過鬼子母神,跑在樹林中隱約記得的路。 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根本不知道路什麼的。那個時候,也是一徑地拼命跑。 我-- --我沒有發瘋! 如果拐過那個十字路的話…… 那時,從小徑上沖出一個男人。 「噢!啊拉,昨天的偵探先生!」 是內藤。 「怎麼了?臉色都變了。」 內藤氣喘吁籲地呼吸著。短距離,大概拼盡全力從醫院的玄關到這個十字路為止,直線距離地跑吧。平常不注重身體保養的關係吧,還是原來就沒有基礎的體力,額頭前滴下來的汗,宛如潑了水似的。如果是前者的話,那就應了言行不一致這句話了。 「變臉色的是你吧。內藤先生,醫院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偵探先生,你在途中沒有和人擦肩而過嗎?」 根本沒有察覺,沒有那個資格。 「因為你們慢吞吞的關係,嘿,這個!托福,今天早上可混亂呢。」 內藤將似乎緊握住的圓形紙張攤開來。攤開時,石塊掉在地面上。大概是用紙包著做成石頭鏢扔的。 「煮嬰兒而食的惡魔婦產科醫院」 是不入流雜誌中的一頁,和《獵奇實話》不同的內容,一定是原澤的長屋裡的一本。 「像這樣的,一次出版了好幾本呢。托福,惡作劇相當的厲害。玻璃被打破,牆壁上塗寫字,大聲地叫喊著……」 「叫喊?」 「那呀,滾出去啦、還嬰兒啦、不是人、以死向被害者道歉!雖說要人家道歉,但喊叫的又不是被害者本人。」 「院長呢?」 「昨天晚上,你們回去以後,唯一一個入院的患者,像是要生產了。由於是徹夜的難產,院長一整天睡得迷迷糊糊,一點兒作用都沒有。由事務長和涼子小姐應戰,大小姐的名譽受到了損害……」 「涼子小姐受傷了嗎?」 「石鏢打中她的胸部……啊,我想即使你去也不會見你,偵探先生!」 是我的責任。我這麼認為。不,我什麼都沒做。可是我自己也在幾天以前,在為了應該將久遠寺的事件寫在雜誌上,而作了採訪。 所以,是一樣的。 玄關的落地玻璃窗被擊碎得很厲害,僅留下窗櫺。牆壁和圍牆殘留著不知什麼的油漆的污痕,可能擦不掉吧。 這裡已經不是醫院了,是廢墟。所謂建築物,始終以一種微妙的平衡維持著生命。是新的或者漂亮,根本毫無關係。活著的建築物即使損壞了,也能立刻修復。但是死了的建築物已經無法修復了。 這座邸宅已經死了。 大概不會再將玻璃鑲在門扉上了吧。玻璃的碎片變成無限細碎的碎片,建築物的全部一徑地風化成各種東西。 這裡已經不是醫院了。 「怎麼啦?能幫忙收拾殘局嗎,或者是來嘲笑這個狀況的?如果是這樣,那就請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你們!」 事務長兼院長夫人,站在雜亂的瓦礫當中,明顯地很疲勞。頭髮亂了,眼睛四周的皮膚失去光彩。鬢毛有幾根綻了開來,更強化了疲勞感。 「太太,我是朋友。如果你有嫌棄朋友對象的時間,那就請告訴我真相,已經沒時間了。總之,先讓我見委託人……涼子小姐。」 「涼子躺著呢,不能見你。」 「沒時間了。如果你繼續這種無聊的虛張聲勢的話,久遠寺醫院一定等不到明天就崩毀了吧!如果你了解就請說吧,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我能做什麼嗎?我現在見到涼子,就能搞防止住在這個廢墟中的家庭趨於崩毀嗎? 我,到底-- 「涼子在房間裡,住房部分的最後一間。」 原本頑強的老婦人的線也很快地繃斷了。判斷不出微濕的眼角,是因為動了情感還是疲倦帶來的淚眼? 我推開她似地進去了。走廊髒亂到即使不脫鞋也無所謂的程度。我先換上準備好給外來者穿的拖鞋,我覺得這個動作,怎麼都和現在這個狀況不相稱,我有點兒臉紅了。 「要去那個小姐的……涼子的房間嗎?啊什麼呀……和涼子……」 「別胡亂猜疑!」 我砰地拒絕了。 很像京極堂的台詞,我這麼認為。 我一點也不猶豫,但不得不思考為什麼不猶豫。我毫不退疑地站在看似涼子的房間前,敲了門。 「我是關口,可以開門嗎?」 不等回話,我的手伸到門把上,門被打開了。 涼子在床上撐起半身。 薄睡衣的左胸一帶綁著像紗布的東西,透著治療的痕跡。 很可憐。 「關口先生……」 不知是哭,還是睡覺的關係,眼睛周圍有一點兒腫。但那始終透露著不幸的表情反而遠離了她。 「失禮了,竟然闖到這裡來。你一定會覺得我真是個沒禮貌的男人吧。但是沒時間了,我能進來嗎?」 涼子點了頭。然後,想從床上下來,我用手製止了。 很樸素的房間。 因為我不曾進入女性的房間,所以無從比較。等於是不風雅,是個非常欠缺裝飾的房間。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石頭……打到胸部。只是骨頭挫傷,沒有異常,我的心臟很弱……」 「很不幸,我的力量不夠。沒想到竟然在這種時候,那種雜誌……」 枕頭旁的床頭櫃上,放著兩本不入流的雜誌。 「扔進來的東西。」 「你看了嗎……?」 「是的。」 涼子不想再多說。想到她的內心,我覺得無地自容。 「警察已開始行動了。不過,不是為了牧朗先生這一件。」 「嬰兒的……失踪事件嗎?」 「是的。警察先著眼曾在這里工作過叫戶田澄江護士死於非命的案件,大概會從那裡展開搜查吧。」 「什麼……時候?」 「我要求明天延緩一天。明天一天如果無法追究出真相,審判官就會出面……這麼一來,牧朗先生的事件和嬰兒事件,所有虛實合而為一,會同時公開吧。但不是發表在這種亂七八糟的雜誌,是報紙,即使你的家人無罪,這個家也會毀掉。」 「已經……毀了。」 涼子說道: 「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相信什麼好了。這本書寫的東西也許是真的,我也這麼覺得。不,倒不如這樣的話……我們家族如果是不怕天理、作惡多端的犯罪者這一點被處死刑,反而還比較輕鬆呢。」 涼子的額頭冒出靜脈。 眉間刻著苦悶的溝痕。 「你委託了我,我現在還在擔任任務中。你死心的話,我可傷腦筋了。……承認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我希望你說出所知道的真相。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認為因為這樣,所以繞了一大圈多餘的遠路。你……你沒有撒謊吧?」 這、這不是和榎木津一樣嗎? 涼子別過臉去,右手放在左胸前。 「關於嬰兒的事件……當然,好像是發生了這種事。警察來過,我也知道,但是……我認為和這一次的事沒有直接關聯,所以沒有說而已。我也不知道真相……不過……」 是傷口在痛,還是心在痛?涼子苦悶的表情更明顯了。 「如果我說了嚴重的謊言……那就是發生事件當晚的事了。」 「什麼?」 是我自己先問的,我著慌了。 「我,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那晚人在哪裡。」 「不知道?」 「妹妹也一樣沒有記憶。」 我更吃驚了。 「我……不知從什麼開始……經常會有完全失去記憶的時候。腦袋恍恍惚惚的……一回神已經過了一天。在那一段期間,自己做了什麼、在哪裡,自己都完全不知道。」 「那……在什麼時候,會變成這樣?」 涼子短暫地顯得很難啟齒,但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來。 「很難說出口……有月經的時候比較常發生。不過我原來就非常少,一年裡才來幾次……」 「啊……那一晚,也……那個?」 「從前一天下午開始,完全沒有記憶。我是在這個房間,一察覺也已經睡在這裡了。但日期換了,是深夜。只有時間是完整地過了一天,家人好像沒人看到我……大概一直都在這個房間吧……。竟撒了謊,不過……女兒一天也沒見到人……卻並不擔心的家族……畢竟是很奇怪的。」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一徑地凝視著涼子脖子那一帶,然後思考著。這沒什麼,不管這個人在哪裡,對於密室的謎毫無影響力。 「我……有病嗎?這種事畢竟是不普通的呢。所以……妹妹說她失去記憶,那是立即可以相信的,可是……」 「那種是不是特別的病唷。儘管有程度上的差別,但是記憶障礙什麼的,任何人都可能發生。不管怎樣,只要去除發生的原因後,就能治好。」 我每次碰到這個人,都要她做出痛苦的告白。 「是嗎?我可不認為是普通的病。關口先生,你已經知道了吧?久遠寺的不吉樣的血的事情……」 「如果是附身的事……是迷信。不足以採信的一派戲言。因為那玩意兒把人生弄得亂七八糟,能忍受嗎?我們活在昭和年代的民主主義和科學的時代,不是活在符咒還很有勢力的未開化的時代。」 「不過……」 涼子以格外響亮的聲音說道: 「請看這個。」 涼子從床頭櫃的抽屜,取出紙片樣的東西。 「鬼子母神神社的銀杏樹上,這是用針般的東西釘在那裡的,是內藤找到的。」 是用手紙割成人偶形狀的東西。確實剪了幾個小洞,就像神社貼著的符那樣的很難看懂,黑黑地寫在上面的不知是漢字,還是其他什麼的字。只能看出中央「久遠寺牧朗」五個字。 「是詛咒的符嗎?」 「不知道。不過,只要是帖了那樣的東西,不就成了民主主義和科學都沒什麼效力的世間了嗎?」 涼子很孤單地說道。 我表示要鑑定,保管了這個東西。涼子繼續說道: 「我的母親、祖母、祖母的母親的人生,都被毫無緣由的迷信弄亂了。關口先生,雖然說別信這個,但是不管信與不信,附身遺傳的家係是這麼受到迫害走過來的。從贊岐來到這個東京的時候,並不能說情況好轉了呢,因為……」 涼子的視線朝向桌上的雜誌。 「因為現在也一樣,我已經沒有迎戰這個狀況的力氣了。」 「涼子小姐……」 「父親……入贅女婿來了以後,由於他是很討厭迷信的務實主義者。剛開始對久遠寺的迫害歷史相當憤怒,但不知不覺也疲倦了,將事實當作事實的也承認了。因此,父親希望我成為女醫生,他大概想,反正無法結什麼好姻緣吧。可是,我對醫學不感興趣。因為病弱,所以無法好好地上學。我想那就當藥劑師好了,我學了一些但還是沒有用。」 那麼……涼子有一些配藥的知識嗎?多啾樂的…… 「我本來想學古典文學。」 我的思考因涼子意外的告白而中斷。 「只有在讀中世紀文學的時候,我才能夠游離開現實。」 在鑲有玻璃門的小書架上,確實擺著幾本類似那樣的書。但那並非外行人解悶消遣時讀的東西。 《宇治拾遺物語》、《日本靈異記》、這一類的我還懂,接下來是只有京極堂才懂的書名,至於我,時代和內容都不懂。 「不過,現在想起來,只能說是逃避現實。我覺得被怨靈和鬼猖狂跋扈世界所吸引的自己,是不吉利的附身遺傳的血造成的。對於這樣的我來說,唯一的救贖就是妹妹。妹妹非常地明朗,又有人緣,一直都很亮麗。臥在床上的我,很喜歡聽妹妹談學校的事,以及遊玩地方的事情等等。她那總是很活潑的動作,也是我引以為榮的。比起我這個病弱的女兒,雙親更希望妹妹繼承久遠寺的未來吧!的確,我也認為妹妹也許可以切斷不吉利的因緣,而且對我來說,也可以除掉被賦子我身上很重的十字架,所以我反而非常地歡迎。」 涼子說著,從隱藏在毛毯的半身只抽出了腳,姿勢成為側坐在床上。然後雙手抵在額頭上。 「但是,那個結果就是現在這個慘狀!每次看到衰弱而且憔悴醜了的妹妹,我就變得無法忍受。如果這是施在久遠寺的詛咒,現在的妹妹應該是我原本該有的姿態吧。這是詛咒。我、妹妹和久遠寺這個家真的是被詛咒了。如果不這麼想的話,我……」 涼子說著哭了起來。 我剛才還在想哭泣的人不美,然而涼子哭泣的模樣,看起來很美。 「關口先生。」 涼子說完,倒向前去。 我抱住了她。 涼子的臉倒在我的胸前,哭得更厲害。 我以前也曾如此地抱過女人。 那是妄想。 可是雖宛如遙遠前世般的朦朧,實際上卻是性慾的蠱惑性的妄想。 我彷佛吸取著那肌膚的溫暖似的,實際上以很緩慢的動作抱緊了她。 「對、對不起,我……」 涼子說道,但無意離開我。 啊,我畢竟認識這個女人。 「《御伽草子》(譯註:以室町時代[一三九二--一五七三年」為主的同類短篇小說的總稱。作者不詳,作品屬於幻想、教訓、童話性,反映當時的人間百態和時代思想)的……」 涼子說話了: 「像《御伽草子》裡的陰陽師那樣……」 「什麼?」 「請解開我受的詛咒!」 「請救我!」 我終究恢復了理性,然後身子離開了涼子。 「很遺憾,我既不是魔術師、也不是撥除惡魔的人,更何況--」 --安倍晴明。 對了,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察覺呢? 那傢伙。 那傢伙的正業,不就是這個嗎? 從些微敞開的胸口,窺視得到白色豐滿的乳房的溝。 我很用力地搖晃涼子的肩膀。 「涼子小姐,我有一個想法,明天、就在明天,來解開這個家所受的詛咒吧!」 「關口先生……」 「明天會跟你聯絡。」 我留下這句話,奔出房間。 靠近門的外面,老婦人以被擊垮的模樣站著。是擔心屋內的情況嗎?但我的眼裡已看不進這些。 四周已經暗了。雜司谷的森林完全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黝暗。 我跑著。 要那傢伙。 要京極堂。 要京極堂解開詛咒! 我全力地跑在暈眩坂上,爬了上去。 在月亮也毫無踪影的深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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