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姑獲鳥之夏

第12章 -2

姑獲鳥之夏 京极夏彦 11167 2018-03-22
「聽說因為和久遠寺有關,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麼回事?」 京極堂問道。木場哼地鼻子發出聲音,把捲在手中拿的像雜誌似的東西,扔到桌上,說道: 「這個啦。一年半以前,俺負責偵辦久遠寺醫院的嬰兒失踪事件。這是剛才在中野車站前買的。」 雜誌是取名《獵奇實話》的低級的不入流雜誌。在色情的裸體畫上面,印刷著顏色很鮮豔的活字。 「食嬰兒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為鬼?或蛇?」 被將了一軍。我感到血衝上了臉。謠言竟然散佈至此。在這個尖酸刻薄閒雜亂象的業界,到現在為止,這件事竟沒有見報才真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如斯的我本身,在兩三天以前,其實也算是其中的一個。但是、但是,究竟是怎麼回事? 京極堂愁眉苦臉地拿起那本雜誌打開來,說道:

「老爺,那件嬰兒失踪事件,到底是什麼案子?」 「雜誌上也寫了呢。從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連不斷地發生了三件控訴案。應該是生出來的嬰兒竟不見了呢!這不是很奇怪嗎?發生在同一家醫院唷。俺很快地接辦了這個案子。不過呀,那個禿老頭兒可真是個騙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還胡扯說是誤會,說每一個都是死產,骨頭已經交出去了。然後,還出現個擺架子的老太婆,竟說雖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藉口找碴兒,那可給他們添麻煩了。如果只有一個人控訴,是有找麻煩的可能,不過,有三個人哩。有那麼巧合的事嗎?俺可要徹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後去搜索家宅呢。」 「那為什麼沒這麼做?」 「那個唷,三件控訴案竟然都同時撤銷了。這就更可疑了。不過,沒有人控訴就不能搜查了。俺後悔得要命!」

--在那家發生失踪案件的醫院裡,還傳出其他謠言。 --出生的嬰兒不見了的事件,好像發生了幾次。 啊,中村總編輯提到的謠言的根據,就是這個了。我覺得快受不了,覆蓋著久遠寺醫院的陰影,出乎想像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極堂沉默了一會兒。他看了《獵奇實話》的報導,終於抬起臉來,將打開的雜誌遞給我。 「真惡劣。老爺,你一直都在看這玩意兒呀?」 「看什麼是我的自由。只要能當作搜查參考用,佛經、胡亂塗寫什麼的我都看!而且,這還算是比較像樣的呢。很明顯地在寫有關久遠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還出版了有好幾本呢,但實在讀不下去,所以才沒有買。」 還有幾本!出版了好幾本嗎?沸騰的情感是生氣,還是其他什麼?我無法判斷。這種感覺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雜誌的內容的確都是誹謗中傷。雜司谷的K醫院(沒必要連大寫都寫進去!)的女兒,一見到男人就緊緊抓住淫亂,其奇行怪徑真非筆墨所能形容(一面如此寫道,接著是冗長的有關性的描寫),結果,奪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脂肪將之製成春藥,其行非人道之至,殺死的嬰兒不計其數,受其詛咒因而懷怪物胎兒,現在雖懷孕二十個月尚未生產,簡直極盡怪異之能事,活像現代復活了的鬼子母神。 過份。太過份了。雜誌還寫道: 有此一說,對妻子之嚴重亂行已束手無策的丈夫,為阻止此種行為而使出一種名為『研歐歐那(音譯,anoono)咒術』的中國魔法,但失敗,反而將之全部喝進腹內。 「什麼是研歐歐那咒術?」 我提出疑問。京極堂顯得訝異,說道:

「中國周代有一個叫偃王的皇帝……確實聽說是一個從蛋孵出來的人。身為賢名的君主施行了仁政,也留下他有怪異嗜好的傳說。但是,那種施行了自己進到女人的腹中似的荒謬絕倫的魔法,究竟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可很難相信!也許只有我不知道……儘管如此,用『現代復活了的鬼子母神』的表達方式也好,那種古怪的魔法也好,真是驚人的沒有常識呢。」 京極堂苦笑了。如果連這個男人都不知道的話,那個恐怖的咒術八成是捏造的。那時,木場的表情很神妙,而且以令人難受的聲音說道: 「哪,京極,俺以為鬼子母神是賜孩子的神呢,不對嗎?是屬於鬼惡魔之類的嗎?否則為什麼大家都去參拜呢?」 京極堂搔了兩三次鼻頭。這方面的話題正是他最擅長的,說道:

「老爺,鬼子母神本來叫『訶梨帝母』,是一個印度鬼神的妻子。別名叫『青色鬼』或『大藥叉女』。直截了當地說,也叫『惡女』。令人吃驚的,她有五百個孩子。雖然這樣,她還是每天偷別人的孩子吃掉,偷了就吃。被吃的那一方可難受呢。因此,佛祖出面了,把五百個孩子裡,一個叫畢哩孕迦的藏起來。訶梨帝母悲嘆著。從五百人變成四百九十九人,其實沒什麼不同,但身為母親只要一個不見了,總會擔心,情緒狂亂地悲哀著。佛祖很莊嚴地現身了,告誡她:五百人裡,只不過少了一人就那麼悲傷,那你想想何況是只有一個孩子,還被你吃掉的人的心情……吃了一驚的訶梨帝母深深地垂下頭去悔改,願意重新飯依佛教,成為保護佛法的護法神。後來被當作佛祖的家族,讓人供養,嗯,就是這麼回事。」

「佛祖的裁決可真輕呢。如果是俺,那可不原諫,我會處極刑!」 「呀,這就是佛教的方法。老爺,像耶酥教那種不知通融、具有堅固結構的宗教,主要是游牧……侵略民族的宗教,為了求生存,某部分就必須好戰。所以,徹底地彈壓侵略地當地的信仰,攻擊到體無完膚的程度。因此,將土地神變成惡魔、集會採主日式、祭祀則將之變形為黑彌撒。結果,在後世只留下了『反基督』(Antichrist)的形式。例如,以『主日的黑山羊』著名的叫包法梅德的惡魔,似乎曾藐視伊斯蘭教。但是,佛教的結構非常有彈性。換句話說,也比較隨便。但與其說佛教吸收了土著的宗教,不如說是融合了。在印度,也有婆羅門教和印度教等等,婆羅門教的眾神們是『天』,印度教尊崇的神則以『明王』加以吸收。訶梨帝母也是其中的一個唷。剛才的話題出處就是根據佛典《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被數落了一次後,又結實地奉承了這個神之處,可高明呢。原來,神具有善惡兩面是很普通的,由於普遍地有雙重性,因此,糾正了惡的部分、褒獎好的方面就變得很容易。」

「總覺得光是聽到就夠頭痛了。恐怖的入谷的鬼子母神。」 木場引用了蜀山人的雙關語。但是,他本人連蜀山人的蜀字都不認得。 [呵,怎麼說佛祖都是在教導人母愛,所以,才成了善神嘛! ] 「不,那是不對的。訶梨帝母原本就是善神,即使作為授子、育子之守護神的也廣受信仰。現在還有『天母』啦『母子愛』啦什麼的別稱,讀了《南海寄歸內法傳》什麼的,也是這麼寫著。換句話說,她的性格在與佛教相遇前、後也都首尾一貫,沒有改變。」 京極堂一一地提到出處,甭提木場了,連我也沒聽說過那樣的書。 「嘿,是好或不好,究竟是哪一種呀?」 木場愈來愈混亂似的,煞有介事地,洩了氣。但是,京極堂宛如柳樹迎風的模樣,步調不亂輕描淡寫地說道:

「兩種都是吧。而且,從佛教的本源來看,大體上,擁有情愛會妨礙悟性。佛祖並沒有告誡這樣的事。」 「那是怎麼回事?」 木場和我異口同聲地出聲。 「說起來,佛教就是在講應該捨棄『愛』這個觀念,因為『愛』可換說成是『執著』。捨棄所有的執著是前住如來的道路唯一的解脫。所以,把訶梨帝母的教訓,解釋為要人捨棄對孩子的執著也說不定。捨棄一切、皈依佛道的話,所有的罪業可以滅卻,而且能夠開悟……換句話說,就是親鶯(譯註: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日本鎌倉初期的僧,淨土真宗的始祖)所說的境界,『善人亦可成佛,何況是惡人』!」 我把手中的雜誌放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插了嘴: 「這麼說來佛教是否定人性的嘍。如果如你所說,剛才那個猴子的話題,不就接近開悟之道了嗎?」

「對了!」 京極堂很乾脆地答道: 「野獸由於不徬徨,所以也許更接近開悟的路。但野獸無法成佛。野獸不能捨棄之為野獸這個事實。不捨棄對生的執著就無法開悟。換句話說,原來,佛教之真意並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這麼說比較正確。」 「那麼,佛教就像是對著咱們說去死吧!」 我感到非常空虛。當然,之所以會這樣,並非僅是母子鬼神的關係。 「並非是那麼剎那性的事。嗯,每人接受的方法不一樣。為了像你這樣的俗人,佛教終於完成了從小乘到大乘的變貌。在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與其說是佛教,不如說是以原本的婆羅門教的含意廣佈於世,來得恰當。結果,鬼子母神……訶梨帝母完全不願捨棄執著,到現在還愛著孩子。所以才會吸引了許多信仰者。對了,日蓮聖人(譯註:一二二二--一二八二年,鎌倉時代的僧,日蓮宗始祖)也好像信仰著鬼子母神,那裡……法明寺是日蓮宗吧?」

「就是那裡!」 木場甦醒了似的,大聲說道: 「就是那座法明寺啦。俺不是為了聽印度的鬼子母神來的,我是來打聽那個在雜司谷的法明寺的。餵,你們到底捲進了啥事啦?」 木場半強迫的把話題拉回本題。木場是刑警。我對於談事件的全貌帶著幾方抵抗。但是,情勢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無法後退。我把這兩三天發生的事情脈絡,有一搭沒一搭口齒不清地說著。然而,木場倒很不相稱地是個擅長聆聽的人,因此,我比說給榎木津或京極堂聽時,還要能夠更得要領地將事件與搜查的全貌和盤托出。 「哼!」 木場在我說完後的同時,發出鼻音,說道: 「我就覺得那家醫院很可疑,蓋子打開一看,果然看起來像鬼魅魍魎的醫院。」 「你說得太過份了。的確並非沒有犯罪的嫌疑,可是……」 「嘿,關口,你沒有辯解的必要唷!懷疑是無罪的。不過,在真正的兇手沒抓到以前,每一個人都是嫌疑犯。不過,不管是榎木津還是你,外行人的想法畢竟摸不著邊際。」 木場抽出插在褲子後面口袋的扇子,啪啪地開始扇了起來。 「這麼說的話,犯罪搜查專家木場警官,你從剛才假冒的偵探嘴裡,找到什麼線索沒有?」 京極堂用一種聽不出是煽動,還是輕視的語氣,帶著搗亂的語氣說道。 「真討慶--」 木場交換了一下盤坐著的腳,看著我的臉說道: 「所謂犯罪,不是可能、不可能之類的問題。首先,要有動機,然後,可能、不可能才以隨後的形式跟上來。你們這些傢伙的腦袋裡,欠缺動機這兩個字。」 「原來如此。聽好,關口君,確實聽好老爺這番難得的話。」 京極堂開玩笑地說道。不過,木場的話刺激了我內心像罪惡感似的東西。 進入久遠寺醫院時,我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態面對的?我不是應該比任何人都冷靜客觀嗎?雖然揚言要自己解決,但受委託的是榎木津,我不是應該站在守護著第三者的立場嗎?但是,我受到榎木津不符合常識的含意不明的言行所影響,我只是不斷地完全露出主觀左右地動搖。結果,我並非針對事件而只是在探索關於我自己的問題罷了。我對委託人--久遠寺涼子到底做了什麼事呢? --請幫助我……。 豈止是幫了忙?醜聞簡直廣被藐視並為人所知了!這本下流雜誌的出現,代表了我的無能。 「不需要那麼愁眉苦臉。因為你是外行,你就听專家的話吧!」 木場說道後,更調整了坐姿,表示要將話題帶進正題了。 「首先,先來看發生了什麼事。老公從家裡失踪了,因為他確實不在,所以這一點沒有問題。家里人稱為『失踪』,僅有這個事實而已。其餘的全都根據證言了。除了榎木津,你和京極堂的妹妹,都某種程度全面地信任了那些證言,把它們當作『前提』而加以探索。第一,這就有問題了。失踪是因為家人這麼說,但是毫無證據。所以,要試著思考動機。密室等等的話題就從這裡展開,丈夫有沒有失踪的動機?這很奇怪,由於足以下判斷的資訊不足,所以很難說,到目前為止,沒有找到動機。如果並非出自本人的意志失踪,那就只能思考是被誰殺害,或者綁架監禁了起來。如果這樣假設,就要有『兇手』。相當於兇手的人物,目前只有家人。由於並未浮現家人以外的人物,所以先懷疑家人。這很奇怪,第一,妻子,和那個年輕醫生有私通的可能。這就有充分的動機了。其次是傭人,很難想像這傢伙危害招贅女婿的直接動機。但是,這個老先生俺也見過,非常地忠誠。他的主人……並不是那個禿頭的老爺,而是非常令人討厭的老太婆。這個老太婆說的話,他都言聽計從。然後,再來想這個老太婆和像老狸貓的禿頭老爺夫婦。但這也是十二分的奇怪。」 「為什麼?」 「第一,錢的問題。女婿帶來的錢,用途很奇怪。再來,怎麼都想不通的是,他們的言行舉止表現出做丈夫的怨恨一家人。這不就像是承認了自己加害似的嗎?接下來,最可疑的是嬰兒失踪事件。我不認為沒有關連。」 「如果這樣,妻子……次女催患怪病,和事件沒關係嘍!」 京極堂追究地問道。 [是吧。俺雖然沒有醫學知識,但生病就是生病,因為混為一談了所以更撲朔迷離。不如說這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一家人呀想著,可能是因為被自己加害的丈夫懷恨的結果所帶來了災難吧?正處在戰戰兢兢的狀態中哩。我這麼認為。 」 「涼子小姐……長女,怎麼樣呢?我不覺得她可疑。我想從她親自要求調查事件看來,也可以去除她的嫌疑。」 --請幫助……。 那句話不是在說謊。 「不,很奇怪。」 木場把我的意見一腳踢開。 「第一,失踪以後經過一年半,才去找無能的偵探商量,這個就很奇怪了。如果只是失踪,到警察局報案不就得了?我們只好想是否有拒絕警察介入的理由。偵探什麼的反正是做生意,說是失踪事件,會想,喔,找人呀!會帶著主觀。在這種時候,首先會以預先判斷來面對事件。一旦展開搜索,這會兒所謂密室的非現實性的準備等在那兒。偵探一旦以預先判斷為前提,總不免會思考如何從密室『逃脫』吧。這一點是偵探最得意的。」 「如何得意法?」 「大概,只要有密室,就會事先準備逃脫的方法哩。」 木場斷定。 「呀,等等,老爺,我可詳細調查了唷!」 不只是我。相當冷靜的中禪寺敦子很仔細地調查了。我說了以後,木場彷彿有所忠告。 「據俺所聽到的,京極的妹妹很仔細地做了調查,不過,她的調查只從外面吧?這樣是不行的。」 他說道: 「那個第二間密室很怪哩。大概有很容易識破的圈套。因為你是外行,所以看漏了吧。總之,普通偵探的話,應該識破從密室逃出的方法。這麼一來會怎樣?在那個時段,根本就沒有人看到招贅女婿的身影,其實『他已從那個房間出來了』吧。」 「原來如此。藤牧即使真的被殺了,但是利用偵探的弱點,佈局成他『活著、並以自己的意志失踪了』,你想說的是這個吧?」 京極堂非常佩服似地說道。 如此一來,涼子難道是同謀嗎?不,沒這回事,她沒有撒謊。 京極堂接著道出恐怖的事: 「換句話說,老爺想說的是家族犯罪吧。的確,如果家族全員都附和的話,就沒有謎題了。」 「對啊。可是呀那些傢伙弄錯了人選。還特別選了傻瓜榎木津,真是倒霉。一如那傢伙一貫的作風,案情的結果變得莫名其妙。沒有任何根據竟說出丈夫已死了的話,所以那些傢伙們非常慌張。榎木津半途走掉了,留下人比較好的關口偵探,他們才鬆了口氣吧。不過,事情沒那麼如意。」 「請等一等,老爺。由於我是外行所以看漏了也說不定。但是將死了的藤牧氏假裝成還活著,有什麼意義?動機、動機是什麼?」 「我認為,動機既不是戀愛的瓜葛,也不是利益計較的精打算盤。我想,是要把『殺嬰兒』的罪嫁禍給招贅女婿的主意吧。家族全員都是。」 木場加油添醋地說出嚇人的事。 「聽好,首先,是老婆和年輕醫生搭上了。招贅的丈夫成為絆腳石。這看起來就像是會發生的事。因為感情糾葛,所以把丈夫殺掉了。到這里為止還好。可是從這裡開始以後,就奇妙了。有必要抬出密室什麼的大戲嗎?如果真有的話,演員不夠呢,只有兩個人是不夠的。如果傭人也是同伙的話,那麼就可能有戲唱了。傭人不可能是年輕人和小姑娘嘍,能夠操縱傭人的是狸貓老爺和他的老伴老太婆。那個傢伙如果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那也就算了,哼,不是有那樁嬰兒事件嗎?聽你們說,那個丈夫做招贅女婿,是前年六月,失踪是在去年的一月,這和嬰兒失踪事件的時期完全符合。失踪事件最初是前年的七月,其次是九月,最後是十一月。」 總覺得,哪裡有什麼不對? 我遺漏了什麼重大的事情? 「我想,大概那個做丈夫的,不曉得怎麼的知道了那樁殺嬰兒事件,所以被幹掉了。但由於女兒被怪病附身,所以怪謠言傳開了。心想,照這樣下去可不行,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可憐的招贅女婿掩蓋起來,完全收拾掉,就這麼回事!」 「這是預先判斷!」 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了。 「先入為主的是老爺吧。大體上說來,並不知道殺死嬰兒究竟是真是假吧?事實上,新生兒失踪什麼的,不限定是殺死吧。如果沒殺的話,那麼就沒有必要為了保守秘密而收拾藤牧什麼了吧!」 「對,是預先判斷。不過,關口,只要不上對方的圈套,預先判斷是有效的,證據以後再找也沒關係。如果沒有找到證據,是弄錯了的話,撤回不就好了。總之,沒有線索是無法搜查的。」 「真令人意外的特攻警察!」 由於京極堂從旁攪和,木場用銳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木場的瞪視非常有氣魄。我呢,縮成一團。但京極堂以毫不在乎的表情,繼續說道: 「不過,的確也可能如老爺所說的那樣唷。關口君,我以前也說過,不可能有完全客體這回事。說不定在面對主體的自覺下時,才能夠獲得正確的結果。只不過……有關那樁嬰兒失踪事件什麼的,如果真有的話……」 儘管木場以很難理解的說法支持一己之見。雖察覺到案子很難理解但仍盡力地調整情緒。 「俺認為有這麼回事!有三個根據。首先,前來控訴的三對夫妻,他們完全互不相識。一對住板橋區受傷軍人的泥水匠夫婦,另外一對是住上十條的貿易公司員工和他老婆,最後一對是池袋的酒吧招待。我很仔細地調查了內情,這三對夫婦在事前完全沒有接觸過的跡象。這麼一來,控訴完全是自發性的,很難想是故意找麻煩之類的,而且也很難想是偶發事件。第二個理由,是護士的行踪。事件發生的時期,在醫院上班的護士中,那幾個能證明嬰兒出生的護士全部辭職了,而且從那以後就行踪不明。好像是回故鄉了,彷彿等著搜查開始似的消失了。很可疑。然後,最後一個理由……這個,京極,比起俺來是你比較擅長的領域……」 木場說道,看著京極堂。 「哪,京極,真有附身的遺傳什麼的嗎?」 --莫非是附身的遺傳? 京極堂的話在我腦中甦醒了。 果如所料,京極堂的表情顯得不高興。 「有那樣的……謠言嗎……?」 「有,而且是很令人厭惡的。」 木場很誇張地上下搖頭,直率地回答: 「俺說起來是討厭這種話題的了。呀,並不是不相信,但也不是相信。因為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很討厭。我老媽曾經熱中過以前的法術,非常在乎方向啦擇日啦,即使知道不准確也還是在乎。真讓人傷腦筋。而且,鬼怪啦神啦可用法律制裁,不是口自們出面的時候。」 「你的資訊到底是從哪兒得到的?」 「啊,委託香川所管轄的地區調查的結果。久遠寺來到東京,是明治初期的時候,所以幾乎不期待收穫。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詢問了。然後呢,調查結果是提到久遠寺,原是城下(譯註:以封建制領土的主要據城為中心發展的市鎮)的御醫,雖然一副名門的架子,但他出身的村子是所謂的被排擠的村子(譯註:江戶時代以後,如果村民有違反規定等的行為,全村即協議拒絕和那個人家住來和交易等,是一種私底下的裁判),交住的人也很少,絕不締結婚姻,也沒有親戚,其理由是因為有『附身』的遺傳。」 「什麼附身?」 「我不清楚,說是歐休伯(音譯,oshobo)附身的遺傳。」 「歐休伯?」 「在讚岐(譯註:舊國名,現在的香川縣)一帶的孩子妖怪。平時被看作是附在家裡的家靈似的,像遠野(譯註:岩手縣東南部)的『座敷童子』(譯註:被相信是住東北地方住家的家神,像孩子似的紅臉、頭髮下垂)。可是,我並不知道變成了遺傳……」 「所謂附身遺傳,究竟是什麼?這一帶是說禦先附身(譯註:禦先狐,俗語說被飼養馴順了後就會奉飼主的命令,會做出各種變化的不可思議的妖狐狸)和狐狸附身,是一樣的嗎?」 「……有一點不一樣。附身遺傳不是附身,是使之附身。也就是說,『使之附身的遺傳』的意思。『禦先持』(譯註:妖狐飼主)啦、『使用飯綱』(譯註:使用管狐施行法術或其人。管狐是想像中的小狐狸,具有神力,使用此種法術的一種祈禱師,將之放進竹管中搬運)啦這種施法術的人,只要想到他們是繼承遺傳的人就行了。這種遺傳的人會使他人遭到附身的不幸,在共同群體裡,當然會令人忌諱討厭。如果結婚這等於是繼承血統,所以是嚴厲的禁忌。」 「實際上沒有這種不合情理的事!總之,這是封建時代遺留下來的吧?根本是迷信!現在是昭和二十七年呢。老爺、京極堂,你們兩個都怎麼啦?」 「關口君,非常遺憾,你認識得不夠清楚唷。附身遺傳的習俗,現在還根深抵固地存在。這件事不能漠視。」 京極堂突然抗拒似地說道。 「所謂附身遺傳,是在民俗社會的一個解決方式。為解決共同體內發生的不可理解和不合情理的事,當作解決手段而設定的民俗解決方式。如同鬼的出身,一定要是異常誕生似的,村內發生了不幸事件時,一定要是附身遺傳所造成的才行!」 「但是,附身本身只是單純的神經症和精神病的病例吧。一面發生亢奮,產生心性的分離,這完全都是個人因素,不可能是讓人附身的。」 「只從病理學方面來論及附身物是危險的唷。的確症狀本身是你的領域……心理學啦病理學啦,是有能夠解決的時候。但那隻是其中一面而已。另一方面,也有從民俗學方面來看的。在這種時候,聽說大部分的稻荷神(譯註:主司食物稻作的神)等的民間信仰,都是受來自大陸蠱道和陰陽道的影響而發生的。但這只能說明其歷史性的背景,實際上卻無法說明發瘋了似的附身症狀。」 「是的。如果將這種胡說八道的民俗學式的裝飾去除,留下的只是單純的生病而已,『神經症』啦『精神病』什麼的。」 「那是附身的另一面,並非本質唷。病理學能夠解決的,只有附身內『憑依』的部分。至於『家庭的盛衰』和『太過富裕』的部分,則處於完全被漠視的情況。如此,就看不見含括了全部的『附身物的全體像』了。我呢,則認為,共同體中因經濟的新價值被導入這個要因而產生的民俗解決方式,就是附身物。到目前為止,『富』等於收穫的關係,而共同體不論好壞,正如同其名是『命運共同體』。但是,貨幣流通成為一般性的時候,共同體內部的『富的分配』就變得不平均了。換句話說,在同樣的身分當中,會發生貧富的差距。然後,為了消除差距,解決方式是必要的。因此,人們就完全地接受了很久以前連綿傳下來的『神附身』的方式,而創造出附身物。說起來,神附身就是為了將疑似非存在世上的『假想現實』,替換為存在世上之物的某種組織。很難接受的現實……是為了理解非日常的一種外在形式。亦即在日本附身物的發生是必然的,因為發生的風土環境已整備好了。換句話說,精神病理學的那一方面,是這個環境……說文化社會性的環境也可以,總之,被民俗學的那一方面所完全理解了。只要欠缺這兩個方面的哪一個,就無法理解日本的附身物了。」 「我懂得你說的話。但是照你說的,有附身遺傳的人會使別人附上什麼吧?並不是自己附了什麼吧?」 京極堂單邊的眉毛揚起,做出慣有的表情,說道: 「不,不知是什麼因素,有遺傳的家系,經常會出現心性分離等的神經症和精神病患者。在統計上好像是這樣。當然也有並非如此的情況,大概民俗性的風土改善了的話,就不會這樣了。但現在出現了這種不幸的結果,所以才無法單純地和個體的生病分割。這和文化與風土的條件有密切的關係。」 京極堂和木場都很沉著。只有我一個人在著急: 「是、是呀,久遠寺家每一代都是女的。也就是說好幾代以前就開始招女婿。那個附身遺傳什麼的,很早以前就沒有了吧。」 「關口君,覺得你真奇怪。嘿,好吧。不過,所謂附身遺傳呀,聽說主要是由女性繼承,所以婚姻被當作禁忌呢。」 「可是……」 不對。這種事根本無所謂。 「那……也許是這樣,京極堂,那和這一次事件沒關係吧。我從剛才就這麼說!」 我緊咬著不鬆口。回答的是木場: 「有關係唷。關口,太難的話題我不懂。根據管轄區的報告,地方上的故老透露,久遠寺家的人送來附在他人身上的不是狐狸、也不是狸貓,是什麼『水子之靈』(譯註:保護流產嬰兒的神靈)的。」 我說不出話來了。京極堂的低聲劃破了沉默: 「喔,這就是『歐休伯附身的遺傳』?我知道了。就像指使犬神的飼養犬神,指使竹管的飼養竹管狐狸者似的,歐休伯的家系必須飼養歐休伯一樣,也就是說有必要養育『死去的孩子』……」 「是的。所以故老們說,從前,那些傢伙們就持續殺嬰兒,更何況現在!嗯,這種說法當然不能成為證據。但儘管如此,暗號也未免太合了吧?俺覺得真恐怖。如果現代真有這麼個種族,那可不能放手不管吧!再說,這裡又不是讚岐的鄉下,是天下的帝國東京呢!」 「即使是東京,也有附身物存在唷。我們不是說今天沒什麼好運氣、附了運氣什麼的嗎?這就是附了什麼的意思。換句話說,是『狐狸附身會帶來財富』的省略語。賭博賺了錢的傢伙,暫時成了附身遺傳者,使役著附身物而獨占財富。換句話說,這種風土不僅是鄉下才有。」 「這種、用這種理由,你們就稱那一家人是殺人犯嗎?我不能理解!」 我再度激動了起來。 這和昨天對著加木津生氣的情感是同質性的。昨天,我也對著加木津那不符合常識的態度生氣。但今天不一樣。不過,究竟我為了什麼在生氣?難道是因為對久遠寺的家人……尤其是關於涼子有不利的發展而在生氣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 「這傢伙在發什麼脾氣?」 木場發出異於平時高亢的聲音說道。京極堂仍如住常般若無其事地說道: 「很難分辨究竟出於私憤,還是公憤?」 「當然是義憤!那根本是無來由的歧視。國家權力以那種玩意兒為根據,將一般市民當作嫌疑犯來處理什麼的,是太落伍的做法了。這不是既無視基本的人權,又搭不上民主主義的風潮,很粗率的話題嗎?」 不對,令我激動的並不是那個理由。但是,從我嘴裡卻脫口而出和我的心情相反的常識論。 「的確,如你所說,這是與人種歧視和地域歧視同等極為根深惡劣的因習!是不應存在,而且是不能不努力除掉的因習。但這和認識現實情況又不相同。不認識,就無法改善。而且,不能閉眼無視於扭曲歷史性的、文化性的事實。即使重新認識,將狐狸附身替換為昏睡狀態,附身當作是神經症狀,但留下了偏見,也仍不算是解決了問題吧。只需正確地直視現狀,就知道現在那種充滿偏見的古舊的因襲,仍然結實地存在。於是,在這種風土上才會發生這種事件。」 京極堂以沒有抑楊頓挫的聲調說道。 是的,我了解這種事。 木場收起扇子,抱著胳臂,嘆著氣,然後對著我說道: 「總覺得你們的談話很奇怪,真是聽不懂。關口,你認為這事件有什麼解決方法嗎?久遠寺家族的確受到無緣無故的壓迫和偏見,換句話說,是一個悲劇的家族。怎麼說都因為祖先傳下來,到現在為止,仍被世間一般的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但是,依俺看,因為如此才兩樁事不能混為一談。再怎麼令人同情的家庭,久遠寺家族每個人都很善良,但沒有證據足以說明與事件毫無關聯。正如你們所說,他們那群傢伙都沒有撒謊,而且入贅女婿進去的房間,是個沒有出口的密室。但以這個條件能夠解決實際上的問題嗎?使一個人完全地消失這等事,是絕不可能的。」 「如果使用藥物的話,並非不可能。」 「別攪和,京極!總之,關口,如果堅持你的主張,那麼,那個入贅女婿只能是如煙般的消失,還是穿上天狗(譯註:一種想像的妖怪,人形狀,有翅膀,臉色赤紅、鼻子高尖)的隱身蓑衣,消失無踪了?」 「這可好!天狗的隱身蓑衣,真是高見呢。藤牧變成威爾斯(譯註:Herbert George Wells,一八六六--一九四六,英國作家、評論家,為教育大眾寫了、《世界史概觀》等作品,並想像原子彈爆炸,被稱為SF之祖)筆下的隱形人,那可合道理的呢。他現在仍在醫院裡。然後在醫院裡打轉徘徊,既餵老鼠吃餌,又把那捆日記裡不宜公諸於世的部分抽出來。嗯,真是好方法。」 京極堂很愉快似地笑著說。可是,木場非常的認真,那雙小眼睛無言地威嚇著我。 「總而言之……呀,我的摸索的確進了死胡同。不過,老爺即使做了推理仍欠缺決定性的證據。如果要做出結論,資訊還不夠……這是我想說的。」 「非常低調呢。關口君,即使偏向你來看你這種態度,還是有點兒奇怪。有什麼特別的事兒?」 京極堂問道。 不知道。有這回事嗎? 特別的事情什麼的…… --同學,一塊兒來玩嘛! 那個時候,我…… 我…… 「好!」 木場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音,我的思考中斷了。 「既然你事情想得這麼多,怎麼樣?從現在開始一起搜查吧。俺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觀了。」 這真是意外的發展。 「告訴都已撤回了,還能以警察的身分調查嗎?」 面對京極堂的問題,木場注意傾聽了後答道, 「俺是刑事警察,不是偵探。即使沒有委託人,但只要是事件就可以調查。預防犯罪於未然是公僕的責任。嬰兒失踪事件雖然還無法弄清楚,不過,這一次是整個家庭都承認的失踪事件。知道偵探受委託的事實後,我就可以出馬了。」 木場厚臉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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