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無盡長夜

第16章 第十六章

無盡長夜 阿加莎·克里斯蒂 6017 2018-03-22
那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在樹林中最陰暗的地方走得相當快,那一帶松樹的暗影,比起任何別的地方都更為陰森森,我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正站在車道中。我衝動地一個快步跳開了小徑,認為這一定是我們那個吉卜賽老太婆了,可是當一眼認出是誰時,我突然退縮回來,是媽媽呀!她老人家站在那裡,滿頭白髮,身材高高大大,一臉嚴肅的表情。 “老天爺,”我說:“媽媽,您可嚇了我一大跳了,您在這兒乾什麼?來看我們嗎?我們請您可都請夠了,不是嗎?” 實際上我們並沒有請過,我表示過一次相當不冷不熱的邀請,僅止於此了。我對那次邀請的方式,是有十分的把握,媽媽不會答應來。我並不要她來這裡,也從來不要她到這裡來。 “你說得不錯,”她說:“我終於來看你們了,看一看你一切都還很好嘛。原來這就是你們蓋的深宅大院,也是一幢堂皇富麗的房屋嘛。”她說道,眼光卻望在我的身後。

在媽媽的語氣中,我察覺到了她那種不以為然的酸溜溜味道。 “對我這一號兒的人太堂皇了,是嗎?”我說。 “孩子,我可沒那麼說呀。” “但是您是這麼想的吧。” “那不是你生下來該有的東西,脫離了一個人的生活地位,是不會有好處的。” “假如任何人要聽您的話,那麼什麼地位也到不了。” “哈,我知道那就是你所想的和你所說的,不過勃勃雄心對任何人有什麼成就,我還不知道呢!這一種事情在你嘴裡都成了死海水果了。” “呵,看在老天份上,別盡是不說好話,”我說:“得得,您且來親自看看我們的堂皇住宅,再對著它翹鼻子吧,來看看您那位堂皇的兒媳婦,如果您敢的話,再對著她翹鼻子吧。” “兒媳婦?我早已經見過了。”

“您這句話什麼意思?早已經見過她了嗎?”我緊緊逼著問。 “原來她還沒告訴你呀,是嗎?” “什麼?”我又追著問。 “是她來看我的呀。” “是她來看您嗎?”我驚惶失色地問道。 “對呀,有那麼一天,她就站在門外按門鈴,神色上有點兒害怕,她是個俊俏小妞兒,十分可人,一身穿著的都是精緻衣裳。她說了:'您是美克的母親,是嗎?'而我就說:'是呀,小姐是什麼人?她說:'我是他太太。'又說:'我一定得來看看您,我不認識美克的娘,似乎不應該……'我就說:'我敢賭他不要你來認識我。'她躊躇了一下,我就說:'你用不著告訴我那一點,我對自己的孩子有認識,他要做什麼、不要做什麼、我統統知道。'她說:'您想——或許他為您難以為情,因為他和您都窮而我闊嘛,但是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並不是那一種人,不是,說實在的,他並不是那一種人。'我又說了:'小姐,你用不著告訴我的,我兒子的缺點是什麼我全知道,那倒不是他的缺點,他並不以自己的娘而難以為情,對自己的出身也不怎麼覺得難堪。”

“'他並不是為我覺得難以為情,'我向她說道:'如果有什麼的話,他是怕我,你明白嗎,我對他認識得太多了。'這些話似乎把她逗樂了。她說:'我料到作媽媽的一向有那種感覺——她們對兒子的一切一切都知道,我也料到作兒子的,也就因為這一點而覺得難以為情吧!'” “我說了,這種說法也許十分確切。當你小時候時,總是假裝成向全世界演一齣戲。我一直記得,我年紀小時在姑媽房裡,我床上的牆壁,有一幅金框的圖畫,畫著一隻好大好大的眼睛。上面寫著:'上帝窺我。'每當我睡覺以前,都使我一身發毛,寒到了背脊骨上。” “愛麗既然見過了您,她應該告訴我才是,”我說:“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這件事當成莫大秘密,應該告訴我的。”

我很火,火得很,以前竟毫不知道愛麗會連這種事都向我保密。 “孩子,她對自己那麼做,也許有一點點兒驚駭吧,但決不能說是害怕你。” “來吧,”我說:“來看看我們的房子吧。” 我不知道媽媽喜歡不喜歡我們的房子,大概不喜歡吧。一間間房子都看遍,揚起了眉頭,然後進入那間陽台房間裡,愛麗和葛莉娜正坐在裡面。她們剛剛從外面回來,葛莉娜一件深紅的毛料斗篷,一半披在肩頭上。媽媽望著她們兩個一陣子,站定了,就像在那裡生根似的。愛麗跳起身走過房間到我們面前來。 “呵,是羅太太,”她說道,轉身對著葛莉娜,“這是美克的媽媽,來看看我們的房子和看看我們,這真是太好了呀!這位是我的朋友葛莉娜。” 她伸出兩隻手來握住媽媽的手,媽媽望望她,然後又望著她身後的葛莉娜,緊緊盯著看。

“我明白了,”她對自己說道:“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麼啦?”愛麗問道。 “我一直奇怪,”媽媽說:“奇怪這裡的一切一切會是什麼情形。”她四面看看:“不錯,這幢房屋很好,窗簾好、椅子好、油畫好。” “您一定想喝點茶吧。”愛麗說。 “看上去你們都喝完了茶似的。” “喝茶這件事決不需要喝完了的,”愛麗說道,然後又對葛莉娜說:“葛莉娜,我不要按鈴了,請你到廚房去重新沏一壺茶好嗎?” “當然啦,親愛的,”葛莉娜說,便出房間去,回頭對母親瞟了銳利的,幾乎是害怕的一眼。 媽媽坐了下來。 “您的行李在哪兒?”愛麗說道:“您來住在這兒嗎?我希望是。” “不,小姐,我不住下來,半個鐘頭以內我就要搭火車回去,我只是要來看看你們。”然後她又很快加上一句,或許因為要在葛莉娜回來以前說出來:“好孩子,現在你用不著擔心,我把你來看過我的那一趟都告訴他了。”

“美克,我很抱歉沒有告訴你,”愛麗說得很堅定:“只不過我以為不告訴你要好些。” “她出於心裡的厚道,的確也是,”媽媽說了:“美克,你娶了個好女孩,而且漂亮得很。不錯,非常漂亮的一位。”然後又輕聲輕氣說了一句:“我很抱歉。” “抱歉?”愛麗說了一聲,隱隱約約有些兒不解。 “抱歉為了我以前對許多事情的想法,”媽媽說道,神色上也略略呈現了些緊張:“這個,誠如你所說,做媽媽的都像那樣子,一向對兒媳婦都有些猜疑。不過我一見到你,我就知道兒子有福氣了,在我看來,好得不像是真的,而事實的確如此。” “太文不對題了嘛,”我說,可是我向她說時卻含笑道:“我一向有最優秀的鑑賞力呀。” “你一向有的是昂貴的鑑賞力,那就是你的意思吧,”母親說道,望望那些織錦窗簾。

“有昂貴的鑑賞力,我真的認為並不是件壞事唉。”愛麗微微笑著向媽媽說道。 “你偶爾也得要他節省點兒錢,”媽媽說道:“這對他的個性會有好處。” “我決不肯使自己的個性受別人的改進,”我說:“娶太太的好處,就是太太想到你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十全十美,不是那樣嗎?愛麗。” 愛麗的神色現在又快樂起來了,她哈哈笑著說:“美克,你又自命不凡了,你很自負嘛。” 這時葛莉娜帶了茶壺回來了,我們原來的有些兒不自在,剛剛克服了,不知道什麼原因,葛莉娜一回來,緊張又恢復了。媽媽沒有答應愛麗挽留她住下來的願望,過了一陣子以後,也就不再堅持了。她和我陪著媽媽,沿著盤旋的車道穿過樹林向大門口走去。 “這地方你們叫它什麼名字?”媽媽猝然問道。

愛麗說:“吉卜賽莊。” “呀,”母親說道:“不錯,你們這兒附近有很多吉卜賽人,是嗎?” “您怎麼知道的?”我問道。 “我來時就見到一個,她古怪地望著我,就那麼望著。” “實際上,她不會有什麼,”我說:“有點兒顛三倒四的,就那麼回事。” “為什麼你說她顛三倒四的,她望著我時,有一種好笑的神色,她因什麼苦楚反對你們嗎?” “我想並不是真有其事,”愛麗說:“全都是她想像出來的,說我們把她攆出了她的土地啦,或者像那一號兒的事情。” “我料想她要的是錢,”媽媽說:“吉卜賽人都像那樣兒,有時候大唱其歌、大跳其舞,看他們如何唱、如何跳,可是他們那癢兮兮的手裡有了錢,就馬上停止唱,停止跳了。”

“您不喜歡吉卜賽人嘛。”愛麗說。 “他們是一夥鼓上蚤,做工作做不長久,對不是他們的東西,總不肯把放開他們的手。” “呵,好了,”愛麗說道:“我們——我們現在再也不擔什麼心了。” 媽媽道過再見,然後又加上一句:“同你們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是誰?” 愛麗就解釋說,在她結婚以前,葛莉娜就如何同她在一起達三年之久,如果不是葛莉娜,她會有多麼淒涼的生活。 “葛莉娜為了協助我們,樣樣事情都做,她這個人可了不起了,”愛麗說:“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怎麼過活下去。” “她是住在這裡呢?還是做客?” “呵,這個,”愛麗避開這個問題:“她——她目前住在我們這兒,因為我扭傷了腳,總得有個人照料我,不過我現在已經好了。”

“小兩口兒結了婚,一開頭最好只有兩個人在一起。”媽媽說道。 “我們站在宅子大門前,目送媽媽大踏步走下山去。” “她老人家的個性非常堅強嘛。”愛麗說。 我很生愛麗的氣,氣得真正冒火,因為她竟去找到了我媽媽,拜見過了都不告訴我。可是到她轉過身來,玉立婷婷地望著我,一邊眉毛揚起了一點點兒,臉上露出一半兒靦腆一半兒滿意的那種小妞兒的可愛微笑,我就止不住憐香惜玉了。 “你真是一個哄人騙人的小東西。”我說。 “這個嘛,”愛麗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也不得不如此呀。” “那就像我看過的一出莎劇,當時在我的學校裡演出,”我不知不覺地引用了這一句:“'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你。'” “你演哪個角色呀——奧塞羅嗎?” “不是,”我說:“我演那女孩子的父親,我想,我能記得住那篇演說,就是這個原因,尤其實際上這是獨一無二的由我來說的話。” “'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你。'”愛麗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何況就我來說,我根本沒有欺騙過我父親,或許後來我該騙一騙。” “我想他對你和我結婚,處理上一定不會非常厚道,”我說:“不會比你那位後母更好。” “他不會的,”愛麗說:“我認為他不會不厚道的。” “現在並沒有多大要緊了,”愛麗說:“我敢說那是很好的意見,不過,美克,那對你卻並不是什麼金玉良言。你不是個安定得下來的人,你也不要平平穩穩,要的是闖四海跑天下,去看、去幹——站在這個世界的頂峰上。” “我只要同你待在這一幢宅第裡。”我說。 “或許這一陣子吧……而我想——我想你以後會永遠要回到這裡來,而我也是一樣。我想我們每年要回這裡來一次,而我們也會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快樂。但是你還是要遊遍四海、要旅行、要觀光、要買東西。或許構想構想新的圖樣,在這裡做一個花園,或許我們到國外去看看意大利花園、日本花園,各形各色的山水庭園吧。” “愛麗啊,你使得生活看上去是那麼的多彩多姿,”我說:“我很抱歉自己蠢得很。” “呵,你蠢我並不介意,”愛麗說:“我並不怕你嘛。”然後她又加上一句,蹙起了眉頭:“你媽媽不喜歡葛莉娜嘛。” “好多人都不喜歡葛莉娜。”我說。 “連你在內吧。” “好了,愛麗,聽我說吧,你老是那麼說,這可不是真的。起先我對她有點點兒醋味兒,僅只於此了,現在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又接著說:“我想或許是她弄得別人都是採取守勢所致吧。” “厲先生也不喜歡她,是嗎?他認為葛莉娜對我的影響力太大。”愛麗說。 “是嗎?” “我奇怪為什麼你要這麼問?不錯,我想他是的。他是個非常老派的人,我想。”然後她又露出了可愛的小妞兒笑容:“因為我以為自己會不得不像戴絲德瑪娜一樣,欺騙我父親,隨了你鴻飛冥冥,逃之夭夭。” “愛麗,為什麼你那麼要見到我母親呀?”我問道,急於想一探究竟。 “與其說是我急於要見到她老人家,”愛麗說:“毋寧說我對這件事毫無舉動,就會覺得萬分難安。你並不時常提到媽媽,但我卻了解她老人家為了你,總是每一件事都做,援救種種事錯啦,辛勤工作使你能多受教育啦,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覺得不去接近她老人家,似乎太差勁、太倚富驕人了。” “這個,那並不是你的過錯呀,”我說:“那都是我的不是。” “不錯,”愛麗說:“我可以了解,或許你不願意要我去見她老人家。” “你以為我為了自己的媽媽而有一份兒自卑感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愛麗,我向你保證現在不是那樣,過去也不是那樣。” “不是,”愛麗若有所思地說道:“現在我知道了,而是因為你不願意她老人家念一大串地媽媽經。” “媽媽經嗎?”我問道。 “這個嘛,”愛麗說:“我看得出她老人家是那一型人,對別的人應該做些什麼,知道得非常情楚,我的意思是說,她老人家會要你去幹哪些職業、哪些工作。” “答對了,”我說:“穩定的職業,成家立業安定下來。” “自然而然呀。她具有相當支配的個性,而我又非有一個可以信託,可以倚賴的人不可,這個人能衛護我。” “而且照料你走上自己的路嗎?”我哈哈笑著問她。我們手挽著手走進屋子,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天下午看起來陰沉沉的,我想是太陽光剛剛離開了陽台,就在後面留下了一種陰森的感覺,愛麗說道: “美克呀,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突如其來覺得就像有人在我的墳上走過似的。” “一隻鵝在你的墳上走,真正的那句話是這麼說的,不是嗎?”愛麗說。 葛莉娜什麼地方都不在,傭人都說她出去散步去了。 現在,媽媽對我的婚姻完全知道了,也見過了愛麗,我就做了件有時真正想要做的事——寄了她一張高額支票,禀告她老人家遷進一幢比較好的房屋裡去,隨自己的意添置些新家具。當然,我很懷疑媽媽會不會接受這筆錢,因為這錢並不是我工作賺來的,也不能假裝老實說是掙來的。正如我料到的一樣,她老人家把支票寄回來了——一撕兩段,附了有一張草草的手諭,上面寫到:“我要這筆錢沒有半點用處,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你決不會改變的,老天爺保佑你吧。”我把信拋在愛麗的面前。 “你可明白媽媽是什麼人了吧,”我說:“兒子娶了個富家女,靠闊太太的錢過日子,老太君大不贊成呢。” “別著急吧,”愛麗說:“很多人都這麼想,她老人家以後就會不計較了,美克,她老人家很愛你呢。”她加了一句。 “那麼為什麼她一直都要改造我呢?要使我成為她的模式,我就是我自己呀,根本不是別人的模子。我並不是媽媽的小娃娃,會給塑造成她所喜歡的模式。我就是我,是個大人了,我就是我呀!” “你就是你,”愛麗說:“而我愛你啊。” 這時,或許是要分散我的念頭,愛麗說了些相當使我不安的事情。 “我們那個新來的男傭人,”她說道:“你覺得如何?” 對這個傭人我根本沒有想到什麼,他會有什麼?我比較喜歡這一個,從前的那個男傭人,對我的社會地位看不起,從來都不想掩飾一下。 “他很好呀,”我說:“為什麼?” “我只是琢磨,他會不會是一個安全人員?” “一個安全人員嗎?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一個偵探,我想是安德伯伯安排的。” “他為什麼要派偵探呀?” “這個——我想,很可能會有綁票吧。在美國,你知道嗎,我們通常都有警衛員——尤其在鄉下。” 人有了錢竟有好多的不方便嘛,這又是我從來不知道的一項! “多麼惡毒的想法啊!” “呵,我不知道……我想自己習慣了吧。那有什麼關係?人家根本不注意這回事。” “他的老婆不是也在這嗎?” “我想,雖然她飯菜做得很好,但肯定有問題,我認為是厲安德伯伯,或者是勞斯坦,不論是哪一個想到了這件事,一定付了錢要我們以前那個男傭人離職,讓這兩個跟班準備接替,這種事相當容易做。” “竟然不告訴你?”我依然難以相信。 “他們連作夢都不會告訴我,我也許會搞得天下大亂的。再說,也許我完全弄錯了也不一定,”她做夢似的繼續說道:“這只是一個人習慣了一直在四周圍的人,而得到的一種感覺罷了。” “可憐的小小富家千金呵。”我說得很殘忍。 愛麗根本不介意這句話。 “我想事情已經說得相當清楚了。”她說。 “這些事可都是我隨時向你學到的,愛麗。”我說道。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