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場景十
“……也就是說,一般從MAC畢業的人裡,都無一例外的在Vitec公司做出了卓越的成績。希望你們能步這些前輩們的後塵,當然,我也相信你們一定能做到”
從Vitec公司來的人事部長,正鏗鏘有力作著發言。可我們下面聽眾為了做到伸直脖子認真聽而不打瞌睡,已經竭盡了全力。要是規規矩矩聽一兩個人發言倒還不是問題,可連著三四個人難免會有點厭倦。為什麼日本人這麼喜歡發言呢?特別是一到這種激勵年輕人的場合,上了年紀的人會蜂擁而至,真是討厭。
我轉動著眼睛偷看周圍的情形,左前方一個同事東倒西歪,其他人也為了忍住呵欠而苦不堪言。要放在一般學校的畢業典禮上,打瞌睡的人多的是,所以有人睡覺也不算顯眼,但今天這個房間裡的畢業生才幾十人。為了不給人事部留下壞印象而影響到以後的分配,我拼命不讓眼皮耷拉下來。
每個人都演講完了之後,結業證書發到了每個人各自的手上。這證書不像一般的學校領到的那麼大,只有明信片大小。畢竟這只是滿足自己成就感的證書,這樣足夠了。
“那麼畢業典禮到此為止”主持人用乾巴巴的語言結束了儀式。
走出會場後,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回頭髮現智彥正盯著我看。
“呵”我說道,“你剛坐哪兒啊,我還以為你沒來呢”
其實在典禮開始前我找了他好幾次。
“我遲到了一會,坐在最邊上”
“真少見啊,你傢伙這種事竟然遲到”
從很早開始,腳部有些不便的智彥行動起來總是比別人預留更充裕的時間。
“因為實驗室有點事情”
“實驗室?在這種日子?”
“是啊,對了”說完,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用更輕的聲音繼續說道,“送別會你去吧?”
“我去啊”
我和智彥所在的Reality學科研究全體人員打算為我們開一個送別會,會場就設在附近的意大利餐廳。
“那之後的安排呢?”他問。
“沒什麼安排”
“那麼”智彥舔著嘴唇說,“能不能陪我一會兒?”
“可以……什麼事?”
“我有話要說,有些複雜”智彥把手插進褲兜,左手撓了撓鼻子,“我想和你單獨談,在一個安靜點的地方”
雖然智彥的口氣聽起來漫不經心,但我卻心頭一陣恐慌,絕對是關於麻由子的事。
“我知道了,那我們去哪兒說呢?”
“到我實驗室來怎麼樣”
“沒問題”我點頭應允。
送別會於下午五點開始,Reality學科研究室的畢業生,包括我倆在內一共有六人。以這六人為中心把大家聚集起來搞一個派對,喝了很多瓶啤酒。
稍許過了一會兒麻由子才出現,儘管我很想立刻走到她身邊,可周圍很多人找我搭話,遲遲無法騰出身子。總算在我佯裝去廁所時候擺脫了人群,走近了她。
一看到我,麻由子的身體似乎變得有些不靈活,但沒有立刻逃走,而是站在了原地。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我說。
“我當然會來,畢竟是受過照顧的人的送別會”她一邊說,一邊把視線轉向其他地方。
我點點頭,斜視著她的臉,“好像氣色不錯啊”
“我健康著呢”她回答。
從去年年末以來,我和她非但沒有見過面,連話都沒好好說上一句。當然,是她在刻意迴避我,電話也設置成了自動答錄機的模式。
“今天稍晚點我會和智彥見面”我小聲說。能看出她的臉頰微微有些繃緊,我察覺這點後,繼續說,“在此之前我想和你聊聊,能抽點時間給我嗎?”
然而麻由子沒有回答,突然又裝出了笑臉,經過我的身邊,走到稍遠處一個正和別人聊天的男人身邊,“山本君,恭喜你順利結業,你不在之後我可要寂寞很多了啊”大聲和他搭話,但顯得有些做作。
“餵,津野君,你這是什麼意思?是想說宴會負責人不在了嗎?”那個叫山本的男人帶著戲謔的口吻開始和她攀談起來。
我一聲嘆息,朝廁所走去。
送別會一直舉行到了七點。我的教官小山內邀請我再去喝上一杯,我跟他說約了人有急事,婉言拒絕了。
走出餐廳後,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繞遠路回到了MAC。通過大門口時,門衛問我“忘了東西?”,“沒錯”我回答。
今天總算沒有加班的人了,雖然時間還不算很晚,但整棟研究大樓漆黑一片。我獨自乘上電梯,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踱著步來到了智彥的研究室,他還沒有來。
他準備對我說什麼呢?我思索著,難不成是想讓我放棄麻由子嗎?對於單槍匹馬赴美的智彥,最擔心的肯定是她,他不可能遲鈍到完全沒察覺我對她的感情。
只不過,我試圖考慮其他的可能性,智彥和麻由子的關係究竟發展到了什麼程度呢?如今還能稱得上是戀人嗎?
此時響起了電梯門打開的聲音,我轉頭望向走廊盡頭,出現了智彥那纖細的身體,他發出節奏非同於常人的腳步聲,向我這裡走來。
“晚上要是在這裡的話”智彥邊走邊說著,“就會覺得這里和現實位於不同的空間,無論是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與世隔絕了”
“你是想說,今天總算從這個世界裡解放出來了?”
“怎麼說呢,我們應該永遠無法逃離這個世界吧”
智彥站在研究室門口,高舉起右手,從門上的消音器上取下了什麼,那是一把鑰匙,似乎還用透明膠帶粘上了。
他把鑰匙插入鎖孔,門咔嚓一聲打開了。
“快進來”說著,他把門敞開了。
智彥打開牆上的開關,研究室立刻被熒光燈的白光照亮。書桌和櫥櫃上整理一新,暗示著研究已經告一段落。幾台電腦的鍵盤上都已經蒙上了罩子。
與走廊上的陰冷相比,室內的空氣似乎依然殘留了一絲暖意,所以我猜想今天智彥可能已經來過一次了。
“兩年真是一轉眼的工夫啊”智彥輕輕坐在窗戶邊的書桌上,兩手往西褲口袋一插。
“就是啊”我拉了一把椅子,面對他坐了下來。 “總覺得在不知不覺中就結束了”
“不過正式的考驗才剛開始噢,你要加油”
“這也是我想要說的,想不到你這傢伙要到美國總公司去工作了”
如果智彥不知道我放棄了去美國的機會,他本該露出吃驚的神情,然而他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先是低下頭,然後又抬起來看著我。
“崇史你好像拒絕了呢”
“嗯”
接下來肯定要問理由了吧,我猜測,到底是編個合適的理由糊弄他呢,還是如實告訴他對麻由子的感情呢,我猶豫了。
可是智彥並沒有問,“真遺憾啊,本來以為我們又能一起共事了”說完,還心滿意足似的點了點頭。
這不像是他啊,我納悶,他難道不好奇我拒絕去美國的理由嗎?
“崇史,你好久不來這個房間了吧?”智彥看看房間,問我。
我頷了首,“這一年裡,我就是想進來你也不允許啊”
“這是須藤的命令呢,雖然有些不悅,但我也不能違抗教官的規定啊”
“研究內容是絕密吧?”
“雖然我覺得告訴崇史應該沒問題,但須藤卻說這種事不做絕一點就無法保守秘密”
“可能他說得沒錯”
“我對你深表歉意,把你當作外人一樣”
“沒關係,這事已經過去了”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多了,我本以為你會恨我”
“恨你?我嗎?別開玩笑了”
我作了個笑臉,誇張地仰天長呼一聲。但這舉動正是為了隱藏起內心的起伏,因為我的確由於別的原因對他懷恨在心。
“其實我今天讓你來這裡的理由,就是想把至今為止對你保密的研究內容告訴你”
“啊……”
我略感意外,因為一直深信他要說的是麻由子的事。
“可是這樣好嗎?不再保守秘密”
“當然,這依然是頭等機密哦,不過我還是想先向你透露一下”
“呵”我不知該作出何種表情,含糊地動動腦袋。
“我相信崇史一定也很想知道我究竟在進行什麼研究吧?”
“嗯,是啊”
智彥點點頭,然後把眼鏡重新扶正。
“關於去美國的事”他說,“我很能理解崇史拒絕的心情,這也沒辦法,如果我們換一下處境,我想我也會拒絕的”
我看了看崇史,他這是在說什麼呢?好像說的不是麻由子。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智彥再次推了推眼鏡,這是他心慌時的表現。 “我們的理想是因為自己的研究被認可之後赴美工作”
聽完這句話我依然不明白他要表述什麼,然後智彥又補充道。
“換作是我,得知自己是輔佐別人的角色後,肯定也不會想去美國了”
這一句話終於讓我領悟到了他的本意,智彥認為,我放棄去美國的理由是由於得知了自己是個輔佐角色的緣故。
頓時,我的腦子裡進行著各種思考:他要這麼想就任他去吧,至少不提到麻由子事情就能了結,可接下來從我口中吐出的話語,完全與這種想法背道而馳。
“是這樣啊,我原來只是你的助手啊,當時我得知自己被派去美國還高興得手舞足蹈呢,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真傻”
儘管知道自己的話很遭人厭,但就是停不下來。
智彥微微搖頭。
“不是這樣的,雖說是助手,但也至關重要呢,一定也是受到Vitec公司賞識的人。總之,要輔佐我研究的人沒有足夠的實力是不行的”
“好像是個頗具規模的研究嘛”
“算是吧,我有自信哦,這個研究可以從根本上顛覆Reality學科”
望著智彥自信滿滿的表情,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這個男人以前是個從不會誇下海口,並且經常妄自菲薄的人。
對於我的沉默,智彥似乎理解成了其他含義,連忙說了這番話:
“噢,當然咯,崇史的研究也是非常傑出的,同樣是個很了不起的工程”
“好啦,你就別安慰我了”我歪起了嘴,心中開始萌生一絲反感。
“我真的是這麼想的,這次剛好我的研究得到了認可,而崇史的研究以後也會得到好評的。因為腳踏實地是成功的根本”
腳踏實地?我的研究嗎?明明自己在進行著最尖端的研究!
儘管我意識到自己的表情不自然地扭曲著,可智彥似乎完全沒有察覺,緊接著說:
“到了洛杉磯的總公司,我會儘早把崇史的研究向那邊的人們推薦的,這樣就可以拜託他們把崇史也調動到美國了,怎麼樣,這主意不錯吧?”
“你不用這麼做的”我搖搖頭。
“為什麼?我們的夢想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去美國總公司嗎?”
“話是這麼說,可我想憑自己的能力去爭取”
“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好了,這事交給我吧。我保證,在今後不久我會讓崇史也被派到美國來進行自己的研究的。不做助手的話,也不會傷到你自尊心了吧?”
“自尊心?”
“難道不是嗎?”智彥說,口氣生硬了些,“你不願意作為我的助手去美國,是這樣吧?所以我就提出了一個不傷你自尊心的建議啊”
類似於噁心的不快從喉頭一下子湧了上來,對感情波動的控制最終功虧一簣。
“不是的”我說,“並非你所想的那樣”
“不是我所想的?”
“和自尊心沒有關係,這種事無所謂,我拒絕去美國的原因不在於此”
“那是什麼原因?”智彥從書桌上站了起來,直直地盯著我。 “其他還能有什麼理由呢?”
“你完全猜不到嗎?”我問他。
“完全猜不到”智彥回答,眼神嚴肅起來。
我試圖使心中的控制力重新運作,可惜開關扑哧一下閉上了。
“是因為麻由子”
“麻由子?”智彥皺起眉頭,“和她有什麼關係?”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智彥的表情,和她什麼關係,他竟然這麼說,明明注意到了我的心意。
“我愛她”
聽了我的這句話,智彥收起了臉上的所有笑意,那一瞬間,我感到輕輕飄起一股涼颼颼的空氣。我們倆默不作聲地互相望著對方,遠處傳來了汽車的疾駛聲。
智彥動了一下喉結,接著張口了。
“那話是什麼意思?”聲音有些嘶啞。
“沒什麼意思,我喜歡麻由子,所以才決定不去美國的”儘管一陣口乾舌燥,我仍舊說了下去,“我對她的感情,你不會沒有註意到吧?”
智彥慢慢搖動著腦袋,踉蹌地退了幾步,手往書桌上一撐。
“不知道”他說,“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
“胡說”
“我沒有胡說,怎麼會……崇史對麻由子……我不相信”
不相信的應該是我才對,智彥不可能絲毫沒有覺察。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我說。
智彥一隻手撐著,目光轉向了窗戶,可那邊看不見東西,遮光簾拉得嚴嚴實實的。
“我不明白”他終於開口說話了,像是在自言自語,“就算是這樣,崇史為了這個原因而放棄去美國的機會,我完全不理解。因為她……麻由子她……”他把頭轉過來,動作彷彿人偶一般,“麻由子是我的人”
“我無論如何都想把她搶到手,所以才想趁你和她身處兩地的時候下手,而且我想補充一句”我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來,接著說,“她不屬於任何人,也不屬於你”
“她是我的”智彥小聲說,但聲音卻很尖銳,“她只屬於我一個人”
“不是的!”
“即便崇史你對她有這樣的感情”智彥重新轉了過來,從僵硬的肩部動作可以看出他亂了方寸,“麻由子也不會順從你的,她只屬於我一個人,絕對,百分之百”他咽了口唾沫,“她一定只愛我一個人,絕對、絕對不會和你在一起的”
他漲紅了臉,我望著他站了起來,因為靜坐在椅子上已經成了一種煎熬。
“的確,她現在並沒有對我敞開心扉”
“你看吧”
“但這是因為你的緣故”
“你說什麼?”
“她不想讓你受傷害,不想讓你受到同時失去好友和戀人的雙重打擊,所以才不肯見我的”
智彥兩手緊緊攥成拳,眼鏡內側的雙眼對我怒目而視。
“你想說麻由子真正喜歡的是你嗎?”
我點點下頜,“對此我深信不疑”
“我不相信,這種結論毫無根據可言”
“我可有根據噢”我靜靜地說。
智彥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連續眨了幾下之後,把右拳從胸口的位置提了上來,並不住的顫抖著。
“你……和她睡過了?”智彥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
我稍作猶豫後回答,“是的”
可能是牙關緊咬著,智彥下巴的肉不停抽動。
“你騙我”
“是真的,去年年末的時候”
“去年……”
智彥半張著口,呼吸急促,臉色也變得煞白。
他有些呆滯的目光看著周圍,從桌上拎起了電話。然後口袋裡掏出筆記,開始撥起上面記錄的號碼來。
“你打給誰?”
但智彥沒有回答。不一會兒,好像電話接通了,他先說道,“你們那邊有一位姓津野的女性,你能幫我叫一下嗎?”
好像是某處的咖啡店。
等候片刻之後,智彥再次對著話筒說。
“現在,我和崇史在研究室裡。我希望你立刻過來,就是現在,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
掛上電話之後,智彥看也不看我一眼,對我說,“她在附近的咖啡店,過來十分鐘就夠了”
“你們本來約了在那裡見面?”
“是的”
“你把她叫過來做什麼呢?”
“我想听聽她的真心話”說完,智彥往椅子一坐,“崇史你應該也想听吧?”
我默不作聲,在離他稍遠點的椅子上也坐了下來。
對於向智彥坦白自己喜歡麻由子的這件事究竟做得正確與否,我一點自信都沒有。因為智彥竟然對此沒有覺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可我還是試圖說服自己:這話總有一天得說出來。
“還是繼續剛才的話”智彥又開口了,“崇史感覺如何?”
“剛才的什麼話?”
“就是我被奪走戀人和至友的事,你怎麼看?”
我長嘆了口氣。
“我覺得也無可奈何,我自己也倍受折磨,可到頭來還是無法對麻由子死心”
“是嗎……”
然後緘口了,我也閉上了嘴,感覺空氣中增添了一份寒冷。
過了一會兒,智彥終於張口了,“我”
我向他轉過頭去。
智彥低著頭,繼續說著,“連一次也沒和她睡過……”
我垂下了目光,依然沉默著。
走廊上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我不由想起了麻由子穿著高跟鞋。儘管有種過了許久的感覺,但一看手錶,離智彥放下電話才過了12分鐘。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麻由子走了進來。她的眼神惶恐不安,彷彿已經知道了我倆談話的大致內容。
“特地讓你過來不好意思”智彥說。
“什麼事呢?”麻由子挨個兒看著我們倆的臉。
“我有話要問你,關於你和崇史的事”
麻由子看看我,表情帶著憤怒和哀怨。
“崇史都告訴我了,我想听聽你的真正的心意”智彥說,“你喜歡的究竟是誰?是我呢,還是崇史?”
麻由子僵直地站著,緊緊握住手提包的帶子。瞳孔發暗,而且飄忽不定。
“這種事情……”她痛苦地說,“這種事我不想說”
此時,望著她已經越來越難受,我只能把臉轉向了智彥,他應該已經從麻由子剛才的話裡意識到她不再是自己的戀人了。
“是嗎……不想說啊”
智彥的目光陰鬱了起來,那一瞬間嘴唇歪向了一邊,似乎浮現了笑容。不知道是諷刺的笑還是自嘲的笑,帶著這表情,他呼啦一下站起身,然後邁開腳步。
“你去哪裡?”我問他。
智彥停下來回頭望著我。
“事已至此,我去哪里和你還有關係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短時間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們之後再談”說著,智彥消失在了內側的實驗室裡。
我呆呆地望著緊閉的門,裡面傳來一陣'嗡'的聲音,是冷卻扇的聲音。
“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後面響起了說話聲,我回頭一看,麻由子正瞪著我,眼眶已經紅了,臉頰上泛著淚光。 “這麼重要的東西,為什麼要輕易破壞呢?我不是還求你,不要做出無法挽救的事情嗎?我不明白,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喜歡你,無論如何就是喜歡。智彥也很重要,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啊。我覺得即便犧牲和他的友情也在所不惜,這也是沒辦法的,對這一切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啊”麻由子幾乎喊叫起來,然後為了平息心情,做了兩三次深呼吸,“過了今天,打算和你們倆都不再見面了”
“為什麼?”
“因為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不管我選擇誰,我們三人都不會幸福的”
“如果你選擇了我,我辭去Vitec的工作也可以,這樣就可以永遠不和智彥見面了”
麻由子不停地搖頭。
“看來你什麼都不明白,就是那樣大家才會遭遇不幸。你難道沒考慮過這樣把他置於腦後,他會是什麼感受嗎?”
她的話就像一把鋒利的箭只刺我的胸膛,我無言以對,只能盯著她的嘴唇看。
“你自己一定也注意到了吧”她冷靜地說,“犧牲和他的友情,你最終還是做不到吧?”
我把頭低了下來,很可惜,對於她的話我並不想反駁,儘管心裡想'沒這回事',可我內心還是有種躑躅而沒有說出口。
難道我做錯了嗎?這種念頭開始在心口迴盪。
咔嚓,背後一聲響,實驗室的門開了。脫了外套的智彥用他那蒼白的臉對著我。
“崇史,你到這裡來一下”
“只有我嗎?”
“嗯,我想跟你兩個人單獨談談”
我瞥了一眼麻由子,進了實驗室。
室內放滿了實驗儀器,靠牆一邊並排著很多分析裝置,而從這些裝置上伸出的同軸光纜就像'印第安'的大群蛇一樣在地上蔓延開。房間中央放著一隻椅子,就像牙醫診所供患者坐的那種,那似乎是實驗對象的座位。
“我來兌現剛才的諾言”智彥說,“告訴你研究內容”
“這事兒無所謂了”我搖搖頭,“比起這個有更重要的事——”
“你不聽可不行”智彥打斷了我的話,“你要是不听就談話無法繼續,總之先聽我說完”
“但是……”
“拜託你了”智彥用正經八百的眼神望著我,“聽我說”
我抱起胳膊,再次環顧著實驗室內。不知道智彥目前是何種心情。
“好吧,我聽”我攤開靠在牆邊的老闆凳,坐了下來。
智彥點著頭,往實驗對象的椅子上一坐。
“我記得很久前也跟你提過,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那時的被實驗對象——筱崎的記憶產生了一些偏差。把小學時代的老師從實際的中年男子錯記成了年輕女人”
確實,這件事他以前說過,我默默點頭。
“這事為何會發生呢?究其原因就是這個研究的第一步。不久我就找到了答案,知道了之後出奇的簡單”智彥翹起腿,雙手在膝蓋上合十。 “意識深處,或者是潛意識中的願望所出現的空想,會對記憶產生影響”
“空想對記憶?”
“這並不特別,日常生活裡誰都經歷過。比如令人不快的回憶時間久了也就忘記了對吧?事後回想起來,你會覺得那也是很美妙的回憶。實際上,我們會把自己的記憶無意識地加工成自己容易接受的形式,而那時的痛苦則會在記憶中缺失大半”
“還有學說稱那是大腦受了麻醉藥的影響”
“我有同感,大腦麻醉藥和記憶篡改密切相關。我再舉個例子,崇史應該也有過這種經驗,在向某人傳達訊息時,會根據自己的理解對內容稍作誇張”
“不能說沒經歷過呢”我考慮了一下回答。
“對吧?我也一樣,比如在大街上被不良少年盯上然後搶了錢,之後和人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事實上對方只有兩個人,但你會說成五個人。往後的事也就盡量說得不和這點產生矛盾”
的確有過這種事,我邊聽著智彥的話,邊回想著。
“你會把這事告訴很多人,而在多次復述的過程中,自己腦海裡的場景就漸漸成形了,當然在那個場景裡,對手就是五個人,故事也越變越有條理。隔了一段時間再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大腦裡浮現出的就不再是實際發生的事實,而是後來自己編造出來的畫面了。然而本人卻將其錯當成了是'真實的記憶',回答得理直氣壯,'不良少年就是五個人!'而感覺不到自己在撒謊”
“也就成了記憶的篡改……嗎?”
“某本書上曾寫道:被警察逮捕但堅持自己是清白的犯人當中,逐漸形成這種錯覺的人不佔少數。儘管事實上犯了罪,但在反反复復作出假口供的過程中,漸漸將其信以為真了”
“這事我聽說過”
“可能這些都可以解釋為人類自我防禦的本能吧,然後我就思考如何來利用這種本能。怎樣通過人為的手段,來製造出這種效果。這一年當中,我在著手做的研究,正是這個”
智彥站起來,把放在一旁的一疊紙遞了給我,那是一份裝訂成冊的報告書。
我將其瀏覽了一遍,不,'瀏覽'這個詞不貼切,我對那上面寫的內容相當震驚。
“那上面也寫到了,只要有一個能構成導火線的畫面就行了”智彥說,“當事人在腦中成像時候所運用的腦機能模式會將此畫面記錄,然後把這內容輸入到記憶領域。到這裡,基本步驟就完成了”
“之後就是下的自主處理了……嗎?”
“本人會無意識中將記憶裡的瑕疵剔除,漸漸變為更自圓其說的形式。因為這種記憶的演變是連環式的,所以取名為多米諾效果”
“真是大吃一驚啊”我仰起原先低著看報告書的頭,“真了不起”
“只是走運而已”智彥說。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報告上,多米諾效果的發現和應用首份報告——
這決不是走運,我想,倘若相同的情況放在我面前,我肯定無法作出此項發現,三輪智彥是個天才。
“我總算知道Vitec公司選你的理由了”我說,“絕對的首選”
“能被你這麼誇獎我很開心”
“這可是真的”我把報告放在一旁的儀器上,覺得身體異常沉重,挫敗感使我氣力全無。
“崇史”智彥說,“想不想體驗一下這個多米諾效果的實驗?”
我望著智彥,不知他這句話的目的所在。
“把我當成實驗對象”
“你說什麼哪?”
“我可不是開玩笑噢”智彥的臉上透出一絲緊迫感,“我希望把自己的記憶改變”
“智彥!”
“所以我才向你解釋了這個裝置”他摘下眼鏡放在一邊的架子上,“我想把麻由子忘卻,從一開始她就不是我的戀人,我想把記憶變成那樣。否則就無法像先前那樣活下去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
“餵,崇史,拜託你了,我覺得你會幫助我的”
我不由得感到,這的確是一個解決良策,如果抹除麻由子的記憶是為了他著想,那何樂而不為呢?
“你不徵求一下麻由子的意見嗎?”
“她那邊我希望由你來解釋,因為那時候的我已經辦不到了”
“可是……”
“求你了”智彥說,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記憶有時候會將人束縛,此刻折磨著我的,正是記憶,我希望你幫我消除”
他低下頭,並且合掌作揖。
“你別這樣”我說,“用不著這樣的”
“那你同意我的請求嗎?”
我按了按眼角,思索起來。雖然腦裡浮現出很多台詞諸如'拋棄記憶是卑劣的行為'、'別想逃避現實',但我卻完全不願說出口,世上虛偽的語言太多了。
“好吧,我做”猶豫再三我說道,“不過我能做到嗎?”
“當然能,比遊戲機還簡單”
智彥取出一本手寫的操作手冊,向我說明了步驟。這的確不難,重要的是時機的掌握。
闡述完一遍後,智彥設置完所有的設備,在中間實驗對象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首先用綁帶將身體固定住,頭頂戴上一個稱之為'腦罩'的佈滿電極的網狀頭盔。然後腦袋靠在椅背上也用帶子固定。
“好了”他向我做了個手勢。
我打開了第一個開關,隨即一個巨大的筒狀頭盔從上方緩緩下落,一直罩到了智彥的胸口。腦罩會感知到大腦的活動,通過頭盔的磁力來控制其運作。這頭盔也有阻隔外界電磁波的作用。
“第一部,核查”我說著,開始檢查起每台機器是否進行著正常工作。似乎沒有問題。 “核查結束,無異常”
“好了,開始吧”智彥說。
“作為導火索的記憶你選好了嗎?”
“這個嘛”智彥思考了一番,然後說“就從剛開始把麻由子介紹給崇史認識那時開始吧,可以嗎?”
“好的”我簡短回答道,“那開始了噢”
“嗯”
我首先發出從大腦輸出信號的指令,四個電腦屏幕的畫面上隨即出現了不同的三元圖像。
“要素一”我看著操作手冊開始提問,“地點是在?”
“……咖啡店,新宿的咖啡店。店名忘了”頭盔中的智彥回答。
屏幕上的畫面沒有特別的變化,我便轉到了下個問題。
“要素二,那是什麼時候?”
“一年前,進MAC一年之後的春天,三月份”
“要素三,你在那里幹什麼?”
“和崇史……敦賀崇史見面”
“要素四,為何見面?”
“為了向他介紹朋友,把津野麻由子介紹給敦賀崇史……”
此時,四個電腦的畫面出現了劇烈的變化,其中一個失去了立體性,變為了平面圖形,並出現了'ERROR'的文字。
“發生錯誤了,智彥!”我說。
智彥隨即一聲嘆息,“從頭再來一次”
“明白了”我把所有的設備歸零。
產生錯誤的原因,顯然是智彥所用的'朋友'一詞,把麻由子當成朋友來介紹的場面,無法清晰成像。
第二次還是在相同的地方出現了錯誤,因為這部分和事實有出入,所以也不奇怪。
“真不順利啊”智彥焦急地說。
“要休息一會兒嗎?”
“不,繼續吧——餵,崇史”
“怎麼了?”
“異性之間真的有朋友關係嗎?”
我一愣,回頭看著智彥,但由於被頭盔擋住無法看清他的臉。
是卡在了這一點上嗎?我恍然大悟,所以才不能清晰成像啊。
“嘿,你怎麼看?”他再次問道。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也沒有正確答案,從很久以前人們就開始爭論了。
不久我意識到,自己現在要做的並不是解決這個疑問,而只需要將智彥心中的疑慮消除即可。
“即使喜歡對方,有時候也能保持朋友關係噢”我這麼回答。
“什麼意思?”
“只要隱藏起自己的真心,就不會發展成朋友之外的關係,至少在形式上”
“是嗎……”智彥用右手手指打得椅子扶手咚咚作響,“只要我不向她表白,就能持續朋友的關係了啊?姑且在表面上?”
“這種想法也很普遍”
“不,我已經十分了解,而且好像能夠想像出來了,我們再重新來最後一次”
智彥說完,我又重複起開始的步驟。把所有電腦的數據統統還原成初始值。
然而,我心裡掀起一陣異樣的波瀾,感到堵得慌。不表明心意而保持著朋友關係?這不是本該我自己做到的事嗎?若是我一年前就這麼做的話,也不會落到這副田地了。
而為了擺脫此刻的狀況,我向智彥提出了自己做不到的要求,明明自己是最清楚這麼做得忍受多少苦痛的人。
“要素一,地點是在?”
然而,我卻沒有開口阻止這次嘗試。
智彥第三次製作記憶篡改導火索的嘗試終於成功了,並且他那時候的思考也被記錄在了電腦中。之後,只要將其輸入他的記憶中樞並定位就行了。
“我想問你件事”我說,“這個實驗之後,你會遇到和開始記憶相矛盾的地方,會不知道自己在此處做甚,那該如何是好?”
“噢,你說那個”他的口氣聽起來考慮過這事,“結束後,估計會陷入輕微的失憶狀態。然後就會慢慢開始了解事態,改變成對自己最合適的記憶。究竟是如何的記憶我現在還無法想像,所以崇史你只要和我的口徑保持充分一致就行了”
這麼做簡直無異於賭博。
“麻由子怎麼辦?她可不知道你改了記憶啊!”
“之後你跟她說明情況吧”
“可是——”
“對了”智彥打斷了我,“我希望你收下一樣東西,你看到我掛在那椅子的上衣了吧?”
“嗯”
那是一件製作精良的深藍色西服。
“那衣服的內袋裡應該有一個相架”
我拿了出來,是一個又薄又小巧的相架,裡面放著麻由子的獨照。她身穿黑色T恤和休閒褲,還戴著紅色耳環。
“那是在迪斯尼樂園拍的,是我最中意的一張照片”
“你要把這個給我?”
“我希望你收下,我想給你應該沒問題”
真是一個令人為難的要求,只要我還拿著這張照片,我的自責感就不會消停。但這可能是智彥最低限度的報復了吧。
“好吧,我收下”
“這個太舊了,你把他換到一個新的相架裡去吧”
這話挺像思維細膩的智彥說出來的,我明白了,我回答。
“那接下來我們開始吧”智彥說,“方法你知道吧?”
“嗯,沒問題”其實我要做的,只是敲幾個電腦鍵盤而已,剩下的都是機器的活兒。
“好了,開始吧”
“那個,智彥……真的沒問題吧?”
“沒關係”他靜靜地說著,“真的沒關係”
“那麼”
“嗯,開始吧”
我閉上眼睛,作了個深呼吸,然後睜眼按下了鍵盤。
四個電腦屏幕一起動了起來。
作為導火索的記憶影像輸入只需要一分鐘,是該說'花了一分鐘'呢,還是'一分鐘完成',我完全不知道。反正這一分鐘我都花在凝望智彥給我的這張照片上了。照片中的麻由子,確實美麗動人,熠熠生輝。
我不認為自己現在的行徑是正確的,甚至還感到有些卑鄙。可還有其他的解決辦法嗎?理想言論或冠冕堂皇的話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然而,目睹到智彥做出的這個悲愴決意時,一個念頭開始在我腦海裡孕育成形。那就是,我也應該忘記麻由子。這樣就形成贏家一個都沒有,每個人都是輸家的局面。
這個主意並不壞,我認真地考慮了一下。然後搖搖頭,無法否認自己有種臨陣脫逃的心情。
智彥,你傢伙太強了——我抬起頭,自言自語道。
就在那時,我發現情況有些異常,四個畫面中的兩個顯示著腦功能不正常,而剩下的兩個則出現了錯誤的字樣。
我看了看手錶,已經過去了三分多鐘了。我慌張地翻著操作手冊,查找起發生異常時的對應來。可是,哪裡都沒有寫遇到當前這種情況該如何應對的方法。
我打開門高聲呼喊,“麻-由-子!”
只見麻由子正坐在凳子上發呆,眼神飄忽不定。
“你快來,出大事了!”
她倒吸口氣,快步走了進來,“怎麼啦?”
我不知該如何用語言解釋,只得讓她親眼目睹實驗室裡發生的事,當她看見坐在實驗者用椅上的智彥時,整個人僵住了。
“為什麼他會……”
“詳情我待會兒跟你說,先不說這個,他的腦機能有點奇怪”
麻由子看了看屏幕,不由瞪大了眼睛,“這個是……”
“怎麼了?”
“智彥給我看過和這類似的圖像,這個是睡眠狀態,而且永遠不會醒來”
“什麼……那我們該怎麼辦?”
“不知道,以前我們是在模擬狀態下做的”
“沒辦法?……”我飛快地打著鍵盤,操作手冊上記錄了緊急中止的辦法。
系統停了下來,罩在智彥頭部的頭盔也升了起來,但他還是雙眼緊閉、毫無表情。
我飛奔過去把固定住他身體的皮帶解開,然後呼喊道:
“智彥,智彥!快回答我!”
但他沒有任何反應,身體像人偶一樣搖晃著,一點沒有勁兒。
“智彥,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頓時明白了一切。
這件事完全在智彥的預料之中。失去了戀人,又被至友背叛之後,他選擇了長眠不醒。永遠處於睡眠,不就是死亡麼?儘管有呼吸,腦電波也沒停止,但這和死完全沒有分別。
我一個趔趄,靠到了身後的裝置上,於是放在上面那副智彥的眼鏡掉在了地上。我呆呆地望著它,然後撿了起來,一塊鏡片跌碎了。
悔恨和悲傷如同海嘯般潮湧,並以驚人的速度襲來。
“我殺了智彥!!”
這是從內心深處迸發出的吶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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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