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曾去過多次的三宮的牛排店,現已挪到距原處約一百米的地方,好在招牌還是原來的樣子,這讓曾我略微鬆了口氣。道路上依然隨處可見地震後的痕跡,但終於開始顯露復興的徵兆。
“只把這塊鐵板拿出來了。”老闆娘自豪地說。她發福的體態和紅潤的臉色都和上次見面時一樣,但她肯定用了不少時間才恢復這種表情。
“這是我們家的寶貝。”老闆娘邊說邊撫摸銀色的鐵板。
“你們真厲害,只用了一年,牛排店就恢復到了這種程度。”曾我手拿著盛著紅酒的酒杯環顧店內。快晚上十點鐘了,已經沒有其他的客人。這家店本來九點半關門,曾我提前預約了,便專門為他延長了時間。
“聽你這樣說真是高興。我們還是想回原來的地方,當然還要再花點時間。以前的熟客如果看到這裡,肯定會感到遺憾。”
“我覺得這裡也很氣派。”
“謝謝。”老闆娘微笑著喝了口生啤。那表情似乎在說,我知道這是恭維話。以前的店比現在大一倍,最重要的是氛圍古色古香,現在已很難再現了。
她說,以前的店在地震中並沒有倒塌,但四周的房子接連著火,大家都束手無策,房子最後儘數燒光,只是勉強將數十公斤重的鐵板運了出來。這話應該沒有誇張的成分。
“看來還是以前的房子結實。那裡是由老外的舊房子改建而成,四周新建的房子全塌了。”
曾我隨聲附和著。實際上,運用了最新的預製裝配式技術的房子最結實,但沒必要和老闆娘爭論這些。
“曾我先生,你現在去了東京,是不是再也不回這邊了?”
“是啊。估計要在那邊待一段時間。”
曾我就職於總部設在大阪的商社。他出生在琦玉縣,三年之前一直在總部工作,之後調到了東京分部。雖說是分部,可不論是公司的大小還是業務規模,都已超過總部,計劃近期將把名稱改為東京總部。因此,這次的調動可說是榮陞。
他主要負責產業機械。今天在大阪有洽談會,工作結束後來到了神戶。這是他早已計劃好的。
“今天住在這裡?”
“嗯,明天去西宮。”
“西宮?幹什麼去?”
“那裡有熟人。”他搖了搖頭,“應該說曾經有。老闆娘,你還記得新海嗎?”
“新海?”她思索片刻,隨後用力點頭,“啊,你是說住在京都三條的那位……”
“對對。”
“很有氣質的一個人,頭髮全白了,戴著金絲邊眼鏡。”
“他就曾住在西宮,在去年的地震中去世了。”
“哦。”老闆娘皺起了眉頭,卻沒現出驚訝的神色。對於經歷過那場地震的人來說,受災者的死亡並不罕見。 “真不幸,他竟然……”
“他夫人也去世了。我想去獻束花。”
“你好像說過,他曾經對你特別關照。”
“就是他教會了我如何工作。他辭職後和夫人相依為命,沒想到竟然會這樣。”
“去世的多半是老人。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悠閒生活的時候,卻……真是太殘酷了。”也許是想起了什麼人,老闆娘用圍裙擦了擦眼角。
離開牛排店,曾我去了在地震中沒有倒塌的酒店。到了酒店的房間後,曾我拉開了窗簾。曾經那麼美麗的神戶夜景,現在卻基本一片漆黑。無人居住的樓房、倒在地上的霓虹燈全沉沒在這片黑暗中。
他沖完澡,上床,正想關床頭櫃上的燈,卻發現旁邊的牆壁上有一條小裂紋,不知是不是地震造成的。即便是,在震後的檢查中應該也已被判定沒有問題。
就在前幾天,在神戶舉行了“阪神淡路大地震罹難者追悼儀式”。首相都出席了,但對受災者的援助遠遠不夠,現在依然有近十萬人住在簡易房、學校或公園裡。曾我的一個朋友剛買的房子已無法居住,卻仍需支付房貸。看來政府根本沒打算認真幫助他們。據說政府要為負債累累的住宅融資機構撥七千億日元財政資金,曾我想,難道就不能從裡面拿出百分之幾撥給受災者嗎?
他在大阪總部乾了七年,這邊有很多朋友,知道受災的就有十多個,已確認死亡的只有新海夫婦。
他是從電視上得知這一消息的。播音員平淡地讀出死者的姓名,其中就有新海武雄和新海澄子。
新海是曾我在大阪時的部長,因為畢業於同一所大學,對他相當關照。聽說他在離退休還有兩三年時突然辭職了。事情沒有公開,但當時在大阪總部的人幾乎都知道,新海部長是被迫辭職的。
當時正處於泡沫經濟的鼎盛時期。某大型汽車製造廠要建立一家新工廠,絕大部分生產加工機械都有曾我的公司負責採購。這麼龐大的項目在現在不景氣的情況下幾乎無法想像,相應地,好處費的金額也大得驚人,牽扯到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一個人露餡了,很可能順藤摸瓜地查出收受賄賂的事情。究竟在哪里切斷線索呢?最終,新海被選定為犧牲品。
曾我不了解詳情,但社長和董事們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每次看到這些人依然身居高位、專橫跋扈,曾我就感到義憤填膺。
傳言也被添枝加葉了。其中之一就是封口費,有一個說法稱新海領到的金額是正常退休金的兩倍,甚至有人說他辭職已算佔了便宜。
傳言的真偽無法辨別。就算是真的,曾我也確信那絕非新海部長希望的。新海經常說,誠心誠意、踏踏實實地工作,才是成為一名傑出商社員工的捷徑。曾我能夠想像,背上不正當的嫌疑被迫辭職,新海肯定萬分遺憾。他答應辭職,只不過是為了公司考慮;過著隱居般的生活,也是為了逃離不正當的追究。
他卻遭遇了地震。知道他死了,有些人肯定心裡樂開了花。一想到這些,曾我就難以忍受。
他關上燈,閉上眼睛,卻久久難以入睡,也許是想起了新海,精神有些亢奮。
第二天早晨,他離開酒店後去了西宮,上了一輛出租車。他拿著賀年卡。辭職後新海依然每年給他寄賀年卡,每次都是親筆書寫。新海寫得一手好字,內容又謙恭和藹,透著真誠。曾我拿出賀年卡,是想讓司機確認地址。以前曾去過一次新海夫婦居住的公寓,但記憶如今已毫無作用,因為街道已面目全非。
司機在地圖上查了查,發動了汽車。
“那一帶受災嚴重。我有朋友在那裡,遭遇了火災,無家可歸。”
“您也是這里人?”
“我呀……在尼崎。幸虧住的房子還沒事,可車壞了。我好長時間沒法工作,真發愁。”
曾我這才注意到這是量私人出租車。
“寫賀年卡的人沒事吧?”
“唉,去世了,夫婦倆一起……”
“唉。”司機嘆了口氣,和牛排店老闆娘反應相同,“說句不該說的話,夫婦倆一起死也許更好。如果只剩下一個人,就更難受了。剩下丈夫,什麼家務活都不會幹;剩下妻子,以後的生活也沒著落,更無法忘記死去的人。”
曾我並不覺得司機這樣說有什麼不應該。總能看到相關報導,說地震後孤身一人的老人在臨時簡易房中衰竭而死。他們需要的不只是金錢和食物,關鍵是要重新鼓起生存下去的勇氣。
得知新海夫婦死亡的消息時,曾我想馬上去現場。但那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去,而且因為地震的影響,工作更忙了,最終沒去成,眨眼間已過了一年。
曾我打開皮包,把賀年卡放進內袋。那裡還放著一件重要東西。他摸了摸,合上了皮包。
這次專門來這裡,除了要獻花,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把一樣東西交給新海夫婦的女兒。
那東西是在去年年末發現的,整理公司辦公桌的時候碰巧冒了出來。那不是曾我應該拿著的東西,是以前新海寄存在他這裡的,一直沒取走。
他想,無論如何要把這東西還給新海的女兒。他拿著沒有什麼意義,又不能擅自處理掉。最主要的是,這對她來說肯定非常重要。
她好像叫美冬。曾我沒見過,卻曾去過她工作的那家店。
“我女兒在南青山的時裝店找了份工作,是一家叫'WHITE NIGHT'的店。我也不知道賣什麼,你有空的時候幫我去看看她,不用買什麼東西。“以前新海在電話中曾說過這番話。
曾我想,既然店是在南青山,肯定全是高檔品。下班後,他去了那裡,不出所料,前面鑲滿玻璃的商店中擺放的都是昂貴得令他難以企及的商品。那天美冬偏偏休息了。接待他的是經營那家店的女老闆,看上去年約三十歲,沉著的談吐中透著高雅的氣質。
“您專門過來,真是對不起。新海很少請假,但她說今天有件無論如何也無法抽身的事情。”那女子似乎從心底感到抱歉,“她幹得很好,請您務必轉告她的父母。”
“我會轉達的。”曾我許諾道。當晚他就給新海打了電話。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WHITE NIGHT。這次為了找美冬,他又去了那裡,沒想到已經變成了飯店。看來,那位氣質高雅的女老闆也沒有經受住經濟低迷的衝擊。
曾我希望找到美冬的住所,又想不出有效的方法,只好暫且去新海夫婦居住過的地方看看。
“應該就在這附近。”司機放緩了車速。
曾我環顧四周。沒有任何能喚起他記憶的景色,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到這裡就行了,接下來我走著找找。”
“哦。沒幫上什麼忙,真對不起。”
曾我下出租車時,和皮包一起拿出一個紙袋。這是,司機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怪不得聞到一股香味。”
曾我沖他笑了笑。紙袋裡裝有打算放在現場的鮮花。
出租車開走後,曾我在原地呆呆地佇立良久。這裡既有瓦礫被清除乾淨、基本已成空地的地方,也有不少尚未收拾、亂七八糟的地方。能看見幸運地避過那場災難的房屋,但交通依然不便。復興之路還很嚴峻,看來目前是百廢待興。
行人稀少,偶爾能看見的肯定是施工人員。要找到新海夫婦曾居住的地方,看來相當困難。
在一棟小房子前,一名中年女子正在澆花。房子不像是新蓋的,應該屬於幸運的那一類,水泥牆是重新修補過的。
曾我沖她打招呼。她慢慢扭過頭,曾我把賀年卡拿給她看。
“這個地址應該在那棟樓後面。”她指著灰色的大樓,“可那邊的房子基本上都塌了。”
“我知道。”道謝後,曾我離開了那裡。
有幾家正在著手建新房。為建成抗災能力強的城市,有些地區想整體統一規劃後重建,看來這里大家的步調並不一致。但如果讓那些失去住處的人們一直等到行政計劃制定好,似乎有些殘酷,因為每家的情況並不一樣。
中年女子說的那個地方果然大多成了空地。在曾我的記憶中,有很多比住宅樓更小的樓房。有些地方已經開始打地基,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在操作起重機。
一塊招牌倒在地上。曾我馬上停下了腳步。上面寫的是“水原製造所”。有什麼東西刺激了他的記憶。新海武雄的聲音又迴響在耳邊:“過了紅綠燈後再向前走一段,左側有家叫水原製造所的工廠,再往前就是我住的公寓,是一棟沒有任何特色的二層樓房。”
上次去的時候,新海曾在電話裡這樣說。就是那家工廠,沒錯。
水原製造所勉強沒塌,儘管鋼骨有些傾斜,依然牢固地立在那裡,可里面除空蕩蕩的水泥地外別無他物。地上有各種形狀的痕跡。負責銷售產業機械的曾我馬上看出那是加工機械的痕跡。
又走了一會兒,前面出現了空地。曾我停下腳步。那塊橫向的細長空地肯定就是新海夫婦曾經居住的公寓所在地。左端還殘留著一部分水泥樓梯,記得當時自己就是從這裡上樓的。
“呀,歡迎歡迎。比想像的遠吧?”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我們兩人都等著呢。”
腦中浮現出新海夫婦的面孔。那天晚上,他們翹首企盼著曾我的到來,這一點從新海夫人精心烹製的飯菜中就能看出。
曾我從紙袋裡取出花,放在空地的一角,雙掌合十,閉上眼睛。能聽見風聲,簡直就像死者們的竊竊私語。
他又站了一會兒,突然感覺身後似乎有人,扭頭一看,一位老人正在看著他。老人在毛衣外面穿著厚厚的大衣,戴著毛線帽子。
老人似乎說了什麼。聲音太小,曾我沒聽清楚,便請他重複一遍。
“是朝日公寓?”老人說著走近。
曾我反應過來了。那正是新海夫婦居住過的公寓名字。 “是的。有個熟人住在這裡,聽說塌了。”
“啊,已經不成樣子了,本來建得就不太結實。”
“老人家,您也住在這附近?”
“我在前面住。幸好房子只是有點傾斜。”
“這所公寓裡住著一位姓新海的人,您認識嗎?”
“新海?不認識,沒聽說過。”老人搖了搖頭,“但我認識房東。”
“房東?”
“他姓阪本,就在前面拐彎的地方蓋新房呢。”
也許就是剛才看到的正在施工的房子。
“正在建造,應該還沒住進來。”
“不清楚,也許吧。”
曾我道謝後,沿來路返回,來到剛才看到的那棟在建的房子前。一個身穿防寒服的男人正站在路上盯著圖紙。
“對不起,打擾一下。”曾我招呼道。那人抬起頭。
“這裡是阪本先生家?”
“是的。”
“對不起,您能告訴我阪本先生的聯繫方式嗎?關於阪本先生出租的房子,我想打聽點事情。這是我的名片。”曾我說著遞上一張名片。
那人表情困惑地交替看著名片和曾我。 “你是說原來建在前面的那棟公寓?”
“是的,朝日公寓。我有個熟人曾住在那裡。”
“哦……你等一下。”那人走進了在建的房子。很快,他就出來了,還拿著一張小紙條。 “只知道電話號碼。”
“啊,這就足夠了。”
電話號碼的區號是06,看來阪本住在大阪。
在西宮車站打了電話,幸運的是那人正好在家。曾我開門見山地說想問問關於新海的事情。
“你是新海先生的熟人?我正好也有點事。”
“什麼事?”
“我再找新海先生的女兒,正苦於不知道聯繫方式。”
曾我大失所望,這也正是他想知道的。聽他這樣說,電話另一端也傳來失望的嘆氣聲。
“唉。不好意思,就像剛才說的,我也不知道。”
“去市政府能不能查出來?”
“我猜不能。我去問過了,不清楚他女兒的地址,但聽說地震時她和父母一起在那棟公寓裡。”
“她也遭遇了地震?”
“應該是這樣。”
一家三口都遭遇了地震——真太意外了。
“阪本先生,我現在能去拜訪您嗎?還想問得更詳細些。”
“當然可以,可我了解的不多,也就是剛才所說的那些。”
“那也沒關係,拜託您了。”曾我把話筒貼在耳邊,低下了頭。
大約三十分鐘後,曾我來到大阪的福島區。從大阪環線野田站走了幾分鐘,就看到了阪本告訴他的那棟公寓。是租賃公寓,聽說是地震發生後一個做房屋中介的朋友介紹的。
“地震前剛空出來的房子,還沒收拾,但能住就不錯了,所以趕緊搬了過來。那時候一套房子有好多人爭著租。我做夢都沒想到,經營房屋出租的我竟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阪本一邊給曾我沏茶一邊說。
他的住宅全燒了,經營的公寓也塌了,按說是笑不出來的,但他的語調並不憂鬱。聽說他還在梅田經營著咖啡店。
“我的朝日公寓都成那個樣子了,必須把押金還給大家。其他人的都還了,只剩下新海先生的。”
“您就去市政府查了?”
“嗯。電話裡我也說了,最終也沒查出來。”阪本摸了摸頭髮稀少的腦袋。他看上去處事精明,既然主動返還租戶的押金,應該是個好人,也許同為受災者,他無法做出不正當的事情。
“新海的女兒也遭遇了地震,這是真的?”
“好像曾在體育館裡帶著父母的遺體一起避難。我們那天早晨在廣島,特別擔心家里和公寓的情況,但電車和汽車都不通,真急死人了。”
“那麼您也沒有見到他女兒?”
“沒有。可住在新海先生旁邊的人說在避難所和他女兒打過招呼。那人還說,他女兒是在地震前一天晚上來到公寓的,當時傳出了平時聽不到的熱鬧的說笑聲。”
“地震的前一晚?怎麼這麼……”“倒霉”兩個字被曾我咽了回去。他想起阪本也是受害者。
“正因如此,目前我也在尋找他女兒的地址。您大老遠跑過來,真是對不起。”
“沒有沒有,是我要登門打擾的。”曾我擺了擺手,“您這兒還有和新海簽訂的租賃協議嗎?”
“當然有。”阪本打開放在椅子旁邊的扁平皮包,從裡面拿出一個文件夾,“就是這個。”
“謝謝。”曾我伸手接過。
他希望保證人那一欄會寫著親戚的名字,但那一欄是空的,幸好緊急聯繫人那一欄填寫了:
東京都澀谷區幡谷2-xx-306
新海美冬(長女)
電話號碼:03-xxxx-xxxx
“和這里聯系過嗎?”曾我看著阪本。
“打過電話,可好像已經不在那裡,電話裡說是空號。”
曾我從上衣內袋中取出記事本。 “我能抄下來嗎?”
“當然可以,但估計您去了也沒用。”阪本搖搖頭,“如果找到他女兒,能通知我一聲嗎?”
“當然。”曾我邊抄錄邊沖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