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膽意大利面並不好吃,鹽放得太多,不合我的口味,隨後的鱸魚也是一樣。但將其咽入胃中後,嘴裡卻未留下任何味道。可能是因為我吃得心不在焉的緣故吧。
駿河直之的手機的響聲使得我產生了某種預感。在頭腦裡猛然浮現出了先前看到的那個女人的臉,白色的衣服配上雪白的容顏,還有射向穗高誠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從穗高那略顯僵硬的表情以及駿河驚慌失措的態度我頓時意識到了她是什麼來頭。要是神林貴弘不在場,我一定會向穗高徹底問個明白。
駿河通完電話後臉色非常難看,走過來叫穗高。我推斷那個女人一定是提出了什麼使他們為難的要求,否則我想不出還會有什麼原因讓和神林美和子一塊兒吃著飯的穗高離席。對於他來說,當前最重要的人就是美和子了。
“他依然是這麼忙呢。”美和子對我說。
“貌似是這樣。”我回答。美和子太天真了,絲毫不懂得懷疑,即便對穗高誠這樣的男人也不例外。這一點讓我倍感焦急。
也許是心理作用,不久後回到座位的穗高臉上,已經找不到了原先那份從容。駿河突然有急事不得不先離席,這種時候發生這種事,我替他向你們道歉——他一坐下來就這麼說,不斷地看著神林兄妹倆。
“駿河也忙得夠可以啊。”美和子用少女漫畫上的眼神望著穗高。
“他管理的業務範圍太廣了,真是辛苦他了。”穗高嘴上說著違心話,衝美和子一笑。那是他引以為豪的笑容,不知有多少女人被這笑容所矇騙。
我腦海裡浮現著駿河直之那張瘦骨嶙峋的臉,暗自同情起來。儘管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現在他一定為了幫穗高犯下的事收尾而汗流浹背地東奔西跑吧。
吃完甜點後,我們正喝著咖啡時,年輕的女侍弓著腰向穗高走了過來,小聲說:“有您的電話。”
“電話?”穗高面露疑惑之色後,朝美和子苦笑著說:“一定是駿河那小子又什麼事情處理不當了。”
“快去接電話吧。”
“嗯,那我先失陪一會兒。”穗高站起來,“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幾次三番失禮。”
沒關係,神林貴弘簡短回答。這個青年明顯對穗高不抱好感,吃飯時幾乎一言不發。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美和子稍顯不安的神情看了看我。她不知道穗高家的庭院裡曾站著一個像幽靈般的女人。
這個我也不清楚呢,我回答。
不久穗高回到了座位上,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雖然他強裝出一如既往的諂笑,但那張臉明顯帶著僵硬。視線游離不定,呼吸也變得急促,這一切在我眼裡是那麼明顯。
“怎麼啦?”美和子問。
“不,沒什麼大事。”穗高的聲音竟然有些沙啞。 “那麼……我們差不多該走了吧。”他沒有要坐回椅子的意思,站著說,貌似非常著急的樣子。
我故意放慢動作,把咖啡杯端到嘴邊。
“我們還沒喝完呢,你有什麼急事嗎?”
穗高瞪了我一眼,可能是察覺到了我帶著些許惡意。不過我裝作沒注意到,繼續品味著剩餘的一點咖啡。
“我還有幾件要事。其實,旅行的準備還沒開始做呢。”
“要我幫忙嗎?”美和子立刻說。
“不,不用勞煩你的。這點小事兒我自己解決。”然後穗高看看神林貴弘,“呃,大哥您知道去酒店的路嗎?”
“我有地圖,應該能找到。”
“是嗎,我叫他們幫我們把車從停車場開出來吧。鑰匙能給我一下麼?”
從神林貴弘那兒接過車鑰匙後,穗高雙手插著褲袋,快步走向出口。
我追了上去。
“這頓我來好了。”我小聲說道,指的是買單。
“不用了,是我叫你們來的嘛。”
“可是……”
“好了你就別爭了。”穗高遞給服務員一張金色的信用卡,然後又把車鑰匙交給另一名女侍,叫她把車開到餐館前。另一輛車是穗高自己的,我們這幾人到這兒分乘了兩輛車。
“發生什麼事了?”我一邊關注著不讓美和子聽到,問他。
“沒什麼。”穗高冷淡地回答,目光依然游離。
“小雪!”美和子從後面叫我的暱稱,“小雪你現在準備去哪兒?”
“我嘛”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安排,但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準備回公司,你剛剛給我那本隨筆我得交到印刷廠去。”
“那我們載你一程吧,途中要經過公司的嘛。”
“不好意思,在此之前我要去個地方。”我在面前豎起手掌,“晚點我會打電話到你酒店的。”
“那我等你電話。”美和子莞爾一笑。
幾分鐘之後,兩輛車才被開了過來。這幾分鐘對穗高而言似乎格外漫長,他低頭看了好幾次手錶,回答美和子的話也顯得心不在焉。
穗高推搡著神林兄妹坐入了沃爾沃。
“那就明天見了。”美和子隔著車窗說。
“嗯,今晚休息得好一點哦。”穗高回答,滿臉又堆起笑容。即便在這種時候,他依然不會摘下假面具。
等沃爾沃拐了個彎不見之後,穗高臉上的笑容也與此同時消失了。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朝自己的奔馳走去。
“好像這事兒相當急嘛。”我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他不可能沒聽見,但還是沒有回頭。
他啟動奔馳的引擎後飛馳而走,我目送著他,然後往反方向走去。卻沒有一輛空車經過。大約10分鐘以後,總算見到一輛,我立刻揚起手。
“去石神井公園。”我說。
我在幹什麼哪!我邊眺望車窗外的景色邊自問,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我回想著穗高誠那薄薄的嘴唇、略尖的下巴、漂亮的鼻樑、以及修剪相當得體的眉毛。
我曾一段為期很短的夢,成為穗高妻子的夢。雖然曾決心一生都不當主婦,但在那段時期,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像自己一整天都穿著圍裙的樣子。當時的自己簡直太天真了,我只能這麼說。
成為穗高誠的擔當編輯是在調到文藝部的第二年。那時,我對他的印像只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作家而已。然而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卻在我心裡烙上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形象,作為男人,他也相當完美。現在回想起這些卻只能一笑而過了。
我不知道他是何時把我當女人看待的,但從剛見面的時候開始,我就堅信他總有一天會這麼做的。就那樣,他徹底地征服了我的心,就像操作電腦軟件一樣熟練。
“再到我房間裡喝一杯吧?”在一次工作聚餐後,穗高在銀座的一家小酒吧里喝著雞尾酒對我說。他不喜歡服務員的那種店,至少他是對我這麼說的。
那時他還沒有離婚,而他的辦公場所租在新宿。他對此的解釋是,希望把家庭和工作分開。
其實我有種種藉口可以拒絕他,而且我深信,我只要用三言兩語拒絕,這個男人一定不會死皮賴臉地糾纏我。不過,他今後應該再也不會來約我第二次了。
可最後我就這麼去了他的住處,雖說此行是為了再喝上一杯,其實在他家只是喝了半杯兌了水的威士忌。很快便上了他的床。
“我這麼做可不只是玩玩哦。”我說。
“我也一樣。”穗高回答,“所以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真是冠冕堂皇之言。過了三個月,他親口告訴我了他離婚的消息,這麼一來,我和他便開始了正式交往。
“我們倆之前關係就不太好,所以責任並不在你,你不用自責。”
問起他離婚理由時,他沒好氣的口氣回答。我對此甚至非常感激,因為我以為,他在為我著想。
而接下來的那句話更是讓我喜上眉梢。
“當然,如果沒有你在身邊,我或許下不了決心。”
說這話時,我們倆正在旅館的咖啡座裡。倘若是在只有我倆的房間裡,不,就算是咖啡座,如果周圍沒有別人,我也一定會摟住他的脖子不放的。
我們的關係前前後後大約一共持續了三年,說實話我一直在等他的求婚。只是自己從來沒有顯出過催促的態度。離婚之後要過多長時間才能免於遭受世人的責備呢,我全然不知。而且我覺得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要是把結婚的事說出口的話,就必須丟棄自尊心。我最多也只會帶著玩笑的語氣說,“比起做一生的編輯,還是在某處找個永久職業來的好啊”,僅此而已。
而穗高誠,明明完全沒有那種意思,卻笑著回答我:“我知道,你是那種不會樂於被家庭束縛的女性”。他很清楚,要是這麼說,我就不會再說出執念於結婚的話來了。
當我對今後的發展越發不安的時候,他卻拜託了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希望我把神林美和子介紹給他認識。
美和子本來是我妹妹的朋友。妹妹給我讀了她寫的詩,便成了一切的開端。我被美和子充滿熱情、傷感、苦惱的詩給迷住了,我於是有種預感,這詩一定能熱銷。
本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性要出版詩集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然而我的企畫公司卻認可了。我感覺到,露出為難之色的上司們也被神林美和子的詩裡的某些內容打動了。
但坦率地說,能熱賣到那種程度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當時的市場定位是:只要能成為一部分人的話題就算大功告成。而至於詩集中的一些語句會成為當前流行語、單行本一次一次地再版,完全是出乎我的預料的事情。
一眨眼的功夫,神林美和子就成了紅人。出演電視劇的邀請紛至沓來。當然,其他的出版社也開始競相和她開始了接觸。
然而美和子並跨過我而自己任意行事,她一直當我是中間人,希望任何工作都由我來傳達給她。現在別的公司的人都讓我三分,其原因無非是因為我手上握著神林美和子這張王牌。
'為什麼要想見她? '我問穗高。我對她有興趣,介紹一下有何妨?他回答。我也想不到硬要拒絕他的理由,只是有種很不祥的預感。
大概穗高一開始並沒有把她佔為己有的意思吧,他可能只想在電影方面的工作利用一下她而已。他無論如何都想通過電影來挽回一點局面,這點連我也清楚。
但是,事態正朝我沒有預想到的方向發展著。最初感覺到這點,是從美和子打來的一個電話開始的。她跟我說穗高邀請她吃飯,她正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去。我從她口氣中聽出,她自己是很想去的。這使我不由得增添了一份焦躁。
我聯繫了穗高誠,質問他,究竟打算怎樣?他似乎猜到了我會這麼做,絲毫沒有驚訝的神色。
“我應該跟你說過,工作方面的事情由我出面來跟她說。”
我這麼一說,他給出的回答像預先考慮好的一樣乾脆。
“不是工作的事,私人方面,我想跟她兩個人單獨見見。”
“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嘛,我想和她吃頓飯,僅此而已。”
“餵!”我竭力平息著內心的思緒,問道,“可能我的腦子不太好使,誤解你的話還請多多包涵。你剛剛說的話聽上去給我感覺你對神林美和子這個女人有興趣呢。”
“你沒有誤會,就是這回事。”他說,“我對她有興趣,作為一個女性。”
“這種話你倒能平靜地說出口呢。”
“那我問你,如果我喜歡上了除你以外的其他女人,我該怎麼辦呢?難道還是要盡情份忍著?我們又沒結婚。”
我們又沒結婚——這句話深深地紮入了我的心。
“你喜歡……她嗎?”
“至少懷有好感。”
“她可是我負責的作家之一呢!”
“這是偶然事件,難道不是嗎?”
“也就是說,”我咽了嚥口水,“你把我甩了?”
“我對神林美和子這個女人的感情,以後會發展到如何程度我也不得而知。但如果我和她吃頓飯就不得不和你分手的話,那也只有這麼辦了。”
“我明白了。”
以上的這段對話,為我們保持了近三年的感情畫上了休止符。穗高一定在約美和子的時候就已經打算這樣做了吧。他預計到我既不會哭鬧也不會抱怨。雖然知道他預料到我的反應,但我別無他法。
他心裡還打了另一個如意算盤,那就是我決不會對美和子透露我們兩人的關係。不光不會說,並且阻礙他接近美和子的事都做不出來。
事實正如他所料,我什麼都沒告訴美和子。她曾有幾次問我,“穗高是個怎樣的人?”我絕口不說真心話:“我和他只是工作上的交往,所以也不太清楚。”——這麼搪塞過去。
當然,放不下自尊是其中一個因素,但還有另一個原因,使得我不想阻礙神林美和子與其他男人交往。
這個原因,就是神林貴弘。
我第一次見到他倆的時候,就感覺到那個男人對美和子的愛的性質,有異於哥哥對待妹妹的感情。其實在之前聽美和子提起他的時候,一直給我一種很奇特的感覺,現在總算知道原因了。也就是說,我推測她自己也對親哥哥抱有一種奇妙的情感。而且這種猜測到現在也沒改變。我覺得,她那種特有的感性、表現力很有可能源於此。
對於那樣的美和子來說,對哥哥以外的男性產生興趣是很有必要的。因為那樣的話,她一定會生成新的人生觀,卻又不會就此變得平庸,影響才能的發揮。她的才能並非如此不堪一擊。退一步說,即使她確實那樣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是為了獲得更寶貴的東西所必須做出的犧牲。一個編輯不能以書賣不出去為理由而去干涉她人生的轉變,我很喜歡美和子,一直期望著她能獲得幸福。
正因為如此——
穗高誠以後到底可以對我做到多誠實,對我而言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為了他和美和子做出的犧牲真是太大了。他如果只是利用我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他。
前方出現了穗高的房子,我暗自摸著自己的下腹部,感到那裡有點痛。
“請停在這裡好了。”我對司機說。
周圍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但穗高家的門燈關著。他的奔馳車停在門前,可車中不見人影。
緊挨著門邊的信箱裡,那塊回覽板還是一如既往插著,穗高似乎現在沒有閒工夫去抽出來。我剛要去按門鈴的按鈕,又連忙把手縮了回來。對他來說,如果不方便接待的話,我只會吃到閉門羹而已。
我輕輕推了推門,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我不發出腳步聲,走上大門的樓梯,繞到了庭院。
由於四周的圍牆很高,路燈無法照進來,所以庭院很暗。不過從客廳裡透出了一絲燈光。
我邊留心著自己的腳步聲邊走著。玻璃門上拉上了窗簾,微微露出一道縫隙,光線就是由此而出。我把臉靠近那道縫隙,看到了穗高誠的身影,他正給大紙板箱上封箱帶。這個箱子本來是裝洗衣機的。聽美和子說,他們開始新婚生活前去購置了一些新電器,洗衣機也是其中一件。
然而在現在這個時刻裝箱,怎麼想都很奇怪。而且在穗高的臉上露出的完全不是那種從容不迫的神情,而是久違了的嚴肅表情。我盡可能靠近那條狹窄的縫隙,想看看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其他並沒有引人注目的地方。
從門口傳來了停車聲,貌似有誰走上了玄關的樓梯,並打開門進了屋。而客廳裡的穗高看不出吃驚的樣子,應該知道來者是誰。
不出所料,過了一會兒在客廳裡出現的人,正是駿河直之。穗高的神情更嚴肅,照理說他離我很遠看不太真切,可我能猜出此時他雙眼一定充滿了血絲。
他們兩人交談一番後,突然把臉轉向我這邊。而穗高更是大步朝這裡走過來。
我以為自己被發現了,趕忙朝大門的反方向走去,在房子的陰影處藏了身。隨即從打開的玻璃門里傳來了說話聲。
“只能從這裡弄出去了麼?”這是穗高的聲音。
“看來只有這樣了。”駿河說。
“那就搬吧,車停在門口嗎?”
“嗯,這只箱子底部不會掉下來吧?”
“應該沒問題。”
過了一會兒我再次偷窺了一眼,發現那兩個男人正一前一後地抱著剛才的瓦楞箱往客廳外走。駿河在前,穗高在後。
“沒想到這麼輕,這樣一個人也能搬嘛。”
“那你一個人搬好了。”駿河的語氣明顯帶著怒氣。
玻璃門打開著,所以他們倆一定還會回來。於是我決定暫時待在原地不動。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穗高就折返回來,我趕緊縮回了腦袋。他從庭院走進客廳,並傳來玻璃門關上的聲音。從陰暗處偷望一眼,確認窗簾已經拉上後,我繞回了玄關。
屋子跟前停著一輛麵包車,駿河坐在駕駛座上。剛才運出來的那隻箱子,應該放在這輛車的貨台上。
只聽玄關的門打開了,接著是鎖門聲。穗高走下台階。
“物業管理人呢?”穗高問。
“通常是不在的,不會這麼巧今天剛好在吧。”
“你說你房間在三樓,離電梯近不?”
“走出電梯旁邊就是。”
“太好了!”
穗高也坐入自己的奔馳車。等他上車後,麵包車也發動了引擎,並且先走一步,不一會兒奔馳也跟了上去。
我從院子來到門前,走下台階。兩輛車的尾燈已經遠離了視線。
考慮一番後,我拿出自己的筆記本。翻到地址頁,搜尋著駿河直之的名字。聽到剛才那兩人的對話,我總覺得他們接下去要去的地點應該是駿河的住處。
駿河所住的公寓在練馬區內,可令我有些疑惑的是,他的房間號碼是503,而剛剛穗高說的是“房間在三樓”。
可再怎麼想也沒用,我只得走往容易攔到車的大街。告訴司機地址後,在目白路的路口下了車,“那邊就是圖書館了”,司機對我說。
我邊走邊留意著電線桿上標註的地址牌,最後瞅見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奔馳,覺得非常眼熟,那是穗高的車。
我四下張望了一番,發現了一幢疑似駿河住處的公寓。那棟建築有五六層高,看上去舒適整潔。
走到大樓正門,看到玄關處停著剛才那輛麵包車,後方的貨台打開著,卻不見那兩人的身影。
我瞅著玄關,發現那扇似是自動鎖的門敞開著,剛想著:現在或許能進去,樓裡電梯的門一下子開了。
得知上面那兩人正是穗高和駿河的那一瞬間,我連忙跑開了。路上剛好有一輛車停著,我便躲到了後面。
那兩人裝作互不認識的樣子從大樓走了出來,穗高快步離開,而駿河則走到了麵包車的貨台邊,手上是一隻折疊起來的紙箱,將其往貨台上一塞,並關上了後車門。
等到麵包車發動,在大樓的轉角拐彎後,我從車後走了出來,站在公寓的門前窺望著。自動鎖的大門依然在那兒敞開著。
我狠下決心走了進去,坐上電梯,毫不猶豫地按下“3”的按鈕。
下了電梯後迎面就有一戶人家,上面並沒有名牌。旁邊裝有門鈴,我便按了一下。腦子裡還在考慮:如果真有人開門應該說什麼才好。要不要問'是否認識穗高或者駿河'呢?
可這種思考純粹是白費功夫,裡面沒有任何反應。我對著門縫張望一番,並沒看到上鎖後應該看到的金屬片。
儘管有些猶豫,可我還是握住門把旋轉了一下,門開了。
最先入我眼簾的,是鞋架上胡亂放著的白色涼鞋。接著我慢慢地移動視線,進門處是一個三疊的廚房,廚房的頂頭是房間。
在那房間裡,有人倒在了地上。
那人穿著白色連衣裙,對這打扮我有印象,那是白天在穗高家庭院裡出現的,那個幽靈般的女人。
我脫了鞋,戰戰兢兢地慢慢靠近。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某種預感,是在穗高家裡看到他在裝箱的時候隱約產生的。然而由於那預感過於不祥,病且難以置信,我自己都不願再往下想。
站在鋪木紋緩沖地板的廚房,我向下望著那名躺在里屋地上的女人,蒼白的側臉已全無生命氣息。
我摀著自己胸口,試圖調整一下呼吸。可能是因為心臟跳動過快或者是緊張過度,感覺到似乎有東西從胃裡往上湧。儘管如此,'這種機會絕無僅有,親眼目睹一下也無妨',此種編輯特有的想法頓時湧上心頭。
裡面是一間六疊左右的洋房。雖然有一個內嵌小壁櫥,但似乎那裡面裝不下,壁櫥前又放了一個精品衣架,也掛滿了衣服。另一牆邊放著梳妝台和書架。
躺著女人的身邊有一隻玻璃茶几,上面放的東西使我來了興趣,便往那裡走去。
上面放著一張攤開的紙片,那是報紙裡夾的宣傳單,反面用圓珠筆寫了幾行字,內容如下:
“我只能用這種形式來傳達我的心意。
我在天堂等你。
我相信你很快也會到這裡來的,
請把我的容顏深深地印刻在你心裡。
準子”
這顯然是一封遺書,毋庸置疑,上面的“你”指的就是穗高。
在遺書邊上,放著一隻小瓶子,我也見過。那是穗高經常用來裝鼻炎藥膠囊的藥瓶。
在藥瓶邊上有一隻裝著白色粉末的玻璃瓶,標籤貼的是維他命,但這粉末很明顯不是維他命。這種產品本來應該呈紅色片狀。
我忽然明白了什麼,打開鼻炎藥瓶,把裡面的膠囊倒在手掌上。裡面有八顆,但是仔細一看,每個都可以分成兩半。而且隱約可見沾在上面的白色粉末。
難道說——
她想用這白色粉末替換掉膠囊裡原來的藥粉嗎?
正在那時,屋外貌似有人下了電梯,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是穗高或駿河回來了。
忙亂中,我取出一粒膠囊塞入上衣口袋,把剩下的都放回瓶內。然後,我躲到了精品衣架後面。今天一直躲躲藏藏的。
我彎下腰的同時,門被人打開,接著響起了腳步聲。我從懸掛著的衣服間窺探著動靜。只見駿河面露倦容站在那兒,當他要把目光轉向這邊時,我不禁把頭壓得更低了些。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一陣啜泣聲。準子~準子~,那聲音還低語著,聽起來完全不像駿河直之發出來的,微細並孱弱。簡直像小孩子躲在陰暗處哭泣一樣。
隨即耳朵里傳入了輕微的瓶蓋開啟聲。
我再次欲抬頭看個究竟,不料掛在上方的帽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駿河的哭聲嘎然而止。
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能夠想像到,他那雙丹鳳眼正朝著這邊看。
“對不起。”說著,我站了起來。
駿河直之瞪圓了眼睛,我能看見他臉上被淚水打濕的印記。兩腿跪在地上,右手扶住女人的肩膀,並戴著手套。
“雪……笹……小姐?”他楞了好久才說出話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對不起,我跟踪了你們。”
“什麼時候開始?”
“一直在跟踪,因為穗高的樣子有些可疑,所以去了他家。然後就看到你們倆搬著一個大箱子……,”真是抱歉,我再次小聲說道。
“原來是這樣。”駿河全身一下子癱軟下來,目光移到了躺在地上的女人,“這個女人死了。”
“貌似是,在他的……在穗高的家裡去世的?”
“在庭院裡自殺了。就在臨死前還打了電話給我。”
“哦~,就是那個時候……”
“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這個女人曾和穗高交往過。”駿河用指尖揉揉眼角,似乎想擦去淚痕。 “因為知道他要結婚而受到打擊,所以就自殺了。”
“真可憐,為了這種男人。”
“說的就是啊!”駿河大聲嘆氣,並撓撓頭。 “為了那種男人而死真不值。”
你喜歡這個女人嗎——我真想這麼問,當然,我並沒有說出口。
“那為什麼把遺體運到這裡呢?”
“是穗高指示的,他認為,明天要舉辦喜慶的婚禮,要是被別人知道在自家庭院裡死了人,後果不堪設想。”
“原來如此啊,那麼你們準備何時報警?”
“不准備報警。”
“啊?”
“不報警也是一樣啊,等屍體被別人自然發現。作為穗高而言是希望和準子劃清界線的,既然沒有任何關聯,當然也就不希望被人察覺她死在自己家。”駿河的臉頰痛苦地扭曲著,“他不希望自己的新婚旅行被警察打攪呢。”
“呵。”
我的心被烏雲漸漸籠罩。此時,有兩個自我並存:面對這非同尋常的事態能泰然處之的自己,以及隨著事態發展越發混亂的自己。
“準子小姐……是叫這名吧?”我看著遺書,說道。
“浪岡準子,浪花的浪,岡山的岡。”駿河生硬地說。
“警察可是會調查準子的自殺動機的呢,她和隨高的關係遲早會被查到的。”
“不太好說,有可能會吧。”
“到時候就瞞不過去了,他有什麼其他打算?”
我一問,駿河直之突然笑了出來。我詫異地望著他的臉,難道這個男人精神失常了?但仔細一看,那笑是強裝出來的。
“他準備想把這事變成是我幹的。”
“嗯?什麼意思?”
“曾經和準子交往的是我,他想把事情說成這樣。然後,我和她玩膩了,所以就拋棄了她。她因此受到刺激,為情自殺——就是這樣。”
“呃……”這是早就料到的,我只是感嘆一下。
“這封遺書是落在她身邊的,上面沒有寫署名吧?”
“是啊。”
“其實本來是寫的。在最上方,寫著'致穗高誠先生',可穗高用美工刀將其裁掉了。”
“呵。”我不由得搖頭,“你就任他這麼擺佈?”
“我不想。”
“但你還是打算服從他的意思吧?”
“我如果不想服從他,就不會把遺體搬到這裡來了。”
“……說的也是。”
“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駿河看著我說。
“什麼事?”
“剛才我們的談話,我希望你出了這棟樓就立刻忘掉。”
我淡淡一笑。
“我對警察說也沒有任何意義啊。”
“你能保證吧?”駿河直視我的眼睛。
我輕輕地點點頭,當然並非為了保住這個男人的忠誠,而是想手上握有一張王牌。
“那趕快離開這裡吧,磨磨蹭蹭的話碰到誰可就不妙了。”駿河站起身。
“我再問一個問題。準子和穗高交往了多久?關係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時間我記不清楚了,肯定在一年以上,直到前些日子還交往著呢。不管怎麼說,她依然深信自己才是穗高的戀人。要說關係到了何種程度,她都已經考慮結婚了,連孩子都懷上過了呢。”
“哎……”
“當然後來打掉了。”說著駿河點起了頭。
我心頭的那片烏雲開始蔓延。懷孕——我用手摸著下腹,那種鑽心的疼痛,這個女人也經歷過嗎?
和穗高分手之後不久,我得知了自己懷孕的消息,但我沒告訴他。用懷孕作為武器也無法奪回他的心,況且我深知他不是一個因為這事就會回心轉意的男人。
然而我正遭受著這番苦痛時,那男人除美和子之外還有別的女人,並且還讓她懷了孕。那麼,我只是那些他無心結婚卻被搞大肚子的女人裡的其中一個了。
“餵,走吧!”駿河抓起我的手臂。
“她的死因是……”
“應該是服毒自殺的。”
“是服了那些白色粉末?”我回頭看著桌上。
“很可能。”
“那旁邊放的和穗高吃的是同一種藥呢,不過膠囊裡似乎不是鼻炎藥啊。”
聽我這麼一說,駿河倒吸口氣。
“你看到了?”
“剛剛看到的。”
“唉~”他拿起裝有膠囊的藥瓶,“這是放在她手中握住的紙袋裡的。”
“她為什麼要製作那樣的東西呢?”
“那當然是為了……”到這裡駿河說不下去了。
我替他繼續說道:
“讓穗高吃下去,對吧?把家裡原來的那些鼻炎藥替換掉。”
“應該錯不了的。”
“但這事兒做砸了,所以只能自己一人死了。”
“她要真有那打算,”駿河自言自語道,“我明明能創造出讓她偷換的機會的。”
我窺探著他的表情,“你這話當真?”
“你說呢?”
“我不知道。”我聳了聳肩。
“快走吧,久留可是危險的。”駿河看看手錶,推著我的後背。
我穿鞋的時候,他一直在那兒注視著。
“怪不得,這原來是你的鞋啊。”駿河說,“她沒有菲拉格慕這種牌子的鞋呢。”
他真了解浪岡準子啊,我感嘆。
“你沒摸過什麼東西吧?”
“嗯?”
“要是留下了指紋就麻煩了。”
“嗯。”我點頭,“門的把手好像……”
“那麼,就算不自然也只好這麼辦了。”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擦了擦門把。
“還有剛才的藥瓶。”
“真糟糕。”
駿河把鼻炎藥膠囊的瓶子抹完後,又讓躺在地上的浪岡準子握了一下,最後放回桌上。
“對了,這個也必須帶走。”他拔下插在旁邊牆上插座裡的電線,那是手機充電器用的。
“手機充電器怎麼了?”
“藉此機會回收嗎?”
“算是吧,而且這個手機要是被警察發現,查了通信記錄的話,那白天她打我的那通電話就會敗露,事情就會麻煩很多。”
“你還真是想得面面俱到。”
“沒法子啊。”
走出房間關上門後,駿河直接走到電梯跟前。
“門不鎖也沒關係嗎?”我問他。
“要是上了鎖,那鑰匙怎麼處理就成為問題了。鑰匙不在房間裡很不自然吧?”駿河歪著嘴,“穗高這個傢伙沒有這兒的備用鑰匙,好像連這裡來也沒來過。簡直就像料到了今天會發生這種事一樣。”
在電梯裡駿河摘下了手套,看著他的側臉,我回想起剛剛他碰過的那隻裝有膠囊的藥瓶。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藥瓶中的膠囊數是六粒。
我悄悄摸著上衣口袋,碰到了那顆膠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