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打算直接回家的我,在坐上計程車的當下改變了心意,對司機說了不是我家的目的地。
“高級住宅區耶!您住在那裡嗎?真是厲害。”臉型細長的司機說的話當中含著些微的嫉妒之意。
“不是我家,”我說:“是朋友的。雖然年紀還沒那麼大,但是已經事業有成了。”
“果然是呀!”司機一面嘆著氣,一面操控著方向盤,“已經不能做一些理所當然、中規中矩的事情了呢!現在這個時代呀,不做些大膽的事情可不行哦!”
“還要不管別人死活呢!”
“嗯,沒錯。現在不把人當道具看不行呀!”
“……是呀!”
然後我就沉默了。司機也沒再多說一句話。
霓虹燈在車窗外飛快流過。冬子的面容在其中浮現。
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著我調查這件事的呢?
應該會感到不安吧?比不安更為強烈。而且在真相未明的情況下,她大概覺得假裝協助我對她來說比較有利吧!因為她可以藉此若無其事地接近山森一行人。
那麼,她是怎麼看我和川津雅之之間的事呢?難道這也只不過是她復仇計畫中的一環?對於奪走好友的情人這點,她一點都不覺得內疚嗎?
不,我想應該不是這樣。
在川津雅之死後和我一起難過的她,臉上的悲傷表情不是假的。那是為失去男朋友的至交好友著想的真切眼神。也就是說,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那個殺掉川津雅之的萩尾冬子,而是我永遠的最好朋友。
總之現在……我只想這麼相信。
“在這附近嗎?”
突然出現的聲音將我喚回現實。車子進入了住宅區,於是我開始指路。
因為之前我曾經送由美回來過,所以還記得山森社長家的位置。建築物正面有一個可以停放四輛進口車大小的車庫,旁邊就是大門。從大門處望進去,可以看出主屋在非常裡面的地方。
“好高檔的房子呀!”司機一邊嘆息,一邊把零錢找給我。
等到計程車開走之後,我按下了對講機。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我才聽到一位女性前來應答,是山森夫人的聲音。當我說我想和山森社長見面的時候,她用十分冷酷的口吻回答道:“請問您有事先約好嗎?”
都已經是這個時間了,她會覺得不太高興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沒有事先約好。”我對著對講機說:“不過如果麻煩您跟您丈夫說來的人是我的話,他應該會願意跟我見面的。”
夫人大概非常火大吧!她粗魯地切斷通訊。
就這麼等了一下,大門側邊通用出入口的門那兒傳來咔嚓一聲。我走近之後轉了門把,很輕鬆地就打開了門。看來這裡設有遠端開鎖的裝置。
沿著鋪著石頭的路一直走下去,我便到了玄關。門上裝飾著品味不怎麼樣的浮雕。打開這扇門之後,我看到披著睡袍的山森社長正在等著我。
“歡迎。”他說道。
他引領我到他的書房。牆壁上排滿了書架,大概收藏了好幾百本的書。書架的盡頭有一個酒櫃,他從裡頭拿出一瓶白蘭地和玻璃杯。
“怎麼樣?今天晚上又有什麼要事了呢?”他一邊將斟滿白蘭地的玻璃杯遞給我,一邊問道。我感覺有種甜甜的香氣在房間裡飄散開來。
“一直到剛才,我都和志津子小姐在一起。”我開口試探道。他的表情只在一瞬間僵了一下,旋即恢復了他自信滿滿的笑臉。
“是嗎?聊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呢?”
“我全都知道了。”我果斷地說:“在無人島上發生的事情,以及冬子死掉的原因。”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我說:“我想那兩個人大概不會回來,也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吧!”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
“這不是你計畫中的結局嗎?”
“計畫中?”
“嗯。還是——要是那兩個人能殉情就太好了呢?”
“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不要裝傻了。”我把玻璃杯放在桌上,站到他前面,“你從知道犯人是冬子開始,就一直希望金井先生和志津子小姐能殺了她吧?”
“他們有這麼說嗎?”
“沒有,因為他們被你騙了。不只他們兩個,你還騙了坂上豐先生。”
山森社長抿了一口白蘭地。 “希望你能替我說明一下。”
“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我舔舔粗糙乾燥的嘴唇,“你的最終目標是讓無人島事件成為只有家人知道的秘密。自己、妻子、弟弟、侄女——除此之外的人都是礙事者,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不小心把無人島上的秘密給洩露出來。剛好川津先生和新里小姐都被不是家人的兇手殺死,所以接下來你就設計殺害了坂上先生。”
“很有趣哦!”
“雖然你的劇本是請坂上先生和冬子見面,然後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再讓石倉先生上場救人,不過我想,你應該一開始就沒打算救他吧?”
他將玻璃杯從唇邊拿開,我看到他歪曲的嘴唇。 “傷腦筋耶!要怎麼說你才能理解呢?”
“請不要再演這種不堪入目的戲了。”我毫無顧忌地說:“重遊Y島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殺死冬子吧?你早就看穿冬子根本不可能答應那個交換條件,然後預測事情末了,冬子大概會被金井先生殺死——”
“我可沒有什麼預知能力哦!”
“不是預知,是預測。然後你打算在警察來的時候,讓全部的人說法一致,互相替對方做不在場證明。於是你選擇Y島這個孤島,還讓竹本正彥這個第三者來參加,只為了增加不在場證明的可信度。而實際上冬子也為了製造自己的不在場證明,使了些伎倆,這更讓你們的計畫完美無缺。”
說完了之後,我還是瞪著山森社長。坐在椅子上的他,也用毫無感情的目光看著我。
“你的意見當中,包含了很大的誤解。”山森社長筆直地盯著我說:“我們對於那個時侯自己採取的行動,一點都不覺得可恥。就算現在回過頭看,我們還是覺得自己是正確的。的確,我們沒有去救金井的勇氣,但是我不覺得那是不符合人道的行為。你懂嗎?在那種場合,根本不可能做出絕對完美的選擇啊!我們選擇了比較好的路,所以沒有必要覺得丟臉。竹本那個人反而才是最沒水準的。就算他願意賭上自己的性命,要求報酬就是非常卑劣的——更何況還是要求那種報酬。”
他的說話方式充滿了自信。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一定會被他的這種口氣給騙倒。
“我可以問一下嗎?”
“隨你想問什麼都可以。”
“所謂'絕對完美的選擇',就是全部的人都平安獲救嗎?”
“嗯,是啊!”
“然後你說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意思是說不可呀作出那種選擇,因為實在是太危險了呀!”
“那當竹本先生決定去救金井先生的時候,你為什麼沒有出面阻止呢?”
“……”
“也就是說,你根本就沒有說三道四的資格!”我不假思索地大聲吼出來,無法抑制爆發的情緒。
沉默在我們兩人之間持續了好一陣子。
“唉,算了。”他終於開口了,“你要說什麼是你的自由。雖然一直這樣緊咬著不放,讓我有點介意。只不過,什麼都不會改變的。”
“嗯,”我點點頭,“什麼都不會改變,也不會再發生什麼了。”
“就是這樣囉!”
“只是我最後還有一個想請教的問題。”
“什麼呀?”他的目光變柔和了,不過那也只出現片刻。他的視線好像被吸引到我的後方去似的。我順著他的視線回頭一看,發現由美穿著睡袍站在門口。
“你起來啦?”山森社長的聲音充滿了從剛才到現在的對話當中,無法想像到的柔情。
“是寫推理小說的老師嗎?”她問道,臉朝著跟我所在的位置不太一樣的地方。
“啊,是啊!”我說:“不過我要回去了。”
“真可惜,我好想跟您聊聊。”
“老師很忙的,”山森社長說:“不可呀強留住人家。”
“可是我只要說一句話就好,老師。”由美一面靠著牆壁前進,一面伸出左手。於是我向她靠近,緊緊握住那隻手。
“什麼呢?”
“老師,那個……爸爸跟媽媽已經沒有被誰盯上了吧?”
“呃……”我屏息,轉頭看向山森社長。他的視線朝著牆壁的方向躲去。
我用力握住由美的手回答道:“嗯,對呀!已經沒事了,什麼事情都不會再發生了。”
她小聲地呢喃了一句:太好了。像小精靈一樣的笑容,在她蒼白的臉上蕩漾開來。
我放開由美的手,轉過身面向山森社長。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不過那不能在這裡開口問。
我從皮包裡拿出一張名片,在背面用原子筆寫下幾個字。然後我走向山森社長,伸手將名片拿到他的眼睛正前方。
“不用回答沒有關係。”
看著名片背面的他,臉看起來好像有一點點歪斜。我把名片收回包包裡去。
“那麼請保重。”
他沒有回答,只是一直緊緊盯著我的臉看。我把他留在原地,轉身朝著門走去。由美還站在那裡。
“再見。”她說。
“再見,保重哦!”我回答她,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回到自己家裡的時候,時間已經超過一點了。
信箱裡有一封信,是冬子工作的出版社總編輯寄來的。
我先去沖了個澡,然後裹著浴巾直接躺在床上。今天真是超級漫長的一天啊!
接著我伸手拿起那封信。信封裡塞著兩張信紙,用十分有禮的用字遣詞寫著最近會再替我介紹新的責任編輯。內容裡並沒有特意提及冬子的死。
我用力將信紙扔了出去。深刻的悲傷襲來,突如其來的眼淚爬滿了我的臉龐。
冬子——
那樣子就好了吧?我出聲問道。除了那樣的做法之外,我實在想不到別的方法了——
不用說,沒有人回答我。誰也無法拿出答案。
拿過皮包,我從當中取出名片——那張剛剛給山森社長看過的名片。
“你應該有發現竹本先生沒有死吧?”
我看著這張名片約莫十秒之後,慢慢地將之撕裂。事情走到這步田地,問這個問題可能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誰也無法證明真相,就算證明了,也不能改變什麼。
撕成碎片的名片從我手裡散落,啪啦啪啦地掉在地上。
或許,我的試煉接下來才要正式開始吧!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隨便要怎麼樣都好。
因為我已經覺悟了。
不管明天會發生什麼事——總之我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