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鴻三,這是在上原醫院打聽到的人,他家位於坡道起伏的住宅區裡。馬路鋪整得很平坦,但車流量不大。就這點而言,這裡應該很適合居住。只是這裡離車站有段距離,又不容易攔到出租車,一旦像勇作一樣沒趕上公交車,就只能走路走得汗流浹背。
山上鴻三據說和上原雅成很親近。
好不容易抵達山上家,勇作穿上途中脫下的西裝,按下玄關的門鈴。那是一所前院種滿了花草樹木、古色古香的房子。
在玄關相迎的是一位瓜子臉、氣質高雅的婦人。勇作已經打電話約好時間,他一報上姓名,婦人馬上笑容可掬地請他入內。
“真是不好意思,提出這種不情之請。”
看到勇作過意不去的樣子,婦人滿臉笑容地搖頭。 “自從接到刑警先生的電話之後,我爺爺簡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呢。能夠聊聊往事,他高興得不得了。”
“那就好。”
沿面對後院的走廊沒走幾步,婦人在第二間房前停下,隔著紙拉門通報勇作來了。
一個爽朗的聲音傳來:“請他進來。”
“打擾了。”
“哎呀,你好你好。”
山上鴻三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文藝青年。他戴著金框眼鏡,稀疏的白髮往後梳攏。
勇作拿出名片再度自我介紹後,看到矮桌上攤開著一本像是相簿或舊日記的東西。
“聽說你想問上原的事,我就將這個從壁櫥裡翻了出來。我最近沒怎麼想起他,不過這樣看著從前的照片,還是很令人懷念”
“您和上原先生是同學?”
“一直都是。”山上老人瞇起眼睛,“我們是一同追求醫學知識的伙伴。不過,我們的才能完全不同。他簡直就是為了研究醫學而生,出生在醫生世家,又注定是醫院的繼承人。恩師們也白嘆弗如。”
老人將舊相簿轉向勇作,指著貼在左頁最邊上的一張黑白照片。泛黃的照片中有兩名身穿白袍的年輕人。 “這是我,這是上原。”
左邊那個好像是山上。勇作將照片和本人比對,果然有幾分神似。
老人像是洞悉他想法般地笑了。 “畢竟是快六十年前的照片了。”
勇作從他張開的口中,意外地看見了一口白牙,大概都是假牙。
“其實,我今天想請教的不是那麼久遠的事情。”勇作決定進入正題,“不過,算算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您知道上原先生曾經派駐在一家叫瓜生工業的公司的醫護站嗎?”
“瓜生工業。”老人彷彿在細細品味每一個字似的複誦一遍,說,“你是說他曾經待在那家公司的員工醫務室?”
“似乎是,我也不太清楚。”
“嗯……”山上老人抱著胳膊,“我聽說過那件事,不過不太清楚。晚年的時候,有一次不知道聊到什麼,他曾隨口提過。”
“你們當時很少往來嗎?”
“倒也不是,”山上眨眨眼睛,“因為我也很忙,沒空對彼此的工作表示關心。不過我記得,聽到那件事時,我還問過他,為什麼明明擁有一間大醫院,還要跑去做那種工作呢?他好像回答,因為有很多事情在醫院裡不能做。”
“不能做……”勇作感到納悶,醫院裡不能做的事,在一家企業的醫護站裡又能怎麼做呢?
“說起來,在那之後上原醫院就改建了,對吧?從原本的木造房子變成了一棟紅磚蓋成的雄偉建築。”
山上老人彷彿正憶起當年的景象,眼睛斜望向上方,喃喃道:“沒錯,沒錯,確實是那樣。他說,接下來要將心力投注在醫院上。在那之前,比起治療患者,他花費了更多的精力從事研究。”
“哪方面的研究?”
“腦神經。”老人爽快地說道,指著自己的頭,“他想從大腦的信號系統分析人類的情感或生理現象,那幾乎是他畢生的志向,但不幸的是他出生得太早了。如果他生在這個時代就好了。現在的社會不但認同那種研究,對於大腦也有了相當的認識。你知道人類有左腦和右腦嗎?”
“這點常識我還知道。”
老人點點頭。 “腦分離患者呢?也就是左腦和右腦分離的患者。”
“不知道,有那種人嗎?”勇作驚訝地問。
“有一種治療重度癲癇患者的方法,即利用手術切斷聯結左右腦的胼胝體,我們稱那種人為腦分離患者。這種人平常過著和一般人毫無二致的生活。那麼,經手術切除的胼胝體究竟是為何而存在呢?以這樣的人為對象進行各種實驗之後,目前醫學界認為右腦和左腦可能存在不同的意識。”
“真的嗎?這我倒是不知道。”勇作用手抵著頭。
“一般人就算知道這種事情也沒用。不管怎樣,這種學說是近二十年才出現的,相當震撼人心。其實上原在學生時代就提出這種假說了。很遺憾,他沒有實驗場所。”
“上原先生有哪些研究成果?”勇作這麼問是因為想到了一些事。
山上老人發出低吟。 “就像我剛才所說,那是一個資源匱乏的時代,我不記得他有什麼令人眼前一亮的研究成果。當然,他工作成績卓著。他曾經將電極植入小白鼠的腦中,調查大腦受到電流刺激的反應……”山上拍了一下膝蓋,又道,“他曾說過,待在療養院時反而做了許多有趣的事,因為那裡有各式各樣的患者。”
“療養院?”
“國立諏訪療養院。一家成立於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只以頭部受傷的傷兵為收容對象的療養院,讓他們在那裡接受專業醫療,培養就業能力。在那家療養院設立的同時,上原接獲勤務命令,在那里工作了幾年。”
“可是,那裡的目的是治療患者吧?實在無法和研究聯想在一起……”
山上笑著搖頭。 “不是那麼回事,戰爭會產生超乎想像的患者。雖說都是頭部受傷,但人人的情況都不同,即使是長年從事腦外科醫療工作的人,都經常會遇到陌生的病例。上原寫給我的信中提到,那裡是集中了研究對象的寶庫。”
勇作點頭,原來如此。 “有什麼重大的成果嗎?”
“不論成果是大是小,總之他獲益良多。他曾經告訴我,他重新認知了人類生命的偉大。畢竟,他每天看到的都是頭部受到槍傷,大難不死奮力求生的患者。他們表現出的特異反應和症狀對解釋大腦機能有很大幫助。”
說到這裡,他彷彿想到什麼似的,從矮桌上的文件中拈起一個信封,從中抽出信紙,在勇作面前攤開,只見上面以黑色鋼筆寫著漂亮的字。
“這裡寫了,對吧? '對了,我從此前提到的患者身上發現了一件更有趣的事,電流刺激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關於這點,還必須進一步調查,說不定是個劃時代的發現。'這是上原從療養院寄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此後二戰結束,我們彼此都無暇寫信了。”
“這個劃時代的發現後來怎麼了?”勇作將目光從信紙移到老人身上,問道。
“好像還是發表了,但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關注,當年這種情形很多。他也讓我看了那篇論文,因為資料不足,給人一種欠缺說服力的印象。內容我幾乎不記得了,現在看來,說不定那是項了不起的研究。”山上老人有些靦腆地回答。
勇作又問起上原雅成和瓜生工業創辦人瓜生和晃的關係。老人瞪大了眼睛,說:“我不知道,畢竟我們的專業領域相差十萬八千里。”
“也是。”
勇作又聽老人說了一些陳年往事,然後告辭離開。走下急坡時,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棟古老的宅院。
專業領域相差十萬八千里……是嗎?
勇作想起老人說過的話。確實該如此,但……就是有人不這麼想,不是嗎?
一種假設逐漸在勇作腦中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