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佐子從早上回到別館後就在聽音樂、做編織。晃彥要她盡量別外出,而且,一看到陌生的警察肆無忌憚地四處走動,她連到陽台上晾衣服的慾望都沒了。
但她也不是對外面發生的事情全然不感興趣,而是頻頻從窗戶偷看。除了早上到家裡來的那兩個警察,後來好像又來了兩三個,一直沒有換人。
美佐子確認過這一點,輕輕呼了一口氣,打算繼續做編織。
她其實是在找和倉勇作。一想到他等會兒可能會來,她的心就不聽控制地往主屋飛去。然而,至今未見他的身影,想必每個警察都有所負責的崗位,今天不會改變了。
美佐子回想起昨天重逢的情景。從勇作身上穿的白襯衫領口,一眼就看得出已有兩天沒洗,他的無名指上也沒戴白金戒指,大概還是單身。
美佐子輕撫臉頰,她認為自己的肌膚還算有彈性,但和十多歲的少女時代終究不可同日而語。在他眼中,自己是個怎樣的女人呢?他會從我身上覺出一絲女性的魅力嗎?她搖搖頭,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在他眼中,自己已是別人的妻子,不過是與一樁命案有關的人罷了。
可是,如果能和他好好聊一次天,該有多好。說不定就能像當年一樣,沉醉在如夢似幻的氣氛當中……美佐子想,自己好幾年沒嚐到那種滋味了。
她出神地想著這些事情時,玄關的門鈴響起,嚇了她一跳。當時她正打算歇歇手,收聽從一點開始播放的古典音樂。說不定是他來了!她急忙接起對講機的話筒。
“是我。”傳來的卻是園子的聲音。
“哎呀,你怎麼來了?”美佐子打開大門,招呼小姑子入內。
“待在家裡也沒事做,所以來找你玩。”園子回答。她今天向學校請了假,這種時候,亞耶子大概也不想勉強她去上學。 “現在來會不會打擾你?”
“不會,進來吧。我去泡茶。”美佐子帶園子到客廳,泡了紅茶。從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主屋,透過蕾絲窗簾能看到身穿西裝的男子在院子裡徘徊。美佐子緊緊拉上厚重的窗簾。
“他們調查得還真久。”
“他們好像要重現每個人的行動。”園子看著餅乾盒說道。
“重現?”
“嗯。好像在查昨天到家裡的人去過的地方有沒有可疑之處,他們好像已確定兇手就在親戚當中。”
“沒辦法,因為凶手用了那把十字弓。”
“誰叫爸爸留下那種怪東西。”園子撅著嘴吹著紅茶,小口啜飲著,“對了,我剛才聽說箭好像共有三支,在那個木櫃最下層又找到了一支。”
“哦。”美佐子點頭,心想,園子說的是那支箭。
“你知道這件事嗎?”
“嗯。我前天晚上碰巧看到,不過忘了告訴警察。”
“啊。”園子將嘴唇抵在茶杯上,露出略有深意的眼神,“警方也問了你什麼嗎?”
“嗯,一些關於不在場證明的事。”
“不在場證明……”
美佐子想起了西方警部今早提的問題。在玄關發現白色花瓣後,他問:“從昨晚到今早這段時間,府上有訪客嗎?”他聽到亞耶子回答“沒有”,故意停頓一拍,又問:“只有府上的人在,是嗎?”
那片白色花瓣意味著什麼呢?
美佐子陷入沉思。
園子說:“弘昌哥也被警方問了不在場證明的事。”
“弘昌也被問了?”弘昌今天也沒有去學校。
“真不走運,他說他沒有不在場證明。他從十二點到一點的午休時間,一直都是自己待著。”
“真的嗎?結果怎樣?”
“嗯,好像被警方噦裡噦唆地問了一大堆。不過我認為,弘昌哥也有間接的不在場證明。”
“什麼叫間接的?”
“從弘昌哥念的大學到真仙寺,就算再快也要三十分鐘左右的車程。即使他十二點離開大學,也要十二點三十分才能抵達。這樣想,他好像來得及作案,但這麼一來,他就沒有時間回家拿十字弓了。因為在真仙寺和家之間一來一往,也要花個三四十分鐘。”
“嗅,不錯。”美佐子同意園子的說法。命案當天早上,弘昌出門後,十字弓還在家裡,如果他是兇手,就必須要有時間回來拿。
“那麼,警方基本不會懷疑他了吧?”
“嗯,我想不會。”園子斬釘截鐵地說,然後低下頭,“不過,被人那樣懷疑一定很不舒服。”
美佐子應和了一聲。
“美佐子,”園子抬起頭說,“你真的什麼都沒看見?像是有人進入爸爸的書房……”
“我沒看見呀。”美佐子立即予以否認。她沒撒謊,卻一直對腦中某個畫面無法釋懷,就是那個從廚房後門出去、像是晃彥的背影。但是,又不能將這種事情說出口。
“這樣啊。可是……”園子說,“有人偷走了十字弓,應該沒錯吧?”
“似乎是的。”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園子起身看了一眼時鐘,快兩點了。刑警們似乎總算收隊了,大宅里平靜了下來。
園子離去之後沒多久,電話鈴聲響起。電話放在客廳裡。美佐子當時正準備繼續編織,有點不耐煩地伸手拿起話筒。
“您好,這裡是瓜生家。”
隔了一次呼吸的時間,話筒裡才傳來聲音。
“餵,你是……美佐子嗎?”
一剎那,美佐子感覺胸口抽痛了一下。
“嗯,我是。”她試圖平靜地回答,卻藏不住心中的激動。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對方平靜地說:“是我,和倉……和倉勇作。”
“E恩。”美佐子心跳加速,似乎不能很快就平靜下來。
“你現在……一個人嗎?”
“嗯……”
“我在你家附近,等會兒想過去一趟,不知方不方便?”不知道是否刻意而為,勇作的語調非常公事化。
“嗯,可以。”
“那麼,請你在後院等我。我希望盡量不讓別人看見,所以想從後門進去。到時我會叫你,在那之前,請你和平常一樣。”
“那個……”
“什麼?”
“你一個人來嗎?”美佐子問。
隔了一會兒,話筒中傳來微微的呼吸聲。 “是我一個人。不行嗎?”他語氣嚴厲。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那麼,我等下就去後院。”
放下話筒,美佐子急忙來到臥室,坐在梳妝台前,一面瞄著時鐘,一面梳頭,又重新塗上口紅。她後悔地想,早知道一早就化妝了。她起身照鏡子,檢查服裝儀容,接著又看了一眼時鐘。這一連串動作花了約四分鐘。
然後,她遵照勇作的指示前往後院。假裝在看盆栽時,她聽見有人小聲地叫“太太”。一看後門,勇作就站在對面。
“我昨天忘了問一件事。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是能不能佔用你一點時間?”勇作大概是怕被別人聽見,他的用字遣詞是警察面對與案件有關的人時的方式。
“嗯,如果只是一會兒……”美佐子的演技不像他那麼高明,但還是裝模作樣地打開後門。
勇作說聲“打擾”,走了進來。
前往別館的路上,兩人都不發一語,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相對。美佐子雖然筆直前行,心神卻集中在身後的腳步聲上,和倉勇作就在自己正後方……
從玄關進屋,關上門後,兩人這這才面對面。美佐子說“請……”,卻續不出“進”字。和勇作四目交會的瞬間,她變得全身僵硬。他會不會就這樣抱緊自己呢?兩人站得很近,勇作的確有可能那麼做。
然而,勇作移開了視線,再說聲“打擾”,然後開始脫鞋,美佐子慌張地為他準備拖鞋。
美佐子帶他到園子剛才坐過的椅子,心想,還好事先拉上了窗簾。
“喝咖啡好嗎?”美佐子正要往廚房走去,勇作眼神真摯地看著她,說:“我什麼都不要,你可以留在這裡嗎?”
他不再像剛才那般語氣生硬,於是美佐子和他相對而坐,卻沒有勇氣正視他。儘管想對他傾訴的話無窮無盡,腦海中卻想不出只言片語。
不久,他開口說:“昨天真是嚇了我一跳。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居然會在這裡。”
“我也嚇了一跳。”美佐子總算發出了聲音,卻異常嘶啞。
“你結婚多久了?”
“五年了。”
“五年……已經五年了啊。”勇作閉上雙眼,咬緊牙根,感嘆歲月的流逝,“有小孩嗎?”
美佐子搖搖頭。
“哦。”勇作簡短地應了一句。
“你呢?單身?”美佐子問。
“嗯。”他回答,“除了沒有緣分,主要還是因為我沒心情談感情,今後大概也不會再有那種心情了。”
他緩緩地搖搖頭,低下頭深呼吸,再度抬起頭盯著她的瞼。 “你在那之後過得如何?和我分手後,成為大學生……”
美佐子將雙手放在膝上,十指交握。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重新振作起來。即使上了大學,我每天心裡還像是空了一個大洞……你呢?”
“我也一直很沮喪。不過,我在警校裡過著紀律嚴明的生活,老實說,根本沒空情緒低落。”
“警校的生活很苦嗎?”
“簡直就是地獄。”勇作的臉上浮現微笑,“和軍隊一樣,什麼都管得很嚴。最初的一個月就有不少人退學。”
“你曾想過放棄嗎?”
“想過。不過,我不能放棄。我只剩這條路可走。一想到犧牲了之前擁有的珍貴的東西,我更不能放棄。”勇作看著美佐子的眼睛,“痛苦的時候,我就想起你。雖然我在進入警校之前就決定不再想你,但還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美佐子肯定地說,“即使放棄了你,心中還是對你有所期待。想著說不定哪天你會跟我聯繫。只要郵筒裡一有信件,我就期待是你寄來的。可是,這個期待卻總是落空。”
“我也曾猶豫要不要跟你聯繫。”勇作一臉沉痛地說道,“父親去世時,我剛畢業兩年。不過,我不想打擾恢復平靜生活的你。”
美佐子蹙眉,搖搖頭。 “一點兒都不平靜,我每天都過著空虛乏味的生活。”
“就算是這樣……”勇作低下頭,露出痛苦的表情,“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覺得自己作了一個對彼此最好的選擇。事實上,和你分手後,我的人生真是一團槽。幸好沒有把你捲進來。”
勇作抬起頭,環顧室內,像是在確認她目前的生活情形。 “對於你已經結婚,我早已作好心理準備,那很自然。你是在……哪裡認識瓜生晃彥的?”
“他父親介紹的。”美佐子簡短地告訴他,自己曾在UR電產工作,以及因此認識了晃彥。
聽到她說“所以我不是戀愛結婚的”,勇作露出一種既難過又放心的表情。 “哦,你們不是……”
“坦白說,我也想因戀愛而結婚。”
勇作嘆了一口氣,用左手搓著臉,自嘲地淡淡一笑。 “我昨晚夜不成眠,都在想你。不,應該說是在詛咒命運的作弄。我早已作好你會結婚的心理準備,但沒想到對象會是他。”
“你認識我先生嗎?”美佐子驚訝地問。
“可不只是認識,”勇作說,“早在遇見你之前,我和他就因為奇妙的緣分連在一起了。不過,這對我絕非好事。真要說的話,他應該是我的……宿敵。”
“宿敵……對手嗎?”
“不過,說不定他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勇作接著提到第一次遇見晃彥的情形,以及此後兩人的關係。的確就像他所說的,那或許該稱為奇妙的緣分。
“我在初中時代也贏不了他,只能淪為第二,永遠當不了第一,都是因為他。不管在什麼方面,我都是他的手下敗將。雖然身邊的人都佩服我,我卻不曾感到滿足。最簡單的解決之道就是轉校,但我沒有那麼做。後來,我和瓜生報考了同一所高中。因為我不想讓這場競賽在我一敗塗地的情況下畫上句號。”
“可是,”勇作抓抓頭壓抑心中的焦躁,“結果還是一樣。不管到了哪裡,都不改我是他手下敗將的事實,只有我內心的屈辱感一再累積。我徹底敗給了他,不管做什麼都比不上他。我已經放棄了,因為我贏不了他。不過我想,我們終究會就讀不同的大學,彼此的競賽就會告一段落。但升上高三後,我聽到了一件猶如晴天霹靂的事——瓜生立志要當醫生,決定要考統和醫科大學。他的志願和我的一樣,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想,這或許會是一次決定性的勝負。果然不出所料,他考取,我落榜,而我正好在那時遇見了你。”
“原來是這樣啊……”她也覺得這是命運的作弄。
“遇見你的那所醫院也是我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所以我期待遇見你之後,命運能有所改變。結果你也知道,十多年後重逢時,你已經和瓜生結婚了。雖然我不相信這世上有神存在,但碰上這種諷刺性的際遇,你應該能了解我想找人傾訴的心情吧?”
美佐子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的手,什麼也答不上來。
勇作對她的反應有些不解,略顯慌張地補上一句:“當然,我並不是在恨你。無論你和誰結婚,只要過得幸福就好.我當時的心情不會改變。這和對瓜生的感覺是完全不同層面的問題。”
美佐子對“幸福”兩字有些反感,難道勇作覺得她如今過得幸福?但她沒有表示什麼,反而問道:“你現在對我先生依然心存敵意嗎?”
“我覺得敵意這個說法並不適當,但的確想和他算清當年的恩怨。”
“這樣啊……”
“其實,我今天去見過他了。”
“我先生?”美佐子揚了一下眉毛。
“不過,倒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和從前一樣,完全沒變,依舊冷靜過人,即使面對刑警,也能泰然自若地應付。”
“對他而言,那樣的場面根本不算什麼。”
“似乎是。”說完,勇作稍微伸了個懶腰,將臉湊近她,“你……愛他嗎?”
美佐子瞪大眼睛凝視舊情人,各種思緒在腦中交錯。
“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回題嗎?”美佐子反問。
勇作一臉錯愕,接著苦笑了。 “不,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或許你認為這根本無需回答。”
美佐子緊閉雙唇。其實她是答不出來,而且害怕一旦將答案說出口,自己將會完全失去控制。
“我來除了想見你,還有一個理由。”勇作稍稍改變口氣,“我有事想請教瓜生晃彥夫人,希望你務必如實回答。”
美佐子吞了口口水。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禁挺起雙肩。 “什麼事?”
“我想請教一件昨天發生的事。瓜生昨天中午之前是不是回過這間屋子?”
面對勇作的問題,美佐子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心臟怦怦亂跳。
勇作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細微變化。 “他果然回來過?”
“不”。美佐子搖頭,“我沒看到,他應該一直都在大學。”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她心想,自己的演技真是太差了。
他靜靜地以銳利的眼神看著她,試圖窺探她的內心。 “他應該回來過,”他低聲說,“回來拿十字弓,然後拿著弓先回大學一趟,再到墓地去殺害須貝正清。”
“你為什麼要懷疑他?”
“直覺,我的第六感對他特別敏銳。”勇作用食指輕輕戳著太陽穴一帶,“他從這裡回大學的路上,打電話給大學附近的套餐店,要那裡的店員送外賣到他的研究室,以取得不在場證明。可是,如果外賣太早送到就糟了,所以他點了比較花時間的套餐。一知道他點的套餐,我的第六感就啟動了。他點了蒲燒套餐。”
“有鰻魚……”美佐子頓時語塞,隨即察覺到了勇作話中的含義。
“你好像知道了。”他說,“你當然會知道,我也知道他從小就最討厭鰻魚。如果他非得點那種套餐,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
晃彥的確討厭鰻魚,美佐子知道這點,從來不曾將鰻魚端上桌。
“就算你真的沒看到他,我也相信自己的直覺。不過,從你的反應來看,我確定自己的直覺沒錯,昨天白天他曾經回過這裡。”
從勇作口中說出的一字一句,強烈地撼動了美佐子的心。這不只是因為心事被人看穿,更讓她鬆了一口氣:要是得將對晃彥的懷疑深藏心中,自己獨力面對,只會備受煎熬。
“我覺得這是老天賜給我的最後一次機會,一生中唯一能勝過他的機會。所以,就算你千方百計想袒護他,我也一定會揭露真相。”
美佐子心下冰涼。 “我……不會袒護外子的。”
“咦?”勇作半張開嘴。
“我怎麼可能……袒護我先生,畢竟我連該怎麼袒護他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嫁進這個家好幾年了,卻對他一無所知。”
“小美。”勇作脫口而出,從前他是這麼叫她的。
美佐子對著舊情人說道:“我的人生……始終被一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繩操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