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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廣州案

大唐狄公案·廣州案

高罗佩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13325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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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大唐狄公案·廣州案 高罗佩 5566 2018-03-22
黃昏,狄仁傑策馬行走在一條滿目荒涼的官道上。白日凝寒,朔風凜冽,他哆嗦著將身上的狐裘長袍往緊的裹了裹。官道的兩側是滔滔奔騰著的洪水,鉛灰的天猶如一面失去了光澤的鏡子。混濁的洪水一直綿延到天邊,大塊大塊的烏雲被朔風驅趕著湧向遠外重陰森嚴的山峰。 狄公獨個信馬疾馳,把他的扈從人員遠遠甩在半里之外。三天前他還是在荒漠邊緣的北州當刺史,兩天后便要返回京師長安去擔任大理寺正卿了。此時此刻狄公的心情是複雜的,官職的突然陟升使他有點暈眩,在北州的那段傳奇般的經歷又使他戀戀難忘。 三天來狄公和他的扈從人員一直由北向南前進,眼看已臨近了黃河。但黃河意外的氾濫造成了方圓一千多里的洪水區,不久之前還是人口稠密、物產豐饒的中原,如今成了一片汪洋。一路上他們看見一隊隊難民,扶老攜幼,步履艱難地在尋路覓食。狄公他們在一個小小的官驛吃午飯時,扈從的校尉來報告說他們已進入了洪水區的中心地帶——北堤,他建議狄公在此歇宿,等候北堤方面來的水情報告。但狄公命令繼續前進,說今天天黑之前要渡過黃河。因為他必須在兩天內趕到京師謝恩就職。

狄公緊抓著韁繩正得意地馳驅,官道前出現了一個十來丈的大缺口,混濁的黃泥水嘩嘩奔流而過。缺口的那頭,官道通向一個樹林茂密的山崗。缺口上架著一條狹窄的、用麻繩和圓木草率扎就的浮橋。浮橋半浮在水面上,隨著翻騰的波浪時升時落。 狄公策馬剛待上橋,駐守民團的頭目大聲叫道:“老爺,這座橋馬上就要斷了,水流太急,大人還是權且留步。” 狄公勒定韁繩,迎著刺骨的北風焦急地回頭望瞭望遙遙落在他身後的扈從,隨後又低頭看了看腳下這座在波濤中搖晃不定的浮橋,他決定碰碰運氣,冒險過橋。 他知道翻過對面那座山崗,沒三五里路便是黃河北岸了,那裡有渡船會將他渡過黃河。 狄公小心翼翼地上了橋。浮橋的圓木浸在泥漿水里很滑,水浪打來,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他剛走到浮橋當中時,一株被急流卷來的大樹撞在浮橋的側面,隨之而起的巨浪滾過浮橋浸到了狄公坐騎的肚子,鞍韉、馬靴全部濕透。浮橋一陣激烈晃蕩,險些兒將狄公掀翻下馬。狄公拍了拍馬的脖子,壯著膽鎮定地一步一步走著。當他走完浮橋剛躍上了對岸,只聽得身後一聲巨響。原來一株連根拔起的大樹把浮橋的中間部分頂撞得拱了起來,如一條龍弓起背脊一般,頓時橋身斷裂,圓木四散。十來丈的大缺口波濤翻滾,一段一段的圓木很快被急流捲走了。

狄公長長吁了一口氣,望著身後的滾滾濁浪,遠遠向對岸那民團頭目揚了揚馬鞭,便策馬上路了。 突然,前面樹林裡一聲“沙沙”響,竄出一騎攔路的強盜,高聲喊道:“留下買路錢!” 狄公見那強盜頭上裹著一幅紅布,寬大的肩膀上圍著一塊虎皮,背上一柄五環金刀,手中一桿長槍撥弄得“呼呼”旋轉,槍尖幾乎碰到狄公坐騎的耳朵。 狄公勒住了馬,不由火冒三丈。他朝那強盜嗤了一聲,“唰”地抽出腰間的寶劍便向那強盜砍去。強盜慌忙用長槍來招架,轉身又抖起槍尖向狄公猛刺過來。狄公舉劍一劈,正中那槍桿,頓時斷作兩截。強盜大驚,丟了槍桿,夾著馬肚便跑進樹林裡去了。狄公“呵呵”大笑,將寶劍插入鞘內,一面還抱怨自己不應對一個剪徑的毛賊如此動怒。

狄公一直上到樹林後的山頂,一路並不曾遇到人。崗頭上狂風怒吼,樹林里山濤響徹,翻過這山崗迂迴下去便是黃河北堤了。翻騰的波浪沖擊著一直向西延伸的岩石堤岸,黃河對岸隱在一片鉛灰色的濃霧裡。北堤一帶並不見有渡船,古渡頭只剩下斷樁殘階,白色的泡沫嘩嘩地捲上來又退下去。黃河由西向東呼嘯澎湃,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狄公看著這一派蕭條淒涼的景色,忍不住嘆息頻頻,雙眉緊鎖。這時他看見不遠的山崗上有一幢舊式的莊園,莊園四周圍著高牆,東西兩邊聳立著高高的戍樓,整個莊園正如一座壁壘森嚴的城堡。牆裡一排高簷鱗比櫛次,慢慢升起的炊煙被強勁的北風很快吹散了。狄公無計奈何,只得投奔去這莊園借求一宿。這時他才發現不僅無法傳信給黃河兩岸的軍營官驛,就是與黃河北岸的扈從親隨也失去了聯絡。

狄公策馬向那莊園走去,忽然他發現路旁的大木樁上掛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人頭上的長髮披覆在已經變了形的臉上,人頭下面還釘著一雙被剁下來的手。狄公茫然若有所失,慢慢策馬向前。 狄公來到莊園的門樓前,見那兩扇大門都包著厚厚的一層鐵皮,顯得十分堅固。他正想敲門,門卻是先開了。一個老莊客探出頭來,見狄公官員裝束,忙將他引進一個寬敞、幽暗的庭院。狄公剛翻身下馬,便聽到沉重的大門被關上時發出的“嘎嘎”的聲音。 一個瘦瘦的管家模樣的人迎上前來,氣吁吁地說:“我在戍樓上早看見了你,我馬上叫莊客來開門。貴相公顯然是長途跋涉賁臨敝莊的吧?” 狄公見那人四十上下年紀,容貌不老,言語文雅,知道是個受過教育的人。

“我姓狄,名仁傑,是北州的刺史。此刻正想趕路去京師公幹,受阻於洪水,欲行不得,故想在貴莊暫宿一夜,隨即拜納房金。央煩先生向莊主禀報一聲,萬望周全方便。” “原來是刺史大人,原諒小人無禮了。小人名叫廖隆,是這裡的管事,我這就去向閔員外禀報。老爺廳下稍候片刻。” 廖隆轉身徑向內廳而去。這時狄公才發現庭院的兩側外屋擠滿了大群的難民。庭院後有一個馬厩,狄公忙把他的坐騎牽進了那馬厩。馬厩外有五六個少年正忙著放風箏,狄公見那風箏大都造型新巧,顏色鮮豔。幾個已經放上天的由於風力太大,繩線繃得很緊,下面的少年使勁扯著,生怕繩線斷了。狄公好奇地看了一會,請一個少年為他的坐騎洗刷餵料。那少年接過狄公給他的銅線,高興地答應了。狄公然後又趕快回到外廳的台階下等候。

一個頭戴紫貂厚皮帽,身穿灰羊毛長袍的矮胖先生從內廳急步出來,下得台階,雙手拉定狄公激動地問道:“刺史大人,你是如何到達這裡的?” 狄公皺了一下眉頭,答道:“我騎馬來的。” “你碰上了飛虎團嗎?” “什麼飛虎團?”狄公疑惑不解。 那矮胖先生正待張口解釋,一個高大健壯的先生來到了他們面前。他很有禮貌地問道: “刺史大人,你是獨自一個人來到這裡嗎?” “不,我有六十多名士卒隨從,他們……” “啊,蒼天有眼!”矮胖子不禁叫了起來,“我們有救了!” “他們此刻在哪裡?”高個兒緊問道。 “在山崗北邊的官道上。洪水在那裡衝斷了一個大缺口,我剛過了那缺口上的浮橋,浮橋便斷了。浮橋一修好,他們馬上便會來到這裡。”

矮胖子聽罷,聳了聳肩,失望地攤開了雙手。 “請問你們誰是這莊園的莊主,我想今夜在這裡借住一宿,依例拜納房金。” “到這裡投宿?”矮胖子尷尬地一笑。 高個兒恭敬地答道:“莊主臥病在床,有失遠迎。我名叫顏源,是這莊園的總管。這位是莊主閔員外的胞弟閔國泰先生,他是昨天才趕來這里料理他哥哥的病情的。” 顏源一面說著一面引著狄公向內廳走去。狄公見那內廳兩旁各有一間廂房,兩邊廂房與內廳之間用九折屏風隔開。顏源說道:“且請刺史大人房中用茶。”說畢三人進了東廂房。顏源點亮了桌上的蠟燭,三人遜讓坐定,顏源又忙捧壺獻茶。秋公摘下他的寶劍放在桌上,又解開了狐裘長袍的鈕兒,背靠椅子,暗中觀察眼前這兩個人。

顏總管白淨面皮,容貌端正。眉須間卻露出不安本份的神色,言語上又不免矯揉造作的腔調。年紀在二十五上下,但厚厚的眼瞼下已隱隱有黑斑生出,鬆馳的嘴唇角散開幾絲深深的皺紋。狄公一眼便知道他屬於那一類城裡游手好閒、輕浮好色的浪蕩公子。但他竟在這麼一個荒僻的鄉村莊園里當了總管。 顏源獻茶時,狄公便問道:“顏先生和閔員外想來是親戚了!” “我同閔老夫人沾上點親。我父母都在州府。去年我得了一場大病,險些兒壞了性命,病癒後父母便送我來這裡調養調養,換個環境。” “今夜飛虎團會徹底根除你的病!”閔國泰忍不住插話了。 閔國泰說活帶有濃重的鄉音。圓盤似的臉上一圈濃黑的絡腮鬍子,下顎寬厚,腦滿腮肥。一副盛氣凌人的傲慢相,看上去便知是城裡商賈掌櫃一流人物。

“令兄患的是什麼病症?閔先生。”狄公問道。 “哮喘,加之心臟有病,喘得就更厲害。”閔國泰草率地答道,“早些時候能留心頤養,他還不至於病成這麼個模樣。大夫說,如果不躺平在床上,不須—年半載這性命便要賠了。害得我只得把城裡的茶葉行託給了那些信不過的人,一個人跑到這個鬼地方來。飛虎團今夜就要把這莊園殺得雞犬不留,我算是晦氣極了……” 狄公道:“你們說的飛虎團莫不就是一夥剪徑的草寇?我來時就碰上過一個,他們的肩上都披著一塊虎皮吧?不消我兩劍就將他嚇跑了。你們休生恐懼,浮橋修好找的扈從士卒便能趕來這裡救援。” “你說得倒輕巧,刺史老爺,修浮橋的木頭從哪裡來?”閔國泰又急了。 “我來時便看見一處橡樹林,不能派人去砍伐些嗎?”

顏源苦笑一聲答道:“那橡樹固然不錯,但那伙強盜正潛伏在那裡。你來時沒見一株木樁上掛著一顆人頭嗎?那個可憐的人正是我們的莊客呵!飛虎團怕我們派人去缺口那邊向官軍求救,在村子前後都設了埋伏。” 總管說著又從茶盤裡拿出一根筷子,在筷子的兩側各倒放一隻茶盅;“這根筷子便是黃河,這邊的茶盅是南岸官軍的苗寨,那邊的茶盅就是敝莊。”他又用食指蘸了點茶水圍著莊園畫了一個圓圈:“敝莊所處的山崗是北岸唯一的高地,它的四周全被洪水淹沒了。所以我們此刻正處於一個孤立無援的小島上,往南岸去的渡船由於河水暴漲全捲走了。渡口也淹沒了。閔先生恰好是昨天早上最後一班渡船從南邊過來的。現在天知道渡口幾時才能修復,還有山崗那邊缺口上的浮轎。飛虎團揚言今夜就要動手了,他們正在趕製一輛雲車,又準備將攻大門用的巨木搬運過來。” 狄公聽罷,不由義憤填膺,問道:“他們共有多少人?” “大約一百來人,”總管答道:“他們雖是一群烏合之眾,但都是亡命之徒,有許多便是久經沙場的兵痞。原先他們有三百多人,遭到官軍的夾攻追擊,剩下的這一些便逃到了我們這裡。由於洪水淹沒了周圍的地方,官軍找不到他們的踪跡。他們在這山崗後的洞穴里安頓了下來,潛伏了好些日子。他們得知昨天渡口被淹,渡船捲走,更壯大了膽,無需擔憂南岸的官軍前來剿捕他們了,便派了幾個人來我們莊園,開口就要索取二百兩金子,若是不給,他們就要洗劫這座莊園,殺個雞犬不留。閔員外無奈,為了我們莊園裡的人和那些難民免遭荼毒,決定給他們金子。他把開銀櫃的鑰匙給了我們,我們把那銀櫃一打開,櫃裡卻是空空如也。就在同一天,閔員外的侍婢潛逃出了莊園,我們斷定那二百兩金子就是她偷走的,還疑心她早與強盜有聯繫,不然飛虎團怎的知道我家銀櫃裡正好藏有二百兩金子?我們把金子失竊的事告訴了強盜頭目,那頭目勃然大怒,說我們消遣他,有意設圈套拖延時間。他們限定了最後時間——今天夜裡。如果還不捧去二百兩金子,他們便正式發動進攻。此刻他們正忙著準備進攻器具哩。我們偷偷地派人去缺口那邊找官軍,結果都被他們捉住,割了頭顱和雙手掛了起來。” 狄公說:“黃河南岸便有官軍營寨,那裡有一千多士兵駐戍,如果我們點起火,他們不是會來救援嗎?” 閔國泰憤憤地說道:“即使這裡成了一片火海,他們也只是隔岸觀火!” “是的,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顏總管接著說:“現在河水猛漲,河道水情複雜,他們不敢冒翻船的風險。且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飛虎團此刻正在這裡猖撅橫行。因為狡猾的飛虎團在渡口被沖毀之前從不干擾來回兩岸的商旅行客。” 狄公“嗯”了一聲,微微點頭,說道:“形勢誠然緊迫,卻也不是不可挽救。我們可以加強防護,堅壁死守。比如發些兵器給莊客,動員難民們一齊動手,晝夜巡邏,遇事報警,恐怕也不至於束手待斃吧!” 閔國泰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兵器嗎?兩杆生了鏽的長櫻槍,四五張弓,幾十支箭,寶劍原有三柄,算上你擱在桌上的這柄,共四柄。” 總管點頭道:“原先這個莊園聽說保持有二十名驍勇善戰的團丁,並常備有一個小兵器庫。天下太平了這麼久,這些武備漸漸都荒廢了。” 這時管事廖隆進來禀告為難民準備的米粥已經熬好。 閔國泰噘起嘴說道:“你看,又添了四五十張光會吃飯的嘴!” 總管淡淡一笑:“我們還是先為狄使君安排下一個歇宿的房間吧。” 閔國泰道:“這事得由我哥哥安排。刺史大人,原諒我們無法予你刺史的禮遇,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事。我們三人此刻便要去為難民開飯,你大人委屈在此守候片刻。” 狄公慌忙說:“休要為我操什麼心了,我在那靠牆的長椅上胡亂睡一宿便行。” “待會兒讓我哥哥來安排吧。”閔國泰又重複了一遍,說著便與顏源、廖隆出了廂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著。又站起來反剪了雙手,抬頭欣賞那牆上掛著的一幅大山水畫。畫軸兩邊是筆勢拘謹的大字對聯,雲是: 九五勤政聿承天運 億兆樂業維是國本 狄公讚許地點了點頭,眼睛又落在書案的硯墨紙筆上。他忽然計上心來,飛快將茶水傾倒了些在那石硯上,從漆盒裡挑選了一柱盤龍描金松菸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磨著擬撰。他抽出一疊信箋,筆酣墨飽地在一頁上寫了幾行字。寫完之後,吟讀一遍,又如蒙童習字一樣將那一頁內容謄抄了十來張紙。然後小心翼翼在每張紙上蓋上他的印章,便把這疊信箋捲了起來,放入他的衣袖。 ——他的印章總是用一根青絲線吊在腰間隨身攜帶著。 他背靠著長椅,猜測著成功的可能。他有一種急迫的責任感,他必須救出這莊園裡無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難民。他甚至想去強盜面前暴露自己的姓氏,以朝廷裡最高司法官員大理寺正卿的身份與強盜對話,做一番勸諭宣導的工作。這就意味著他將作為一個人質去冒一場不可預測的風險,很可能他會被那群暴徒割掉耳朵或手指,甚至頭顱。但是他有自信,他知道如何對付那些強盜草寇。然而此刻他心裡醞釀成熟的這個計劃恐怕是最能取得成功的捷徑。 他站了起來,抖了抖皮袍,走出大廳來到庭院裡。庭院內一大群難民正在狼吞虎咽地喝著薄粥。他轉到庭院後的馬厩裡找到了那個為他餵馬的少年,和他細細談了半晌。只見那少年不住地點頭,於是狄公從衣袖取出那卷信紙交給了他,一面拍了拍少年的肩,囑咐道:“莫要耽誤了!”少年仔細藏過那卷信紙便出了馬厩。狄公也很快回到了大廳。 閔國泰正在大廳裡等候他,見他從庭院回來,馬上說道:“休與那幫難民乞丐混在一起!我哥哥讓你現在就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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