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魔手

第2章 第二節

魔手 阿加莎·克里斯蒂 5124 2018-03-22
我不想假裝那封匿名信沒讓我感到任何不快,事實上的確有。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就忘了這回事了。你看,我當時並沒有把那封信看得很嚴重。我記得當時還告訴自己,也許在這種偏僻的小村莊經常發生這種事。寫信的人可能是個神經質又愛幻想的女人。無論如何,要是所有匿名信全都像我們接到的那封一樣幼稚可笑的話,也不會造成什麼傷害的。 第二件“意外”--要是能這麼說的話--大概發生在一個禮拜之後。 派翠吉不高興地嘟著嘴告訴我,每天來幫忙的女孩碧翠絲,那天沒辦法來。 “我猜,先生,”派翠吉說:“她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我不大清楚派翠吉指的是什麼,猜想大概是胃痛什麼的,於是對派翠吉說,我感到很難過,希望她早點復元。

“她身體好得很,先生,”派翠吉答道:“是心裡不舒服。” “喔?”我用困惑的語氣說。 “因為她接到一封信,”派翠吉說:“信上暗示了一些事。” 派翠吉嚴肅的眼神,使我明白信上的暗示一定跟我有關。老實說,要是在街上碰到碧翠絲,我恐怕連認都認不出她來,因為我對她實在很陌生,所以當時就感到很不高興。像我這樣行動不便、得靠兩根拐杖步行的人,還在什麼精神去騙鎮上女孩子的感情。 我生氣地說:“真是無聊透了!” “我跟她母親也是這麼說,”派翠吉說:“'只要我在這個家裡負責,就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至於碧翠絲,'我說:'現在的女孩子,跟從前不一樣了,要是她到別的地方去,我就不敢保證什麼了。'可是事實上,先生,碧翠絲那個在修車廠做事的朋友,也收到一封這種臟信,他的表現就很不理智。”

“我一輩子都沒聽過這麼荒唐的事。”我怒沖沖地說。 “我認為,先生,”派翠吉說:“她以後恐怕再也不會來我們這兒幫忙了。我說啊,要不是她擔心有什麼事給人掀出底牌,就不會真的那么生氣了。我早就說過,無火不生煙。” 當時我沒想到,日後我會對這句成語那麼深惡痛絕。 那天早上,我到鎮上去散步。陽光普照,空氣清新活潑,帶著春天的甜美氣息。我拿起拐杖,堅決地拒絕喬安娜陪我同行,開始獨自上路。 不過我們事先說好,她到差不多的時候,就開車到鎮上來接我回家吃午飯。 “這麼一來,你應該可以跟林斯塔克的每一個人聊聊,消磨這一天的時間了。” “我相信,”我說:“到時候我一定見過鎮上該見到的每個人了。”

早上的大街,是上街買東西的人碰面的地方,大夥兒在這裡交換消息。 不過,我到底沒能自己一個人走到大街上。才走了兩百碼左右,後面就響起腳踏車鈴聲,還有煞車聲,接著梅根·亨特多少有點莽莽撞撞地從車上跳下來,跌在我身旁的地上。 “嗨!”她一邊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邊跟我打招呼。 我很喜歡梅根,而且一直對她覺得有點莫名的可惜。 她是辛明頓律師的繼女,辛明頓太太前夫的女兒。很少有人提起亨特先生(或船長),或許是人們寧可忘了這個人。據說他對辛明頓太太很不好,婚後一、兩年,她就跟他離婚了。她能夠獨自謀生,跟年幼的小女兒定居在林斯塔克,最後終於嫁給本地唯一合格的單身漢理查·辛明頓。 他們婚後生了兩個男孩,父母親很疼愛這兩個孩子。我有時候想,梅根偶爾一定會覺得自己在家里格格不入。她一點也不像她母親,後者身材瘦小,沒有精神,老用一種微弱憂鬱的聲音談僕人的困難和她自己的健康。

梅根是個高大笨拙的女孩,雖然她事實上已經二十歲了,可是看起來還像個十六歲的女學生,一頭不整齊的褐髮,淺棕色的眸子,臉龐瘦削,笑起來倒還很可愛。她的衣服很邋遢,一點也不吸引人,經常穿著有破洞的麻線襪。 我今天早上忽然發覺,與其說她像個人,還不如說像匹馬。事實上,她要是稍加刷洗,必然是一頭很好的馬。 她像往常一樣,用那種上氣不接下氣匆匆忙忙的口氣對我說:“我到農場去過了--你知道,賴舍的農場,去看看他們有沒有鴨蛋。他們最近養了一大堆小豬,好可愛喲!你喜不喜歡豬?我好喜歡,連它們的臭味都喜歡。” “照顧得好,豬就不應該在臭味。”我說。 “是嗎?可是這附近的豬全都有臭味。你是不是要走到鎮上?我看到你只有一個人,所以想停下來陪你走,就是停得太匆忙了。”

“你把襪子都弄破了。”我說。 梅根用很後悔的表情看著右腿,說:“是啊,不過反正本來就破了兩個洞,也沒太大的關係,對不對?” “你從來不補襪子嗎?梅根。” “偶爾,要是被媽逮住的話,可是她很少注意我--所以我還算運氣蠻好的,對嗎?”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我說。 “你是說我應該像你妹妹一樣,打扮得像個洋娃娃?” 我不喜歡她這樣形容喬安,答道:“她看起來乾淨、整齊、很討人喜歡。” “她實在太漂亮了,”梅根說:“一點都不像你,對嗎?怎麼會呢?” “兄妹不一定很像。” “喔,當然,我和布利安或者柯林都不大像,他們兩個人彼此也不大像。”她停了停,又說:“很可笑,對不對?”

“什麼很可笑?” 梅根簡單地答道: “家人啊。” 我想了想,說:“我想是吧。”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她心裡想的是什麼。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會兒,梅根用咯帶羞怯的口吻說:“你會駕飛機,是嗎?” “是的。” “所以才受了傷?” “嗯,飛機不小心墜落了。” 梅根說:“這裡沒有人會駕飛機。” “喔,”我說:“大概沒有。你喜歡學開飛機嗎?梅根。” “我?”梅根似乎很意外,“老天,不喜歡,我一定會暈機。我連坐火車都會暈車。” 她停了停,用一種孩子氣的直率問:“你會不會好起來,繼續駕飛機?還是永遠都會有點殘廢?” “醫生說我會完全復元。” “對,可是他是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呢?”

“我想不是,”我答道:“老實說,我很有信心,也相信他的話。” “那就好,可是的確有很多人都愛說謊。” 我沒有說話,默默承認這個無可否認的事實。 梅根用一種猶似法官的口吻說:“我好高興,我本來以為你會因為擔心一生殘廢而脾氣不好--不過要是天生如此情形就不一樣了。” “我沒有脾氣不好。”我冷冷說。 “喔,那是很性急吧。” “我性急是因為我迫切地希望趕快復元,可是這種事是急不得的。” “那又何必著急呢?” 我笑道:“親愛的女孩,難道你對即將發生的事從來不會迫切盼望嗎?” 梅根想了想,答道:“不會,何必呢?沒什麼好著急盼望的,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我被她那種絕望的口氣嚇了一跳,溫和地對她說:“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乾嘛?”

她聳聳肩,“有什麼事可做呢?” “你沒有任何嗜好嗎?不玩任何遊戲嗎?沒有任何朋友嗎?” “我不擅於玩遊戲,這附近沒幾個女孩,認識的那些我又不喜歡,因為他們認為我很討人厭。” “真荒唐,她們為什麼那麼想?” 梅根搖搖頭。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大街上了,梅根尖聲說: “葛理菲小姐來了,這個女人最討厭了,老是要我參加那個可笑的團契,我討厭參加團契。幹嘛穿上一大堆衣服,戴上徽章,去做自己還不大會做的事?我覺得好愚蠢。” 大致說來,我很贊成梅根的說法,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表示同意,葛理菲小姐已經走到我們面前了。 這位很得意自己那個不恰當的名字--愛美--醫生姐姐,跟她弟弟完全不同,自信十足。她的聲音低沉,有一種對飽經風霜男性的吸引力。

“嗨,兩位,”她擋住我們,說:“真是個舒服的早晨,對嗎?梅根,我正想找你幫忙,替保守協會寫一些信封。” 梅根呢喃了一些拒絕的話,掉過腳踏車龍頭,溜向“國際商店”那邊去了。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葛理菲小姐看著她的背影說:“懶骨頭,每天只上游盪,浪費時間,對可憐的辛明頓太太一定是一項很大的考驗。我知道她母親已經試過好幾次,要她找點事做--你知道,打字、速記、烹飪,或者養點安哥拉兔子,她實在需要找點事來調劑一下生活。” 那或許是真的,可是想到梅根,我就覺得我應該堅決拒絕愛美·葛理菲的任何建議,因為光是她那種盛氣凌人的態度,就夠叫我生氣的。 “我認為人不應該人偷懶,”葛理菲小姐又說:“尤其是年輕人。梅根既不漂亮又不迷人,有時候我會認為她像個白痴一樣,真讓她母親失望透了。她父親--你知道,”她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她母親一直擔心這孩子會像他,心裡痛苦得不得了。哎,總而言之,我說過,一種米養百種人。”

“幸好。”我答道。 愛美·葛理菲“高興”地笑了。 “是啊,要是所有人全都一個模樣,也不行啊。可是我不喜歡看任何人不好好過日子,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也希望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別人跟我說,你一年到頭都住在鄉下,一定煩死了,我說才不會呢!我一年到頭都忙,也一年到頭都很快樂。鄉下也常常會發生很多故事,我的時間全都給佔滿了,要忙團契、學校裡的事,還有各種委員會的事,連照顧歐文都沒時間。” 這時,葛理菲小姐看到街對面又來了一個熟人,呢喃了幾句她認識對方之類的話,就蹦蹦跳跳地過街去了,剩下我一個人朝銀行那邊走去。 我一直覺得葛理菲小姐過於盛氣凌人。 我到銀行順利地辦完事後,又到“賈伯瑞斯及辛明頓律師事務所”辦公室。我不知道賈伯瑞斯這個人到底還在不在世,反正我從來就沒看過他。我被引進理查·辛明頓專用的辦公室,裡面有一種成立多年的律師事務所的那種氣息。 房裡有許多契約箱,分別標著“何普夫人”、“愛佛拉德·卡爾男爵”、“威廉·葉士畢·何斯先生(已故)”……等等,一望而知是郡裡有名望的家族,也聯想到這家律師事務所處處合法,歷史悠久。 辛明頓先生低頭望著我給他的文件時,我看著他想道:如果辛明頓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曾經遭到不幸的話,那麼這第二度婚姻必然相當令她安心。理查·辛明頓是那種令人打心眼裡尊敬的典型,絕不會讓妻子感到片刻不安。長長的頸項中,有個明顯的喉結,略帶蒼白的臉上,鑲著直挺的長鼻子。毫無疑問是個好丈夫及好父親,可是卻似乎過於冷靜了些。 一會兒,辛明頓先生開口說話了,他說得很清晰很緩慢,顯出他是個理智而聰明的人。 我們很快就把事情處理完了,我一邊起身一邊對他說:“剛才我和您的繼女一起走到鎮上來。” 好一會兒,辛明頓先生看來好像不知道他的繼女是誰,接著才笑道: “喔,喔,當然--梅根,好--呃--已經畢業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們一直想替她找點事做--對,找點事做。可是當然啦,她還小,而且正如別人所說的,她的心理還不如她實際年齡大。” 我走出他有辦公室,外面長凳上坐著一位老人。費力地填寫著什麼;一個瘦小、臉頰下垂的男孩;還有一個帶著夾鼻眼鏡的捲發中年婦女,在打字機上匆忙地打東西。 如果這就是金區小姐的話,我的確同意歐文·葛理菲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間決不可能有什麼感情糾葛。 接著,我走到麵包店,要了一條葡萄乾土司,一會兒,我就拿到一條“剛出爐的新鮮麵包”--我把麵包捧在胸前,果然立即傳來一股溫熱。 走出麵包店,我在街上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希望看到喬安娜開車過來。剛才走了那麼一大段路,我已經相當累了,而且手上又撐拐杖又捧麵包,走路的樣子,實在有點可笑。 可是左瞧右瞧就是沒有喬安娜的影子。 突然,我高興而不敢置信地看著前面,從馬路那邊緩緩走來一位女神,除了“女神”,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那麼完美無瑕的五官,活潑可愛的金色捲髮,以及高挺秀麗的身材,對這個名詞的確當之無愧。她輕飄飄地向我走近,好像不費任何力氣。 真是個耀眼,令人難以相信,叫人喘不過氣來的女孩。 就在我極端興奮的當兒,有什麼東西掉了--是那條葡萄乾土司從我手臂裡掉了下去。我俯身去撿,拐杖卻又掉在地上,我滑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那個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我,把我扶起來。 我結結巴巴地說:“多--多謝你,真--真是抱歉。” 她撿起土司,和手杖一起交還給我,然後親切愉快地笑道:“沒什麼,一點也不麻煩,別放在心上。”而那種魔力卻在平淡、能幹的聲音中消失了。 好看、健康,僅此而已,沒有任何別的。 我忽然想到,要是上帝也賦予特洛伊城的美女海倫這麼平板的聲音,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呢? 真奇怪!一個女孩子不開口的時候,能使你心靈深處震撼激盪不已,可是她一開口,所有那些神奇的力量全都不存在了。 不過我也碰到過相反的情形,有一次我遇到一個瘦小平凡的女人,誰都不會回過頭再看她第二眼,可是當她一開口,一切都不同了,彷彿空氣中忽然散發出某種魔力,就像埃及豔后克麗奧佩拉再現一樣。 喬安娜把車停在我身邊,我卻沒注意到,她問我是不是有什麼事不對勁。 “沒什麼,”我盡力集中精神,說:“我正在想特洛伊城的美女海倫和一些其他人。” “在這種地方想?真好笑!”喬安娜說:“你看起來好奇怪,把土司麵包抱在胸前,張大嘴傻傻地站著。” “我是嚇了一跳,”我說:“我剛才神遊了特洛伊,卻又突然回到現實裡。” 我指著那個優雅而逐漸飄遠的背景,問喬安娜道:“你知道那是誰嗎?” 喬安娜看了那個女孩一眼,說是辛明頓孩子的保姆兼家庭教師。 “就是她讓你嚇了一跳?”她問:“長得很漂亮,就是沒什麼內涵。” “我知道,”我說:“只是個漂亮女孩罷了,我剛才還以為她是維納斯再世呢!” 喬安娜打開車門讓我上去。 “很好笑,不是嗎?”她說:“有些人長得很好看,卻沒有半點吸引力,就像那個女孩,真是可惜!” 我說她如果當了保姆兼家庭教師的話,情形恐怕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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