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了一張清單,上面列出了在犯罪現場找到的東西,”阿米莉亞·薩克斯對魔術店老闆說,“不知道你這裡是不是出售。”
巴爾扎克先生從薩克斯手中接過清單查看,而薩克斯則利用這段時間打量這家“煙與鏡”。這家商店位於曼哈頓切爾西區的攝影街上,商店內部全漆成了黑色,瀰漫著霉味和化學塑料製品的氣味。幾百件演出服鬆鬆垮垮地懸掛在周圍的衣架上,散發出石化產品的味道。櫃檯的玻璃骯髒模糊,很多地方都有裂縫,靠膠帶固定。櫃檯裡擺滿了撲克牌、魔法棍、假錢幣和佈滿灰塵的魔術道具盒。一座根據電影《異形》中的形象複製的怪物,如真人大小,佇立在一個穿上戲服戴著戴安娜王妃面具的模特兒旁邊(“做宴會上的皇后!”模特兒旁邊寫著這句廣告詞,彷彿店裡沒人知道戴安娜王妃已不在人世了)。
巴爾扎克先生用手輕拍了一下這份清單,撇頭往櫃檯一指。 “我幫不上忙。沒錯,這上頭有幾樣東西我這裡賣,不過那是全國所有魔術道具商店都會賣的東西,甚至很多玩具店裡都有。”
薩克斯注意到,剛才他的目光停留在這份清單上的時間只有幾秒。 “那麼,這樣東西呢?”薩克斯拿出那張打印出來的手銬照片。
他飛快地瞟了一眼。 “我完全不懂脫逃術方面的事。”
這算是回答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手銬?”
“不知道。”
“這件事非常重要。”薩克斯不依不饒。
那位有著迷人的藍色眼睛和黑色指甲的年輕女子,也走過來看了一眼這張照片。 “這是德比式手銬。”她說,但隨即被巴爾扎克先生冷冷地瞪了一眼。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說:“這是十九世紀倫敦蘇格蘭場使用的警用手銬,很多脫逃術專家都使用這種手銬,這也是胡迪尼的最愛。”
“可能的來源有哪些?”
坐在辦公椅上的巴爾扎克不耐煩地挪了挪身子。 “不知道。我說過了,這不是我們的領域。”
那個女子點了點頭,證明巴爾扎克先生所言非虛。 “這附近可能有一些脫逃術博物館,你可以去和他們聯繫一下。”
“對了,一會兒你進完貨後,”巴爾扎克冷冷地對她說,“就去處理那些訂單。昨晚你走了之後又有十幾張訂單進來。”他點起一根香煙。
薩克斯又把清單遞過去。 “你說你出售上面的幾樣東西,你這裡有顧客資料嗎?”
“我是說類似這樣的產品。另外,沒有,我們沒有留下顧客的資料。”
在連續追問了幾個問題後,薩克斯終於使他承認店裡有最近客戶留下的郵購和網上訂購的資料。那位年輕女子查了一下,卻沒發現有誰購買過這張清單上的物品。
“真抱歉,”巴爾扎克說,“我很希望我們能幫上忙。”
“我也很希望你能幫上更多的忙,”薩克斯說,仍不想放棄,“因為,你也知道,那傢伙殺了一個女人,然後利用魔術技巧逃脫。我們擔心他會故技重施。”
巴爾扎克皺起眉頭,彷彿表示他也很關心此事。 “真可怕……不過,你可以去'東區魔術'或'劇場'問問,他們的規模都比我大多了。”
“我們已經有其他警員去那裡了。”
“哦,這就好。”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吧,如果你想起任何有關的事,請隨時打電話給我們。”她努力擠出一個服務市民時該有的微笑,一個紐約市警局調查警司的微笑——記住:公共關係的重要性絕不亞於犯罪偵查。
“祝你好運,警員。”
“謝謝。”她說。
你這個冷血的混蛋。
她朝那位年輕女人點頭道別,卻瞥見她正捧著一個紙杯喝咖啡。 “啊,我想再請問一下,這附近什麼地方能買到好喝的咖啡?”
“第五街和第十九街。”她立即回答。
“那裡的麵包圈也不錯。”巴爾扎克說。和魔術無關的事情,他倒很快就能提供有用的信息。
薩克斯走出店外,轉身朝第五街走去,很快便找到他們推薦的那家咖啡廳。她推門走進去,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她坐在窗邊一張狹長的紅木高桌前,一邊喝著熱氣騰騰的咖啡,一邊看著外面在這星期六的早晨走在切爾西區街上的人們——有成衣店的店員,有帶著助手的攝影師,有居住在附近豪宅內富有的雅皮士,有貧窮的藝術家,有年輕的情侶和年老的夫妻,還有一兩個古里古怪的素描畫匠。
以及,一位剛剛走進這家咖啡廳的魔術商店店員。
“嗨!”這位留著一頭茶紫色短髮,肩上背著一個破舊的假斑馬紋皮包的女子向她打招呼。她點了大杯的咖啡,加了許多醣,然後走到薩克斯身旁坐下。
剛才薩克斯問哪裡有咖啡廳,是因為她瞥見這個女子對她投來一個充滿暗示的眼神;她似乎有話要說,但不能在巴爾扎克先生面前說。
女郎大口吞了幾口咖啡,然後才說:“大衛他剛剛……”
“不肯合作?”
她若有所思地皺了一下眉頭。 “沒錯,他的態度很明顯。任何屬於他的世界之外的事,他都不信任,也不想參與。他大概擔心我們會惹上出庭作證之類的麻煩,也覺得我不該因為這件事而分心。”
“為什麼他會這樣?”
“因為他的職業。”
“魔術?”
“是的。不瞞你說,他是我的老闆,但也是我的老師。”
“你叫什麼名字?”
“卡拉……這是我的藝名,不過我現在已習慣用這個名字了。”她微微一笑,“這個名字比父母給我取的好多了。”
薩克斯揚起眉毛,對她的話感到好奇。
“我的本名就先不說了吧。”她說。
“那麼,”薩克斯說,“你剛才在店里為什麼要偷偷對我使眼色?”
“大衛剛才說得沒錯,你那張清單上的東西,在任何一個魔術商店都買得到,還有上百個網絡商店出售這些東西。不過那副德比式手銬,就很稀有了。你應該到新奧爾良的'胡迪尼脫逃術博物館'去查查,那是全世界最棒的地方。我對脫逃術也很有興趣,不過,這點我可沒有跟老爺子說過。”卡拉用“老爺子”代指巴爾扎克先生,顯出她對他的尊重,“大衛的確有點頑固……你能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嗎?講講命案的詳情?”
通常,薩克斯不太願意對他人洩露正在偵辦中的案件,但她希望獲得卡拉的協助,於是大略敘述了這件謀殺案的經過。
“天哪,太恐怖了。”卡拉聽完後,忍不住低聲說。
“的確,”薩克斯輕聲說,“確實很恐怖。”
“關於他消失的方法,我想有些細節應該讓你知道,警員……啊,我該叫你警員嗎?還是你喜歡我用警探之類的頭銜稱呼你?”
“叫我阿米莉亞就行了。”她想起自己先前在測試中的優異表現,一時不禁有些暗自欣喜。
砰、砰……
卡拉又喝了幾口咖啡,覺得還不夠甜,便擰開糖罐,倒了更多醣粉進去。薩克斯看著她那雙漂亮的手指,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這才發現自己有兩片指甲裂開了,根部的皮全都泛出了血絲。她面前這位女郎的指甲倒是銼得光滑平整,黑色的指甲油映出咖啡廳上方的燈光,呈現出一個個小圖像。這讓阿米莉亞·薩克斯心裡感到一陣刺痛,同時因她完美的指甲和良好的自製力而慚愧。不過,這陣情緒只像風一樣一掃而過,很快便被她趕走了。
卡拉問:“你知道什麼是魔術嗎?”
“大衛·科波菲爾,”薩克斯立刻回答,“還有胡迪尼。”
“科波菲爾算是,但胡迪尼不是,因為他是脫逃專家。這麼說吧,對我們來說,魔術是和手上的戲法或近景魔術有些不同的。就像……”卡拉用手指捏起一個剛才買咖啡找回來的二十五美分硬幣,放進手掌中握起。當她再攤開手掌時,這枚硬幣就不見了。
薩克斯笑了。硬幣怎麼會憑空消失呢?
“這算手部的一點技巧,而魔術則涉及大型物體、人類或動物。依照你剛剛的描述,那個兇手使用的是典型的魔術技巧,我們稱之為'消失的人'”。
“正在消失的人?”
“不,是已經消失的人。在魔術界,我們使用'消失'代表'讓它不見',例如我剛才對那枚硬幣所做的。”
“說下去。”
“這種表演方式和你剛才所描述的有點區別,但基本上都涉及了同一點:魔術師從一個密閉的空間中逃脫。台下的觀眾親眼看著他走進舞台上的小空間——他們之所以能看得到背面,是因為後面有一面大鏡子。他們也能聽見他敲牆壁的聲音。但等助手把牆壁敞開時,魔術師已經不見了。這時,台上有一位助手轉過身來,觀眾才發現他就是剛才那位魔術師。”
“這是怎麼做到的?”
“他進入的那個空間後面有一道門。魔術師用一大塊黑布蓋住自己,這樣觀眾就無法在鏡子裡看見他。而他一走進那個空間,便馬上從那道門溜出去。這時原本裝在牆上的擴音器會發出聲音,讓人誤以為他還待在裡面。另外,還會有一個秘密機關不停撞擊牆壁,製造出像他在裡面敲打的樣子。而在這位魔術師一離開這密封的空間後,他就馬上在黑布後面換上和助手一模一樣的衣服。”
莎克斯點點頭。 “沒錯,他的確如此。我們能列出熟悉這種技法的人的名單嗎?”
“不能,很抱歉……這實在是很普通的技巧。”
消失的人……
薩克斯想起兇手曾在極短時間內偽裝成一位老人,又想起巴爾扎克不肯合作的態度,想起他對卡拉說話的時候眼神中所流露出的冷淡——近乎殘酷的神情。於是,她忍不住問:“我想問一下……他今天早上在哪裡?”
“誰?”
“巴爾扎克先生。”
“在那裡。我是說,在那幢房子裡,他就住在那兒,在商店樓上……等等,你該不會懷疑他吧?”
“這是我們的例行問題。”薩克斯含糊地說。不過,卡拉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冒犯,而只覺得想笑。她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呃,我知道他很粗魯,而且他有點……我猜你會說這叫火冒脾氣。但你知道嗎?他脾氣雖然不好,但絕對不會去傷害任何人的。”
薩克斯點點頭,又接著問:“這麼說,你知道他今天早上八點在什麼地方?”
卡拉點了點頭。 “知道,就在店裡。他一大早就起床,因為他有一個朋友要準備表演,打算過來借一些器材。那時我打過電話告訴他,說我今天會晚點到。”
薩克斯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問:“你能臨時請個假嗎?”
“我?不可能。”她尷尬地笑了一下,“我現在是運氣好才能溜出來,店裡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去做,然後還得花三四個小時和大衛一起排演我明天要表演的節目,在表演的前一天,他是絕對不會讓我請假的。我……”
薩克斯看著她清澈的藍眼睛。 “我們真的很擔心這個兇手再度殺人。”
卡拉低下頭,目光掃過她們面前這張窄長的紅木高桌。
“真的,只要幾個小時就行。你來幫我們研究證物,大家一起想想。”
“他不會放我走的,你根本不了解大衛。”
“我只知道,但假如我有辦法,一定會去阻止疑犯再傷害任何人。”
卡拉已喝完了咖啡,心不在焉地玩著空杯子。 “竟然用我們這行的技巧殺人。”她喃喃地說,語氣裡充滿了憎惡。
薩克斯沒再說話,讓沉默為自己爭辯。
終於,這個年輕女郎扮了個鬼臉。 “我媽媽住在療養院裡,病情時好時壞。巴爾扎克先生知道這件事,所以我想我可以撒個謊,就說我媽媽的情況又惡化了,我必須過去看看。”
“我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
“好吧,”她無奈地說,“天啊,用媽媽的病當藉口……上帝不會原諒我的。”
薩克斯又瞟了一眼卡拉完美的黑色指甲。 “對了,還有一件事:剛才那枚硬幣跑到哪兒去了?”
“看看你的咖啡杯底下。”
不可能的事。 “不會吧?”
薩克斯舉起杯子。那枚硬幣居然真的出現在杯子下面。
她一臉迷惑地問:“你是怎麼辦到的?”
卡拉只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她朝杯子點點頭。 “我們再來玩個遊戲。”她拿起那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 “正面你請,背面就算我的,三局兩勝。”她說著把硬幣拋向空中。
薩克斯點點頭。 “沒問題。”
這位年輕女郎接住銅板,低頭看向手掌,然後抬起頭說:“我們說三局兩勝,對吧?”
薩克斯點點頭。
卡拉打開手掌。在她的手中出現了三枚鎳幣,兩個一角,一個五分,全部都是正面朝上。剛才那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已經不見了。 “我想,這表示這兩杯咖啡的錢該由你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