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為他準備的謀殺

第30章 第十節

為他準備的謀殺 蒋峰 4858 2018-03-22
現在是九點四十五分,最後一場電影散場。哈爾濱冬天冷,入夜早,這個時間一過,排擋夜宵的地方都不好找,夜色裡就只剩下罪惡和警察了。 人們還意猶未盡,時不時有對這電影的只言片語傳過來。我和陳潔像兩個標點符號夾雜在人群中,各自佔據著自己的空格,卻沒想過相互靠近。出了電影院還要繞半個六樓商場,她走在前面,向右一拐,進了安全通道的樓梯。 不管怎麼說,她在為我考慮。我們隔著一層樓梯以相同的速度往下走。她的高跟皮靴左右左右地在我下面敲打樓梯。到了一樓,她轉向進了洗手間。我跟過去,右邊是紅色口紅,左邊是黑色煙斗。我轉左,進去面牆小便。一則小廣告掛在上面,下半部分是心理測驗,“當你賺到第一個一千萬,你會……”四個選項依次是,阿爾卑斯山滑雪,買艘遊艇出海,買棟豪宅,投資下一筆生意。我沒耐心細想,直接看下面的分析,選擇哪一項說明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的人生可能會如何如何。錢有用嗎?今年開始我也忽然有了三百萬,我的人生不也是一團糟?

測試題鏡框反射出兩張臉,頭一張是我的,憔悴疲憊。另一張是女人。我沒回頭,問道:“男人的小便池比你想像的高,是吧?” “我們接下來怎麼辦,怎麼繼續?” “你去地下車庫取車,到了門口別停,開出去,隨便去哪兒繞五分鐘再回來。如果見到我,就帶上我,我要是不在,你一腳油門,回去睡覺。” “我沒開玩笑,真有三個警察守在我家。” “那你就前面右轉進BabyFace,一個開MiniCooper的漂亮女人,吊個男人太輕鬆了。把他帶回去,跟警察說,你們打擾我生活了。如果你覺得不保險,你就吊三個,帶回去讓他們一對一單挑。” 我尿完了,但沒敢回頭,感應器一遍遍地沖水。我也沒敢從鏡框直視她的眼睛。我等了幾秒鐘,她也是,然後她踩著高跟鞋出了煙斗房間。我感到悲哀,生命裡沒有可信任的人。聽著她鞋跟聲遠去,我向前傾,腦袋倚在測試題上欲哭無淚。

外面真冷,我還穿著那個記者的衣服。胡東博既然要把我弄出去,幹嗎不穿兩件像樣的衣服來?我站在旋轉門看陳潔開走,注意有沒有可疑的細節,有沒有後車尾隨。反追踪我就這一招—比普通逃亡慢一拍。夠了,跟羅本踢球似的,禁區前橫帶,射門,掛角。有效就好,不用花哨。我猜羅本繼續這麼幹,沒準兒真能把拜仁送進三冠王。我相信他可以,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見證那天。 門前一切平穩,而且散場的人們迅速就沒了。一輛空車開過來,問我走不走。我擺擺手,這樣他開走後,萬達廣場就我一個人了。不到一分鐘萬達影院的霓虹刷的一下熄了,鐵門自動閉合,萬籟俱寂,越發冷清。 萬一陳潔不回來怎麼辦?四目無人,打車都費勁,凍死活該。我發了會兒呆,我不該怕這個,我這輩子就是逃避太多苦,才造成今天這麼狼狽。作為男人,哪怕我今晚就掛掉,也不該懼怕我生命的最後一次歷練。

我估計她真不來了,快十一點沒見人影。一輛黑車朝這邊開過來,五十米左右能看出是黑卡迪。警務用車沒這麼好的,這麼晚出現可能是針對我,又一個和陳潔看過電影的男人?轉向燈、大燈和霧燈全都打亮,照得我無處藏身。我找好位置,乾脆站著不動。車在面前停下來,車窗搖開,開車的是陳潔。 “這又是你的職業本能?”她坐在裡面問。 “什麼?” “你剛才在左側路邊,看沒地兒跑了,就到右邊等著。這樣我真要抓你,中間隔個副駕位,可能來不及馬上按住你。” “我沒想那麼多。” “所以我問你是不是本能?” “你學得真快。”我彎腰上車,卻拉不開車門,我指指這個,示意她打開。 “晚上空氣不錯,你應該多呼吸呼吸。”

“我呼吸七十五分鐘了。” “我要是就不給你開門,你會不會發火?” “不會,你不欠我什麼。” “那就是你欠我的嘍,你求我,我就給你開門。” “我不發火,我也不求你。” “但我火氣很大,什麼開Mini的漂亮女人,我再也不開Mini了!” “卡迪拉克很寬敞,你吊五個男人都能坐得下。” 車門咔的一聲,她開了。 我坐進去,對暖風搓著手。我像個雪糕,呼出的哈氣都是白的。暖了半分鐘,我說:“謝謝。” “接下來去哪兒?” “開房生小孩去呀。” “切,你行嗎?” “我不行,我是個通緝犯。” “你還挺自豪的嘛。” 我提過她的包,找出ESSE煙,點支抽上。我站那兒七十五分鐘不是白耗的,我早做好了合適的安排。我問她餓了沒有,找地方喝二兩酒,暖暖胃。

其實沒法喝酒,這不是放鬆的時機。我只是想找個亮堂的地方,有點兒熱乎菜,比漆黑的電影院或是把車停在荒郊野外好點兒的談話場所。東區路口有個東北大炕,館子門口一大鐵鍋成年煮著殺豬菜。別的菜沒有,誰來了就盛一大鐵盆。這樣用不著廚子,也能二十四小時營業。老闆有意思,白天生意好時見不著人,晚上睡醒了能在店裡坐一宿,熟客來了就嘮上兩句,有時候還請客人喝他泡的蛇酒。他命也不好,錢賺了不少,兒子卻在松花江被一幫半大小子按著腦袋淹死了。兒子他媽馬上就瘋了,在精神病院養了幾年不見好轉。那六個肇事者判了十年到二十年不等,他從不掩藏將來的打算,把錢賺足,等那幫小子出來,僱人要他們的命。 我來這兒三年了,最後一次還是我離職那個晚上。他性子野,這對我胃口,我覺著我倆處得不錯,我覺著這是我在哈爾濱唯一留戀的地方。

老闆見著我們忙把我們往炕上拉。陳潔的皮靴費半天勁脫不下來,這時我才注意到她還換了套衣服。老闆問我,怎麼這麼長時間沒來。我說瞎忙。他問我這次怎麼沒開警車來。我說別提了,上次跟你喝完,回去就被扒皮了。他哈哈大笑,那聲音真有感染力,陳潔硬是被逗樂了。接著他的笑聲跟急剎車似的戛然而止,低聲說:“我看今天的報紙了。” 他瞅瞅陳潔,意思是當講不當講。陳潔剛卸下一隻,正努力進攻另一隻,抬頭看看我們倆,問老闆洗手間在哪兒,然後提著鞋子一蹦一蹦地走了。看著她的背影我想,真是不簡單的女人。 老闆上了炕,盤腿坐臥對面,吆喝伙計上菜,遞給我一支他自己卷的煙,說:“挺好,現在你就是我的偶像。等過個十年八年,那幫小子放出來,我只要想想你,就不會再猶豫了。”

可能是虛榮心作祟,我沒承認我是被冤枉的,相反我接受了他的敬意。我勸他搞死帶頭的就行了,剩下的都蹲了那麼久,也扯平了。 “反正我總得一死,我想好了,弄完他們,我去醫院帶走我老婆,吃頓海鮮,一起抹脖子。” 我掰筷子,一支被我斷成十幾截,再把它們分成幾摞。我賭他到時會軟弱,下不了手。人都是這樣,懦弱與勇氣交替搶奪你的意志。我猛吸一口他的捲煙,這才是男人的煙,我吐著煙對他說:“殺人的感覺不好,我後悔了。不是因為我現在東躲西藏而後悔,而是把一個人從這美好世界抹掉的過程,讓我覺著自己太邪惡了。” 也不知道他聽懂沒有,瞪大眼睛看著。伙計上菜時我們暫停了一會兒,他問我喝酒不,我說不要,我得清醒。他說我可以躲他店裡。說完了他才反應過來,說,不成,他這兒人雜,他得關一陣子店,那樣就沒問題了。 “沒事,關就關了,我不缺錢。”

我忙說不用,我還不至於沒退路。 他點頭,大聲嚷嚷:“你要是再不喝酒可真不給面子!” 陳潔洗手回來,雙手沾著水甩呀甩的。老闆赤腳跳下去讓她上來,說他這炕暖和,吃飽喝足,簾子一拉當洞房都夠用。陳潔目送他出去,滿臉不解:“他很怪耶,裝沒事要裝得這麼誇張嗎?” “他是沒有你老練。” “拜託,我是真的無辜。”她見我站起來,仰頭問,“你要幹嗎?” 我站在炕上,找個釘子把吊瓶掛上去。我坐下來,在手背上抹點兒碘酒,將針頭遞給她:“你來吧,我下不了手。” “既然你把我想得那麼邪惡,你不怕我在藥裡加胰島素?” “邪惡不代表沒心眼兒,現在殺我對你沒好處。” 她順著話茬儿反擊:“那留著你對我也沒好處!我說你哪兒來的陳詞濫調啊,黑社會電影看多了吧?”

居然批評我幼稚!我沒應聲,看她扎針,剛進去有點兒回血,她調松螺旋,逐漸正常。她接著很久以前的話題說:“我沒跟他看過電影。” “那隻是個比喻。” “比喻什麼?” “比喻你跟李凱很親密,看不看電影不重要。” “我也沒跟他上過床。” “那也不重要,你只需要暗示他,他有這個機會,就足夠牽著他走了。” “我幹嗎要牽著他?” “讓他成為你的人,讓他繼續留在哈爾濱為你賣命,讓他帶我去見盧放,拿回你要的東西。” “盧放盧放,你提幾次了,到底什麼意思?” “要我講那麼明白嗎?”我直視她,“盧放手裡有東西要給歐陽桐,歐陽桐意外死了。我和他是雙胞胎,你想讓我代他去拿。” “如果是這樣,我為什麼不跟你直說?我是歐陽桐的老婆,我跟你去不是更可信?”

“不是,你想待在幕後,繼續當你那天真無邪的小姑娘。要不是李凱死了,你晚上都不會出現,你得說你要開會、唱歌、打麻將,然後讓李凱來安排我。現在想想,晚上我給你電話時,你還問我是哪位,你真可怕。”我吃口酸菜,味道還是那麼正,“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很重要,或是很有價值。歐陽桐死了對你有好處,因為他活著你拿不到。” “哦,照你這麼說,是我殺了他唄。” “你沒殺他,出事那天你和我在一起,而且你和我差點兒……”我指的是差點兒上床,但沒說下去,我真希望這些沒發生過,“那樣的話就得拖到天亮。要是你計劃殺他,不會在我家耗時間。” “那正好啊,我拖住你,讓李凱去殺他。” “也不會,一是你知道我要動手,再就是你想弄死他,也得等他從盧放那兒拿到東西再說。” “哇哦,”她鬆口氣,說,“我還以為你判我謀殺呢,歐陽警察。那我什麼罪呢?啊,你早上來騷擾我,我通知李凱了,對不對?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老公死了,殺他的兇手越獄出來找到我,我這時候不倚靠他生前的兄弟,難道讓我倚靠你?” “嗑兒不是這麼嘮的,高文不可能沒告訴你匕首的事,你知道不是我幹的。” “所以你越獄出來搖身一變,又變回警察了?真神奇。這樣你把兇手找出來,帶回去替你洗罪。” “我洗不了罪了,我也不會把他帶上法庭,我要動私刑。” “什麼是私刑?等一下,我百科一下。”她雙手打鍵盤的樣子,“私刑,最早指奴隸主對所屬奴隸的懲罰,19世紀美國南方尤為普遍,多數奴隸因此喪命,間接導致南北戰爭的爆發。” “對嗎?” “不對,但顯得很對。” 我搖搖頭,將我正用的筷子掰斷,說:“你太聰明了,你比誰都危險。” “為什麼?因為我懂私刑?” 我很難忍住不笑,搖頭說:“不是,而是你表面的狀態和你內心完全不是一個人,一般人沒法對你設防。連我都是,我察覺出李凱是你的人,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 “那是你不確定,你試探我的反應來加強你的判斷,是我被你繞進去了,好不好?” “那接著來,我說,你聽,我們把那天還原一下,大年三十夜裡我送你回家,你通知李凱,去歐陽桐那兒把證件拿來,可能隨便跟歐陽桐編個什麼理由。這個不難辦,他們那麼多年兄弟了。兩個小時以後我到了那裡,然後,砰!什麼都沒了,對吧?” “反正都是你想的。你說對就對嘍。” “不是,很多我不知道,比如,李凱過去的時候,歐陽桐是不是已經死了?” 她不說話,低頭吃菜,彷彿殺豬菜真的不錯。這是種反抗,專屬她這種女人的反抗。我急了,追問她是不是。她瞟我一眼,能看出對我的不屑。我放下筷子,雙手攤桌上,表示恭順。 “你想得好複雜,把我想得也好複雜。”她說,“那天上樓後,歐陽桐沒開機,我當然不願意去茶館,我打電話給李凱,讓他去看看,把歐陽桐拉走,離開茶館。因為什麼?因為你要帶著你的硝化甘油來了。然後呢,人沒領出來,李凱留了個心眼兒,把那些證件、車鑰匙順手帶出來了。” “他那時已經死了?” “當然死了!被捅了好幾刀!”她筷子敲打著碗嚷道,“你知道我大過年的半夜三點接到這電話是什麼感覺嗎?電話裡說你老公死了,你還沒來得及離婚的老公,你現在是寡婦了。除夕夜啊,我一直哭到天亮,你讓我怎能不懷疑你?有這麼巧的事嗎?” 說幾句她還真掉眼淚了。我也弄不清哪個才是真的陳潔。我看不慣這些,也沒必要安慰她,藉故說埋單,從炕上下來,到了門口。 老闆死活不收我錢。跟我推搡半天。回到炕上能看出來陳潔剛大哭一場,裝不出來的哭泣,我相信她不愛歐陽桐,大哭是對這三四天怪異生活的釋放。我撥開她的頭髮,抹掉她眼淚,拽支ESSE擱在她嘴角,點上火。 “你要聽歐陽桐想從盧放那兒拿什麼嗎?” “一會兒路上再聊,”我說,“咱們出發吧。” 她瞪大眼睛,就如她今天對我不斷的驚訝:“去哪兒?” “雲南,見盧放。” “我沒說過跟你去呀。” “你作好準備了,”我看看停在門口的車說,“車都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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