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問一個當老師的,小孩子什麼時候最可愛?
回答一定是:春遊秋遊的時候。因為那時不上課不做作業不考試!
你看他們撒著歡地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奔跑,發出莫名的歡叫,老鼠一般地從書包裡掏出各種零食來吃,不時殷勤地送一樣什麼好吃的到你的嘴邊,非叫你吃不可,要不拿來了打不開的瓶子罐子,大模大樣地支使你替他開,用清脆的童音一聲一聲地叫:老師老師,快樂如一群小動物,自然本色,全無心機。這種時候,也是當老師的最愜意最放鬆的時候啊。
可惜,世上就是考試這種殺風景的東西。
在提心吊膽了三個月後,五年級的老師們終於接到了正式的調研通知。奇怪的是,這一次調研,按學號,一半兒學生考語文,一半兒學生考數學,但是全體學生都要考英語。
於是,綠綠老師的小姨媽就如同陀螺一樣地忙碌起來,基本上所有的副課都停了,全部拿來上語數外,小然老師每週的課達二十節!
在課堂上,你還可以看到這樣的奇景,語文數學老師同時坐鎮課堂,一半的同學在做數學卷,一半的同學在做語文卷,做好的一個個排著隊到老師跟前當場批改,這是在貧窮落後的地方才得以一見的複式教學法,象綠綠這個年紀的老師只在資料上讀到過這種教學方法。
可憐的綠綠,改卷子改到手抽抽筋,食指上一塊皮已經硬得彈指做鏗鏘之聲。
小蠟燭們與老師一樣地辛苦,上課時做苦瓜狀,一下課,便水靈靈起來。
偏偏這節骨眼上,五四班出了問題。
吳昀逃學了!
一連三天,人影不見,起初綠綠以為他生病了,打他父親手機,欠費了,晚上打到他家,不知為什麼總沒有人接。
到第三天快下班時,吳昀的父親出現了。他說吳昀問他要了三百塊錢,說是老師要求交的複習材料費,他來問問有無此事。兩下里一對頭,才發現這小孩這兩天既不在家也沒來上學。
他去了哪兒呢?
吳昀爸爸是個小個子男人,瘦骨伶仃,卻意外地聲若鴻鐘,一個勁兒地叫綠綠老師還他兒子來!
綠綠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上不來下不去!
吳爸爸說:“我不管,我把孩子交給學校,交給老師,現在人不在了,我自然找你們要人!”
小然老師看不下去,說:“老師不是保姆,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跟著孩子,你是他的法定監護人,你應該負責的!”
吳爸爸說:“我供他吃,供他穿,怎麼不負責啦?”
小然老師說:“孩子不是小貓小狗,有口吃的餓不死就成,就算養貓養狗還得有空牽出來遛遛,培養培養感情哪!”
綠綠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最後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吳爸爸變得磕巴起來:“昨天......昨天早上。”
“他昨晚沒回家?”
“這個......我不太清楚。”
“你不知道?你昨晚......沒在家?”
吳爸爸囁嚅著說:“昨晚......我在一個朋友那裡......嗯......幫忙。“
“他媽媽呢?”
“去外地打工了。她不是下崗了嘛。”
綠綠三下兩下收拾好東西,對吳爸爸說:“我和你一起去找他。”
吳爸爸還在小聲地嘀咕:“我兒子肯定是補課補怕了才逃學的,他跟我說過,老師總留他補課。”
綠綠說:“我都是在六點以前放他回家的。”
吳爸爸說:“學校規定的放學時間是四點半吧。”
綠綠啞口無言。
他說得沒有錯,誰讓自己多事多出麻煩來了。
小然老師氣憤地說:“吳昀爸爸,老師補課都是義務的!你知不知道吳昀的成績有多糟糕?”
吳爸爸說:“再糟糕的兒子也還是兒子啊,我也沒有完全怪老師的意思,就是覺得吧,你們老師有時候就是有點兒死心眼,鑽牛角尖,十個手指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我兒子我早就替他打算好了,將來給他開個包子舖,做個小老闆,有口飯吃就行了。要不就開出租。”
綠綠背上包:“我們分頭去找吧,互留個電話,誰找到了通知對方一聲。”
小然老師想:綠綠曉得不跟糊塗人講道理了,這孩子,成長羅!
“去哪兒找?”
“網吧!”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在網吧?”
綠綠嘆氣:“您太不了解您的兒子啦!”他翻出吳昀的作文本和周記本:“這兩個星期以來,他所有的作文都與網絡遊戲有關!”
小然老師拉住他:“你知道這附近有多少家網吧?”
這裡靠近電子一條街,大小網吧少說有百來家。
“再多也要去找。”
綠綠老師是在校門口與吳昀爸爸分手的,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綠綠自己很少去網吧,他也不太清楚哪裡有網吧,只好順著路,一家一家地找過去。大多數的網吧都緊小擠窄,煙霧騰騰的,氣味也非常不好。也有一些正規一點的,收費會高一些。
大部分網吧的老闆態度和氣,並不介意綠綠進去找人,也有一些面色不善,最過分的一個人高馬大的店主,認定了綠綠是暗訪的記者,幾乎擰折了他的胳膊。
綠綠掏出工作證,忍著痛耐心地跟他解釋自己是老師,來找出走了三天的學生。大個子店主臉色的緩下來,略有些羞慚,陪著綠綠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遭,沒有找到人。
離開時,店主在後面喊綠綠:“老師?”
綠綠轉過身。
“你的胳膊還疼不疼?我家裡有藥酒,我給你拿去,就在前面不遠。”
“不用了。”
“老師,多包涵。”店主說:“網吧的生意不好做,我發誓,我不會讓小孩兒進來的。”
綠綠笑著向他點頭。
小伙子突然說:“老師,我也是類思畢業的呢!”
“真的哦?”綠綠笑起來。
一直找到晚上九點多,還是不見吳昀的踪影。吳爸爸也沒打來電話,倒是張小然老師來了個電話。
她說她在派出所,那裡的所長是她以前的學生,託他幫忙,人已經找到了。
綠綠趕過去,一眼就看見了臟成個猴兒的吳昀。
小然老師還在生氣:“我沒通知吳爸爸,叫他多急會兒去!”
綠綠老師送走張小然,領著吳昀出來,打電話給吳爸爸,然後一言不發地在派出所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來。
吳昀期期艾艾地蹭過來,只敢輕輕地拉綠綠老師的衣角。
“老師,”聲裡從未有過的文雅:“老師,我錯了!”
綠綠轉過頭來看他稀臟的小臉,不作聲。
吳昀有些慌:“老師,我以後不敢啦!老師你不要拋棄我!”
綠綠老師說:“你這個詞用得不恰當。”
“老師你不要蔑視我。”吳昀換了個詞,自己想想好像也不對,又說:“老師你不要丟下我!”
綠綠老師餓到胃痛,胳膊也在痛:“老師不會丟下你!”
吳昀怯怯地笑起來,他的頭髮依然斑駁。
綠綠說:“你這兩天吃頭髮了沒?”
吳昀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吃了兩撮。我明天不吃啦!”
“改毛病真難對不對?”
“老師,我一定改的。老師,你餓不餓?”
“餓!”
吳昀在書包裡掏摸了一陣,拿出一包蘇打餅乾來:“老師,你吃不吃餅乾?”
這兩天大概他就是吃這個充飢的。
他的小手也臟兮兮的,五月底的南京相當熱了,兩三天沒洗澡的孩子身上酸臭酸臭的,臉上卻掛著討好的笑。
真正叫人重不能輕不能的小孩啊。
綠綠拿一片餅乾來慢慢地嚼著。
吳昀突然伸手抱一抱綠綠:“老師,其實,我跟你在一起覺得很幸福。”
綠綠說:“我其實也很幸福,可是,吳昀,你們闖禍的時候,我就不太幸福了。你想老師一直都幸福嗎?”
“想!”
“你們好好的,我就幸福了,你明白嗎?”
吳昀用力地點頭:“老師,我不是故意的,我......太累了,學習好煩啊,天天要做數學題,要背英語單詞,做卷子,做完一張還有一張,做完一張還有一張,我喜歡的體育課,信息課,電腦美術課都不上了。我只是想玩一玩。“
綠綠點頭:“這個我懂。我也累啊,也想玩。”
“真的老師?老師你也玩網游嗎?”
“嗯!”
“我最喜歡彩虹騎士,我已經練到有好多高檔裝備啦!”
“哦,了不得!”
吳昀捱過來,嘆著氣說:“老師,我爸爸每晚都打麻將,家裡就我一個人。”
綠綠覺得好疲憊,問題家庭這樣多,他就算是個大鵬鳥,張開翅膀也護不了所有的小麻雀。
何況他也並不是大鵬鳥。
綠綠說:“一個人站勝了孤獨就是位大英雄了,吳昀你想不想當英雄?”
“有時候想,有時候不想。老師,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綠綠頭大,好傢伙,又一個認爹的,上回鄭宵也說過這種話。難道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做爹的嗎?
綠綠看著一路小跑過來的吳爸爸,故意裝做兇巴巴的樣子說:“誰是你爸爸,那跑過來的才是你爸爸呢!我隻大你十一歲,怎麼做得了你爸爸?小朋友一點兒常識也沒有!”說著,笑了。
那一次調研考,吳昀考得不好,英語沒有及格,被張小然臭罵。
五四班的語文考得比數學好。
綠綠老師在考完的那天長嘆一聲說:“今天我也上網吧玩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