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剛剛接五四班的時候,原班主任楊老師就曾提醒過綠綠,要小心鄭宵的媽媽,盡量避免與之接觸。
這都一年多下來了,鄭宵媽媽全然沒有露過面,幾次家長會,來的,都是鄭宵的姨媽或是姨父,再加上事情一大堆,綠綠老師完全忘了這回事。
那天,正巧綠綠老師有空堂,門房打進電話來說,有家長找五四班的班主任,綠綠老師於是說:請他進來吧。
看到來人,綠綠老師微微有些詫異,他沒有見過這位家長。
這位女士,有著極為雅緻俊秀的面容,膚色白皙。奇怪的是,她的衣服,褲子,鞋子,都有些臟,雖然都是不錯的樣式與品質,可是顏色卻完全不搭。
她輕聲問:“請問你是五四班的苗老師嗎?”
綠綠老師答是,並請她坐下。
她姿態端方,款款落座,只坐半張椅子,雙手輕輕搭在膝上,開口說:“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鄭宵的媽媽。”
“你好!”綠綠老師於是明白,為什麼鄭宵會有那樣一副天使的容貌了。
“一直想來與老師交流一下,可是工作挺忙的,實在是慚愧。我聽鄭宵回老常提到你,說你待怎麼怎麼好,課上得也有趣,就想著一定要來謝謝你!”
“應該的,應該的。”
“我想,苗老師還不太了解我們家的一些情況,我不妨先說一下。”
鄭宵媽媽接下來講了一個故事,象言情小說那樣的故事。
大意是,一位出身良好的女孩子,愛上了一個條件與她比較懸殊的男人,不顧家里人的反對與之結了婚,誰知過了沒幾年,那男的拋下老婆幼子,跑得無影無踪了,到現在,他已消失八個年頭。
綠綠老師邊聽邊糊塗,按常規,老師是不該問家長的私事的,綠綠不明白鄭宵媽媽為什麼要把這事兒說給自己聽。
漸漸地,綠綠老師覺出不對勁兒來,鄭宵媽媽眼神越來越怪,直看到綠綠的臉上來,惶惑茫然,沒有焦距的眼光。近了看,她的眼角全是細密的皺紋,非常的憔悴,她問:“你說,他為什麼就不要我們了呢?你說他這是為什麼呢?”
這時綠綠老師才猛然想起楊老師的囑咐來,暗叫不妙,可是不知如何對付這種情況。
幸好,張小然老師進來,把鄭宵媽媽勸了出去,給綠綠解了圍。
這以後,可就沒完沒了起來。鄭宵媽媽隔三差五地跑到學校來,在綠綠面前坐著,翻來覆去地說著她的故事,述著問著,綠綠去上課,她就跟別的老師說。整個辦公室成天響著她哀怨的絮絮的說話聲。老師們跟門房許師傅說了,下回一定要攔著她不叫她進來,可是許師傅說,她會一直坐在門房不走。
就這麼過了一星期,有一天,鄭宵媽媽又來坐著,不一會兒,鄭宵的姨媽來了,把她連拉帶哄地弄走了。第二天,姨媽特地來道歉,說,鄭宵媽媽的這病,有好幾年了,時好時壞,最近發得更厲害一些,神智全迷糊了,抓了人就說她的故事,放她在家實在危險,已把她送到療養院去住院了。
綠綠老師第一個反映就是:鄭宵怎麼辦?
這些天,鄭宵媽媽這樣鬧,老師們商量好了,一致瞞著鄭宵。
姨媽說,他們只是告訴孩子,媽媽身體不好,要去外地治病。姨媽又說,自己也要出差一周,愛人也忙,照顧不了鄭宵,好在,鄭宵從小自理能力還可以,自己住一個星期不成問題。
那天放學,綠綠老師出校門時,看見鄭宵背著書包在門房逗五四玩兒,就問他:“你怎麼還不回家?”
鄭宵笑盈盈地說:“我要陪五四一會兒,要不它太寂寞了。”
綠綠老師靜靜地看了他與貓一會兒,對鄭宵招招手:“過來!我送你回家。”
鄭宵的家離學校倒不遠,他屬於地段生。
那是一個有點兒年頭的小區,鄭宵家的那幢樓房尤其古怪,是一個不規則的多邊形建築,夾在兩幢樓之間。鄭宵的家也是不規則的形狀,意料中的零亂,氣味也不好,但是那股潮濕腐敗的氣味裡隱隱地混著空氣清新劑的香氣。
鄭宵靈巧地從牆角摸出一個罐子,哧哧噴了兩下,一股子茉莉的香味瀰漫開來。
綠綠替他開窗通風,又把剛買來的盒飯放在微波爐裡熱了給鄭宵吃。
鄭宵跪在舊沙發上,看著綠綠忙來忙去,又跳下來,倒杯水,放了兩片茶葉,非要綠綠喝茶。
他忽哧忽哧地吃著盒飯,十分地香甜,不時地抬起頭,噘了油乎乎的嘴對著綠綠笑。綠綠摸摸他的頭髮:“吃完飯記得做功課,記得洗了澡再睡。頭髮一定要洗乾淨,有味道啦,聞起來很像五四。”
鄭宵說:“熱水器壞了,不過我會燒水洗。”
綠綠又囑咐他睡覺前檢查門窗關好了沒有。
鄭宵伸出細胳膊細腿比劃兩下道:“不怕的老師,我會跆拳道。呀!嘿!”
說著突然想起來什麼,在里屋裡翻了一會兒,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藍白相間的顏色,嶄新的。
鄭宵問:“老師老師,你知道這是什麼牌子的衣服?”
“網球王子。”綠綠答。
鄭宵有些驚訝:“老師你看過網王啊?那裡頭你最喜歡誰?”
“不二。”
“老師跟我一樣哎!這是我媽媽給我買的,不過她說要等明年再穿,因為很大。”
“嗯,”綠綠說:“收好,明年很快就到了。老師走羅!”
“老師老師,”鄭宵牽住綠綠的衣襟,“你看不看網王?我有全部的碟子!”
“今天不看了,我該回去了。記得燒水洗澡,小心別燙著。”
“哦!”
鄭宵一定要送綠綠老師,被綠綠老師攔住,卻拿了大手電,站在房門口給綠綠老師照亮。雪白的光在黑洞洞的樓梯間劃開一條閃光的路。
鄭宵喊:“老師再見!老師再見!”
綠綠回頭看見背著光的鄭宵,小小的個子,把手電頂在頭上,好讓光照得更遠些。
綠綠突然蹬蹬蹬地跑上去,衝鄭宵說:“收拾東西,跟我走!”
鄭宵不大明白,綠綠推他一把:“傻了?來收拾東西,跟老師去住!”
鄭宵歡呼一聲,立刻行動起來。找出一個旅行包,麻利地塞了幾件換洗衣服,牙刷,毛巾,沒忘了那套新衣服還有網王的碟片。
綠綠說:“這套衣服不是說明年才能穿?”
鄭宵也不答話,也不放回去,烏黑的眼睛溜溜地望著綠綠。
綠綠嘆氣:“得了得了,帶上吧。”
兩個人鎖了門,打著手電往下走,鄭宵拉著綠綠的手,綠綠替他背著旅行包。
鄭宵問:“老師啊,你真的帶我去你家?”
“假的。”綠綠說:“我把你牽去賣。”
說著,突然抓住鄭宵拿手電的手,將光射到自己的臉上,伸出舌頭,翻起眼睛。鄭宵尖叫:“鬼啊!”
綠綠道:“怕不怕?”
鄭宵說:“不怕不怕。老師這麼英俊,扮鬼也好看!”
綠綠笑:“噢喲噢喲,這馬屁拍的!”
鄭宵一路上興奮得發抖,到了老師家門口,反而不好意思進去了。綠綠在後面輕輕推一推他:“進去吧。”
鄭宵跨進門裡,綠綠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七零八落的鞋子,髒衣服,把沙發上的報紙雜誌扒拉開放下包。
鄭宵發現原來老師家也這樣亂,悄悄地呼出一口氣。
綠綠先帶鄭宵洗了澡,給他洗頭髮,打了他滿頭的泡沫,雲石一樣地堆在他腦袋上。
鄭宵伸手抱住綠綠的腰:“老師老師,你好瘦啊!”
綠綠說:“你自己也是小蘆柴棒啊。”
鄭宵又問:“老師啊,女的是不是都喜歡高大威猛的人?”
“我不知道,大部分是的吧。”綠綠說。
鄭宵嘆道:“怎麼才能長高大呢?”
綠綠道:“多吃飯,年三十晚上吊門框。”
“哎呀哎呀,老師,老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綠綠替他沖洗眼睛:“別亂叫。知道的是我給你洗澡呢,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殺人呢。”
鄭宵咯咯咯地笑。
過一會兒,鄭宵又說:“老師,我給你擦背吧。”
“你會不會?”
“當然會。我常常給我爸爸擦呢。不過現在他出國去了,他是駐意大利的參贊哦。很忙很忙的。”
綠綠衝乾淨他的頭髮,把打上了泡沫的海綿交給他:“他真了不起啊。拜託你!“
鄭宵接過海綿,專心替綠綠擦起背來,力道恰恰好,綠綠舒服得瞇上了眼睛。
洗完了澡才發現,鄭宵沒有睡衣。
綠綠撿出自己的T卹給他當睡衣穿,鄭宵高高興興地穿了,又細看上面那個七喜小人兒。 T卹有些長大,拖到大腿上,又穿了綠綠老師的一條舊棉布褲子,褲腿挽了兩道。
綠綠老師把他揪到書桌前讓他做作業,鄭宵倒也不再討價還價,乖乖地把作業做了,爬上床睡覺。
綠綠老師讓他睡床,自己找出一個旅行用的充氣床,充上氣,睡在地上。折騰了一天,綠綠老師累了,關了燈。
鄭宵在黑暗裡躺了一會兒,突然趴到床沿,對綠綠老師輕輕地說:“老師老師,我以前一直以為你住在一個大城堡裡。”
綠綠藉著透進來的清淺月光彈彈他的臉:“住城堡的是王子。”
“老師你就像白馬王子一樣。”
“老師只是小小教書匠。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