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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章愛的尋求

綠色素描 涉江采芙蕖 9698 2018-03-22
升上五年級,江鈴笑突然要轉到城裡唸書。臨別的時候,她送給采采一個微笑的洋娃娃。 “采采,你用心看,這個娃娃有點像我。如果你想念我了,你就在夜裡輕輕地對她說話,那麼,不管我在哪裡,都能聽到你的聲音了。” 采采一轉身跑回家去,她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一個沾滿灰塵的小竹籃子,裡頭是滿滿的一籃小鵝卵石——那是很多年前到玲表姐家,她在排仔角撿來的寶貝兒。 她提著小籃子到東江邊,一顆石子一顆石子洗乾淨了,她把籃子連石子一同送給鈴笑。 鈴笑提著小籃子上車走了,她一個人抱著洋娃娃走回家,想到再也不能跟鈴笑牽著手走在江村的小路上,想到再也不能在上課的時候一起畫畫玩兒,她覺得很難過。 鈴笑空出來的位子一直空著,她獨個兒坐在課桌前,上完一節又一節課。少了鈴笑的潤滑,同學覺得她古怪而傲慢,給她起了很難聽的花名,就連帶點兒親呢的“黑妹”也沒有叫了,個個都叫她“黑人”,缺德的男生看見她,遠遠地便大喊起來——“刷,刷,刷,牙齒要刷得潔白,用黑人——牙膏啦……”,這讓她深感恥辱,但又無可奈何。

有那麼一段時間,她覺得同班同齡的人似乎都長大了,漸通世事,但她仍然是一個懵懂的小孩子。她對人情世故的一竅不通,完全不知道怎樣跟人交往,她打不開包圍著她的堅硬如冰的冷漠。 她感到同班的女孩子漸漸有了某些秘密,她們總是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她們在說什麼呢?她有一點好奇,但是誰也不來告訴她。就連男生們似乎也都變得高傲了,他們獨來獨往,誰也不搭理。坐在課室裡,下課了,周圍都是人,她覺得孤獨極了。 但孤獨似乎也只是身外事,並不能影響她歡悅的心境。她時時忽略了身外的整個世界,把所有的關注都投向自己的內心。她的心是一片沼澤地,眼看著水域日漸寬廣,水草日漸豐美,水鴨子和天鵝從遠處游過來,不時引吭高歌,讓她不能平靜。

跟家里相比,她更喜歡待在學校裡。每節課她都上得興致勃勃,課間她也是喜悅的,她越來越不理會周圍的人,常常獨個兒跑了出去,一個人呆在池塘邊,看著蜻蜓挺著小小的身子,張開橙色的翅膀,優雅安靜落在草尖上,水蜘蛛卻長著長長的腳,瀟灑地在水面上快速劃行。有時她走進學校的小生物園,傻傻地衝著一朵月季花笑了又笑,把鼻子湊上去聞了又聞,她又抬頭去望那幾棵添色木芙蓉,看著它們漸變了顏色,她顯出一臉了驚訝。同學遠遠看著她,不能理解她的行為,只見她自個兒微笑著,自得其樂似的。 不過每個老師都極喜歡她,這不僅僅是由於她成績好,更因為她在課堂上的心地單純。她對各科知識都極有興趣,似乎是文字本身對她發生了作用,所有用文字寫出來的句段都讓她著迷,對人類所有的知識,她永遠保留著孩童般的好奇心和探究力,每一節課她都大聲地回答問題,觸類旁通,每一個答案都獨特而且新穎,她是一個天生的學生,每次考試她都有一個讓人刮目相看的分數。

時間安靜而快速地流逝,像深深的流水,把她變成一個如花的少女,但她無動於衷,任由光陰之水在她身上淌過。她驚喜地看到了自身的變化,只是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沒有人告訴她,青春時代已經到來,她將要走過一段艱難的日子,從一個孩子慢慢變成一個女人。 天一直都很藍,云有時很潔白,有時卻黑了,太陽有時會躲起來,天有時會下雨。但雨天她也是喜歡的,她天生了一種強烈的愛戀,對最壞的日子也戀戀情深。日子孤獨漫長,家務和作業永遠也做不完。第一次的月經染紅了她的褲子,她嚇得尖叫起來,其時同年的許多女生都已有經驗了,但是沒有人理會她,也沒有人同情她。同學都離她遠遠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彷彿她得了瘟疫。她以為她要死了,反倒得到了一種奇異的鎮靜,想到每一個人都會這樣或那樣地死掉,她生這麼一個怪病也沒什麼大不了。就算現在就死掉又有什麼可怕呢?

那天放了學她把自己泡在江水里,用手攀住停泊在岸邊的貨船的後錨,讓流水從她身上流過,把她身上的血跡沖洗乾淨。她在水里一直泡到天黑,望著天上彩霞漸逝,幾顆星星顯現出來,這夜幕降臨的過程使她難過又使她留戀,她心裡充滿了異樣的傷感淒涼,她覺得她需要一個懷抱,需要一個人把她緊緊地抱住,她需要愛,為什麼沒有人愛她呢? 那時候,母親開始了她的小販生涯。每隔三天母親就到城裡一趟,帶回來一擔鹹魚、鹹菜和臘腸。第二天一早,她挑著擔子一路叫賣,教她的丈夫和兒子感到無比恥辱,但她竟然全不理會,她一意孤行,每天挑著擔子,獨自從江村走到上流。 那個空蕩蕩的星期天,母親獨自躺在木板床上生病,身下的席子破了巨大的洞,一張薄被裹著身子,一時發冷,一時發熱,身子抖個不停。父親坐在木凳子上,一動不動,只有夾在手指間的紙菸一圈圈裊裊地升上去。哥哥賴在床上,不知道醒來了沒有,沒有一丁點聲響。安靜的屋子死沉沉的,像一個陰森的墳墓。

母親呻吟著:“幫我進一次貨,進十斤牙帶,五斤紅鮮,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臘腸……” 父親埋著頭,無動於衷,他是勤勞的,但只限於在田地裡,在木凳上,他從不肯進入除此以外的任何一個領域。他是不食週粟的伯夷叔齊,有他的一定之規,認為做一個小販是失面子的事,要讓人恥笑的事。他一輩子不想也不敢,更不能越過這個界限。他是一個天生的農夫,一個本分的木匠,本性中的遲鈍木訥,注定了他將在日益變化的環境中痛苦不堪。 母親嗚咽著,聲音漸漸變得淒涼:“掙兩餐飯都這樣艱難,日子怎麼過下去啊?真不如死了好……” 父親一直悶坐著,一言不發,忽然他“霍”地站起來,直往大榕樹下的士多店奔過去。那兒有人打麻將,也有人打紙牌,他往那兒一坐,不到傍晚便不會歸家。

母親氣若游絲地呼喚她的兒子: “阿波,阿波……” 兒子沒有回答,但她知道她的兒子不會跑到別處去,所以她繼續叫喚著:“阿波,我阿波很乖的,你去幫阿媽進貨,進十斤牙帶,五斤紅鮮,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臘腸。牙帶兩塊錢一斤,紅鮮便宜,只要一塊半,不要受騙了……” 江一波靜靜地呆在他的小房間裡,仍然沒有弄出一丁點聲音。但母親知道他在那裡,知道他在聽著,她接著叫著:“阿波,你幫一下阿媽,你可憐一下阿媽,阿媽好辛苦……” 母親說著又哭了,聲音帶著淚水,嗚咽著,一點點一滴滴傳到廚房去。江采採在廚房煲中藥,燒的是雨季受潮的柴草,剛點著又熄了,她湊近臉去吹火,濃烈的煙灰撲到她面上,把她熏得淚流不止,苦苦的藥香味瀰漫在空氣中,把她嗆得咳嗽不停。她小心劈開一塊柴頭,一邊劈一邊流淚,淚水便一點點滴在她的腳趾頭上,她想要跑到床邊去,緊緊抱住她的母親,她想要痛快地哭一場。

然而,她不敢走上前去。她緊握著柴刀,忽然想去劈死他們,她痛恨這個家庭裡的大男人和小男人,她是多麼地鄙視他們!為了他們偉大的面子——這麼一個莫明其妙的理由,他們竟然寧死也不肯幫母親的忙,不肯進城去進貨。她心裡充滿了對母親的憐憫。母親這麼能幹,這麼美,卻受了最多的苦!從來沒有一個人愛她!這個世界對她多麼不公平!多麼無情!又多麼殘忍啊!但是不要緊,她的母親還有她呢,她是不會讓母親受苦的。她暗暗下了決心,她是她母親的女兒,她日漸長大了,她要盡最大的努力去愛母親。啊,她願意做一切事情,只要母親能夠快樂。她再也不要看到母親流淚,再也不要聽到母親哭泣。她扔了柴刀,緊握著拳頭,覺得有種力量從心中生長,像一棵樹一樣生長壯大——她有一雙手呢,她馬上就要長大了,她馬上就有足夠的力量了。

終於,她擦乾了眼淚,把藥端到她母親的床前。她低聲地,悄悄地對她的母親說:“阿媽,我去幫你進貨。” 門前江水沉默地流著,一直流到黃昏。她果然把貨進回來了。十斤牙帶,五斤紅鮮,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臘腸。她甚至把每斤牙帶鹹魚的價錢壓到了一塊八毛錢。 她歡喜地推開木門,想要跑到她母親的床前去,告訴母親她做得多麼棒,她跟他們砍價的時候口齒是多麼伶俐啊!為了防止受騙上當,她還到公稱處過了磅。還有,她騎車穩極了,一丁點兒沒有碰到別人。可是家裡靜悄悄的,母親安靜地睡著了,父親還沒有回來,哥哥想必還在房間裡坐著,獨自沉沒在暮色之中——他向來是不跟她說話的。 她只得獨個兒把貨從單車尾架上卸下來,到門邊去坐了一回,才覺得餓了。她胡亂把早上的白粥吃了,然後忙著洗米做晚飯。

才過了一會,天就黑了,黑暗從大門進來,從窗口進來,整間房屋彷彿滲透了墨汁,她沒有點燈,抬頭從屋簷望出去,她又看到了滿天星星,如同永恆的藍寶石,它們再次溫柔地閃爍,溫柔地朝她眨眼。她把飯菜端上桌面,靜坐了很久,母親還沒有醒來。她走出門外,感到疲憊不堪,風溫柔地撫慰著小樹,流水軟軟地擁抱著石頭,乳白的雲團輕快地走過,她心裡滿滿的,想要說好多話,可是她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唱不出。她像小時候一樣,熟練地伸手抱住身旁的水翁樹,靜靜哭了。 一個烏云密布的周日,她坐在江老師的自行車後面,到鎮中心小學參加數學競賽。江老師有事先走了,叮囑她考完試自己回來。她點頭答應,考試的鈴聲就響起來,中心小學的鈴聲是一陣悅耳的電子音樂,從課室上頭的喇叭傳出來——采采愣了一下,她聽慣了江村小學掛在老榕樹下的鐵板丁丁,不免覺得這種音樂輕浮又有點不真實。不過她來不及多想,馬上被試卷上的數學題難倒了。她使盡渾身解數,解開一道題又一道題——她覺得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難的題目,像一個迷宮,用一種她不能知曉的力量把她牽引進漩渦去。下課鈴響,她沒法解出最後一道題,只得眼睜睜看著監考的老師把捲子收去。

她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打擊——自打上學以來,平時數學的測驗或考試,除去偶爾粗心算錯數,她總是考一百分。她喜歡看數學書,從學過的看到沒學過的,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書裡的每個例題她都能看明白,她也喜歡做數學題,喜歡拿著練習冊一路做下去,那裡面的每一道題她都會做。 她呆呆地走在路上,天上電閃雷鳴,等她走到供銷社旁邊的新華書店門口,花生米一樣的雨滴沙啦啦地篩到她頭頂上。 路上的孩子奔跑起來,全躲進書店裡頭。雨下了很久,從大雨下到中雨,再下到密密麻麻的沙子般的小雨。她站在書架著看連環圖故事書,翻完了整整一套,雨還沒有停。不時有騎單車的大人找過來,帶走一個又一個孩子。到最後,書店裡只剩下她和蘇繁星。 她原本不知道他叫蘇繁星,如果他沒有走到她旁邊,主動跟她說話,她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這個。 “嗨,我叫蘇繁星,你呢?” 采采認得他,就是剛才考試時坐在她旁邊的男孩。她連忙問他最後一道題的解法,蘇繁星表示也沒解出來:“我只做了一半。” 他拿出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圖。 “你畫錯了。”采采搶過筆來,在旁邊畫了另一個。 “我知道了,你真聰明!” 蘇繁星很快地列出幾套式子,又埋頭算了一會,原來看起來很難的題目,竟然毫不費力地解開了。 雨還在下,他們沿著人家的屋簷往前走,在滴滴嗒嗒的雨水里,他們要把話說得很大聲,才能讓對方聽見。但是她聽得很清楚,蘇繁星在中心小學讀書,家住在供銷社宿舍。 走到那排屋簷的盡頭,前方有兩條小路,他們揮揮手道別了,一個向前,一個向右,敏捷地衝進雨裡。走得好遠了,她還回過頭去,看到他站在雨中,也正回過頭來望著她。 密密麻麻的夏天的細雨,澆灌著她有點興奮的心情,她很快樂!她跑得那樣快,一路穿過稻田,穿過甘蔗林,跑進江村種著老榕樹的小路,一直跑回家去。 不久江采採收到了一封信,拆開一看,原來江鈴笑從城裡給她寫信來了。鈴笑的信箋美麗極了,淺綠色的信紙上印著荷花,湊近鼻子聞一聞,信箋上的荷花散發著茉莉花的清香,鈴笑秀麗的小字寫在信箋中間的窗口上,窗口那麼小,鈴笑的話又那麼多,她一共寫了六張信紙。采采讀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後來,已經能夠把那封信一字不漏地背下來。鈴笑在城裡,城裡的超級商場就像整個江村那麼大,鈴笑跟媽媽逛上一圈,清晨就變成了中午,城裡的房子全是高樓大廈,鈴笑住在十一層,在十一層的陽台上,鈴笑可以望見公園,公園裡的花草樹木是很有意思的,它們跟江村的草樹完全不同,有的被剪成長頸鹿、有的被剪成大水桶、有的被剪成大足球……總之形狀應有盡有。鈴笑喜歡在城裡上學,她很快就交上一個好朋友了,那是她的同桌,叫做靜雯……雖然新的生活很有趣,但是鈴笑說,她很想念江村,她非常非常想念江采採! 在這之前,還從來沒有人想念過她。她如此的平凡,如此不起眼,甚至還常常被嘲笑,被捉弄——現在竟然有人鄭重而浪漫地對她說,她被想念,而且是非常非常的想念!她小小的心便覺得又幸福,又驕傲。放了學,她跑到河邊去,順手撿起岸邊的小瓦片兒,側著身子用力地把它打開去,小瓦片一路飛到河中心,打起一串快樂的水花,漂亮極了。好幾個孩子也背著書包跑過來,跟她比賽誰的瓦片打得遠,誰的水花打得多。可是誰都沒有她打得好,因為誰都沒有她快活,她心裡的喜悅正像潮水一起漫起來,水花一樣潑濺起來。她也想念鈴笑,想念極了,要是鈴笑在這兒,倆人一塊兒打水漂,該有多麼快活多麼快活! 她手裡緊緊拽住那封珍貴的信,手心裡汗津津的。她念念不忘地想著應該怎樣回信,想得一整個夜晚都睡不著,她半夜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陽台上,夜航的船正從水面經過,船上桔紅色的燈火倒映在江水里,流光溢彩地蕩漾著,星月朗照,樹木的陰影彷彿活著的巨獸,她停頓在江村的星空下,看看水上的景物,又看看水里的影子——到底為了什麼,水里燈火的影子,比船上的燈火還要好看呢? 采采剛剛寄出她生平的第一封信,馬上又收到一封。這封信讓她小小的心臟怦怦直跳——它來自她的新朋友蘇繁星。信寫得很短,只有一段:“江采採:很高興認識你,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我的朋友不是很多,如果你也在中心小學,我可能都不好意思跟你交朋友(怕同學笑話)。現在,我們可以做筆友,是不是?我生活在鎮上,你生活在江村,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如果我把我的世界告訴你,你把你的世界告訴我,我們就擁有兩個世界——這一定很有意思!你願意做我的筆友嗎?請給我回信好嗎?蘇繁星。” 第二天晚上,等母親和哥哥睡著了,她爬起來,點亮火水燈,開始給她的新朋友寫回信。她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折騰到深夜,終於寫好了——她激動極了,使用了一大堆的感嘆號。 “蘇繁星:我願意做你的筆友,太願意了!你說你的朋友不是很多,我的朋友就更少了——我的朋友只有一個,她叫江鈴笑,我們江村大多數人都姓江。不過,鈴笑已經轉學到城裡去讀書了,現在,我身邊一個朋友也沒有! 先跟你說一說我的世界吧。我的世界就是江村。江村美麗極了。江村有很多樹,老榕樹,老木棉樹,老鳳凰樹,每一棵都很好看;老水翁樹、番鬼石榴樹、水蒲桃樹、楊桃樹、荔枝樹、龍眼樹、芒果樹,每一棵都很好吃!江村所有的草都會開花。江村每一頭牛都會打架。江村樹上有好多黃蜂,水邊有好多蟛蜞。江水里有魚。也有蝦。 我喜歡釣魚,我會捉蝦。我們常常去摸蜆,在淺水的沙裡,黃沙蜆多得不得了,我好愛吃蜆,不過我媽媽就不是很喜歡吃。摸蜆的時候我常常摸到蚌,魚塘里也有蚌,但是魚塘里田螺更多,還有福壽螺,福壽螺不能好吃。江村有好多田,田裡種著禾、花生、甘蔗、和香蕉。田下面有好多田鼠,田上頭有禾花雀和其他的鳥類(我不是每一種都認識)。 鈴笑轉學以後,沒有人能說上話。我就把想說的話跟門前的老水翁樹說,跟門前的江水說,跟村里石頭做的土地公公說。它們比許多人要好,有耐心,它們喜歡聽我說話,它們從來不會覺得煩,當我靜下心來,就能聽到它們的說話的聲音,它們的話不能傳進人的耳朵,總是直接傳進我的心裡。我很愛它們。如果你到江村來,在寧靜的月夜走到它們的面前,你也一定會喜歡它們。我很願意跟你分享我的世界,在沒有人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江村,一個人跟清風流水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你喜歡江村嗎? 我還有兩本書,有一本叫《唐詩三百首》,裡面的詩美極了,我喜歡“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喜歡“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喜歡“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我喜歡的唐詩太多了,一下子說不完,以後慢慢說。我的同學不知道這些詩有多好,他們覺得我讀這些詩很古怪,就連我最好的朋友(已經轉學的同學)都不理解。不過她雖然不理解,但是很友好,她不像別人那樣嘲笑我。我真喜歡她。你喜歡唐詩嗎? ……” 說完唐詩,她還想好好地介紹一下她的好朋友江鈴笑,不過兩頁信紙已經寫完了,眼皮也越來越沉,她收起信紙,吹滅火水燈,躡手躡腳上床睡覺。 信寄出去了,她日夜盼著,等著回信,足足等了三天,信竟然還沒有來。日子不知為什麼長得讓人受不了。江采採上堂時有點神思恍惚,下了課,大夥兒都在外面網魚,玩得如火如荼,而她竟然也不去參加了。她坐在座位上,想到馬上就要周末了,她要到鎮上去找蘇繁星,怎麼找呢?學校不上課,就是到中心小學去也沒有用。她想她可以問人:“供銷社宿舍怎麼走?”等她找到了供銷社宿舍,她就再問人:“蘇繁星住在哪裡?”——嗯,按這個辦法,一定能找到的!想到這裡,她便覺得無須著急,她的朋友就在那兒,就好像一棵樹種在那兒一樣——總之,他並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只要她沿著某一條路,找呀找,她一定能夠找到他! 好在她要的信很快來了,這一回,他也寫了滿滿兩頁紙: “江采採:你好! 收到你的信高興極了,今晚我沒有看課外書,只看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信紙都快要讓我弄破啦。你寫得又熱情,又可愛,你筆下的江村美麗極了。看得出你熱愛大自然,熱愛你的家鄉。看了你的描寫,我雖然沒有看到江村,已經喜歡上它了。 我的世界遠遠不如江村那麼精彩,那麼美麗,那麼有趣。我家住在供銷社二樓,房子外面就是糧所,糧所裡面有一排巨大的糧倉,像一隊準備打仗的巨人。我常常站在窗前,看著各種各樣的人擔谷到糧所交公糧。我有個好朋友住在糧所宿舍,我常常到他家玩。我喜歡他家熱鬧的氣氛——他是雙胞胎,他還有兩個姐姐,他家裡的人都很熱情,都很愛說話,他爸爸喜歡跟我下象棋,告訴你,我的象棋下得很好,就是跟大人下,也是贏得多,輸得少。相比之下,我家冷清得多,寂寞得多,爸爸和媽媽都在廣州工作,家裡又沒有兄弟姐妹,雖然爺爺和奶奶都很疼愛我,但我覺得很孤獨。我很希望家裡有一個姐姐或者妹妹,如果有一個像你一樣聰明、可愛、熱情的妹妹,該有多好啊! 你說你喜歡唐詩,真是太好了,我也同樣喜歡。我最喜歡的詩人是李白,喜歡他的“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也喜歡語文書上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我覺得李白的詩念起來特別順口,他筆下的景象特別開闊。除了唐詩,我還喜歡宋詞,我爺爺說,在我剛剛會走路的時候,我爸爸就教我背唐詩宋詞了,“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我去年還寫過一些詩呢!不過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要是別人知道,會笑掉大牙的。 我家的書櫃有許多書,《水滸》之類的我都看完了,現在開始看外國小說,我剛剛看了《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上部,童年時代的克利斯朵夫可愛極了,你看:“他把母親摟得更緊了。他多麼愛她啊,他多麼愛一切!愛所有的人和一切事物!一切都那麼美好,一切都那麼優雅……他睡著了。蟋蟀在壁爐裡叫。祖父的故事,英雄人物的形像在幸福之夜飄浮……他也要當一個英雄!……是的,他將來一定是一個英雄!他現在就是一個英雄!他現在就是一個英雄……啊,活著真是太美了!”多麼坦率!多麼有力量!多麼美好!這才是真正的書!跟這樣的書相比,《水滸》只是老套的故事。我真想成為像克利斯朵夫那樣的人。希望你也能讀一讀這本書,我想你一定會跟我一樣喜歡它。我覺得我們可以成為知心朋友,無所不談,你說呢? ……” 課間十分鐘,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信讀完了,她想要馬上給他回信,告訴他自己多麼需要他。她要告訴他,她從來到這個世界就開始渴望了,她每時每刻都在渴望著,渴望跟他相遇,她要立刻告訴他:“把所有的心裡話都告訴我吧!我也要把一切告訴你!” 她收起信,陳老師來上語文課,這一節講到《沙漠裡的船》。老師講完了,孩子們開始自由朗讀,她一邊讀,一邊覺得自己成了一隻駱駝,一個人在無邊無垠的荒漠裡行走,她覺得乾渴極了,她像駱駝渴望綠洲一樣渴望著。她很快想到她應該做的事了:她完全可以自己存點錢,到鎮上的書店去買他讀過的書! 一天又一天,在時間的縫隙裡,她像螞蟻一樣勤勞,她跟時間賽跑,她爭分奪秒,一個又一個炮仗經過她的手指,編成了一掛又一掛整齊結實的鞭炮。那個月她領到二十塊錢。她興奮極了,一路走到渡口,上了渡船,渡船上只有她一個人,她設想著回家對母親說的話:“本來有二十塊,但在路上掉了十塊。”不,不能這樣說,母親一定要急瘋了,她會沿路走過來,彎下腰細細尋找的,十塊錢啊,可以買到兩三件衣服呢!那就不如這樣說:“這個月做得少,只掙了十塊錢。”但是到了明天怎麼辦呢?明天素馨的媽媽要到埠頭洗衣服,母親一定會問素馨這個月掙了多少錢,如果發現她比素馨做得還要少,母親一定會責怪她吧。 她想來想去,覺得沒有辦法瞞下十塊,最後她上交了十五塊,一句話也沒有說。她正想跑開,母親卻叫住她,跟她面對面坐在小板凳上。她低著頭,覺得氣氛嚴肅,難道母親已經發現了她瞞下的五塊錢嗎? “采采。”母親摸了摸她亂糟糟的頭髮,忽然流出眼淚。 她覺得慌亂極了,自責極了,一陣酸楚的滋味湧上心頭,她不應該欺騙她可憐的母親,她怎麼能讓母親這麼傷心呢? “阿媽,我……” 她說不出話來。 “采采,從明天起,阿媽要到大舅家住一段時間,要幾個月才能回來。我跟你阿爸商量過,想叫你不讀書了,去上流的毛織廠上班。你看人家阿珍,只比你大一歲,上個月掙了一百六十塊錢。” 她低著頭聽著,母親的話一句比一句沉重,她的心慢慢墜落到黑暗的深井去,她覺得喉嚨哽咽堵塞。母親說完了,停頓了好一會兒,似乎在等她回答。然而她低著頭,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等到母親起身走進廚房,她的淚很快湧了出來。她很快擦乾了,她怕母親看見,更怕別人看見,她抬頭看著母親的背影,想要鼓足勇氣,跟母親說說話。但她吃驚地發現母親的身形有點異樣,她忽然明白,母親懷孕了。 吃過飯,她靠在床邊,看母親一件一件地收拾衣物,連冬天穿的那件唯一的大衣也收進蛇皮袋裡。 “阿媽,要到冬節才回來嗎?” “冬節不回。”母親頭也不抬,吩咐她說:“到那時天涼了,你早晚要著多件衫,千萬不要著涼,萬一生病了,要趁早去衛生站打針。” “冬天不回,過年回不回?” “你不要問了,這麼長遠的事誰知道呢?”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坐在床沿上,“采采,剛才跟你講去毛織廠的事,人家正等你阿爸回話呢,他們想你現在就去開工。我跟你阿爸說就讓你讀完這個學期吧,讀完這個學期,怎麼說,也算是小學畢業。” 母親把她摟過來,緊緊地貼在懷裡。她記不得母親上一次摟抱她是在什麼時候了,她希望時間能夠停留在這裡,就讓母親抱著她,久一點,再久一點。母親是愛她的,她想,就是要她現在就去毛織廠,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母親挑著兩袋行李,到榕樹下等紅星客輪,江采採跟在母親身後,手裡提著一小袋煮熟的花生。隨著太陽從水面升起,她看到大船遠道而來,徑直停在她的面前。母親挑著擔子上船了,她連忙也跟上去,想把手上的花生遞給母親,然而客輪停留得那樣短暫,沒等她回到岸上,船就開走了。 她一點兒也不著急,好像等待坐船已經等了很久似的。等到母親說她可以坐到城裡碼頭,再坐同一趟船回來,她便完全放下心來。她一個人走到船頭,靠著光潔的欄杆,看著大船破開水面,隨蜿蜒的水道徑直向前,風把她的頭髮吹得亂蓬蓬,她一點也不覺得惱。打小她就在岸上看著船,以為坐在船上是最浪漫的事,如今她竟夢想成真了。又是這樣早晨的清爽的風,她頭腦清醒,眼裡貪婪地看著兩岸景色,那是一幅畫又一幅畫,在她眼前展開又收起。 南國的水岸,每一寸土地都長著草樹,開著沒人在意的樸素得過分的花,那些老大的榕樹,它們一定是親戚,長得這樣相似。客輪走得併不快,它慢慢地經過它們,過了一棵又一棵,連綿不斷,像經過一座座小小的山包。她看到一個又一個水邊的村莊,竟然全都跟她的村莊一個樣,也有小孩奔跑,也有婦人在水邊洗衣裳——原來她的村莊竟然不是獨一無二的,東江兩岸,有無數像江村一樣的村莊,有無數像她一樣的孩子! 船終於在城裡的碼頭靠了岸,人們匆匆上岸,趕集的,做小生意的,走親戚的,各各從碼頭上的小路往外趕,母親的身影混入人潮裡,拐個彎就看不見了。偌大一隻船,只剩下她一個人,等待著寂寞的歸途。她想起蘇繁星,想起毛織廠,又想起母親娘家的那片海。那片灰濛蒙、無邊無際的海水就出現在她面前,在內心的大海面前,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力量是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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