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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章爺爺的葬禮

綠色素描 涉江采芙蕖 2408 2018-03-22
過了中秋,天就灰了。一場又一場的秋雨,一場比一場細,一場比一場涼。下到後來,雨點變成細絲,細絲變成了風中的涼意。平日“滴麗,滴麗”歡叫的燕子不知去向,青石巷子舖著幾片黃樹葉,不時有隻大狗迅速跑過,短促的吠聲單調而又寂寥。 每天早上,采采迎著風去上學,到了學校門前就停下腳步,花五分錢,從和嫂處買一碗熱騰騰的茅根粥。然而還沒到放學,她又餓了。她坐在課桌前,一邊解練習題,一邊思念煮雞蛋和油煎餅的味道,有時她想吃蘋果,有時又想吃香蕉。於是她偷偷地在練習本上畫了一棵樹,她在樹上畫一個蘋果,又畫一個蘋果,不一會兒,就畫了好多好多蘋果。 江老師走到她身邊,她連忙把畫兒藏在課本下面,繼續解練習題。她的數學學得很好,她每一道題都會做,江老師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又走開了。她把畫兒拿出來,在蘋果樹上畫了一串香蕉,再畫一個雞蛋,再畫一個油煎餅,再畫一個端午的粽子……不一會兒,她的蘋果樹上便掛滿了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彷彿開了一個香噴噴的食品店。

畫好了,她得意洋洋地把畫兒送到江鈴笑面前,鈴笑捂著嘴笑了。放學後,鈴笑就把食品樹帶回家去,她要給樹葉塗綠色,給蘋果塗紅色,給香蕉塗黃色,給油煎餅塗金色…… 每天散了學,采采都要到爺爺的老屋去。她先跑到屋子後面,爬在生滿青苔的窗台上,她撥開窗格子上的雞屎藤和牽牛花,就看到爺爺躺在木床上。 她低聲喚:“爺爺。” 如果爺爺不答應,那就是睡著了,她便掉頭跑回家去。 要是爺爺高興地喚她的名字:“采采。”她就繞到前門,推開矮矮的小門,躡手躡腳地走過奶奶的身邊——奶奶正在做紙元寶。采采不大喜歡奶奶,奶奶也不大喜歡采采,奶奶喜歡男孩,她有一個小罐子,裝著很多水果糖,要是男孫子過來,她就發給他們一顆糖,但是采采自個兒過來,卻連糖罐子的影子都見不著——但饒是如此,奶奶的男孫子們還是很少過來,最常來的,就是采采。采采喜歡到老屋來,是因為爺爺的緣故。

從前爺爺的眼睛還沒有瞎,采采還沒有上學的時候,爺爺喜歡沿著堤岸走到另一個村莊。天晴時,早上要走一趟,傍晚又要走一趟。 采采喜歡跟著爺爺走那一段路。 堤岸兩邊,一邊是水稻田,一邊是東江。稻田有時一片青翠,有時又一片金黃,東江有時漲潮,有時退潮。江面上不時有船經過,柴油機發出愉快響亮的“蓬蓬”聲,船隻犁開江水,擊起的大浪波及岸邊,江邊茂密的草叢中,不時飛出一兩隻大大的水鳥,有紅色的,有白色的,還有黑色的,采采不認識它們,但也覺得它們飛翔的樣子非常好看,她時時學著它們的樣子,張開雙臂,飛快地奔跑起來。 許多時候,就那樣走著,爺爺不說話,采采也不說話,那些不說話的時光是最自由自在的時光。在家的時候,爺爺喜歡給孩子們講故事,男孩子也常常來聽,但是最愛聽故事的永遠是采采,采采會追著故事的尾巴,一路追問下去,一直追到爺爺口乾了,喝完所有的茶,她還要問:“後來呢?還有呢?”

後來,爺爺的眼睛完全瞎了,講起故事來卻比從前更精彩好聽,彷彿閉著眼睛,能夠看見他所講的場景。 采采輕手輕腳來到爺爺的床前。 “采采,幫我斟一杯水。”爺爺艱難地說。 采采拿過杯子,先從暖壺倒了半杯熱水,又從瓦茶壺倒了半杯涼水,然後她試喝了一小口,確認那杯水既不太熱,也不太涼,然後她把杯子遞到爺爺手裡。爺爺靠著牆半坐起來,顫抖著,習慣性地向著杯子吹氣。 “不用吹,不凍也不熱!” 爺爺笑了,輕輕地喝了一小口,接著又喝了一大口。然後他摸索著,把杯子放在床邊的枱頭上。 “爺爺……”采采懷著好奇和恐懼,心裡的問題浮起來又沉下去。 爺爺摸索著,把大手放在她頭上,她驚恐地發現爺爺的手抖個不停,透過這顫抖的手,她似乎觸摸到了自己零亂的頭髮和圓圓的腦袋。

“爺爺就要死了。”爺爺說。他臉上的神情非常平靜,彷彿他所說的“死”是白雲般溫柔,大地般安穩的世界。 “死,是不是,很可怕?” “沒什麼可怕的,爺爺已經很老了,死就是再老一點兒,就好像又老了一歲一樣。不過,爺爺死了,采采就見不著爺爺了。” “那麼,爺爺能見著采采嗎?” “能見著。采采什麼時候想起爺爺,爺爺就會見到采采。采采有什麼好吃的,放到神颱上,說:'爺爺快來吃',爺爺就來了。” “哦,就像神仙一樣。” “嗯,對,就像神仙一樣。” 采采高興地回家了。 再散學的時候,地上起了風,吹起了江村的落葉和沙塵。爺爺的老屋裡坐滿了人,采采的父親和母親,兩個叔叔和兩個嬸嬸,他們似乎經歷了激烈的爭吵,每個人的神情和臉色,都像剛剛打過架的公雞。桌子前面,坐著村長。村長手裡,拿著一張紙。采采看不清紙上寫的字,只看到一個鮮紅清晰的手指印。

“阿爸,這太不公平了,祖屋歸大哥——我們呢?我們什麼也沒有!”二叔在爺爺床前憤怒地大吼。 “以後阿媽就歸你們養,我們一概不管。”三嬸拉起三叔,氣沖沖地跑了出去。 村長把那紙遺囑遞給爸爸:“這個你收好,以後有什麼紛爭,它就是證據。”說完,村長起身走了。 等到人都散了。江采採靜靜地走到爺爺的木床前:“爺爺。” 爺爺沒有答應,他安詳得有點兒異樣。采采摸了摸爺爺的手,爺爺的手冰冷冰冷。爺爺死了。 細姑趕來的時候,瑣吶已經吹響了,聲音單調、悲涼、淒切,女人們大聲地號哭著,哭聲是那樣響亮而刺耳,讓人覺得寒冷,冷得心裡發毛。然而等到這華麗的哭號聲停止以後,江采採聽到了一個細細的嗚咽聲,那是細姑,她跪在沙子上,臉深深地埋進破舊的衫襟裡,她的聲音是那樣的無依無靠,一聲聲被風吹遠了,就像秋風秋雨中一片片發黃的樹葉。采采鼻樑一酸,傷心地哭了。

爺爺就這樣死了,永遠不會再坐起來,給她講好聽的故事,永遠不會再站起來,讓她牽著到老榕樹下,辨認各種小鳥的歌聲。她隱約覺得不捨,但是葬禮的進程快捷緊湊,很快,人們把棺材抬走了,趕在天黑之前把老人送到青竹洲,把他埋在竹林下。 父親和叔叔們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昏黃。東江上下暮靄沉沉,她陪著奶奶從江邊走回祖屋,房子空洞,靜得可怕,只有牆上古老的魚尾鐘嘀嘀嗒嗒走個不停。 有一個人的生命停止了,但是,時間居然徑直向前,永不止息! 她覺得難過極了。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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