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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五章采采,采采

綠色素描 涉江采芙蕖 11812 2018-03-22
東江不斷流淌,流過千年歲月,年復一年,流水永不枯竭,長發永遠青蔥。但是人生是多麼短暫啊,不時有人死去,不時又有人出生,老人的皺紋越來越深,白髮越來越多,而那些剛剛出生的孩子——采采能看見他們長大的腳步,就像那個叫“江含笑”的女孩兒,前不久還獨個兒躺在竹床上蹬腳,再看到卻已經在地上跑了。 采采也長大了,母親帶她去上學。上學之前,母親還教她唱了一支歌—— 太陽天空照 花兒對我笑。 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上小書包?? …… 從此,她不再滿村子瘋跑了,她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上課,她時時覺得不自由。 但學校也另有一番天地。班裡有十幾個同學,天天玩在一起,從前不大認識的女孩兒也慢慢熟悉了,采采便學會了女孩兒的玩意兒:玩七子、跳橡皮筋、跳格子、把彩色的線繞在手指頭上,翻出各種花樣來……采采不再熱衷於男孩兒的玩意,漸漸扎到女孩堆去了。學校有老師,上堂時她高高舉手,大聲回答問題,老師喜歡她,她考試時每道題都會做,她總是得高分,老師更喜歡她。慢慢她能認識字,會做數學題,她一年比一年長高了。

時光改變著她,她頭髮也長長了,扎了個亂蓬蓬的小辮子,表面看去,她跟江村別的女孩兒也沒啥兩樣了。但時光似乎沒能磨平她與生俱來的梭角,在人群中,她仍然尖銳生硬,她時時覺得痛苦,到底為了什麼,她不能像別的女孩兒一樣平順快樂? 夏天又來了。她最喜歡夏天。 那是火一樣的五月,正午的太陽正是點火的源頭,老人說,那太陽能把水牛曬死。人們把水牛的繩子綁在河邊的水翁樹下,讓牛兒舒服地泡在水里。但是鄉下的孩子是不怕熱的。在河邊滾燙的曬穀場上,三個女孩正在跳方格。那個光著腳丫、黑而結實的小女孩就是采采,另外兩個穿繡花鞋的小姑娘看上去比她大兩三歲,她們的身體已經開始發育,動作顯得有點不自然,陽光透過她們的薄襯衣,能看到她們小小的青果子般的乳房。不過采采還是個小女孩兒,她流了鼻涕就用袖子在臉上抹一把,跳著跳著,她的頭髮便亂得像個雞窩。

一局跳完,又是采采贏了。較大的小姑娘便說不玩了,她要回家做事去。三個人便散了。采采四處找她的鞋子,可是一直沒找著,快到下午兩點鐘了,她只好光著腳丫子去上學。 學校那邊是很美麗的,木棉花落盡以後,粗大的枝頭就長出軟柔柔的葉子,它們在陽光裡輕輕地搖,淺淺地笑。這些大樹似乎正在進行長跑,到了五月,木棉樹跑完它的征途,就把它的紅火炬交給鳳凰樹。學校門口兩棵巨大的鳳凰樹這會兒正在開花,風一吹,花瓣兒雨點一樣往下落,吹得采采滿頭滿臉都是。采采便很高興了,她吹響口哨,跑起步來,並趕在第二次鈴響之前跑到課室。 可是陳老師已經站在講台上了。采采只好站在教室門口大聲喊:“報告,遲到!” 這下好了,全班人都盯著她的腳丫子看。

好不容易下課了。下了課,男孩兒就圍過來,衝著她叫:“光腳板!”采采忍氣吞聲不理會他們。但是事情並沒有因她的忍辱吞氣而平息下來,後來竟然發展成“黑妹—光腳板”的二重唱。 “黑妹”是采采的綽號。在班上,她長得最黑,個兒又最小——本來她的腳板沒啥好說的,可是誰讓她不穿鞋子來上學呢?一個女孩兒,光著腳丫來上學,實在是件丟臉的事…… 第二節課上美術,陳老師把語文書換成一本圖畫書,又來上課了。原來這個班只有兩個老師,陳老師兼教語文、自然、體育和美術。陳老師拿了白粉筆,要教孩子們畫種樹。只見他先畫了兩個人,一個男孩兒拿著鏟,一個女孩兒提著水桶,又在黑板上方畫了幾隻大蝴蝶,然後才在中間畫了一棵樹。畫好了,他就讓孩子們在各自的圖畫本上照著畫。這時,江明搞小動作扯了前面女生的小辮子,陳老師便罰他到黑板跟前畫。

這時候江校長來到窗外,招手叫陳老師出去,說是市教育局來了檢查工作的人員。等陳老師再回到班上時,課室已經鬧翻了天。原來江明給畫上的男孩兒畫了六個手指頭,又給女孩兒畫了一雙巨大的光腳板,光腳板上,十個腳趾頭像兩排大香腸。這會兒他正拿教鞭,指著黑板上的男孩兒說:“這一位——噔,噔,噔!就是——江亮先生!” 所謂江亮——江亮是江明的堂兄弟,他的左手長了六個手指頭。接著他把教鞭指向那個女孩兒,“嘻嘻,她是誰?” 全班笑翻了。 江采採肺都氣炸了,她光著腳跑出去,手上舉著鉛筆盒,像只被惹怒的黃蜂。采采個兒最小,但大家都有點怕她。江明見她氣勢洶洶,便繞著課桌逃跑,采采緊緊地追著,眼看就要追上了。 同學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采采,一派支持江明,正“加油!加油!”吶喊著。陳老師在課室門前站了好一會,裡面才慢慢靜了下來。陳老師板著臉站在講台上,他不要他們畫畫了,全班學生都被罰抄書。

采采和江明被罰站,一個站在門左邊,一個站在門右邊。 後來,就放學了。 采采悶悶地走在校道上,走到鳳凰樹下就停下腳。她站在那兒,呆呆地抬起頭來向上望。鳳凰樹的葉子輕盈得像一片片羽毛,鳳凰樹的花紅得像一場大火。多神奇的大樹啊,怪不得叫做“鳳凰樹”呢,采采想著爺爺在故事裡講過的鳳凰,那種在大火中復活的美麗的神鳥,心裡嚮往極了。 采采就這樣想著望著,她看得入了神,忘記了要回家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陳老師提了一條大頭魚從學校外面走進來。大頭魚被一根稻草串著,尾巴還一蹦一跳擺動著。 “采采,你還不回家去?水大進你家了!你媽媽四處找你。” 采采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便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還回過頭來望。陳老師順著她的視線望上去,就看到了一樹火紅的花海,鳳凰花正噼劈啪啪地燃燒著,鳳凰葉子卻安詳舒展,羽毛般地散開,露出縫隙來,讓人看到絲絲縷縷的藍天。

采采一直跑到江邊,江水已經漲到巷子。一叢叢水浮蓮停泊在紅磚牆邊,江明家的黑皮豬正站在水邊啃水浮蓮的葉子,大水把它的四條腿都淹沒了,黑皮豬看起來就像在游泳似的。采采站在那裡使勁看著,她覺得這情境有意思極了,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采采——采采——”采采聽到母親的叫喚聲了。這麼大的水,母親一定走不出來,只能站在家門口叫喚。 采采走進深水里,一頭扎了進去,她繞過水翁樹,游到家門前。東江水果然大進她家去了,父親正拿魚網攔住廚房門捉魚。母親卻指著江心,要她丈夫去撿東西。父親不理會母親,他弄好了魚網,又把花生米放進蝦籠,然後把蝦籠使勁往外拋——他要放蝦呢,今晚一定有大蝦吃了! “阿爸!”采采高興得大聲喊起來。

“采采啊,你跑哪去了?我還以為你被大水沖走了!快回來!你看,你的鞋子流到外頭了。”母親指著江中心,果然采采的鞋子正在那兒悠悠地漂著呢。 采采分開水面的枝葉垃圾,向她的紅鞋子游去。想到明天不用光著腳丫上學,她快活極了。她不再嫌棄她的小鞋子礙事了,就在江水中央,她把鞋子穿到她的小腳丫上,又係得緊緊的,才遊回來。 江明和江亮正在水蒲桃樹上摘果子吃,見采采游近岸來,便都摘下熟透了的蒲桃果,向她擲過去,果子打在采采的腦袋上,“卜”地破開了。 “多謝啦!”采采把果子塞進嘴裡,五月的水蒲桃香極了,甜極了。 天越來越熱,水也越來越熱了。 太陽像火一樣從天上燒到地下,眼看就把東江水煮沸了。江水漲呀漲江,漲上了荔枝基。

江水漲上了荔枝基,荔枝就成熟了。火紅火紅的一個個小球果,味道極其鮮美,鮮美得可以教異鄉人忘掉思鄉的愁苦。 有蘇東坡的荔枝詩為證:“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但這是太陽烤熟的果子,吃多了就要熱氣,所謂“一粒荔枝三把火”,這荔枝火要燒傷肝臟脾胃,燒得人喉嚨沙啞,講不出話來。 這會兒,東江兩岸,所有的草和樹都長瘋了,水草長得比人還高,黑油油的教人害怕。一大早,囊妮成群結隊在草上飛。 陳老師說它們在吃蚊子。江鈴笑卻認為它們在舉行婚禮。 “有一對囊妮結婚了,它們在開舞會呢。” 鈴笑是城裡的孩子,又總是看外國電影,難怪她會那樣想。采采看著它們,用手指點著,一個個地數,囊妮太多了,又飛得太快,根本數不過來。

“鈴笑,你說得對。它們一定是在結婚。它們不斷地結婚,不斷地生孩子,你看它們越來越多啦。” 江鈴笑喜歡那些小小的,剛會飛的小囊妮,她叫它們做“蜻蜓寶寶”——那麼小就會飛了,就那樣傻乎乎地停在一片草葉上,有時從一片草葉飛向另一片草葉,真是好玩極啦。 小囊妮是玲笑心中美麗的小精靈。但對於江蝦仔來說,它們只是一群笨蛋。 等囊妮飛累了,落在草尖上,江蝦仔悄悄地湊過去,手已經伸到囊妮的尾巴去了,那倒霉的小傢伙絲毫沒有察覺,江蝦仔兩指一夾,囊妮就給他捉住了。 江蝦仔把囊妮撕開,放在三叔婆的牆根下餵螞蟻。等螞蟻傾巢出動,齊心協力要把食物搬進洞去,江蝦仔又放火去燒它們。看到那群可憐的大力士在烈火里四散奔逃,江蝦仔就哈哈大笑了。

“蝦仔,你這個扭紋柴。菩薩要怪罪你的。”三叔婆拄著拐杖出來,哆哆嗦嗦罵著,江蝦仔一溜煙跑掉了。 他一路跑到村尾的沼澤地去。在那兒,赤膊的男人正把龍船從淤泥裡挖出來。 “吭—唷—嘿!”他們一齊用力,把龍船抬起來,放在老榕樹下晾著。 每年都是采采的父親給龍船上桐油,給暗淡的龍鱗重新塗上油彩。但今年,父親做這個工作的時候叫上了哥哥。因為他覺得孩子大了,可以幫手了。 “第一塊上金色,第二塊上紅色,第三塊上藍色。” 但是哥哥塗了一塊就跑了,他不喜歡做事,做事太累了,何況油彩粘在手裡真臟,怎麼洗都洗不干淨。 “阿爸,讓我塗吧!我一定會塗得很好。” “不行,你是女仔,女仔不能摸龍船。女仔摸了龍船,龍船就沾上晦氣,,龍船沾上晦氣,比賽就要輸給別人。” 江采採悶悶不樂坐在岸邊的大青石上。江鈴笑坐在她的身旁。 “鈴笑,你喜歡做女仔嗎?” “喜歡啊。” “為什麼?” “女仔可以穿裙子唄。女仔的衣服比男仔的漂亮多了。” 采采對衣服無動於衷。她一向穿她哥哥穿不上的衣服,她一條裙子都沒有。 龍船在江面上揚起旗幟,人們把它劃得飛起來了。 江蝦仔已經在上面學打鑼。 江采採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渴望自己是一個男孩。 五月大雨如洗,五月雷聲轟隆,雷雨不但把沉睡於淤泥的巨龍喚了起來,也把日漸沉溺於生計的男人喚醒了。 他們扔下手裡的鋤頭,扔下挑大糞的沉重擔子,扔下老婆孩子,扔下那些煩擾人、折磨人的大事小事,紛紛操起龍槳,跑上龍船,呼呼喝喝地大聲吼叫,把一身蠻力甩進江水去。 龍船便在水道暢遊,呼風喚雨,雨點和鼓點交織成歡快的樂章,他們的心也變得舒展歡暢了。端午節,借了龍船這個神秘而又巨大的玩具,村里的男人再次被還原成孩子。 江面上的龍船一天比一天多起來。 東江上下有無數村莊,每個村莊都有一條龍船。遊龍戲水的季節,田裡的禾苗自顧自生長,不需人的照料,也長得綠油油。 無人管束的孩子鬧得更瘋了,一放學,把書包扔掉,就往江里跑。那是一場多麼快樂的比賽啊,跑第一的直接從地堂的邊緣起跳,張開雙手,像大鳥一樣飛起來,“咚”,“咚”,“咚”……大夥兒紛紛落入水里去,江面上就好像下了一場孩子雨。 等他們一個個從水面冒出頭來,都哈哈大笑了。 那些敏捷的不忙著下水,卻都爬上樹去。他們像猴子一樣攀援,抓住那些伸出水面的長長的枝條,得意洋洋地來迴盪著。盪夠了,忽然怪叫一聲,鬆開樹枝,雙手抱腿,整個人縮成一個大粽子,砲彈一樣向江心飛,然後便隕石一樣落進水里,要過很久才冒出頭來。 采采喜歡看龍船上金燦燦的龍頭。龍頭上長著龍角,龍下巴有長長的龍鬚,一直垂到水里去,那龍口卻張得大大的,吐出一顆顫巍巍的龍珠。跳龍頭的男孩子站在龍頭旁邊的踏板上,神采飛揚地揮舞著手中的破葵扇。 采采喜歡聽龍船熱鬧的鑼鼓。她的心跟著那簡單的節奏躍動,直到那那紅彤彤的聲音把她小小的心臟漲滿,她感到興奮快樂,急著想要加入到那股快樂的洪流中去。然而她居然是個女孩子,連江蝦仔都知道說她低賤晦氣,莫說要到龍船上去,就是摸一摸龍旗都是不可能的。 采采便坐在門前的老水翁樹上,她眼睜睜地望著龍船上披掛著流光溢彩的旗幟迎風飛舞。她眼睜睜地看著龍船吶喊著從上游飛到下游,又從下游飛到上游。她眼睜睜地看著龍船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她的心跟隨的龍船,在江水里游來蕩去。 她仔細觀察,發現每條龍船都有一面主旗,江村的主旗上寫著巨大的“江”字,而其它的龍船,有的寫著“黃”,有的寫著“朱”,有的寫著“李”,有的寫著“週”……忽然江面上好幾條龍船遇上了,鑼鼓喧天地比起賽來。鑼鼓聲摧得人紛紛往江邊跑,那些趕上了的便跑著吶喊起來。那出來遲的大男孩,因為錯過了最精彩的一幕,便撿起岸邊的小石子,奮力朝遠去的龍船擲去,口裡還要罵一聲“丟你媽”……不過這一切都跟她無關,采采獨自坐在樹上,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封閉的果子,一隻無法飛翔的病鳥,一隻啞口無言的孤蟬。她無法加入到這個季節的合唱中去,她覺得自己彷彿被甩到生活的外面去了。 五月初三,是江村的小龍船節。 每年的這個節,采采都格外盼望姑姑的到來。 采采有兩個姑姑,一個大姑,一個細姑。 龍船節照例都要放假,江采采和很多孩子一樣爬到樹上,佔據一個視野開闊的位子。她看看龍船,又看看大路,終於看到大姑了來了,她一溜煙從樹上滑下來。大姑笑盈盈的招呼她,打開畫著兩隻紅鴛鴦的大提籃,采采便看到荔枝、大毛桃子、粽子,還有剛剛做好的、帶著雞蛋香的糕仔。 “采采還是這麼小個,要多吃飯,長高點。”大姑摸著采采的頭,說話很溫和。 奶奶就說:“采采像她細姑,樣子也像,性情也像,成天滿村里瘋跑,像個男仔頭,正式扭紋柴。” 大姑把食物分給孩子們,采采坐在小凳子上吃著糕仔,就想起了大姑家的大表姐。 大姑嫁得是好的。大姑父在香港和美國都有親戚,因為這些關係,從前有個時期大姑過得很辛苦。但這幾年生活漸漸好起來了,他們的親戚常常回來,每回都帶回來一些錢。大姑丈在村里開了個士多店,這些年也掙了錢。兩年前,大姑的大女兒嫁給一個年紀很大的美國人,據說在那邊開著餐館,家底是很有富足的。大表姐長得很好看,脾氣也很好。有一回七姐節,采采到大姑家做客,大表姐給她講七姐和董永的故事。大表姐講故事的方式跟爺爺很不一樣,采采便有點依戀她了。對於大表姐的結婚,采采覺得有點遺憾。大表姐嫁到美國去,便沒有再回來。 而大姑是很慈愛的,她每次回江村,都要給采采一個紅包,紅包裡裝著五塊錢,有時甚至十塊。十塊錢對采采是大數目,但她每回都把錢交給她母親了。 細姑來得晚些。細姑的提籃很舊了,裡面沒有毛桃和糕仔,細姑的荔枝是很酸的,粽子也特別少。細姑帶著兩個孩子,大的男孩叫阿山,小的女孩叫水妹,都長得蒼白瘦弱,見了人就躲在細姑的身後。采采把她珍藏的小石子拿出來,要跟水妹玩七子的遊戲,水妹搖搖頭拒絕了,她羞澀地坐在細姑旁的小凳子上。 細姑每回回娘家,坐在屋子裡跟大姑和奶奶說話,每回都要掀起衫襟讓人看她身上的傷痕,一邊說著話,一邊就哭起來了。采采坐在旁邊聽著,心裡的悲傷像五月龍船水,漲得滿滿的。她坐在大人的悲戚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都是命,你怪誰呢?你俾心機養大兩個仔女,以後有好日子過的。” 細姑丈天天到榕樹頭打麻將賭錢,家裡的事,田裡的事都是細姑一個人在做。細姑說,實在過不下去了,為了還賭債,連家裡的米都擔去賣光了。 “我要是跟他離了婚,帶了孩子回江村,阿媽還收留我嗎?” “你千萬不要那樣想,你離了婚,我們一家都要俾人笑死。” 吃過飯,細姑擦乾眼淚走了。 采采又爬上樹去看龍船。吃過了龍船飯,這場盛會漸漸散場了。那些遠道而來的龍船,從什麼地方來的又回到什麼地方去了。看著它們消失在遠方的水道,水面慢慢平靜下來,龍船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今天的熱鬧彷彿一場夢似的。 龍船都走了,細姑的背影又浮現在眼前。采采忽然想起大姑和奶奶說的話,她們說,采采長得很像細姑,而且,細姑小時候的性情就跟現在的采采一模一樣。她的命運也會跟細姑一樣嗎? 采采的心落入一個巨大的恐懼中了。 爺爺的病漸漸重了,他坐不起來,只能躺在竹床上。采采在床前站了很久,才問:“細姑為什麼要嫁給細姑丈?” “姻緣都是天定的——天上有一個神仙,叫做月老,他用一條紅色的繩仔把細姑和細姑丈綁在一起了。” “細姑丈不好,我們不能叫月老把那條繩仔解開嗎?” “你小孩子不要亂講,快出去玩吧。” 采采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她離開爺爺的屋子,經過村東頭的土地廟。她看見面目慈和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就坐在那兒,采采便在地上跪下來:“土地公公,求求你跟月老說一下,千萬不要把我和一個壞蛋綁在一塊兒啊。” 她站起來,想到爺爺說過,土地公公是地位最低的神,土地公公不知道能不能到天上去說。 她一路跑到村尾,村尾有一間破落的北帝廟,北帝老爺長著長鬍子,很威嚴地坐在上面。 江采採跪在北帝老爺面前:“北帝老爺,請你跟月老說一說,千萬不要把江采采和一個壞蛋綁在一起。還有,讓他把細姑和細姑長的細繩子解開吧!” 她朝著北帝老爺的神像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她又覺得不夠,於是她再跪下去,又磕了三個。 龍船的季節過去,稻穀就成熟了。緊接著,就是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農忙,收割、曬穀,讓火一樣的太陽把稻田烤得發白,然後牽來強壯有力的水牛,犁開水田,開始新一輪的勞作。再過不久,就到了八月。八月初一,母親大清早起來,把神颱抹乾淨,給地主、門官、灶君、四方土地……各種大大小小的神靈都上了香,又鄭重地燒了紙錢,然後她跪在觀音娘娘的神位前面低聲祝禱:“大慈大悲觀世音娘娘,保佑我家大小平安大吉。保佑我家阿林多掙錢,出門遇貴人,日日行好運;保佑我家一波讀書聰明,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保佑我家采采身體健康,食茶甜,食飯香……” 采采倚著門框站著,終於聽到母親念到她的名字,便覺得高興了.她正想往外跑,母親就叫她了:“采采,過來給娘娘磕頭。” 采采走過來,在神位前面跪下,恭恭敬敬對著觀音娘娘的像磕了三個頭。磕完了,采采站起來退到媽媽身後。觀音娘娘的神像在裊衾的香煙裡,彷彿是活的。她一隻手優雅地掂著一枝柳條,另一隻手握著一個優美的長頸瓶子,半閉著眼睛,神秘地朝著采采微笑著。采采也朝她笑了,然後她小箭一般往門外跑出去。 吃過午飯,奶奶就送冬秋來了——照例提著一大一小兩個燈籠。哥哥手急眼快,挑去了大燈籠,剩下那個小紙燈籠就歸采采所有了。 采采心裡酸酸的,望著哥哥手裡的燈籠,因為知道它不會屬於自己,她使勁地看著,直到把它的樣子完全記在心裡,直到她閉著眼睛也能想出它的樣子來,她便覺得自己以另一種方式擁有了它,對它的渴念才慢慢平息。 但等到她把那個彩紙做的百褶小燈籠拿在手裡的時候,她很快把哥哥的燈籠忘掉了。她把燈籠系在一根竹子上,點上蠟燭,讓燈籠美麗微弱的光芒照亮她的路。這時候,她對這盞小燈籠便覺得無比珍愛了,並且自個兒認為,它就是所有的燈籠中最美的一盞。 第二天,八月初二。地板才掃了一半,母親嘆著氣,坐在小凳子上發呆。采采從母親手裡拿過掃帚,把家裡打掃乾淨。然後她到河邊去洗衣裳,回來的時候順手在河邊摘了幾朵蟛蜞菊。等晾好衣服,采采就把金燦燦的小菊花養在窗台的玻璃瓶裡。然後她退後兩步,覺得那些小花兒好看極了,彷彿窗台上開了好幾個小太陽。 “媽,你看。”她對她的母親說。 母親抬起頭來,很奇怪地看著她,她卻一溜煙跑開了。她一直跑到外面去,等到完全遠離了母親的視線,她才覺得安全,才覺得心安理得。她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恐慌,很怕母親會抓住她問她:“采采,你今天怎麼了?” 她害怕面對這個問題。她是個感情封閉的孩子,她還沒有學會用語言表達感情。她能像那些城裡的孩子一樣撲進她母親的懷裡,把美麗的鮮花獻到母親面前說“媽媽,祝你生日快樂”嗎?她能在母親痛哭的時候走過去,緊緊地摟住她顫抖地雙肩,對她說“媽媽我愛你”嗎? 啊,很明顯她並不懂得,她的面前橫亙著一道永遠的迷牆。但即使懂得了,她也永遠不敢,她的面前還有一道看不見的深淵。八月初二,是她母親的生日,那還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曾經說過一次,只說過一次,她就牢牢地記得了。每年到了這天,她總是惦記著,她不明白爸爸和哥哥為什麼從來不記得。每年的這一天,大人總是吵架。 而今天晚上,吃過飯爸爸就不見了。自從村里的雜貨店買回幾副麻將,平日老實巴交的父親竟然也天天圍過去看,他把家裡僅有的幾塊錢都拿去輸掉了。為了這事,已經吵了不止一次,家裡的碗碟也打破好多了。 夜漸漸深下去,母親坐在燈下縫衣服,縫著縫著就哭了。采采把被單蒙在頭上,一動也不敢動,母親的啜泣聲像一隻凶狠的小獸,一口一口撕咬著她的心,采采覺得心漸漸碎了,眼淚從她的臉頰流到枕頭上。後來,她迷迷糊糊要睡了。 “砰,砰,砰……”傳來很大力的拍門聲。 “開門!”父親怒沖沖地喊著。 母親不答話,也不去開門,拍門聲持續了好一陣,後來就沒有動靜了,過了很久都沒有動靜。只聽到一隻老鼠在床下吱吱叫著,聲音異常清晰。采采大氣也不敢出,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好久好久,母親終於從床上爬起來,“吱嘎”一聲把門打開。 就在母親開門的霎那,一個清脆的巴掌落在她的臉上。原來父親一直在門外站著,站到如今,已經很懊惱了。采采像隻小獸般蜷縮在被子裡,以為他們之間又會有一場戰爭。可是母親表現得很平靜,沒有哭,也沒有吵鬧,她無聲無息地回到床上睡下了。 一直等到半夜,江采採確信每個人都睡著了,才提心吊膽地起身上廁所。她走到門外,門外沒有月亮,滿天的星星倒映在江水里,被秋風吹著,破碎了又復原,復原了又破碎了。采采站在巨大的水翁樹下,她出神地註視著江水,似乎能聽見星光跟水面碰撞的叮噹響聲。她臉上的淚水漸漸乾了,微風帶著水汽,混雜著禾花的香味,一直吹進她內心深處,吹開她心裡的一扇門又一扇門,於是,她那些小小的心事,便完全地袒露在江村的夜色裡了。她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樹幹,樹身粗大、厚實、溫暖,像一位可靠的親人。江采採把她小小的胸脯緊緊地貼在樹身上,風吹著樹葉,“沙沙”直響,彷彿撫慰著她的憂傷。她又低聲地哭起來。 風大起來了,呼呼地吹亂她的頭髮,還是初秋,天氣一點兒也不冷。一隻夜航的船從下游遠遠地上來了,船上幾盞勇敢的燈迎著清涼的夜風,破開江面的波浪,一直朝她開過來。 如果它能在江村停下來,就停那麼一會兒,然後把她帶到遠方去,那該有多好多好啊!可是那隻船自顧自地過去了,一直駛向不可知的遠方,船上的燈漸漸弱了,暗了,終於再也看不見了。 江采采的心隨著船去遠了。 終於她回過神來,她憂傷極了。 不過天上的月亮並不理會采采的憂傷,她一天天變得飽滿、圓潤、含情脈脈,像一位溫柔的君主,她微笑著君臨大地,把她帶有非凡魔力的美麗光澤塗抹在江水上,瞬息間點水成金,江面便泛起了引人遐思的漣灩波光。在這神奇波光映照下,天上人間就相通了。 爺爺坐在月光下的竹椅上,正在講月亮裡吳剛的故事。 吳剛因為冒犯了天條,玉帝罰他在月宮旁砍那棵永遠青蔥的桂花樹,直到把樹砍倒,他才能獲得自由。吳剛於是舉起斧頭,用盡吃奶的力氣向桂樹砍去,斧頭砍中樹身,樹身上出現了一道切口。可是,等吳剛次把斧頭舉起來的時候,桂樹的切口已經自行癒合。吳剛把斧頭舞得虎虎生風,威猛地再次地砍下去…… 孩子們仰面看著月亮,聽得入了神。 “照這樣砍下去,什麼時候才能把樹砍倒?”采采很奇怪了。 “那棵樹是神樹,其實是永遠也砍不倒的。” “吳剛不停地砍,桂樹又不停地長回去了,真好玩。”采采想著那情境,覺得很有趣了。 爺爺笑咪咪地告訴她:“到了八月,桂樹上開滿了一樹桂花,吳剛砍樹的時候,就把樹上的桂花震落來,人間就遍地飄著桂花香了。” 江村沒有桂花樹,江采採還從來沒有見過桂花。可是采采用力嗅著,覺得八月的月光有點兒白玉蘭花的香味。她想,這月光一定是被那棵神樹熏香的吧。於是,她便忘記了那個可憐的吳剛,一整夜只想著那棵很香很香的桂花樹。 采采無師自通地想到了,故事裡的樹跟村子裡的樹是不一樣的。它們神奇而高貴,像王母娘娘的蟠桃樹,結著孫悟空愛吃的桃子,吃了就可以長生不老;鎮元大仙的人參果是豬八戒愛吃的,結出孩子一樣的果子,還會像孩子一樣啼哭;觀音菩薩的紫竹林,據說每一棵都有一個謎;月亮上的桂花樹,居然怎麼砍也砍不倒…… 村子裡有很多野生的樹,采采相信那些野生的老樹是有靈性的,它們安撫著村子裡的孩子,春天開花,夏天結果——果子大多數都能吃,有酸酸甜甜吃之不盡的水翁,有香甜可口餘味無窮的水蒲桃,有吃多了讓人拉不出屎的番石榴……大樹的枝葉間有日夜歌唱的雀仔,有笨笨地潛伏著拼了命叫嚷的囊娘,孩子們爬上樹去,在上面久久地不下來——每一棵樹都是一個樂園,一個小小的天堂——雖然是這樣,但如果能把王母娘娘的蟠桃樹、月亮上的桂花樹都種到江村來豈不是更完美? 爺爺不出來乘涼的夜晚,江采採長久地在江邊站著。她望著遠處,望到東江對面遠遠的村莊,想著那些小小的螢火蟲,它們在遠遠的水草叢中飛舞活動。她看不見它們,也不想去尋找它們,捕捉它們。 月光太明亮了,夜晚被映照得神秘而又美麗,這個月份,月亮注定要成為主角。群星在月亮的照耀下越發黯淡了,它們收起自身的光彩,在天空寬廣深邃的心臟裡陷得更深。樹影在秋風裡搖動,樹葉子在采采頭上沙沙響著,采采覺得它們在互相交談。她沉靜地聽著,期望能聽懂它們童話般的語言。 很小很小的時候,采采還沒有上學那會兒,她還不能每天跟江鈴笑坐在一起,那時候她一個朋友都沒有,每回受了委屈,采采總是喜歡跟門前那棵老水翁樹說話,她想它是懂得她的。她喜歡抱著它,把它當作一位溫厚的老親人,她把自己小小的心臟貼著它的時候,心裡的悲傷和委屈就會平伏下來。 可是現在,她有一個好朋友了,有一個好朋友跟一個朋友也沒有是多麼不同啊! “采采,你在這兒!我找你好久了。”鈴笑提著燈籠笑著走過來。像她的名字一樣,鈴笑總是喜歡笑,她給采采帶來了那麼多快樂時光,她們在一起總是那麼愉快,嘀嘀咕咕地說著說不完的話兒。 鈴笑掏出一支美麗的小蠟燭,兩人背著風把采采的小燈籠點亮。兩個姑娘仔提著燈籠,牽著手走進孩子群中。 她們走到曬穀場,夜晚便像大海一樣寬廣了,夜色也像海水一樣柔和了,孩子們提著燈籠玩耍,好像一條條游動著的發光的熱帶魚。 采采看看天,又看看地,心裡漸漸生出了奇妙的想像,覺得地上的燈籠就是天上月亮化出的一個個幻影,她走進這幻影中,彷彿也成了這幻影的一個部分。 村莊兒童手裡提的燈籠,其實是最便宜最簡陋的燈籠。燈籠的架子是削得很薄的竹子紮成,外麵糊著半透明的彩紙。彩紙上畫著花草,畫著故事,有的寫著簡單的燈謎詩,像“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就完全從小學課本上抄來的,毫無創意。但當燈籠點亮,燭光一照,這些花草、故事,謎語就全都活了。采采和好幾個女孩兒站在穀倉邊,靠著牆,把手上的燈籠上下高低地舉著,那搖著扇的孔明,洗著馬的張飛,盪著鞦韆的貂嬋便都跳到牆上去打起架來,好像正在上演一場影畫戲。 玩得很高興了,好多人便圍過來看。 正熱鬧,冷不防雨點一樣的蛤蟆、蟛蜞、水蛇直從頭上掉下來。有個傻乎乎的癩蛤蟆從采采脖子滑到她肚皮去了,采采大叫一聲把燈籠扔掉,那燈籠飛到另一個蛤蟆身上,“逢”一聲著火了,那蛤蟆帶著這把火沒命地跳著,老榕樹上的頑童怪叫起來,笑岔了氣。 水蛇早逃命了,驚魂未定的蛤蟆也不見了踪影,只有那些少胳膊斷腿的小蟛蜞還慢悠悠地朝江邊爬去,江采採看著化了灰的小燈籠,淚從臉頰流到嘴角。她撿起地上了小石頭,奮力朝樹上擲去。不用說,江明、江亮、江蝦仔或者還有其他人,早就跑得沒影了。 幾乎每年八月,采采的燈籠都點不到中秋。江村頑童惡作劇的工具除了可憐的小蟛蜞和癩蛤蟆,還有一種百發百中的彈弓。不過在江鈴笑轉學之前,采采的秋天是很快樂的。 “不要哭,我這個給你。”江鈴笑回來了,把手上的燈籠給她,“你拿去,我家裡還有一個。” 采采破涕為笑了。 地堂上就剩下她們兩個小女孩,采采說:“我教你唱歌。” 她把爺爺教的那歌兒念出來了: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檳榔香,嚼子薑;子薑辣,買蒲達;蒲達苦,買豬肚;豬肚肥,買牛皮;牛皮薄,買菱角;菱角尖,買馬鞭;馬鞭長,起屋樑;屋樑高,買張刀;刀切菜,買籮蓋;籮蓋圓,買隻船;船浸底,浸住兩個番鬼仔;一個蒲頭,一個浸底;一個摸茨菇,一個摸馬蹄。” 采采唱一句,鈴笑跟著唱一句,唱了好多遍都記不住,唱著唱著,兩個人都弄糊塗了。 鈴笑笑了,采采也跟著笑了。 “我們不唱這個了,我還有一個。” 她大聲念道: “黃旗嶺頂掛燈籠,市橋春漲水流東。 彭洞水濂好景緻,寶山石甕出芙蓉。 鳳凰台上金雞叫,覺華煙雨暗朦朧。 靖康海市亡人趁,海月風帆在井中。 ” 這是爺爺教她念的“東莞八景”詩,打她剛會說話的時候就開始念了,采采上學之前,幾乎每天都要念好幾遍的,所以一字一句她都記得清楚牢固。 “鈴笑,你認識我爺爺嗎?” 鈴笑搖搖頭。鈴笑是去年才跟江老師回江村的。 “以後我爺爺講故事的時候你也來聽吧,我爺爺會講好多好多的故事。” 鈴笑回家去了,采采也提著燈籠回家了。她一路走著,一路想著爺爺。父親說,爺爺生了一個治不好的病,如果再發作一次,爺爺就要死了。采采想,如果爺爺死了,就會變成了一個鬼,那也一定是一個最溫和最慈善的鬼。她在黑暗裡走著,這樣想著,覺得一點兒也不害怕了。 終於到了中秋。母親把桌子擺放在門口的空地上,大家都搬了凳子出來賞月。采采喜歡中秋,中秋的食物豐盛極了。桌子上有月餅,有沙田柚,有紅柿,有煮熟的芋頭。 “阿媽,阿媽,可以吃月餅了嗎?” 母親不在外面,她在廚房裡炒田螺。 采采跑進廚房。鍋裡的田螺香極了,她在旁邊站著,一個勁嚥口水。 母親慢悠悠地把田螺裝上碟子,讓采采端出去了。 端出去好久了,母親還是不過來。 “阿媽,阿媽,可以吃田螺了嗎?” 母親卻從裡頭喊她:“采采,快過來,田雞粥煲好了。” …… 采采吃得飽飽的,肚子撐得像個小鼓。 月亮升上了樹梢,又升上了屋頂。采采睡熟了。月光透過屋頂的明瓦照在她的臉上,照進她的夢裡。她的小燈籠,就是江鈴笑給她的那一個,正掛在門前的龍眼樹上,小蠟燭早就燒完了,中秋清涼的微風吹拂著,月光正溫柔地照耀著它。 (3。10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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