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綠色素描

第5章 第三章江村悲喜劇

綠色素描 涉江采芙蕖 8437 2018-03-22
回到江村,回到東江、水翁樹、花生田、水稻田、和甘蔗林的世界,采采並沒有忘記舅舅家的大鵬灣,只是那裡的山樹和海水,越來越像一個夢。對大山和大海的戀念,常常勾起采采對遠方的渴望和想像。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她看到過的美好事物留下來,便常常靠在著牆角發呆,有時要等到母親拿起棍子,她才能回過神來。她慢騰騰地拿起掃帚,還沒把地板掃淨,她的念頭又飛遠了——她想到遠方去,遠方如此廣闊如此美好——為了什麼她只能呆在小小的江村,一年只能出一次遠門——唉,這是多麼遺憾啊! 江村依然如故,絲毫不介意她的孩子生出了離她而去的念頭。 到了元宵,天氣還是很冷,江村的女人搓麵粉做湯圓。湯圓圓圓的、甜甜的,才吃一碗身上就熱了,身子一熱,孩子們便歡天喜地跑出門去,玩到天黑才回家來。

過了元宵就到了二月二,二月二龍抬頭,天總是下著冷雨。一大早,女人帶著孩子,提了竹藍子,到還沒開耕的稻田去,等太陽升到竹竿高,籃子里便裝了滿滿的艾草。女人回到家裡,磨面篩粉,忙大半天,做出香噴噴的艾草角子。采采每件衣服都有兩個衣兜,每條褲子都有兩個褲兜,她往衣兜褲兜里塞了滿滿的艾草角子,一溜煙跑出門去,如果她自己不想回家,誰都找不到她在哪裡。 等到三月清明,燕子歸來,陽光明媚。家族內的女人便聚在一起殺雞煮飯,蒸了肉包子,買了紅桔子。吃過午飯,大夥兒把祭品搬上木艇子,男人把木艇劃到江心的青竹洲去。青竹洲長了密密麻麻的竹子,江村所有的先人都埋葬在竹林裡。爸爸他們去祭祖,有時帶上江采採,有時不帶,因為她是女孩子,去不去都沒有關係。

乍暖還寒的夜晚,人們坐在家裡,時時有人串門,講東家西家的閒話。等到所有的閒話都說完了,屋裡的人便呆坐著,沉默著,靜靜面對著門外的江景。他們看到時光如同流水緩緩經過。他們看到水邊茂密的植物倒映在水里,形成大片大片的陰影。大片大片的陰影下面,有些神秘的氣氛,彷彿傳說中的水鬼、狐仙和妖女就要破水而出。 這時,青竹洲清越的笛聲翩然越過流水,順著風傳來。風向有時並不確定,風力有時大些有時小些,笛聲便也時斷時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人們聽不大明白,不能懂得那些聲音所表達的意思——但雖然不懂得,卻又似乎嚮往著。於是他們沉默著,陷於各自無法排解的情緒中。這樂聲似乎在呼喚什麼,但又顯然不是在呼喚他們的肉身,卻像在呼喚靈魂。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有靈魂,他們的靈魂在內心深深的泥土中沉睡,在他們長長的一生中少有露面的時候。他們日復一日重複著單調的日子,由著利益和慾望的驅使,侍強凌弱,各各維護著窮酸的體面。許多人雖則終其一生住在一起,卻終其一生無法學會相愛,終其一生,無法走出狹窄而又黑暗的牢籠。

對江采採來說,青竹洲的笛聲獨具魅力,它似乎輕聲向她訴說,向她描述某個她所不知道的世界。於是她豎起耳朵,雙眼閃爍著黑暗的星光。 爺爺裹著破氈子,坐在竹椅上給采采講故事,故事裡又另有一個世界。爺爺憑著記憶,講起他年少時讀過的故事書,正講到姜子牙賣鹹魚遇上下雨,鹹魚從他的籮筐跳起來,一條條游進江水去。但一聽到笛聲,爺爺就停下不講,采采也忘了追問鹹魚的去向。爺爺翹起腳,瞇著眼說,跛權越吹越好了。如今這個世道,除了他,還有誰會用一世去吹笛子呢? 沒有星星的夜晚,人們遠遠朝青竹洲望去,可以看到水草里飛出好多螢火。春夜的青竹洲煙水朦朧,笛子吹起來,便格外地有一種淒涼的氣氛,一個個音節,訴不盡人間的無奈痛苦,教人整夜痛切難眠。下著雨的冷天就更讓人難受了,隱隱約約地,不時聽到女人的痛哭,緊跟著就听到有男人咒罵起來,說閻王爺怎麼老想不起來,把那跛腳獨眼的冤魂鉤了去。

那個跛腳獨眼的冤魂,就是獨住在青竹洲的老權,正是他夜夜歌吹,擾亂了江村的平靜。他是個老光棍,右腳和左眼是都日本人打壞的。但因為他曾當過國民黨的兵,解放後便吃足了苦頭,不能像東江縱隊的老兵那樣衣食無憂,以至於不幸染上麻風病,也沒人管顧。逝水鎮把麻風病人送往青竹洲,本來是隔離起來人道毀滅之意,但老權人臭命硬,竟然獨自活了下來。他在青竹洲的沙地上種番薯種豆子種花生,還養了一群雞——就這樣,一個人活著,沒有人靠近,似乎也沒有感到不足。唯有那一支笛子,在清風流水的流逝間,慢慢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夏夜裡月明風清,江風混著青草的香腥味撲面而來,這時的笛聲就好聽極了。笛子模擬出鳥兒的叫聲,孩子的笑聲,婉轉地吹下去,讓人留戀著,似乎想要永久地停留在某個時刻,教人想要永遠不長大,永遠不老去。在那樣短暫的一個個瞬間,人們幻想著溫飽富貴,幻想著自由自在,以為寒冷、飢餓、病痛再也不會到來。

等到青竹洲的笛聲停了,老權和青竹洲一同入睡。北埠頭的松根便拿出自己的二胡,裝模作樣地拉起來。松根的二胡是一本滑稽的笑話集子,拉來拉去,全是下流喜樂的小調。 松根有過兩個老婆,但都比他早死,兩個女兒都已出嫁人,如今只剩了他一個人住在泥屋裡。松根沒有兒子,他便比誰都怕死,怕死了沒有人送終,這是他無法擺脫的惡夢。 松根長了一張孩子般的圓臉,眼睛小而圓,年青時也許很可愛,老了卻只是顯得可笑。他家裡不擺鏡子,他看不到自己的樣子,就整天裂嘴笑著,嘴角流著口水,頭髮日久不洗了,漸變得油膩,一縷縷連結在一起。孩子們追著他喊“怕死鬼”的時候,他也時時笑嘻嘻不理會,但有時他也會轉身罵人,小眼睛圓睜著,臉漲得通紅。孩子們便跑得遠遠的了,頗有點怕他,因為松根不大能夠控制自己。

松根生了好久的病,誰都以為他要死了,但是卻沒有。他時時坐到渡口去,扯住過渡的陌生人,嗚嗚嗚地哭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他掀起衣服,露出青白的肚子,他肚子上有一個個石頭般的硬塊,他委屈地訴說:“我這裡好痛啊!” 膽小的路人嚇得要死,遇上兇惡的便要把他往水里推,松根就順勢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松根哭起來像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哭聲無依無靠,時高時低,浮游在江村上空。他就這樣哭到傍晚。晚風如泣如訴,遙遠的稻田望不到盡頭,幾棵稀疏的遠樹沉默地站著,時光催人落淚,惹起人內心潛在的狂亂和哀傷。松根不哭了,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越來越像一隻癩蛤蟆。 “松根要發瘋了!”人們興奮起來,奔走相告,消息馬上從村尾傳到村頭,好事的人都放下活計,趕來觀看了。等到太陽收起外面的光芒,把自己的內心燒得熾熱通紅,落日下沉,“當”一聲落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松根就發了狂,他在地上打滾,狠命扯自己的頭髮,終於把其中一縷抓了下來,血流得滿臉都是。旁邊的人拍著手跳起來:“松根,好啊!好啊!打個筋斗看看!”松根便打起筋斗來。但忽然他醒悟過來,把血淋淋的雙手在面前張開,盯著手上的血,死死地看著,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撕裂了喉嚨,絕望地喊:“救命啊!救命!

人們喝起彩來。沒有人救他。沒有人會走到他跟著去捉住他的手,沒有人會把他的頭緊緊地抱進懷裡,沒有人會拿來毛巾,擦乾這個可憐蟲的眼淚。 松根從人群中撞開一個缺口,拐進青石巷子,飛也似地奔跑起來。圍觀的人趕緊追了上去,生怕漏掉了最精彩的情節。但不會再發生什麼了,夜晚的江村是寧靜的。偶然有老公打老婆的聲音,但那是關著門的,傳不遠的。 過了好多年,松根才死去了。有那麼一陣子,人們好久不見松根了,有洗衣的女人在埠頭上說:“松根呢?不是死了吧。”到了中秋節,松根的女兒回娘家,四下里都找不到——見不著人,也見不著屍。松根真的不見了。這件事成了江村人民長久的談資,很是沸沸揚揚了一陣子。有人說松根一定是受不了病痛,投水死了。也有人不同意,因為人越是老,膽子就越小,就越怕死,就越不敢往下跳,松根可能是不小心掉下水淹死的。但是死無對證,爭來爭去,終於沒有定論,人們怏怏不樂,臉上寫滿遺憾。松根活著時是一個廢物,如今死了,也還是一個廢物——不用怕他!每個大人都這樣跟孩子說,告訴他們經過松根的泥房子時,要壯起膽來。松根的女兒哀哀哭著,收拾了屋子,關上門,走了,再也不回來。

江村的音樂,除了跛權的笛子和松根的二胡,還有龍船的鑼鼓。那是像太陽般明亮,像巨石般沉重的音樂,那是江村的盛宴。 龍船埋在村尾的淤泥裡,已經沉寂了漫長的日子。初夏禾苗抽穗的時候,滿身泥漿的男人才把它從爛泥裡挖出來。 人們從祠堂抬出滿身灰塵的鑼鼓和龍頭,擺到北帝廟去燒香禮拜。然後焚香沐浴,要把這條巨龍華麗地裝飾一翻,再把它隆重地推上五月的舞台,讓它成為東江水上耀眼的主角。 老龍背朝天伏在老榕樹下,像一個年老的皇帝,耐心地等待著侍者的梳妝。父親提著桐油桶終日守著它,他要反反复复給它塗桐油,等最後一次的桐油晾乾,船身變得油光可鑑,標示出它高貴的身分。 父親便拿起最新的刷子,專注地把鮮豔的金油、紅油、紫油塗在龍鱗上。

塗完龍船身,再塗龍船槳。龍船槳一律塗紅色,它們整齊有序地豎在樹下晾乾,像一支斗志昂揚的軍隊。 接著,人們擇了個好日子,龍船就下水了。人們從祠堂抬出漂亮的龍頭,那龍頭已經請高手重新上過顏色,龍角描得更黃了,龍眼描得更黑了,黑亮的龍鬚更神氣了,它直直地伸進水里去;人們又從祠堂抬出兩面大鑼、一面大鼓,鼓上那個鮮紅巨大的“江”字也已經重新寫過,在陽光下醒目耀眼;再接著搬出來的是各色綢緞錦旗,人們把旗幟一支又一支插在龍船上,風一吹,旗幟高高揚起,獵獵作響……江村大小男人搶了龍船槳,爭相落到龍船上,鑼鼓敲響了,那巨龍入了水,馬上就活了起來。 “咚鏘!” “咚鏘!” “咚咚咚咚鏘!……”

那時節,東江兩岸的龍船陸續都下水了,它們終日在江面游來游去,鑼鼓響個不休。 春天過去,盛夏初臨,這時正是東江最豐盈美好的時節,東江水清澈坦蕩,游魚蝦公,都來到榕樹下,在陰涼淺水處遊戲歇息。江流兩岸草樹繁茂,大樹們心情歡暢,在風裡笑得歡快,它們開了各色花朵,米黃的水翁花、米白的水蒲桃花,鮮紅的石榴花……一樹一樹又一樹,村莊每一個角落都瀰漫著若有若無的花香。樹上的鳥兒就更不用說了,它們的快活是聽得見的…… 龍船上,有半大的黑臉孩子在龍船頭跳舞,手裡拿著破爛的蒲葵扇子;有白鬍子老頭兒坐在龍船尾掌舵,嘴裡叼著長長的煙斗。龍船劃起來時,五彩的船身,鮮紅的船槳,熱鬧的鑼鼓聲,飄揚飛舞的彩旗……這一切是那樣的流麗光鮮,耀人耳目。 龍船在江面遊走時,小孩子就在岸上大聲吶喊,奔跑相隨。兩條龍遇上了,霎時爭鬥起來,江面上水花飛濺,鬥得難分難解。孩子們追不上了,眼見那龍船越過青竹洲,沿江流直上,一路遠去不見了踪影。這時水面又來了別的龍舟,也是一樣的亮堂,一樣的悅目,一樣的熱鬧歡快,它們時時停下,泊在大水翁樹下休息。孩子們圍過來看,有人跳進水里去,跟龍船上的大人互相潑水玩耍。但孩子的心地還惦記著自家村里龍船的輸贏,總要往江水上游張望,一直惦念到傍晚。龍船終於遠遊回來,扒手們相續上岸,男孩子便隨了父親身後,一路追問,眼裡無限欣羨,只盼著快快長大,大到可以拿起龍船槳,把龍船劃到遠方。 五月十五是逝水鎮的龍舟節,那天正午時節,東江水漲到最高點,江面比平日更見寬闊。這一天,全鎮的龍船要聚在一起,進行一場盛大的比賽。那是孩子們長久盼望的節日,除了本地的龍船,還會有遠處的龍船飛越長途水路前來觀看,到時江面上群龍聚首,彩旗上寫滿百家姓氏,跳龍頭的孩子暗暗比較著本領,龍船頭好戲連場,那真是好看極了。 那些年,江村跳龍頭的大孩子是一個難得的奇才,他是江源的獨生子江滿棠。江滿棠長了一張黑裡透紅的圓臉,大眼睛裡藏著笑意,雙眼一轉,總能想出新奇的玩意來,所以平日里,他屁股後面總是跟著一大幫小孩兒。這麼一個孩子王,在上下村莊已經小有名氣。他家是龍頭世家,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跳龍頭長大的。江滿棠早在十來歲就開始在舞獅隊跳大頭佛,過年的時候,他跟著外出舞獅,由於他跳的大頭佛格外生動詼諧,惹的大夥都圍了他看,鞭炮都往他身上扔,那大頭獅子舞得一板一眼倒沒有人看了。人們把紅包高高地吊在他頭上,一高一低逗他來搶。他戴著那個鮮豔可笑的面具,假裝著沒看見的樣子,仍然做出活靈活現的動作,觀眾們大聲喝彩,他也不加理會。出奇不意,他驟然跳起來,把那個沒加防備的紅包搶下來,還要誇張地吼一聲:“嘩,這回發達了!”圍觀的人們笑著吼著,拍爛了手掌。 江滿棠出事時龍船比賽只剩下最後一圈,三條龍船並列排在江心,正競爭著衝出重圍。這時扒手劃了九圈,已經渴壞了,在河中小艇上看熱鬧的人使勁朝龍船潑水,想讓他們張口就能喝到。有一瓢水正好潑在江滿棠腳下,只見他身子一歪,一下滑進水里,這時兩條龍船夾得很緊,無數鮮豔的龍船槳一下朝他身上劃打過去,江滿棠在亂槳中扑騰了幾下,就沉下去了,再沒有浮起來。而江村的龍船卻勢如破竹,繼續向前,老龍搶了頭位,贏得了那年的頭名。 江面一直播著《步步高》的音樂,每個鑼鼓手都傾盡全力打響他們的鑼鼓,兩岸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龍船一個接一個衝過終點,廣播裡的女人清晰響亮地宣告了比賽結果,各種聲音聯成一片,完全掩蓋了江源嬸嬸的號哭聲。鎮長頒發錦旗時,各條獲獎的龍船又洋洋得意表演一翻。 直到傍晚,曲終人散,河面恢復了舊日的平靜,一道殘陽鋪在水中央,浮動的金光跳躍無定,人們才發現,源嬸嬸跪在江邊的大石上哀哀痛哭。這時,村長和書記已經遣了船去尋找江滿棠。 派出去的船一連尋了三天,都沒有找著。源嬸嬸不吃不喝,硬逼迫那艘快船又往下游去尋了三天,可是仍然沒有尋著。 江滿棠的祖母,就是幫人燒紙錢喊童年的福婆,她駐了拐杖,顫巍巍走到渡船上張望,好心的女人把她攙穩了,聽得她喃喃自語:“棠仔啊,棠仔你魂魄來歸啊……” 福婆去對岸的張瞎子家算了一個命回來,張瞎子說江滿棠原來不是普通凡人,竟是龍王爺的小兒子投胎,如今龍王召他回去了,現在正在龍宮裡享著福呢。也是命該如此,所以就不要傷心了罷。 三天后,江源家請了外村的神婆來做法事,源嬸嬸婆媳兩人,穿了漆黑的衣服,在水邊擺了水酒燒元寶紙錢。岸邊空地上,小小的,一堆火又一堆火,燒著了又熄滅了。江風吹得緊,把紙灰吹碎了,飛得滿地都是。福婆抓起大米,一把一把灑在沙子上,接著又向空曠處倒了酒,煙熏在她眼睛裡,她不斷淌著眼淚,一大群母雞圍攏來,啄食剛灑了一地的大米。孩子們遠遠的看著,誰都不敢吭聲。江源嬸嬸披散了頭髮,狠命朝東江磕頭,直磕得額頭流血,一道道鮮血流在臉上,恐怖極了。 後來地上的火星也都滅了,遠遠的河灘上升起了螢火蟲,它們是短暫的會飛翔的星星,像一個個不可解的謎,時時飛進孩子的夢裡去。采采半夜醒來,彷彿聽到村莊沉重的嘆息,她輕輕嘆一口氣,翻了個身,又睡熟了。 第二天下午,江村的孩子都聽說了一個消息,江源帶了源嬸嬸去市醫院,醫生說,源嬸嬸失了神了。 一個又一個午後,江采採伏在老水翁樹的樹根上釣蝦公,聽得那洗衣服的女人說話,原來源嬸嬸生江滿棠的時候染了病,再也不能生孩子,江源絕不能就這樣斷了後,他這回一定是要另娶的了。 從此,路過江村的人都能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終日坐在江邊,死死地盯著江水,彷彿要看穿整個東江,看到水底去。而她所期望等待的那個叫做江滿棠的孩子,卻已千真萬確,再也不會回來。 龍舟節的悲喜劇一併過去之後,東江漸漸恢復平靜,龍船偃旗息鼓,靜靜地停泊在水翁樹下。過不了多久,人們卸下它全身披掛的華美裝飾,把它深埋在淤泥之下。一同被埋下去的,除了龍船,還有江村的熱鬧和飛揚。江村的沉靜一直要延續到歲末,快過年的時候,大家都閒下來,村里便出錢請來一個戲班,搭好戲台,在曬穀場唱大戲。 戲班帶來了華衣彩服,還有馬,以及一套響個不停的鑼鼓樂器。追在戲班後面的,除了一幫流著鼻涕的孩子,還有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水萍。 “察篤燦——”鑼鼓響起來,這晚唱的是《傻仔洞房》。 大家放下碗筷,急急跑了來,佔不到前頭位置的孩子,就坐上父親的肩頭,那沒有肩頭坐的,搬了高高的長板登站著。一條板凳,開始時站三個,不久便站上去六個,再不久,嘩啦一聲倒了。人們全笑起來,那摔倒在地的,摔得越痛,就笑得越兇。這些熱鬧水萍看不到,她捧著飯碗站在舞台前,碗裡的飯是早吃完了,只是捨不得拿回家去洗。舞台那麼高,唱戲的人走到前面時,鞋子差一點兒就觸到她仰起的臉,她渾然不覺,只是不由自主地,靠得近些,更近些。 舞台上唱對手戲的是大花臉的傻仔,和他濃妝豔抹的老婆。傻仔唱了一段,忽然裝腔作勢爬在地上,“汪!汪!汪!”學起狗叫來。老婆用肉包子擲他,他伸手接住肉包子,再轉手塞進嘴巴里,眼見得他兩邊腮鼓起來,活像快死的雞抱魚。觀眾們哈哈大笑,齊聲喝起彩來。 水萍忘情地鼓掌,手裡的飯碗落在地上,碎了——不過,在這樣熱烈喧嘩的時刻,沒有人聽見飯碗破碎的聲音,就連水萍自己,也沒有聽到。 戲散了,又過了好久,夜深得看不見手指頭,水萍煮了番薯糖水,送到戲班去。 快要天亮的時候,露水沾濕早行人的褲腳,有人看到傻仔和水萍躲在草垛後面,抱成一團。 第二天下午,北風吹熄了北帝廟前的紅燭,有人看到傻仔在廟後面的桑樹下,咿咿呀呀地,教水萍唱戲文。 “察篤燦——”,曬穀場點亮燈火,鑼鼓又響起來,這迴唱的是《陳世美不認妻》。 花臉畫成了白臉,傻仔搖身一變,變成了陳世美。昨晚濃妝豔抹的女人穿上了荊釵布裙,哭哭啼啼,唱秦香蓮吃穀糠。唱著唱著,孩子先散了去,口哨呼啦一吹,到小學操場玩“網魚”遊戲去了。緊接著是男人,一個一個散了去,到小賣部的麻將台找樂子去了。舞台周圍只剩下女人,老的嫩的,她們舉起袖子就連成一片雲,她們抹一把眼淚又抹一把眼淚。戲唱得越苦,越讓人哭得肝腸寸斷,就越教人迷戀。女人們的苦難久經堆積,如湖水日漸積蓄,到如今,終於由秦香蓮砸開了淒苦的堤壩,委屈和苦痛決堤而出。整個場子,一時間,陷入了自虐式的淒涼的狂歡。 唱完幾天的戲,戲班走了,水萍也跟著走了。眼看著大戲從舞台上演到自己身邊,人們格外興奮,他們拍著大腿,唾沫橫飛,一件件一樁樁,都安好了鼻子眼睛。水萍的父母——老好人德叔和德嬸,他們垂著頭,紅了臉,覺得羞家,好幾天抬不起頭來。等到他們醒悟過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去找村幹部,要他們找戲班要回女兒,戲班已經走得不見了影子。 到了第二年深秋,江村的東南風轉成西北風的時節,水萍黃著臉,大著肚子回來了。德叔要她到城裡醫院去,想辦法把孩子弄掉,水萍尖叫起來,衝進廚房,拿起菜刀,橫架在自己脖子上。父母垂著頭,紅著臉,覺得羞家,他們再也沒有抬起頭來。 媒婆八姑發了善心,在下游苦竹鎮給水萍說了個婆家,雖然男人小時讓開水燙了臉,眼睛鼻子嘴縮成一團,極其醜陋,而且已經四十多歲了,但是水萍還是穿了嶄新紅嫁衣,體臉地嫁了過去。人們說,如果不是肚子太大,這個新嫁娘還是蠻好看的。 江村秋天嫁出一個女兒,冬天又娶回一個媳婦。這個娶回來的新娘,跟不久前嫁出去的水萍一樣,引起了轟動。 引起轟動的原因,首先是因為,她是江思恩的新娘。江思恩是江村第一個大學生,年紀輕輕,當了江村小學的校長。他會寫對聯,能畫年畫,既有文化又長得俊,是姑娘心頭上的標準夫婿。江思恩在路上走過,是誰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的。 轟動的第二個原因,是新娘的嫁妝,沒有衣車,沒有妝鏡台,甚至沒有布匹衣物,人家有的她一概沒有,拖拉機裝過來滿滿的一車,有一套書桌,還有箱箱、一摞摞的書,更出格的,是一疊疊畫框,巨大的畫框,鑲著新娘子親手畫的油畫。 大家放下手裡的活兒,趕過去幫忙搬嫁妝。到了夜晚,家家戶戶都聽到震驚的消息:這個新娘搬過來的畫,畫的全是光溜溜的人,男的女的,都沒有穿褲子,實在是有傷風化! 等到新娘子過門,大家都跑去看。新娘美麗極了,姑娘們自愧不如,悄悄走了,小伙子眼紅眼熱,為了多看幾眼,都藉口要幫忙,磨蹭著不肯離開。江采採躲在門邊看熱鬧,簡直不相信人能長這麼好看,她顧不得母親的吩咐,硬是跟在新娘身後,走進人家新房去。新娘給她一個紅雞蛋,她一失手跌落在地。 “你……好好……好好看。”她連話也說得結結巴巴。 新娘溫柔地笑了,笑意像春風似的,采采覺得四下里一下子和暖起來。采采清楚看到,新娘左邊臉上有個深深的小酒窩。 “我喜歡你,你真的好好看好好看啊。” 新娘輕輕捉住她的手,蹲下身,讓自己跟她一樣高,輕聲對她說:“我也喜歡好看的東西,喜歡所有好看的東西——不過悅目是不夠的,要美才好。” 江采採結結巴巴,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這時好幾個老女人進來,要帶新娘拜神去,采采只得悄悄退出門外。她走到江邊,在江邊走來走去,風吹著江面,江面上一道道波痕,真是好看極了好看極了。對岸的水翁樹倒映在水里,水一直流著一直流著,什麼都過去了,又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東江靜悄悄的,但又好像有一首無聲的歌,正在時光中傳唱。 天慢慢黑了,采采不知留戀著什麼,一點兒也不想回家去,她覺得那些自然生長的事物,那些亙古而來就一直存在的事物,就連沙灘和石頭,野草和螞蟻,全都好看極了好看極了…… 第二天,按照江村的風俗,新娘穿著紅嫁衣,挑了一擔高腳水桶,到江邊來挑水。孩子們追上去,撿起地上的大小石頭,爭先恐後扔進水桶,滿滿兩桶水,一路潑著濺著,到了家門口,水所剩無幾了,新娘放下水桶,讓她的家婆來檢查桶底的石頭——石頭越多,預兆她將來的兒孫、錢財越多……不知道她會不會發現那把好看的彩色貝殼呢? 采采躲在遠遠的牆角,心裡懷著一個小小的、小小的秘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