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綠色素描

第4章 第二章外婆家的大鵬灣

綠色素描 涉江采芙蕖 8757 2018-03-22
天冷到深處,就到了歲末新年。每到新年,母親總要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母親的娘家那麼遠,總是天還沒亮就起來走路,走到太陽升得老高老高了,才走到石龍火車站。母親一個人去排隊買火車票,叮囑兩個孩子坐在路邊看行李,不管誰來搭訕,都不要跟別人說話。 那一回,母親買好票回來,江一波卻賴在地上不肯走。母親讓他站起來,他就指著旁邊的小攤檔——他看上了一桿黑色的衝鋒槍。 “不買,阿媽沒有錢。”母親挑起行李,“快走,我們到火車上吃盒仔飯去。” 江一波緊緊地扯住她的扁擔繩子,怎麼也不肯放手:“你騙人!你不是有錢吃盒仔飯嗎?” 江采採走到母親身邊,大聲地沖她的哥哥喊道:“你不吃飯會死的,不玩這支槍又不會死!”

“你看采采多乖,你比妹妹大兩歲,一點兒也不懂事。” 那可能是母親第一次誇獎她。那一整天,她都不能抑制內心的歡喜。她看不到哥哥沮喪的神情,更無暇想像生活對於另一個孩子的傷害。關於成長,那些艱辛的命題,要到許多許多年以後,在某次遙遠的旅途,她坐在另一趟車上回望童年,才能慢慢地把視線從她自己身上移開,落在江一波的臉上,她才意識到一同生長的另一個孩子,以及更多更多的孩子,在貧乏中永遠失去了舒展飛翔的機會。那天中午,他們在火車上吃了番茄炒雞蛋,酸酸的番茄,香香的雞蛋,她把飯盒吃了個底朝天,差點兒把舌頭也吃進肚子去——從那以後她就愛上了這一道菜。她坐在窗前,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使勁地望著窗外的風景,覺得每一座山每一道水都格外動人,她恨不得飛到窗外去,變成一陣風,或者一朵風裡的雲。

“媽,你看,山上的樹真好看,好像一把把小雨傘。” “嗯,那些是荔枝樹。” “湖里的水好清啊!” “嗯,你大舅家的水比這些還清。” “媽,我們今晚就能看到海嗎?” “不,今晚我們到大姨家過夜,明天才到海邊去。” 他們從火車上下來,又坐了半天汽車,才來到一座大山腳下。從車上下來,采采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她走在母親前面,兩條腿像野生的小獸一樣敏捷有力,嘴巴嘀嘀咕咕說個不停。 “媽,你看!”山路上橫臥著一棵老樹,樹身已經枯了,只有根部還長出綠葉。媽媽放下擔子,先把江一波抱過去,正想抱采采,采采卻一彎腰從樹下空隙鑽過去了。 “采采好犀利!”媽媽擦乾淨額上的汗水,欣慰地說。采采低著頭,心裡亮堂堂的,她走得更起勁了。他們沿著蜿蜒的山路走呀走,走到大山深處,天就完全黑下來,星星全亮了,彷彿有人在天上點亮了許多小小的明燈。他們在星光下走,翻過巨大的大石岩,就看到了村莊微弱的燈火。他們走進村口,就有好多大狗一齊吠著跑出來。在大狗身後,大姨領著表哥出來了。大姨接過擔子,母親就空出兩隻手,她牽著兩個孩子,緊緊地跟在大姨身後。江采採握著媽媽的手,不知怎麼的,一陣暖暖的顫抖掠過她的心臟,她忽然想秘密地、輕輕地哭一場。

夜裡,孩子們爬上床睡覺,母親和大姨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兩人不知道為了什麼,細碎地哭了好一會兒。不久她們抹乾眼淚,小聲地說起話來。采采迷迷糊閉著眼,隱約聽到大姨說起姨丈的風濕病,又說起表哥讀書不爭氣,然後又說到大舅和大妗,大舅在香港,已經取得了正式的身份紙,今年可以從正式的關口回家了。母親說起父親沒出息,又說起哥哥很懶,從來不肯做家務,倒是采采,雖然年紀小,但手腳勤快,能夠幫忙……采采努力想听清楚些,但睡意越來越濃郁,母親和大姨的話變得越來越輕,一句句在空氣中浮起來,像七娘山深處的雲霧,一句句飄上了高高的山頂,飛到了群星之間,跟她的夢境混合在一起…… 第二天下了雨,北風挾著雨粉吹進屋子,把采采的脖子吹得越來越短,腦袋就快縮進肩膀裡了。一家人吃過早飯,都坐在門前等著,過了好一會,雨都不見停,母親決定冒雨走路。大姨便到隔壁人家借了蓑衣和雨傘,還有一雙小孩子穿的紅雨鞋。大家穿戴好了,一同走進冷冷的細雨中。

細雨打濕了天空,打濕了每一個山頭,采采走在山路上,只覺得滿天滿地都是細細的水滴。他們走進七娘山下的杉樹林,清爽的冷氣撲面而來,雨水聚在樹葉上,滴滴嗒嗒,滴滴嗒嗒落在細長的山路上,落在行人的笠帽和蓑衣上。山路鋪著滑腳的山石,又高又陡,凹凸不平,大姨和媽媽挑著擔子,走在前面。采采生怕趕不上去,她努力地趕路,耳邊聽不見風聲,只聽到身上的蓑衣沙沙直響。采采穿了人家從香港帶回來的紅色兒童雨鞋,每走幾步便要低頭朝腳下望一下,生怕山泥弄髒了她的漂亮鞋子。因為是上山,走著走著身上出汗了,大姨和母親說起從前在生產隊擔腳的事情。 “你那時才十五六歲,天天挑著成百斤重的擔子,想起來都很辛苦啊。” “我天生辛苦命,也沒什麼好說。只願采采他們不用受這個苦。”

“自從去擔腳,你就沒有再長高——你娘都比你高些。” 母親抹抹眼睛,好久都沒有答話。忽然她停下腳步,指著前方:“大海!采采,大海就在前面。” 采采連忙趕上去,走上小山峰的最高處,只見前方雨霧迷濛,蒼天飽含著淚水,正默默地註視著他們。蒼茫的海水籠罩在灰綠色的迷霧中,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感覺海水之多,無邊無涯,一直蕩漾到遠方,那同樣蒼茫迷濛的天際。 越過小山峰,接著就是下山的路。傍著山路有一道溪水,因為下了雨,溪水混濁,流得又狠又急。沿著溪水一路走,繞兩個彎,走到山下,就看到四面八方的數十條溪流彙在一起,形成一個半月形的大湖,湖跟大海相接,海浪穿過狹長的大湖口傳過來,一波一波細弱下去,終於變成細紋般的漣漪。鹹淡水交接處,不時有敏捷的魚兒跳起來。這片湖水不深,湖底的淤泥碎石,魚蝦水草,都看得一清二楚。湖中心長著濃密的流蘇林,許多漁船就泊在那裡。

“采采,不要亂跑,快過來!”母親已經在舅舅門前叫她,她馬上跑過去了。 舅舅的房子就建在小路邊,房子前面是湖,後面是山,門前貼著鮮豔的春聯,地上落了厚厚的砲仗紙。母親和大姨解下蓑衣,一轉眼,不知到哪裡去了。采采走進屋子,只見屋裡坐滿人,都是從香港回來的,個個穿得光鮮漂亮。采采低著頭,盯著腳下紅色的小雨鞋,舅媽馬上過來,把她拉到門邊,讓她換上玲表姐的拖鞋。拖鞋好像是爛的,好幾根膠帶子都斷了,她覺得她無法穿著這雙鞋子走到房子的另一邊,到那個小木凳子前坐下。所有人都盯著她看,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和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她偷偷四下里張望,想找到她的母親,想躲到母親身後去。 “是娟妹的女兒吧?”有人問。

她低著頭不做聲。 “生得沒有娟妹好看,似她阿爸。”又有人對她評頭品足。 她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心裡又羞又惱。 “怎麼這麼瘦,又曬得這麼黑。你阿媽沒給飯你吃?”有個女人笑著拉住她的手腕,用力捏了幾下,然後翻過她的手掌,似乎想看她的掌紋。 她猛地一下子把手抽回來,也許是太用力了,她沒站穩,身子一歪,倒在旁邊的小茶几上。茶几上的汽水瓶、啤酒罐“乒乒乓乓”落在地上,不知汽水弄髒了誰的裙子,瓶子又砸疼了誰的腳。旁邊的女人齊聲尖叫起來。她嚇壞了,一下甩掉鞋子,光著腳跑進旁邊的小門。小門裡面,就是廚房,玲表姐正在灶前燒火。 采采怯怯地靠在柴堆前,看著灶裡的柴火,木柴正“劈啪劈啪”燃燒著,乾柴緩慢地變成火焰,火焰熱烈明亮,無質無形。采采腦袋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了雜亂不相干的念頭:“火熄滅了,只剩下微不足道的灰燼……剛才的柴哪裡去了呢?……如果用灰燼和火焰合起來,柴可以還原麼?……如果柴可以還原,那麼,樹也可以還原麼?……”

她想拿這一肚子念頭問問玲表姐,但是,玲表姐一手拿撥火棍,一手往灶里送柴頭,專心致志,目不斜視。過了好一會兒,她小聲喊:“玲姐。”玲表姐好像憋了很久似的,放下撥火棍,哈哈笑起來:“我不開口,就等你喊我哩!到這兒來,我給你梳辮子。” 橫哽在她胸口的某塊乾柴,很快地燃燒了,再也沒有什麼障礙,她又覺得舒暢自如。她走過去,在玲表姐旁邊的干草上坐下,玲表姐掏出木梳,緩緩地給她梳頭。她的頭髮零亂潮濕,還帶著門外的風聲雨味。玲表姐掏出小鏡子,江采採就看到了她自己,黑瘦的小臉上,有雙大得不相稱的眼睛。 “你要是早些來就好了,”玲表姐把她的頭髮梳得光滑整齊,“上個月他們出海刮紫菜,我去送飯,一直走到了排仔角。那個海角背風,浪不大,我就走下去撿螺仔。下面全是圓圓的大石頭和小石頭,海水一點兒也不深,伸手一摸,嘩,石上密密麻麻全是青衣和辣螺,石縫里黑壓壓一排海膽,又大又肥,就可惜沒有帶海膽勾,只撿回幾個安公頭。”

“那——我們明天就去排仔角,帶上海膽勾!” “傻瓜,年都還沒有過完,又下著雨,怎麼能出海?” “等到過完年,我都回去了。” “我讓姑仔帶你哥回去,把你留下來。天一晴,我們就到沙頭撿螺殼仔。”玲表姐解開衣領子,讓采采看她的貝殼項鍊。采采湊過去仔細看,那是一串淺彩色的貝殼項鍊,在火光裡閃著柔和的光澤,一顆接一顆,全都米粒大小,均勻細淨。 “我撿了半年多,才湊齊這一串鏈仔。” “真靚啊。”采采讚歎不已。 “我還做了一串,用的殼子比較大,等會兒給你戴上。” “嗯!” 坐在灶前,她的身子漸漸和暖起來。她給表姐講起夏天的時候,她跟村里的男孩兒一起,摟著香蕉樹游到對岸張屋村摘水蒲桃的事情,又講到父親教他們下棋的事情,還有奶奶家的母雞,一連生了三個雙黃蛋的事情。不過,雖然江村也有些好玩的事,她卻總覺得,她的生活遠遠比不上玲表姐的生活那麼有趣。

玲表姐說,過年前,她跟幾個要好的女孩兒翻過了好幾個山坳,在一道不知名的溪水邊找到一種大紅的吊鐘花——“剛才你進門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就種在花槽裡。” 她便忘掉了剛才進門時的尷尬,專程跑到門外花槽去看,回來的時候沾了一腳泥巴。 吊鐘花開著風鈴似的一串串紅花,那真是好看極了啦——不過麻雀花也不錯,采采說,她也在自家門前和屋後種了花,種的全是麻雀花和落地生根,還有一種叫日日春的,她把它種到了牆縫裡,雖然長在牆縫裡,但也開得很好看! 玲表姐說,那根本算不上什麼,她站起來,打開廚房的後門,順手一指,只見不遠處的小斜坡上野生著一片日日春,雖然在冬天的深處,竟然也開了一地花朵! 玲表姐說,日日春傻乎乎的,開得再多也沒用,正所謂“鹽蛇仔冚糞箕,唔當一條青竹碧”——你去看營房上面的油柑仔樹,那才真叫好看哩。 采采想起去年夏天,玲表姐到江村去,帶給她一包生油柑果,那是淺綠色的圓果子,初吃時又酸又澀,但是嚼過以後,嘴里便泛起無窮無盡的甘甜清香。她嘴饞,吃了一顆又一顆,結果越吃越餓,她把家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填肚子的東西,太陽卻高高在上,晚飯遙遙無期——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那麼漫長的下午。她只得偷偷跑到甘蔗地去,偷偷折了生產隊的甘蔗吃。但是倒霉得很,偏偏給村頭的淘氣包江蝦仔看到了。 “羞羞羞,為食鬼!”江蝦仔朝她扮鬼臉。 “為食鬼,羞羞羞!”江蝦仔朝她扔石頭。 …… 玲表姐已經把飯燒好了,見她悶悶的,便向她許諾說:“明天吧,明天早上,我上營房放牛,把你也帶上去。” 要開飯了,大舅收起高桌上的麻將,妗母收起矮桌上的紙牌,屋裡的人就散了。母親過來幫忙洗碗上菜,大家搬了凳子,圍坐在飯桌前。大舅給他們發紅包了: “波仔,采采,一人一個紅包,新年利利是是,快高長大。” 采采接過大舅的紅包。母親教她說“恭喜發財”,她低著頭張開口,發出蚊子般的聲音。大妗卻掏出厚厚的一疊紅包,說是剛才坐在家裡的姨媽妗母們給她的。 她擺擺手,很堅決地說:“我不要!” “你不要——因為她們剛才笑你?”大舅就坐在她身邊,聲音像洪鐘似的,“采采,人生在世,第一要有氣量。不要學你阿媽,大事小事悶在心裡,事事跟自己過不去。快收起來,裡面有好多錢。” 采采怯生生接過紅包,大舅接著說:“你以後讀書,再以後嫁人,不可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大事小事,凡事寬和些,生活就好過。像我現在,在香港做泥水賣氣力,也時常受老闆的氣,如果句句話都計較,就是自己找罪受了。所謂'得饒人處且饒人',凡事寬宏些,自己也自在快活。” “阿哥,你在香港,還是做泥水?”母親問。 “是啊,沒甚麼本事,就得一身牛力,不做泥水做什麼?舊年跟人一起承包了幾個工程,算是多掙了幾個錢。” “剛才打麻將的那些人——老吉那些人,在香港,是跟著你做事?” “是啊。” “你忘記了當年他們怎樣鬥你。”母親的聲音突然變得又冷、又硬。 “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還計較什麼?他們當年也是年少無知。” “我是小肚雞腸,就你寬宏大量。你不跟別人計較,還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呢。你一個人在外面,凡事要多留個心眼。” “這個我知道,你嫁得遠,也是無依無靠。總之凡事看開些,世道艱難,要知道愛惜自己。” 母親不再說話,只是低頭吃飯。采采也低頭吃飯,她面前放著一碟醃過的鹹海膽,她夾了一點送飯,覺得又鹹又腥——她夠不著其它的碟子,但又不好意思站起來,只好再夾一點鹹海膽送飯,這回,她覺得海膽鹹香鹹香的,還蠻好吃——她又夾了第三次,這一回吃到嘴裡,她覺得海膽鮮香無比。於是她使勁吃使勁吃,一下子便吃掉了大半碟。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陽從大海昇起來。陽光透過雨淋淋的樹枝樹葉,照耀在草樹蔥籠的山路上,空氣清新極了,彷彿要把人身體和內心都清洗乾淨似的。 采采跟在玲表姐後面,走過一排又一排營房——所謂營房,就是從前的軍營,是白色破舊的矮房子,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山腰。這裡的駐軍早已撤走,山腳下的營房已經做了本地簡陋的學校;而半山的營房大多空置,玻璃窗戶破落不堪。采采踮著腳尖,把腦袋探進去看,只見破裂的地板長出了高高的野草,野草叢中不知什麼動了一下,似乎裡頭藏匿著敏捷的小獸。 營房旁邊的山坡,粉紅色的山菍仔樹已經成片成片地開花了,小山溪旁,不知名的野蘭草舒開了修長的葉子,每一片葉子都顯得精神抖擻。半山的平地,被從前的軍隊修成了操場,還殘留著單槓雙槓,藍球架和花圃,花圃裡明黃色的迎春蔓生出來,鋪滿了操場一角。采采撥開荊棘走入花叢,折了一枝又一枝。玲表姐卻不看花,只是抬頭看相思樹上的鳥兒,不時有鳥宛轉鳴唱,在清早寂靜的山林中,在無限的綠意裡,每一聲鳥鳴都像一朵彩色花,倏忽綻放,又倏忽消逝。一邊走路,一邊流連,兩人在短短的山路上走了好久。走著走著,玲表姐唱起歌來:“斑鳩上樹尾拖拖,畫眉唱出海南歌……” 玲表姐唱完了,采采也念起歌來:“山斑鳩,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忘了娘不好,'尾拖拖'才好玩兒。”玲表姐接過她手上的迎春花枝,把它們彎著繞著,很快做成一個花環,戴在采采頭上。 “嘻嘻——玲姐就是畫眉鳥,唱出海南歌。”江采採笑著跑前面去了。 “我看你亂編排,看我也來編排你——山雞不如采采靚呀,采采頭上頂個雞窩!” 兩人一下子跑上山頭,來到最高的一排營房前面,這排營房早被改造成牛欄了,玲表姐的小黃牛就拴在正中央。 她們解開小黃牛,牛兒便自個兒朝後山走去。江采採穿著玲表姐暖融融的紅棉衣,走到後山的荒地時,身上就開始出汗了。 “今天好熱呢,就讓牛在這兒吃草,我們喝水去。” 兩人脫下棉衣,把它們高高地掛在田頭的香子樹上,就跑到對面的村子去。說是村子,其實總共只有十多間房屋,像一個小小的巴掌藏在山岰之間。采采走進村莊,發現整個村子沒有一個人,甚至看不到一條狗。 采采回頭看看小黃牛,小黃牛心無旁騖,正專注地低頭吃青草。小黃牛身後的香子樹上,一紅一藍兩件棉衣在風中飄動,如同兩面鮮豔的旗幟。 采采好奇地看著旁邊的房子,有些屋開著門,有些屋關著門,年深日久無人料理,門上貼著的對聯和門神被風吹爛了,又被雨洗得發白。采采喜歡村莊前面的石頭小路,因為好久沒人走了,石縫間長滿野草,但石頭仍然光潔漂亮,如同剛剛鋪上一般。 “這是哪裡?”采采越往前走,越覺得奇怪。 “這就是望海嶺啦。剛才牛吃草的地方是他們的田啦。我們現在去找他們的水井啦。這裡井水清甜清甜的,比我們的好喝多了。” “但是,他們人呢?哪裡去了?” “他們人都不見了,屋裡好多鬼,你千萬不要跑進人家屋裡去。” 江采採臉都嚇青了,她緊緊地抓住玲表姐的毛衣。 突然,有隻野貓從一度門裡竄出來,差點兒撞到她腳上。 “啊!有鬼!”她猛地撲進玲表姐懷裡去。 玲表姐站不穩,一屁股坐下了。昨夜的雨還沒有乾,兩個人在地上摟成一團,沾了一身泥點子。 “放手啦!不行啦!鬼來啦!”玲表姐一邊笑,一邊喊。 可是,江采採怕得厲害,手怎麼也松不開。兩人在地上打了個滾,她覺得又緊張,又好笑,終於憋不住,也大笑了。兩個人滾到草叢中,笑岔了氣。 那眼井打在村頭的老樹下,那是一眼很老很老的井,井沿落滿樹葉,撥開樹葉,青磚上長滿蒼苔。采采走近水井,把腦袋湊到井口,只看到許多青草,從井壁的縫隙長出來,透過青草的縫隙,她就看到了好幾個癩蛤蟆,它們端坐在井壁殘破的石塊上,正瞪眼望著她,彷彿對她的打擾很不滿意似的。再往下看,她就看到了井水,井水冒著熱氣,深不見底,井水里彷彿有一隻巨大的眼睛,正看著她。 采采回過頭,去看水井旁的老樹。那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樹,樹身粗糙結實,不知道已經生長了多少年月。她沿著樹身,抬頭望上去,只見老樹枝葉稀疏,丫杈處結了一個很大很大的蜜蜂窩,好多蜜蜂伏在蜂巢上,又有好多嗡嗡嗡飛個不停。采采大吃一驚,屏息靜氣,不敢做聲。 玲表姐把食指放在嘴唇邊:“噓……不要大聲說話——看我的——”她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出一個繫著長繩子的小木桶,慢悠悠地把木桶放下水井,小木桶穿越了橫生的青草,觸到了下面的井水,就在它與水相觸的瞬間,玲表姐突然用力一抖,桶口朝下沉下去,再提起來時,已經裝滿一桶清水。 玲表姐把木桶湊到嘴邊,咕嘟咕嘟喝了半桶,然後把剩下的半桶水遞給采采。采采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井水溫暖甘甜,果然不同凡響。 雖然四下陽光燦爛,玲表姐又反復強調,望海嶺的人在十多年前集體偷渡去了香港,只是走得匆忙,那些人家才來不及把門關上。但是出於某種不知名的敬畏,她們不敢走進那些房子去。 采采在房屋周圍轉悠,一會兒她發現了一棵桃樹,樹上零星地開著粉色桃花,她爬上樹去,想把花枝折下來,玲表姐卻制止了她,說還是不摘了,到了熱天,還得來吃桃子。過一會兒她又發現了一個大石磨,雖然木柄已經糜爛,但要是搬回江村,讓父親再安一個不就能用了嗎?玲表姐還是製止了她,玲表姐說,這麼大的石磨,別說搬回江村,就是搬出這望海嶺,恐怕也得吐幾口血哩。後來,采采竟然在一個亂蓬蓬的柴草窩裡發現了一窩雞蛋!她高興極了,想到她家雖然也養了幾個母雞,但生下的蛋大都讓母親拿去賣掉,換了菜籽和油鹽,能讓她吃進肚子的,一年到頭也沒幾個。她想脫下毛衣把雞蛋包起來帶回去,可是玲表姐仍然制止了:“不要拿!要是路上打破了,他們的土地神要怪罪的。” 采采只好離開那些屋子,朝小黃牛跑去。這一回,她們看到一群半大的雞在荒田裡覓食,一見她們走近,便都扑騰著翅膀,半飛半跑遠匿在高高的草叢中。 她們回到樹陰下,牛還在吃草,不過牛肚子已經圓圓地鼓了起來。她們拿下樹上的衣服,把牛趕到山溪下面的水塘旁邊。水塘對面,有一棵開白花的油柑樹。采采順著玲表姐的指點看過去,只見樹身矮矮的,不會比她江采採更高,樹葉綠盈盈的,開著細碎的白色花,花細得看不清楚。采采看了一會,覺得沒什麼稀奇,以為遠遠沒有玲表姐所說的那麼好。 “玲姐,讓我去拿雞蛋吧,就拿一個,不會破的……” “不要去啦——以前,望海嶺有老虎的。”玲表姐煞有介事地說,“有一個女孩子,好饞嘴的,整天鬧著要吃雞蛋——到了半夜還鬧個不停。她媽把她推到外面,對她說:'你這饞嘴貓,讓燈籠仔吃了你。'說完,她媽就把門關上了。小女孩哭了很久,忽然她抬起頭來,就看到遠遠的山路上,有兩盞燈籠仔朝她走過來。她嚇壞了,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力地拍門:'阿媽,燈籠仔來了!燈籠仔來了!'她媽以為她說謊呢,任憑她怎麼拍都不開門。小女孩就這樣給老虎叼走了。第二天,她媽到處找她——當然找不到啦,只在山腰上找到一雙小小的繡花鞋。” “明明是老虎,為什麼叫燈籠仔?” “你媽那麼聰明,怎么生得你這樣笨哪!不告訴你了,自己想去。” 采采想呀想,想了好一會沒有想明白,太陽卻慢慢從山坡爬上她們的頭頂,玲表姐把小黃牛拴在樹陰下,兩人一前一後,走在來時的山路上。當她們來到上坡路的盡頭,采采迎面看到了大海。此時風平浪靜,大海湛藍寬廣,陽光落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金燦燦的波光,海浪由遠而近,一波波打在山腳的岩石上,開出了許許多多銀閃閃的浪花——許許多多的浪花,濺起來,又沉下去,像許許多多細碎的微笑——今天,大海為啥笑個不停呢? “你看海那邊的山島,就是香港。” 采采一路走下山,一路都可以看到大海,香港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遠——從這兒走下海去,一路遊一路遊,一直游到香港,也不需要很久吧? “玲姐,望海嶺的人,是游水過香港的嗎?” “傻瓜,這麼遠,怎麼遊哪?人家開個船回來,一下子全接過去了。” “坐船真沒意思,游水多好玩啊。” “'寧欺山莫欺水',大海好危險,以前游水偷渡的人,有好多都回不來了。” “為什麼回不來?” “有的一口氣接不上來,淹死了;有的遇上鯊魚,給吃掉了。” 她們走進山下的松樹林,大海看不見了,陽光疏疏落落從枝葉間漏下來。江采採想到大海,想到商店裡擺滿糖果的香港,想到大海裡牙齒鋒利的鯊魚,想到那些在海裡死去的人,不知怎的又想到排仔角,排仔角滿是海螺和海膽。她還想到,大海深處,那麼深那麼闊大的地方,不知道該有多神秘多有趣呢。想著想著,她嘴巴饞得不行,要是明天能弄到新鮮的海螺和海膽,該有多好啊!她便打消了游水過香港的念頭,一心打算到排子角去一趟。 那一回,采采沒能去成排仔角。即使玲表姐為她求了情,母親還是很堅決要把她帶回家。大舅從大包裡拿出兩套新衣服,一套是哥哥的,一套是她的。玲表姐也收拾了幾件花布舊衣裳放進她母親的行李袋子。 她穿了漂亮的新衣裳坐在回家的火車上,脖子上掛著玲表姐送的貝殼頸鍊,她想到排子角水石縫中的海膽,旁邊生著柔軟的海帶海草;想到望海嶺溫暖甜美的井水上頭蹲著蛤蟆;想到那天中午,笑個不停的大海……火車越開越遠,她知道不能再去親近它們,便閉上眼睛,使勁地在心中還原它們的模樣——一個畫面又一個畫面,直到每一個細節都爛熟於心,她才歪在座位上放心地睡去,在睡夢中,她笑了起來。 (3。6修改稿)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