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盛開在時間外

第5章 四扇門

盛開在時間外 果奶格格 10057 2018-03-22
那時暮絳,下了雪。 向北推開窗,兩片藤蔓,生了水鏽的味道,垂落在窗棱上。伸出手去,拂了一袖的白。 鴿灰的天泛著青白的光,鴿子穿越風聲,簌簌地飛去。 這一切,是在你的眼睛裡。 鏤著青藤的門開了,合了。 薄白的雪片旋起一小股煙塵,在你奔跑的雙腳下,把身後的十里雪原跑成了一串生鮮的傷口,而你已去得遠了。 灰色瓦片下響起叩門聲,抖落了幾片雪後,開啟了一扇松木香的門。 門內的人看到的是一顆發著光的珠子,不事喧嘩,令人絕倒,那是你—— “眉黛兒小姐?”門內人的聲調直直地高了上去。 “樺樸老闆,抱歉在聖誕夜造訪,希望沒擾了您的好興致。”你微微地笑,眼光掠過開門人身後桌上那頓夠奢侈的晚餐。

“請問我能為小姐效勞些什麼?” “不是需要麻煩您的事,而是我……我聽說住在您這兒的外鄉人都是很窮又有悲慘遭遇的人,所以至少想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希望為他們做點什麼。”你這樣子說的時候,琉璃珠般的雙眼深處有光浮上來。 “哈哈哈——”樺樸仰頭一笑,“可是您能做什麼呢?小姐,這裡不是您那堆滿洋裝和百合的地方吧?”他褐色眼睛中漸漸地起了一層譏誚之色。 “家母的確也是像您這樣子說我的。但是,我想我有那種力量,溫暖的力量。”你又微微昂了昂頭,以便把聲音發得更清晰有力。 而實際上,眉黛兒是偷跑出來的,因為當她告訴母親將要做的事時,母親那頭如同她個性一樣枯淡慵弱的黃發險些直豎起來,尖銳的嗓子彷彿一把錐子在鑿、鑿。

“我告訴過你了,窮人全都是賤人、賤人!” “在這世上,誰的溫暖也不足以取暖於別人。”樺樸捏住翹起的一撮鬍子,看著眉黛兒的神情又帶了不經意的笑,“他們說您是梅里斐的珍珠,不食人間煙火的呢。如此看來,果然的嘍。” 她轉過來,水氣的眸子泛著潮氣,竟是有些涼的。緊閉的唇瓣沒再吐出一個字。 “那麼您自己過去吧。”樺樸把粗漲的手指抬起來,晃了兩下,指了條路給她。 左進三間房,只是鑿在一條逼仄走廊上的三個洞,所謂的門卻連塊木板也沒有,就直接把簾子放下來遮擋。 頭頂的瓦缺了一塊,便用玻璃代替,那成為走廊上唯一的光線來源。撩動那半寸扇形的光線,手指一劃,塵埃如浪淘般洶湧,紛亂的銀屑。 她在第一扇門前站立許久,因為那門楣上倒掛著一張完整的狼皮。然後,終於掀起那張皮毛。

誰也不能準確說出,人與獸的區別 那是極北的寒冷之地,陽光的赤劍也斬不開微藍冰雪的西伯利亞。 為時八個月的冬季即將來臨,米哈伊爾要為他那間用針葉松壓實的小屋中儲備最後的食物,雪兔、松鼠、蛇、刺猬……人與獸行止於同一雪原,風雪擦出的眼睛泛著針尖般的光芒,那是同獠牙與利爪同樣森寒的眼神,不過是,只能是垂向生存的一把利器。 所以當米哈伊爾被那針尖刺中時,他的身體有陣細小而尖銳的疼痛躥過。拾起那隻剛獵中的雪雉,他回過了身。 兩隻西伯利亞狼,蹬直的後腿,微曲的前腿,筋骨在灰色毛皮下凸出輪廓,那是進攻的姿勢。 手已勾在扳機上,一隻卻狼晃了一下,腿輕微地抽搐著。他一愣,然後鬆開了手。在他面前的是兩隻乾癟著肚子的狼,一定已經有很久沒獵到食了,它們想把這當最後一博,它們選擇了一個打到了兩隻雪雉,一隻野兔的人。

沒有比死更嚴重的事了,而它們已連這雪嶺上嗆人的寒氣都禁受不住了。 眼中散開的那抹了解,叫做同情吧。信手一揚,兩抹灰色影子劍一般翻飛,半空便叼住了他的獵物。剛落了雪的地上被血劃過半圈淋漓的圓。頃刻,潑濺了大片繁華,甜膩的腥香沉浮。漸漸地便不能明白,自己救的是那兩隻狼還是他自己。 自那日起,米哈伊爾的門外便常蹲臥著兩隻狼,而他門前的雪上總有一灘紅從底層慢慢湧上來,任那雪一層一層蓋了也遮不住。 當風如脆薄的刀口般,雪如扯碎的流雲般時,野兔穿行的小徑湮滅,走獸喉嚨深處的低喉不聞,只有落白一片一片壓上來,覆滿耳廓。米哈伊爾第一次向兩隻狼伸出空白的手,他已經一無所有,連自己的口糧也丁點兒不剩了。

時下,無論是他那桿寬口徑獵槍還是兩隻狼濕潤的鼻子都再嗅不到生肉的香。於是和衣倒在床上,沒頂在飢餓這沸騰的海裡。 紛亂的夢裡疊著無數重聲音,扭曲的腸子還在發出彆扭的聲響,有誰的腳步聲始終浮在最表層,行進且遲,輾轉不決。 想醒過來,向天伸出彎曲的手指,卻從夢境濕滑的卵壁上垂落。 如此,反复。 不斷地不斷地起伏在聲音的浪尖上,被高高地拋上去,如一塊在空中翻轉著的青玉,劃著細長的弧線,要縱身一投碎作千滴萬珠,骨裂如灰…… 猛然醒來 兩隻狼低嚎一聲,閃身退後,爪子把風撕出了血,呼嘯而來。飢餓慢慢熬成一種快意殺氣,連手足都會連骨帶血的吞下。 比扑騰過來的爪子更快抵達的,是悲傷。那個是伏在他身邊,像狗一樣蹭癢的那兩隻狼嗎?

白晝的青白光裡狂亂的黑影晃動。 撕咬、抓扯 撞擊、捶打 生命在劇烈的疼痛中洗劫,最後從屍體上抬起頭來,對著慘淡青空和荒涼大地爆出悠長的野性吼叫的,是那個男人,米哈伊爾。 彼時,恣肆野風,壟上長空。 月餘後,有人在一間不斷湧出腐臭的木屋裡,發現兩具狼的屍體。床首的一隻喉嚨已斷,脖頸處大塊毛皮脫落,落下無數厚鈍的牙痕,唯一吻合的,是人的齒痕。床尾的一隻頭骨碎裂,一隻沾了血的燭台滾在旁邊,黯淡的金屬有詭異的紅色開的花。那隻狼死死咬合的獠牙間有爛獸皮靴和模糊不堪的一隻人腳。 “就是您的那隻腳嗎?”少女這樣問面前的男人,披掛狼皮的門扉後的這個男人。 “沒錯,我就拖著這樣殘廢的身子離開那間屋子,去到另外一個鎮上生活,那兒是西伯利亞邊緣,遠離酷寒,人聲鼎沸,在那裡我是製雪橇的手藝工人,米哈伊爾。”

我的雪橇賣的最好,漸漸地便在那帶出了名。這天傍晚,一個少年來到我的鋪子。他衣不蔽體,兩隻肩頭瘦弱孤聳,但他的眼神出奇晶亮,看著人的時候,眼睛裡像有火舌要躥跳出來。他說他叫諾凡,是個乞討流浪的孤兒。我收留了他,因著他的眼神,那一定是遺留在某處洞窟裡的燭火,空曠幽涼,燃燒得再美麗也無人駐足。 諾凡不多話,卻腿腳勤快,穿著藍灰色的粗布工人服,身體卻在那樣暗淡的顏色下爆出噼劈啪啪生長的聲音。我常常被那種聲音驚得突然停下手來,就呆呆看著他挺拔的背脊和我潰爛的傷口。他為什麼不殺了我繼承這個鋪子呢?像那兩隻狼一樣,用爪子撕裂恩主。 “您為何要懷疑他呢?”少女問。 “因為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像那兩隻狼,閃爍著獸的野性。於是我決心,一旦他露出爪子,就殺了他。”

在那個連星月都淪滅的夜裡,有個影子來到我床前,幽綠的眼波流轉過去,一身的涼。 “是他?” “是他!” “後來呢?” “呃哈哈哈哈哈……”米哈伊爾的聲帶發出吱吱嘎嘎的笑,“你還記得那隻死在床首的狼嗎?他的脖子上有與它相同的齒痕!” “什麼?”眉黛兒大驚,“您咬死了他?” “沒錯,我是最強的,活下來的只能是我!現在,你看清楚了,還說什麼要安撫我的傷痛嗎?天真的,小姑娘……” “您的傷口又潰爛了……”眉黛兒俯身,扯起那條長長的針刺裙子,細小的針腳繡出綿延的藤蔓,碧綠的刺爬在月白的綢緞上。太過精緻了,便經不得一掙,在她指下裂開寸余長的口子。 她用那樣的水滑的綢緞一圈一圈包紮著米哈伊爾流膿的創口。再纖細的心也經得起百般折磨,卻再無法承接清淺的月光,回不了頭的歲月,只有刺骨的痛楚。

“滾!滾!滾!”米哈伊爾抓住案頭的杯子,直直扔出去,白瓷碎得異常清脆。那回不了頭的歲月,就是用這樣的聲音狠狠碎掉的麼? “你少在這兒假慈悲!說什麼安慰,說什麼同情!裹在那樣名貴綢子裡的你們,根本什麼也不懂!竟……竟想到我這裡來找樂子!你們全都想殺死我啊……殺死我!” 啊……嗚嗚嗚嗚嗚…… 然後伏下身子,深深地,哭起來。 “眉黛兒小姐,請快走吧!”樺樸出現在少女面前,強行將她拉出那間狼皮屋子。 “老闆,您為什麼不找個大夫看看他的腿呢?” “他沒有給我診療費啊,小姐,我是商人,又偏偏不像您這樣善良。何況,您認為他的傷僅僅是在那條殘腿上嗎?” “是的……是在心上。” “從那樣的死境掙扎出來的他,已經自己成為野獸了吧,而且是最毒的那種。他已經無法相信任何生物了,他在等待著背叛,無論那男孩子做什麼,他都一定會找出背叛的理由。而且,他又怎麼能確定那男孩是要殺他,說不定,那孩子只是想去為他掖好被角呢。”

“您是說?!” “呵呵……我只是隨便猜猜的哦,小姐。” 那麼,就帶您到這扇門前吧。 人們往往毀滅在自己的愛里 那一天,終於過去了,但那天之後,命運才剛剛開始他的擺佈。 工地上那天罷了工,許多人擁進這間低矮的棚屋,他們摘下灰布帽子,一邊拍去塵土一邊掩飾他們的淚水。他們用擔架扛回了還暖的屍身,他們說他是從工地那高高的塔吊上摔下來,跌斷了脖子死掉的。從那極高極淡的天上以俯衝的姿勢摔下來的嗎?那一定很疼、很疼吧?我的丈夫,喬恩。 人流湧來了,又散了,留下了什麼呢?幾句敷衍的哀悼的話轉瞬就四散在空氣裡了,指尖是涼的,幾滴濕暖的液體緩緩滴下去,滴下去,永遠都不明白,淚水為什麼流在靜寂裡卻起伏著那麼洶湧的悲傷。 聽不到了啊,這悲傷以外的任何聲音。 我埋喬恩在那片青草坡上,沒有錢的窮人死了只能在那裡草草安葬,我就這樣望著你吧,喬恩,你墳頭何時開了那朵白色的小花? 我站在工頭面前,挺直了胸,替喬恩爭取一筆撫卹費,被狠狠拒絕。 可是這是為什麼,喬恩,我們手拉著手離開了小鎮,走的那天我們約好了,十年之後,要在彼此身邊幸福地……微笑。你那樣說著的時候,雨斜掠過青青石板路,每踩下去都是濕漉漉,一直濺到我臉上去。我們本來可以在那小鎮上找份活計,在面湖的小山坡上蓋座小木屋子,也沒有籬笆,可是草綠起來時,紅色野薔薇也爬滿了白色的花架子。我們本來是可以那樣過完一生的。我們卻來到這個人聲鼎沸的城市,你摔斷了脖子,在22歲的時候,你連已經有了孩子都不知道呵,什麼也沒來得及出口。 所以我一定要爭來這筆撫卹費,你為他們流盡了最後一滴血,至少要用他們的錢養活這個孩子。 我天天坐在工頭門外的石階上,用一隻掉了瓷的碗乞討幾口剩飯,我都吃的一口不剩,直接塞進喉嚨,否則我不知道能不能堵住那悠長淒厲的哭聲。然後終於再次見到工頭,我仍然挺直著胸,那隻破碗裡還不能容下我的自尊。 再出那扇門時,是被人像狗一樣扔出去的。我被幾個男人蒙住頭毒打。我弓起身子,護住腹部,驟冷的拳頭和驟熱的淚澆滅了我每一寸稱做希望的信仰,一寸一寸碾落成灰。 七個月後,一個只重三磅的男孩子被人從血泊裡舉起來。那個傍晚,夕陽薄浪一般顫動。那孩子或許根本不願出生,那嘶啞的哭聲,竟像是喊著要回去。我的心不是高踞在懸崖上,不是命懸在刀削的峭壁上,還能在哪裡呢? 就把我心上的名字給他吧,喬恩。 他是個有著膽怯眼神的男孩,喜歡扯住我的袖管,臉有一半藏在我的裙子後面,他像一隻瑟縮的小動物,一觸就逃開。這個孩子,在我眼裡,他的成長是那么生疼。成長是破布片遮不住的,而困苦又是成長不能帶走的。長長的穿花巷子、疏煙小徑的人家,我們於安穩度日永遠是客。我們是靠著冷眼和冷飯活下來的,喬恩邁著細碎的步子嗑嗑絆絆跟在我身邊,微微仰起的臉上有著安詳的光彩,總是攥著一手汗水,很委屈似的揪住胸口的衣襟。喬恩,我永遠永遠也想蹲下來把你貼在滾燙的胸口,這些原不該是你的生活呵。 4歲大的你,追上去討一口吃剩的蛋糕,被吐了一身唾沫。 丟到地上去的半個麵包,你伸手去揀,卻伸進了狗嘴裡,有人故意放了狗來看這一出鬧劇。 幾個同你一般大的孩子圍住你,用一塊肉引誘你走到污水溝,他們把那塊肉隨手一扔,你扑出去的身子便整個掉進污水里。在他們尖利的嘲笑裡,你是怎樣把手心都攥出血? 你以為背對我就不會被發現嗎?你哭起來會整張臉都皺起來,不出一聲,眼淚像長長的雨水流下屋簷。你總是那樣子,什麼都不說。扶住一棵相思木,抓住一把青嫩的葉子,草木的甘澀從你彎曲的指節上散開來,化成了,你眉彎的愁事。你的心臟夠承受那樣的沉重嗎?喬恩…… 所以從那天早上開始,我將你留在我們的小屋中,一間廢棄的倉庫。這樣的羞辱只要我,只要媽媽自己來受,就足夠了吧。我把你鎖在屋子裡,這樣就不必擔心你會滿街追尋我,像上次那樣,又是留著血跑回來的。 我以為這樣做你就會幸福,我忘記看你坐在一抹殘陽里時的眼神了,一定能滴得出水來吧,水一般幽涼。 後來,我漸漸地每天都要很晚回來。不是的,喬恩,我不是想把你自己丟在家裡,而是真的這附近,再沒有人肯給飯了。我要走得更遠才能討到這些,雖然只是幾隻黑麵包和一碗飄著菜葉的湯。乖乖地吃掉,不要把眉頭皺起來。 喬恩,這些留下來,媽媽明天要走得遠一點,如果不回來的話,就吃這幾個麵包,知道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喬恩吼起來,像頭髮瘋的小獸。 “媽媽,不要留我一個人!我……害怕!” “怕?為什麼害怕?” 他把頭低下來,埋進我懷裡,輕輕地說:“媽媽在的話,就不怕了吧……” 第二天的曦光照到喬恩身子上時,他還沒有醒。頭埋進胸前,團成一個小蝦米,一起一伏的,在我漸漸發亮的眼睫上,閃著著珠白的光。他的臉是一種單薄的白,肩頭不禁一觸的瘦弱,最近又瘦下去很多的樣子……就是那樣子的你,常常要讓我看到落下淚來。 我動身前往另一個城市,有一則廣告說收女傭,我前去應徵。我給喬恩留下了足夠的麵包,把他鎖在屋子裡。但我不曾料到,來回只兩天的腳程,卻因為一場急雪耽誤到三天,是的,雖然只多出一天,可是我們那要算計了又算計的口糧就要不夠了。 第三天傍晚,我來到屋門前。 “喬恩,媽媽回來了哦——” “喬恩,媽媽被聘上女傭了,我們……” 那把鎖從手裡重重摔下來,掉到了腳邊——“喬……恩……” 他頭枕著胳膊,趴在當街的窗沿上,一隻拳頭緊緊地攥起來,放在揉皺了的襟前。永遠永遠地,等待在了那個姿勢上。 “喬恩,我們不必流浪了。我們會住進有壁爐的大屋子裡,窗子外面有一大片你喜歡的草地。每頓能吃到白麵包,會在你口里香香地化開,可是你不必捨不得吃,因為那會夠你吃到飽。我們也會有錢給你買衣服了,你那件已經太破了。還有,還有,不會有人罵著你是賤孩子了,我不要你哭了,再不要了……” “後來呢?”少女問。 “後來嗎?我就把他永遠抱在了懷裡,看,在這裡哦……”我把喬恩雙臂舉到這個女孩子麵前,她的瞳子忽然張大了那麼一下,“永遠哦,喬恩,媽媽永遠不再離開你了!” “你在做什麼?快要哭出來了?”我托住她的臉,“你看,你看,你和喬恩哭起來一樣哦,臉像被人揉皺了一樣。” 我知道,這個女孩一定要說,我的喬恩是一個布娃娃,她的表情是那樣說的。 “喬恩,這是喬恩,你一定要相信!”我捉住她的手,放在喬恩的頭髮上。 “他們說喬恩是死了,他們還說我瘋了。但是這是真的喬恩!我每天給他吃白麵包,不要他挨餓。我有給他穿得很厚很暖,他就再也沒有哆嗦過。我那時答應給他的啊……” 眉黛兒就再也沒忍住,幾乎是踉蹌著衝出了那房間。 “你哭了。”華樸挑了挑眉,沒有半分驚訝的意思。 “老闆,請您每天多給那位母親兩個白麵包,她看起來就快死了。” “啊,那是自然,因為她把僅有的麵包都餵給了那個布娃娃,自己幾乎是不吃東西的。為了讓那個布孩子'吃'下去,她把麵包都揉成了碎屑” “您可以多給她兩個麵包,叫她自己吃啊。”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她並沒有給我錢,我是……” “商人是嗎?這個給您,抵她的錢。”她摘下一對耳墜,遞給華樸。 “珍珠嗎?這光澤,這顏色,是上品呢。好吧,我會照做。可是我想那母親是不需要的吧。” “那是為什麼?” “她在贖罪啊,她的過分的愛害死了她的孩子。如果她注意到喬恩是寧可受再多羞辱也是不願和她分開一刻的話,那孩子便不會死了吧。” “那孩子究竟是怎樣死的?” “病了很久,她都沒有註意到啊。她只在乎自己的幸福,卻忽略了那孩子的幸福啊。” “老闆,請您收回那樣的話!她沒有錯!那位母親,原沒有錯的啊……愛和被愛的世界裡,上演怎樣的悲歡都是無錯的,因為,忠於自己的心,沒有錯!” “你的話不一樣了喲,小姐。”樺樸揚起不經意的笑。 喬恩—— 那天一定有好看的落霞,把他的臉染得紅紅的,從來也沒有過的健康的紅。可是,那樣美的落霞天天飄過,那個在窗邊死去的小孩誰也不會顧憐,就那麼無力地承擔著他的思念和痛苦。 窗外,一庭的繁花都落了…… 你如何地被傷害,便如何地傷害人 魚缸? 在第三扇門內,眉黛兒的眼前,是一個巨大的魚缸,整個房間就是一個魚缸,玻璃上反著冷光,幾乎溢出的青色水波里,遊蕩著七條黑真鯛。不,四條在遊蕩,三條在漂浮——已經死去,翻著青白肚皮。 眉黛兒以為,自己也置身在魚缸內。水的紋路在身上散開來,打濕了剛哭過的心。 “你是想問它們為什麼死了嗎?”水里,傳來遙遠而含糊的說話聲。 眉黛兒險些跳起來。 “你不必怕,是我在跟你說話,你走近些。” 稍遲疑後,眉黛兒上前幾步,正好對上了那條跟她說話的真鯛。它的嘴巴張張合合,弔詭地做一個O的口型。 “你為什麼可以說話?” “我們原本是人,是印度的神僧,擁有這樣的力量是理所應當的吧。在我們的家鄉,還流傳著一個傳說呢,是這樣說的——”頓了一下“你不介意聽聽我的話吧?” “嗯,是……是的。” 我的故鄉至今流傳著一則傳說,實際上就是讚頌著我們的事蹟的。那是三百多年前,我的家鄉烏散裡暴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洪災。暴雨持續了幾十天,山石崩落,河床決堤,大水向東,國家的腹地蔓延,沒有止住的意思。我從佛前搖閃的燭火裡占出了這一災相。我,迦希,神廟的最高神僧,帶著座下六個神僧,都是擁有操縱水的法力的子弟。一齊前往災區。 在那裡,羽翼豐滿的小鳥倉皇地向西天飛去,卻被禿鷲的爪子撕了個稀爛。 占卜師揀起飛鳥散落的灰色羽毛說出這樣的預言—— “洪水之災退卻時,七僧之血冷透時。” 災民們聽到這樣的預言個個面如土色,幾個女人呼天搶地。不,你以為他們是怕我們死去?他們是怕作為救星的我們撇下他們,撒手離去。為了挽留,他們彎曲了他們尊貴的膝,跪下來,流著淚不斷重複著乞求的話。 四顧時,大水茫茫,即使我們想走,在這方寸小國之上,無論逃到哪,也是枉然吧。況且我們本來,就不曾想過逃離。 “衍摩,”我換來一個烏色發膚的男子,他們稱他作智者,這個在我腳邊匍匐得最久,嚎啕得最久的人。我讓他答應,在我們七人死後,將我們屍體好好安放。到大水退去後,第一次月亮爬上青色山巒時,點起十支火把,要一百個女人的淚水流淌過我們的胸口,然後,將我們葬在被月光洗濯得通透明澈的白蓮下,七朵,在沉香里長眠。 衍摩自然是鄭重地答應下來,他並不知道,那是一個法術,一個可以復活的法術。 在洪水被我們合力封凍後,我們的身體裡流動著冰,就那樣倒下了。 冰凍的水流消融後,那是三個月後的事了。蘇暖的水回落,潺緩地流去。 滿月好似一滴渾圓的淚,無人拭去。 村民們商討著那個秘密的儀式,衍摩,那個智者,指著坍塌的房屋和荒蕪的田園,大聲地說:“當務之急是讓活人安居,而非讓死人安穩。讓我們不要為那幾個和尚操心了吧,大家的任何事情都比這個重要得多吧。” “但是,”人群中,那個最愚蠢的瑪達卜怯生生地開口了,“我們答應過他們的啊,要在水退後有月普照的第一晚,在十支火把的輝映下,由一百個女人的淚溫暖他們的胸膛……” “好啦,瑪達卜。”衍摩將一雙白色的眼珠瞟過來,“這件事情,還是讓大家一起決定吧。” 人群開始騷動,聲浪像波谷,一峰一峰綿延。 “我們聽衍摩的!” “我的意見跟智者一樣!” …… 瑪達蔔一個人的聲音立刻被淹沒了。 人群一哄而散,只有一個人留下來,只有一個人。 “瑪達卜?”眉黛兒脫口而出。 “是啊,的確是他。一個從小到大永遠被指責為'愚蠢'的人,那個晚上又做了一次愚蠢的決定。” “他點燃十支火把,他找到七朵白蓮,但是他找不來一百個女人,於是他把他自己的淚水流盡。但是,我們的胸膛並沒有溫熱。於是,我們不能複活成人,我們只變成了七條冰冷血液的魚。” “那麼,它們又為什麼死掉了?”眉黛兒以手指著那三條翻白肚子的魚。 “魚吃不到東西也是會死的吧?” “難道你是說……” “眉黛兒小姐!”風被劇烈地抖亂,樺樸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快走!梅里斐失火了!” 眉黛兒一直衝進雪裡,雪很涼,貼著肌膚,一片片濕冷像細密的鱗片。西邊的天無限盛大,在她眼裡跟朵花似的,緩慢地、旋轉著張開緋紅色飽滿的花瓣,梅里斐的尖塔城堡就成了凸現在心臟處的蕊。 她一時不能反應過來,那是家,那朵綺麗妖冶的花,竟是她的家。 她突然返身,一直跑回到魚缸前,大聲、顫抖、急切地說:“迦希,你有操縱水的力量吧,請你幫我喚來水,把梅里斐的火撲滅!” 迦希看到的只是一個狠狠揪著衣襟,乞求他並流著淚的女人,並無特別可憐之處。它搖搖尾巴。 “我的母親在家裡,求求你!我求你!” 迦希慢慢地把身子轉過去,用尾巴對準她,狠狠搖了幾下。 眉黛兒只聽到自己口中迸一聲哀叫,並且在那聲哀叫裡重新衝回雪裡。風一下子撩亂了頭髮,裙角上青藤纏上來,溫柔的長刺的手臂弄醒了疼痛。 樺樸遠遠的看到了,那條白裙子不斷飄搖,像極了一片微小的葉子,消失在妖嬈濃烈的花開裡。 那場火終是未能救下,坍塌的梅里斐堡轟隆作黑褐色的一堆。家僕尖叫四散,臨了只有母親受傷,嚴重燒傷。 眉黛兒用手撫摩煙熏過的痕跡時,只有藤蔓在糾纏中永生,綠色藤蔓,梅里斐家的標誌,取意柔韌。 當她低頭垂憐這叢長梗植物時,微笑,復又失聲。 原不是這樣的,生活原不是這樣,一定有什麼錯了。突然把茶杯打翻了一般,措手不及地讓碧綠的汁液潑濺了一地。 在母親的病床前,梔子的花瓣紛紛落盡,一夜裡她的呻吟足以使人瘋狂。 母親已渾身潰爛,繃帶一圈圈沒有盡頭地纏下去,她已經被切割成一條一條的,包括支離破碎的,災難的真相。它們隨母親口中斷斷續續的呼喚載浮載沉。 她叫著,“貝倫……貝倫。” 這個名字完全陌生,卻不斷地不斷地呼出。 眉黛兒遇到老管家時,他正坐在梅里斐的殘垣上哭泣,並用指腹雕鏤藤蔓的每一處細節。 “不知道貝倫會不會喜歡這藤蔓呢?”她開了口。 “當然喜歡了!”管家衝口而出,當看清是眉黛兒又急急改了口,“不……啊,我不清楚這個人。” “可是母親說,是貝倫放了這把火。” “夫人當真是那樣說的嗎?她果然還沒有忘記貝倫的詛咒呵!” “詛咒?” “小姐,這是您的母親綠蒂蓓做的孽呵!”老管家長嘆一聲,“您還不知道吧,夫人從前的名字,叫綠蒂蓓,是梅里斐的女傭,當初,還是貝倫將她從鄉下接來的。他們那時是一對戀人啊。” 那一天,眉黛兒聽到了一個最長的故事—— 25年前的梅里斐堡,有一對手植長青藤的戀人,他們是貝倫和綠蒂蓓。男傭貝倫割捨不下鄉下的戀人,便接了她來也做了女傭。兩人願自己的手永遠被對方握住,便用纏繞的青藤來紀念。但是美貌的綠蒂蓓卻被年輕的梅里斐伯爵猛烈追求,伯爵的玫瑰芳香,盛過青藤甘澀;伯爵送的衣釋有著熏香,壓過女傭雙手那操勞的味道。她終於不再記得,鄉下的甜蜜回憶,青藤的誓言,連貝倫沉痛的目光也再不能觸動那顆心。 半年後,貝倫突然被伯爵叫去,一頓暴打後,以企圖玷污綠蒂蓓為名解雇了他。指證他的人,恰是綠蒂蓓。 沒有人能忘記貝倫的目光,那是快要被極端的憤恨和悲痛撕碎的瘋狂眼神,他流著血的唇角始終噙著冷笑,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死死盯著綠蒂蓓。 跨出梅里斐堡時,他望著那株青藤,不能拔步。 那心甘情願的纏繞,已經變作荊棘狠狠地絞痛他,絞得血在刺尖上蜿蜒。 他一腳跨出梅里斐,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是個詛咒—— “綠蒂蓓,我要用你的血洗清我的冤屈和痛苦!” 在潔白的床塌前,眉黛兒無法辨認,這個人,就是母親。她想知道,母親那一小段記憶被她藏在哪了。那個在稻田熏醉的風裡,等待著,等待著戀人緩緩而來的少女。那時,她也有雛菊一般的臉龐和柔軟嫩潔的心吧……那麼那個少女,被藏去了哪兒呢? 她唯一記得的,是父親死後,母親便把常青藤當做了梅里斐的家徽。那麼,她是以怎樣的心情,記取這株植物的回憶呢? 窗子上的梔子每天有換,已經是第二十二束了,玻璃長頸花瓶,把花托起來,將莖吞下去,陽光穿過時,罅隙間下一場櫻色的雨。 母親這天格外地好,還強撐起來,要看梔子。 突然她的目光無法錯開,對著青空一聲長嘯—— 貝倫—— “貝倫!我那時不是故意要害你!我是被逼的……我……我那時已懷了伯爵的孩子啊!我不能在你眼前生下這個孩子,所以,才一定要攆你走……我……一直是愛你的啊!” 貝倫,貝倫—— 她傾出大半個身子,吊在窗外,狂亂地揮舞著手臂。那個名字的淒厲呼喚,響徹整個醫院,迴盪在顫悠悠的時光裡。 眉黛兒順母親的手望去,正對這間房對面的樓頂上,立著一抹淡灰影子,禮帽聳進殘紅的煙霞裡,逆著光,使得夕陽斜墮在他一側。 “貝倫……原諒我!我只是再不要做窮人……那些親戚罵我們是賤人……就因為窮……竟那樣子說……我再不要做窮人!再不要!” 母親抱住被淚弄濕的臉,伏下身子哭得肝腸寸斷。對面樓上的影子卻沒有聽下去,披肩一揚,擺上天際。母親欲上前抓住,縱身一撲…… 她墜下去時,起了白色的風,是繃帶繞過西天的雲彩。 暮雪,青石板巷子的盡頭,開啟了一扇松木香的門。 “是來這兒看人嗎?”門內的男子問。 少女慢慢搖頭,換了一隻手沉沉托住紅木匣子,攀附著墨綠的青藤,糾葛纏繞。她一隻手舉起一枚小小徽章,一閃而過的金,依然是繁複的藤蔓。 “請給我一間房。” “要做什麼用呢?” “等人,報仇。” “因為他害死你母親?” 少女點了下頭。 “真傻!” “那是我的幸福。” “即使付出生命?” 少女再點了頭。 “左進第四間,你自己去吧。” 在門合上之前,少女回身一瞥,來時的路都已碾落成泥,那麼那新雪是為著誰那麼緩緩地,緩緩地飄下來呢? 蛾子為什麼要撲火呢?那樣做是它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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