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那年月的一個故事

第16章 第十六節黎明,奔向北京

那年月的一個故事 董尧 9622 2018-03-22
天晴了,萬里無雲,碧藍碧藍。 送爸爸的汽車開走了。人們潮水般圍攏過來,擁擠看,伸長著脖子,翹高著腳板,對這父女倆的不幸遭遇,投過來一種同情和關切的目光。他們不善於用語言來表達感情,但從那一雙雙火熱的眼睛裡,父女倆充分感受到了這一點。 宋玉揚超雙手,微笑著頻頻點頭,表示對鄉親們的謝意 老瑞爺爺蹲在牆角邊,悶著頭一個勁地吸著旱煙,一鍋未盡,磕掉。又裝一鍋。眼前發生的一切,他彷彿根本就沒有看見。爸爸一手撫摸著亞麗,一手錶示著謝意,聲音和昔日一樣宏亮地說:大家都放心吧,放心吧!我挺好的,挺好的。只是這娘幾個在村上,給大夥增添了許多麻煩,我得謝謝大家。謝謝了人們不忍心看這個不幸家庭中的不幸父女,他們低著頭,轉回身,熱淚滿眶地離去了,然而,又覺得不應該離去,覺得還應該給父女一點什麼,哪怕就是幾句貼心的話也好,可是又覺得無濟予事。

亞麗扶著爸爸走進家裡,讓爸爸坐在那新鋪好的床鋪上,好好休息休息。然後,她正要去給爸爸打水洗洗臉時,老瑞奶奶匆匆走進來,拉住她,問:亞麗,給爸爸準備飯了? 亞麗搖搖頭。 你去弄洗臉水吧。老瑞奶奶說,我家去做飯。奶奶,你拿點東西去吧。 拿啥呀?老瑞奶奶說,你只管去燒開水,等著我奶奶,怎麼能總是連累你呢? 你說啥?奶奶不高興了。去問問你爹,咱兩三代人可曾分過家? 咱後三代人還不分家亞麗說。這就對了老瑞奶奶走了. 老瑞爺爺是最早趕到爸爸身邊來的,他蹲在離爸爸最近的地方,人都走了,他跟著爸爸回到家裡來,還是蹲在離爸爸最近的地方。老瑞爺爺鐵青著臉,悶不作聲,只管一袋接一袋地吸煙。荷包吸空了,他把煙袋空空弛含在口裡,還是咂巴著雙唇,一下一下地吸。

叔爸爸不忍心讓極端的痛苦折騰這個喝著黃連湯水過來的人,故意平靜地問:這幾年,你身予骨還好?嗯老瑞爺爺只瓮聲瓮氣地回答一個字。 吃飯還好嗎?嗯 能睡著?嗯 關節......爸爸的話還沒說完,老瑞爺爺早巳嗯了出來。爸爸不再說下去了。屋子裡靜默下來。 不一會兒,老瑞奶奶用面筐筐端來白花花的一筐雞蛋。筐筐放在桌上,她一把抓起三隻,走進了灶屋,半頓飯工夫,便端出一碗滾沸著熱氣的蛋茶。大玉,你回家了,就得把頭抬起來,把身子養好,可不能只顧流淚要是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日子不是更難,更苦給,把這碗蛋茶先喝下去。這是大嬸給你衝的,我看著你喝下去。喝老瑞奶奶放下蛋茶,站在一旁,又說:我叫元元去打酒了,今兒晚上咱好好地慶賀慶賀,喝個醉

老瑞爺爺把煙袋掖到腰窩裡,站起身來,只說一句:我回頭再來。便走了。 午後,爸爸坐在地舖上,默默地聽著亞麗訴說這幾年苦難的歷程,訴說媽媽和媽媽的死......她,小心靈又重新經歷了那令人心酸的歲月,她幾次被悲傷擊昏了,雙手摀著流滿淚痕的臉,訴說不時地中斷。 爸爸很平靜,除了雙眸分外呆痴以外,沒有淚水,眉宇間也不顯悲傷。他緊緊地摟住女兒,不時地為她擦淚--家中的所有變化,彷彿他早已明白!每當女兒中斷了話語的時候,他便重複著一句呆板的話;好了,好了。爸爸不是回來了麼!小哥哥和你都比往日長高了。咱得像老瑞奶奶說的那樣,高高興興地過日子。 對於媽媽的死,亞麗並沒有說得太詳細。她知道爸爸對媽媽的感情,她怕對爸爸刺激太重。然而,亞麗畢竟是個孩子,艱難的生活畢竟是她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她還缺乏高度的克制能力呀她哭了,放聲地哭了,撲倒在爸爸溫暖的懷抱裡......

爸爸流淚了。從他那深陷的雙眼裡,晶瑩的淚水在盈盈外溢,緩緩地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爸爸不揉它,不擦抹,任它外溢,任它滴落。緊閉著的嘴唇,微微在嗡動,拳頭握得緊緊的...... 爸爸捧起女兒消瘦的臉蛋,注視了半天,而後,心情頗為輕鬆地說:亞麗,你還是應該高興的。三年前,爸爸有個估計;媽媽的死,是預料中的。她那個身體,她那個好強的性格,這種日子怎盔蘸得下去呢!一年也不行。她竟過了兩三年小哥哥我不擔心他,誰給點東西,都可以活他的命。姐姐和你,也都經不起生活的強壓至於我,我只堅持一條,不自絕。但我也估計,他們會下毒手。孩子,咱們這一家人,如今競活下來四個,這不是不幸中的萬幸嘛爸爸,亞麗收住淚水,說:瞧你這身體......

這比死,還是太輕太輕了爸爸說。 亞麗被振奮了。爸爸的胸襟真開闊爸爸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亞麗摟著爸爸說:爸爸,n自們到北京告狀去吧!爸爸搖搖頭,淡淡地一笑。爸爸,去吧!我儲了錢,咱們有路費。亞麗揉揉眼,說,路費不夠也不怕。咱們只要去,一定可以到北京的爸爸還是搖搖頭。 亞麗沉默了。她不明白爸爸為什麼不願意去告狀,難道就這樣認了嗎?...... 亞麗覺得爸爸一定是太累了,她要爸爸到床上去休息一下。爸爸笑笑,點點頭。但是,他卻沒有動彈,他的淚痕斑斑的雙眼,微微閉起,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家,對予爸爸該是熟悉的I但又該是陌生的。爸爸一去三四年,讓他好好地看看這個家吧!家會對所有的家庭成員都有安慰的!今天,特別是這樣。亞麗這樣想著,便不聲不響地離開爸爸,向那個破爛的鍋屋走去。

麗麗。爸爸在叫她。 亞麗轉過身,問:爸爸,你要什麼? 爸爸向她輕輕地招招手。亞麗來到爸爸身邊。爸爸問,麗麗,我想問你,咱的兩件東西不知還有沒有? 啥東西?爸爸。亞麗問。 我的那方舊硯台還有沒有?筆呢?爸爸問。 --爸爸有一方六角舊硯,雖然不是珍貴之物,可常在爸爸身邊。爸爸外出時,便由媽媽精心保存起來。爸爸寫文章寫累時,就叫亞麗或者小哥哥為他磨墨。一邊磨,爸爸一邊給他們講歷史故事或講。亞麗和小哥哥都把磨墨當作一種享受。墨磨好了,爸爸就鋪開紙,不是畫一片殘荷,就是畫一束幽蘭,有時候還抹幾株墨竹。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爸爸不畫蘭了,先是天天畫荷,後來又天天畫竹。爸爸的畫畫得不好,常常畫完之後便填到廢紙簍裡。媽媽勸他去拜一位名師,爸爸說:現在不拜。因為現在工作忙,同時還有許多文章要寫。一心不可二用,若三用更會一事無成可是挨批鬥時,爸爸竟然真的去拜一位國幽大家為師,並且堅持天天畫。媽媽這時反而勸他說:瞧你畫的,不是荷就是竹。要叫造反派看見,又該批你是t資產階級情調了。爸爸笑著說:批就批吧,畫我還是要畫的,並且下決心要畫好!媽媽說:算了吧,畫好了有什麼用!名聲高,摔得重......爸爸嘆聲氣.搖搖頭,說:中國人,多麼需要荷一樣的入污泥而不染,又多麼需要竹一般地高風亮節呀從那以後,媽媽再也不勸他,並且還常常去為爸爸磨墨,為爸爸洗硯、洗筆。

難道爸爸又要畫荷、畫竹?亞麗望望爸爸,說:爸爸,你休息吧,晚天我給你找硯和筆。 爸爸有急用。爸爸說得很堅定。亞麗心裡激動了:難道爸爸要寫狀子,要給中央寫信,給毛主席寫信?想到這裡,她對爸爸說;好,我就去拿爸爸的筆和硯是媽媽給封存起來的,為了防止被別人查抄砸壞或扔掉,媽媽把它放在小哥哥的百寶箱底下。亞麗搬出那隻小箱子,自然又勾起了一陣辛酸。當她把硯、墨、筆全找出來時,對爸爸說;爸爸,你休息吧。我去先慨,回頭就磨墨。墨磨好了,我再叫你。 太陽朝西山頂靠近的時候,漫天張起了灰紗。夜要早降臨了。 房子裡的光芒漸退,昏暗從角落裡匯攏過來。亞麗磨著墨,不時地把目光投向爸爸,生怕在不注意的一瞬間,爸爸又被什麼人綁架了去--她覺得那是很可能的,因為人被綁架是極其尋常的事。

爸爸沒有去休息,他只沉默地坐了片刻,便立起身來。他的目光在昏暗的房子裡緩緩地掃視著,像是要認真地看看這個陌生的新居。 亞麗明白了爸爸的心思,她丟下手中的墨,找著火柴,點上那隻油燈。棗核般的火苗,驅散了昏暗,四壁清晰地展現在爸爸面前。她把小燈朝高處放下,亮度似乎又增強了許多。燈放下,她朝爸爸看了曼。那仍然呆滯的目光,彷彿把爸爸引向了遙遠遙遠的地方......她忙低下頭,她怕自己的淚水再給爸爸增添憂傷。 爸爸的目光沒有去審視那空空的四壁。遲疑片刻,他走到他破爛堆似的、伴隨他度過三個春夏秋冬的那個行李卷--回家快一天了,他沒有去動它,還是亞麗把它從院子裡抱回屋裡來的。這時,爸爸彎下腰去,把行李卷朝亮光處移了移,然後慢騰騰地去解繩。

亞麗的目光像被一塊強磁鐵吸引了過去。 --在她的記憶中,爸爸有無數次離家又還家:開會、學習、旅遊、體驗生活,三五天,或十天半個月,甚至更長。每次回來,爸爸總是先把亞麗叫到面前,一邊開提包,一邊神秘地問:麗麗,猜猜看。爸爸為你帶什麼東西來了?亞麗眨眨眼,搖搖頭,調皮地說:是最好最好的東西果然,當爸爸的提包打開以後,亞麗總會有最喜歡、或最新穎的禮物到手。上小學的時候,媽媽對亞麗說:麗麗,對爸爸表個態度吧,上學就是大孩子了,要一心學習。以後不要爸爸再捎東西了。亞麗聽媽媽的話,對爸爸這樣說了。可是,爸爸每次外出,仍然給她帶點稀罕東西,有時候還偷偷地塞到她小書包裡呢! 現在,現在是什麼情況?爸爸是從地獄一樣的地方回來的,能有什麼呢!亞麗想不看那些傷心的物品。可是不行,那些物品都成什麼樣子了,爸爸是怎樣憑著它們度過這漫長歲月的?當她的目光投向那個破爛的行李卷時,爸爸已經從裹在被子裡的衣物中拿出一件棉襖,正抖動著手捧在胸前。啊?那不是媽媽用她唯一的一件料子佈給爸爸做的麼!兩年了,還是那麼新亞麗走上去,從爸爸手裡接過棉襖,趁著燈光仔細打量,她發現還是和當初一樣,沒有一點污跡。

爸爸,這件棉襖你沒有穿?她問。 爸爸點點頭,說:麗麗,知道這件衣服料子的來歷麼? 亞麗說:知道。 爸爸對不起你媽媽。媽媽一生無時不在關懷和體貼爸爸,可我......爸爸傷心的垂下頭。 爸爸。現在別想這些了。等到你的問題平反了,咱們,再好好地說。 爸爸從亞麗手中接過衣服,說:麗麗,你去磨墨吧。亞麗轉過身去,捏起那隻蠟燭頭似的黑墨,輕盈地在硯中繼續磨起來。 爸爸把棉襖打開來,對著燈光,輕輕地撫摸,仔細地觀看,好像是剛剛從媽媽手中接過來;又好像是在商店櫃上挑揀。他看得十分認真。然後,又輕輕地放在床上,用手攤平,依原樣兒疊好,雙手捧著,來到書櫥前。 爸爸怔住了,他的眉頭緊緊鎖起來--爸爸回家之後,還沒有認真地看他的書櫥呢。亞麗想:爸爸大概想起了他許多心愛的書,想起了買書櫥時和媽媽的拉扯想起了......啊,爸爸把棉襖放在床上,匆匆去看那書櫥的腿了。一股酸流湧向亞麗心頭。她想起了書櫥被造反派砸斷三條腿的情景,又想起媽媽是怎樣把斷腿接上的情景......那天晚上,大約也是這個時刻,爸爸挨批鬥回來,第一件事就去看他被砸斷腿的書櫥。當他看見那斷了的三條腿被媽媽接得和原樣毫無差異的時候,爸爸哭了。他對媽媽說;淑蘋,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比這樣做對我鼓舞再大了!今天,顯然爸爸又回到當初那激動的時刻,他撫摸著那三條斷而復合的書櫥腿,沉默著,垂下頭,抽泣起來。 亞麗放下手中正磨著的墨,走到爸爸身邊,攙扶著爸爸,說:爸爸,你別傷心。墨快瘩好了,你靜靜心好寫平反報告。 爸爸抬起頭,用衣袖揉揉淚花,站起身來。片刻,他又去捧那件棉襖。仍然捧副書櫥前,拉開底邊小櫥門,用袖子撣了撣積下的塵灰,然後又找一片舊報紙鋪上,這才把棉襖輕輕地放進去。本來已經放平了,他還用手撲了撲。爸爸把書櫥門緊緊地關好之後,轉臉問亞麗:墨磨好了? 亞麗說:磨好了。 要磨得濃濃的。這是千百年都永存的文字呀 亞麗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她轉身要為爸爸去找紙。爸爸說:不用了,我已經有紙,Ti說著,爸爸又去翻他的破爛行李卷。最後,從撕爛的被頭一端的棉胎裡,拿出一個白色的紗巾--亞麗認得它,那是媽媽一生中唯一用過的紗巾,是媽媽用它為爸爸包衣服帶走的。沒想到,爸爸還那麼精心地藏存著。 爸爸,寫在這上面?對! 那......她想說,那是媽媽心愛的......爸爸明白 爸爸把紗巾鋪開,攤平,用兩隻碗壓住紗巾的兩隻上角,這才拿起筆,像平時寫文章一樣,眉頭微皺,雙目有神,沉思了片刻。然後,他把筆在硯池中浸飽,又在邊沿上掭了掭,便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 最近一個很長的時問內,亞麗把告狀的事兒當成家中最大最大的事;爸爸回來了,更增加了她的勇氣。她要看看,爸爸是怎樣寫申訴書的--這是媽媽告訴她的名詞,說申訴書就是舊書上說的狀子--她知道爸爸一提起筆來,一定會像小河流水一般,嘩嘩啦啦,一行一行,轉瞬之間,就會寫出來。 往天,爸爸寫字時,亞麗就常常拉個高凳兒,放在爸爸桌邊,爬上去,伏在爸爸桌子角上,兩隻小手把下巴一托,默默地看爸爸寫文章。現在,她不用搬凳子了,她早已經長大,站在爸爸的旁邊,就可以看到爸爸所寫的一切了。亞麗站在桌邊,抬眼一看,爸爸微閉著雙眼,兩行淚水正奪眶而出,滴落在桌上。爸爸,爸爸,你怎麼了?當她的目光轉向爸爸面前那片紗巾上時,她的心也酸起來:清白的紗巾上,爸爸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八個字: 悼念我敬愛的淑蘋 啊!爸爸是在為媽媽寫祭文。亞麗又傷心、又高興s是該給媽媽寫祭文媽媽是個好媽媽,是個苦媽媽,是個最值得敬仰的媽媽,該給媽媽寫一篇長長的文章,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都向她鞠躬亞麗多麼希望爸爸能夠像往天寫文章一樣,筆不停歇,唰唰唰唰,一口氣就寫滿紗巾可是,爸爸卻一直處於痛苦的沉默之中,除了那兩行湧流不停的淚水之外,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亞麗明白爸爸的心情,又似還沒有理解他此時的心情--她僅僅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呀她有失去母愛的悲痛,她有被生活戲弄的憂傷,她有愛憎、分明的純情。可是,她沒有爸爸對媽媽那種幾十年相依為命、冷暖與共的水乳厚意!此時此刻的爸爸,悲痛、懷念、憂傷,把所有的文思都衝擊得一干二淨了!即使那八個字,也不是寫,而是隨悲傷和淚水滾出來的...... 爸爸的淚水流了許久,亞麗默默地望著爸爸許久;亞麗沒有再對爸爸說什麼,爸爸也沒有看一眼女兒小屋裡,只有昏沉、暗淡的燈光,還在有氣無力地閃閃爍爍、明明滅滅。狸狸過來了,它輕輕地走到亞麗身旁,輕輕地跳上小板凳,而後又輕輕的跳到爸爸面前的桌上,在那片潔白的紗巾邊移動幾步,揀一片空檔的地方,默默將身子伏下,那兩隻時明時滅的小眼睛,時不時地朝爸爸打量著--它離開他久了,和他大約陌生了;然而,它彷彿又並沒有忘記他。從他踏進這個院子的第一步起,它就影子一般地追隨在他左右。現在,它又和他同樣陷入了悲傷和沈默......爸爸放下筆,站起身來,用衣襟擦去淚痕,然後對女兒說:亞麗,你陪爸爸出去一趟行嗎? 到哪兒去呀?亞麗拉著爸爸的手問。去看看媽媽。 亞麗點點頭。 一、爸爸彎下身去,拍拍褲管上的灰塵,然後直起身把上衣扯扯,又將蓬亂的頭髮捋捋......那動作和神態,簡直像是要去參加一次隆重的集會,或者去接待一個十分尊敬的賓客。而後說:亞麗,把紗巾帶著,咱們走紗巾?亞麗說,你還沒寫完哪! 已經寫完了。爸爸說,媽媽會明白的。 日落了,黃河故道上塵沙瀰漫了一天,這時反而寂寞、靜謐起來。幾隻出外覓食的烏鴉,撲打著長闊的翅膀,從高曠的天空飛來,尋找著它的巢,大道上,幾頭消瘦的牛驢,拉著農具朝村中走來,各家家院的雞婆、羊崽,也都懶洋洋地朝自己家中走去。淡淡的炊煙,從不同的房頂上朝空曠的天空飄浮......唯獨亞麗,她依偎在爸爸身旁,和爸爸一道,邁著沉重地腳步走出家,走出村,走向荒野那片靜悄悄的墳地。潔白的紗巾,在亞麗手中輕輕地拂動,映著落日的餘輝,它顯得分外潔白晚上,老瑞奶奶端著菜,老瑞爺爺提著酒來了。爸爸經過休息,精神多了。老瑞奶奶又去邀來了大君奶奶,他們使圍著家裡唯一的一張方桌坐下,喝起酒來。 老瑞爺爺還是很沉默,一盅一盅地只顧喝酒,老瑞奶奶今天的話特別多,滔滔不絕地訴說了媽媽受的終生苦,又說起了亞麗這幾年受的窩囊罪。她邊說邊罵,彷彿爸爸是一位上天派來調查情況的欽差大臣,只要把一切對他說明白了,天大的冤枉都能昭雪老瑞爺爺不阻攔她,也不幫腔。似乎他來就是為了跟爸爸面對面地喝幾盅酒。 爸爸不激動,也不傷感。好像老瑞奶奶不是說他不幸的一家,而是在講一些年代,地點都不可信的山海經。他只是偶爾端起酒盅,對老瑞奶奶微微一笑最不安的,應該是亞麗了。爺爺奶奶進門的時候,她就猜想:今晚一定要商量一個頂好頂好的辦法,一定把告狀的事商量好。說不定明兒一大早,老瑞爺爺就會離開家,然而,眼前的事實,卻有些使亞麗掃興和不解: 老瑞奶奶的話說完了,瓶裡的酒也被爸爸和老瑞爺爺喝了一大半,小屋子裡漸漸地寂靜下來。她望望老瑞爺爺,老瑞爺爺還是默默地守著酒盅;她看看爸爸,爸爸還是不嗔不怒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們還沒有想好意見吧?多大的事呀,總得仔細想想。 起風了。輕風裹著細小的塵沙,從門縫、從窗洞朝屋裡飛,碰在窗紙上的就進不來了,但發出陣陣輕微的沙沙聲,惹得狸狸不安起來,以為老鼠要出來覓食呢!它從床下輕輕地走出來,瘸著一條腿,在桌凳邊停停,在亞麗腳邊伸了個懶腰,然後朝旮旯裡走去。棗核似的煤油燈頭,被風吹得搖搖晃晃,投映在四壁上的身影,也跟著搖晃起來。 亞麗,走,咱娘兒倆到我家去。老瑞奶奶是個坐不住、不愛沉默的人,她一邊起身,一邊拉亞麗。給他們拾掇點菜來,讓他們好好喝I喝個痛快! 亞麗看看爸爸,爸爸點點頭。亞麗跟著老瑞奶奶走了。屋裡,只剩下老瑞爺爺和爸爸了。爸爸滿滿地斟一盅酒,雙手捧著,說;瑞叔,你喝的不少了,再喝這一盅吧。幾年沒喝了。 老瑞爺爺接過酒盅,一仰臉,喝盡了,順手也倒了滿滿一盅,但是,他沒有給爸爸。只原地放在面前,摸了摸灰白的短鬚,說:大玉,昨天的事,都過去了,抹不掉,忘不了。咱爺倆的酒也都差不離了,老叔想問你一句話。下一步棋怎麼走? 爸爸微笑笑,反問了一句:瑞叔,這一場運動,你受的害也不輕,筋骨是不是傷了?元氣怎麼樣? 老瑞爺爺把脖子一挺,朝爸爸瞪了瞪眼。但是,沒有說話,只把酒盅端起來,又飲了個底朝天。 老叔,我就要你這個老勁不減!爸爸興奮了,他把身子朝前移了移,壓低了聲音說:瑞叔,你的黨齡比我長,你的經歷比我多,我所以頑強的保住這條命,並不完全是為了自己。我要看看這場運動怎麼個結局,我要用我的筆,把這段血淋淋的歷史寫下來,讓我們的子孫後代看看,這是一場什麼樣的t革命古人說,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看這些傢伙最後必然要被人民起來把他們打倒,恢復我們黨的真正面貌。說得對,孩予老瑞爺爺又端起盅,你有文化,比老叔想得遠。世上總是好人多,壞人少,毛主席他老人家總有一天會處置這些共產黨的敗類的。咱們等吧!...... 皿麗回來的時候,老瑞爺爺和爸爸又都恢復了平靜。直到瓶裡的酒都喝完了,老瑞爺爺要走了,那反常的平靜還沒有鼯凍。亞麗拉著老瑞爺爺的衣襟,焦急而又低沉地問。爺爺,你走? 嗯!老瑞爺爺點點頭。 上北京告狀的事你們商量了麼?老人搖搖頭。 爺爺,亞麗更著急了:難道爸爸的冤枉就這樣算了嗎? 亞麗!老瑞爺爺不緊不慢地說,你看爸爸的身體多虛弱。如今,頂當緊頂當緊的事,是照管好爸爸,讓他的身體強壯起來沒有人祝咱永遠健康咱們自己保自己永遠健康...... 說罷,老瑞爺爺就走了。亞麗呆愣在那裡,直到爸爸叫她...... 不知不覺問,日子一天一天地朝前走去。爸爸回家快半個月了,因為身體虛弱,他幾次想去參加勞動,都被亞麗阻止了,老瑞爺爺和大川隊長也不同意。高月生大概接到了什麼指示,也沒來催逼過。家中又恢復了媽媽死後那樣的平靜。老瑞爺爺常來,但從不提起亞麗最關心的告狀的事。難道就這樣安靜下去嗎?爸爸再不提他的問題了,甘心接受了?我們這個家就永遠這樣下去了?深更半夜時,亞麗躺在床上常常這樣想。 但一想到爸爸那被折磨得十分虛弱的身體,亞麗心裡忽然又埋怨起自己來亞麗呀你知道爸爸是那麼虛弱,不能遠出,告狀的事,你為啥不能承擔呢?難道說要爸爸交待你,要爸爸提著耳朵對你說了你才去嗎?你看不見爸爸日IE夜夜地沉默嗎?爸爸心裡難過呀要是爸爸能出遠門,他早到北京去了亞麗長長地出了F氣,又在心裡囑咐自己:亞麗呀你不能猶豫了,你都十四歲了,算半個大人了,得拿主意呀 兩天來,亞麗把爸爸和小哥哥的衣服、被子全部洗了一遍。她的腰累酸了,手麻木了。晚上,身體一沾床邊,就立刻想躺下,睡上兩天兩夜。 但是不能,她知道自己的責任。這天,她端著煤油燈,先給爸爸蓋好衣服,又去給小哥哥蓋衣服。她發現小哥哥的襯衣不能再穿了,小得下擺剛剛只能遮住腰部。該給小哥哥做一件襯衣了! 可是,用什麼做呢?亞麗想到了媽媽的那一件白襯衣。這件襯衣,在媽媽病逝百天的時候,亞麗曾剪下兩隻袖子,扎了兩朵白花。剪下的袖,如今還沒有縫起呢?亞麗從舊箱子裡找出那件襯衣,坐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縫起來。一邊縫,一邊又想著上北京的事-- 皿麗堅信,只要能到北京,把爸爸的事情對毛主席說了,毛主席一定會生氣,會揮起大筆寫出給爸爸徹底平反四個大字。她堅信毛主席是英明、偉大的這個小女孩出生的時候,我們新生的人民共和國已經度過她十二周歲的生日,當小亞麗懂得事情的時候,我們國家正是欣欣向榮、鶯歌燕舞的年月人民共和國的締造者、人民的領袖毛主席,人民心中多麼崇敬他呀!亞麗矗咿咿呀呀學話的時候,她會唱的第一支歌就是《東方紅》。她在他們小屋子裡唱,在院子裡唱,跟媽媽逛公園的時候唱,跟爸爸上劇場的路上也唱,一天唱到晚。有一次,她在爸爸的辦公室裡唱,爸爸正跟一個叔叔談工作,爸爸向她搖了搖手。亞麗把臉轉過去,還是高高的嗓門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那位跟爸爸談工作的叔叔笑了。他誇獎說:簡直像小百靈鳥啊!然後又說;小百靈,你先休息一會兒,等我們談完工作再唱給我們聽,好不好? 亞麗不唱了,她站在爸爸身後,一直噘著小嘴,兩眼還偷偷地盯住叔叔。後來,叔叔談完工作走了,還揚手跟亞麗說:再見亞麗理都不理他,只向他噘噘嘴,還瞪了他一眼,翹了一下鼻子 叔叔走後,亞麗對爸爸說:爸爸,那個叔叔是壞蛋爸爸驚訝地問:是嗎?你怎麼知道這位叔叔是壞蛋?亞麗說:他不叫唱《東方紅》!不愛唱《東方紅》的人都是壞蛋! 爸爸笑了,直點頭說:有道理,有道理 從那以後,亞麗就不再搭理那位叔叔,過了很久,直到背著書包上學了,見了那位叔叔還噘嘴呢! 亞麗把衣服縫補好,放在小哥哥床頭。心里略略鬆快了一些。然後,她覺得該做的事情還多。要離開家了,丟下體弱的爸爸,丟下神經失常的小哥哥,怎麼放心呢!他們的吃呀,穿呀,用呀,誰來照顧呢?亞麗又犯愁了,她覺得爸爸和小哥哥都離不開她。 這些年,生活迫使這個正是佩戴紅領巾的女孩子,常常要考慮比她年齡大兩倍的人考慮的問題。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讓生活逼死吧! 亞麗想到了老瑞奶奶、老瑞爺爺,她覺得只有這兩位老人最知心,最能幫助她了。可是,他們要是不同意我去北京怎麼辦呢?對,得瞞著爺爺、奶奶她把燈吹滅,悄悄地躺到床上。 在靜悄悄的深夜裡,亞麗獨自把門關上,從缸裡端出山芋乾粉,悄悄地做著遠行的干糧。她足足蒸了十斤面的黑饃饃。然後,找出一隻舊旅行袋,把黑饃饃裝好又將腳上的鞋子換一雙稍微好一點的,把媽媽留給她的一件舊夾襖穿上--亞麗有媽媽那樣高了,媽媽留給她的夾襖,她穿上很合身。她換衣服的時候,忽然想起衣兜里還有五元錢。那是姐姐臨走時留給媽媽的,姐姐流著淚說:媽媽,這是我出差領的茶水錢,留給你吧。你貼補貼補身子,也算女兒一點心意 亞麗捧著姐姐的錢,她又哭了。她把錢輕輕地掖在爸爸身下。 為了不驚動爸爸和小哥哥,亞麗在黑濛濛的黎明,就收拾好了東西。她站在爸爸床前,淚水滾滾,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爸爸說。可是,說什麼暱?亞麗咬咬牙,把旅行袋往肩上一背,走出了家。 黎明前,天空還是暗暗的,稀落的星星在閃光。亞麗出了村,才忽然想到:上北京去的路還不認識。 她愣了片刻,清爽了:火車通往北京。北京在北邊,沿著火車道朝北走,準可以走到。 她匆忙來到鐵路邊,望著那黑亮筆直的兩條鐵軌。鐵軌的一端,是從遙遠的地方過來的鐵軌的另一端,又伸向遙遠的地方去。那前邊遙遠的地方,便是北京 亞麗抖擻了一下精神,邁開大步朝前走去。 天亮了,她也走累了。當她剛剛停下腳步想休息片刻時,她身後傳來瞇--,的一聲輕叫。啊?狸狸跟來了。摯回頭一看,狸狸拉著一條折斷的腿,一瘸一瘸地追隨在她身後走來亞麗抱起狸狸,緊緊地抱住它,親親地吻著朝霞繽紛晨光明媚。亞麗在鐵道旁緩緩地走著。那身影漸漸地縮小著.縮小著,終於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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