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那年月的一個故事

第9章 第九節一場好大的雪

那年月的一個故事 董尧 5372 2018-03-22
離春節還有五天,忽然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世界全白了:從山坡到平原,從城鎮到村莊,白茫茫、亮晶晶,把那五顏六色、醃醃媵媵的東西,全蓋沒了。 亞麗早晨起來,拿把掃帚,呼呼啦啦地掃起院子來。院子掃乾淨了,她又走出來,去掃村中的街道。 鄉村的雪世界真美,亞麗還是第一次看見呢?她見過幾場大雪,那都是城市:高高低低的房頂,大大小小的街巷,一夜間都變成白的,像一個巨大的象牙雕刻。而今,當她舉目遠眺,那無邊無際的綠色麥苗不見了,楊柳樹溶化在白色的煙霧中;道路沒有了;村中那坑坑坎坎的地方,也全填平了。到處都白銀一般,潔潔淨淨!亞麗扶著掃帚,陷入了沉思:要是能有一場洗刷人間痛苦的大雪該多好!到那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變得潔潔淨淨,不再用柳棍子打人,沒有群專,大家見了面親親熱熱,歡天喜地,再也不見批鬥會,聽不到打倒、砸爛,的口號,人人都好好學習,認真辦事,那該多好呀!她長出了一口氣,

又搖搖頭,暗自笑罵自己:嗨,你想些啥?怪不得爸爸批評你幼稚,媽媽說你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真幼稚,不懂事。世界就是世界,社會就是社會,人就是人,人是有頭腦的,有頭腦就想爭名爭利,不鬥怎麼行呢!鬥吧,鬥吧!看能鬥到幾時?亞麗朝手上哈了口氣,掄起大掃帚,又呼啦呼啦地掃起來。從她家到井台去的路,很快被她掃出一條筆直的行道。 大雪只是早晨停了片刻,烏濛濛的雲朵滾動翻捲著,太陽罩著烏濛濛的面紗在東南天邊一閃,又被厚雲吞沒了。不久,大雪又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亞麗里里外外忙完了,拉隻小板凳坐在屋當門,望著紛紛飄落的雪花,眼睛一閃一閃地又沉思起來,慢慢地,那眉頭便皺成了小團團...... 落了大雪,生產隊的農活全部停下來了。人們縮在自己的房子裡發悶不悶又能去幹什麼呢?這裡的人大多會做木工手藝。往年,冬閑了就拿起斧鋸,做個板凳,做個案子,收拾個風箱,還有的會編席,打蘆花鞋,編蒲包。黃河故道裡有的是蘆葦和蒲草。老天落了雪,家家都可以在屋裡搞點副業。現在不行,這些都成了邪門歪道,取締的取締,當尾巴割的當尾巴割就是分給你的二斤自留棉,也只許你套棉襖,套被子,紡線織布也不行。因而,村村戶戶,在大雪天,只有縮在自己家裡,吃飽了等餓!亞麗家可等不起。等,誰給工分呢?不像高月生:旱澇保收。到決分了,得標他一個比強勞力還強的工分數。

亞麗家不光沒人給,還要從汗水換的工分中,拿出百貧之十,作為贖罪費。別看工分不值錢,沒有它是不行的。這一年來,亞麗天天早上早起拾野糞交給隊裡,賺的工分足足抵一個整勞動力。現在,大地被雪蓋起來了,野糞到哪裡去拾呢?她還對飛揚的雪花懷著欣喜的心情,現在,她卻對它怨恨起來...... 望著門外紛紛揚揚的雪花,媽媽的心分外焦急,她坐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念叨:落雪了,天更冷啦。爸爸的棉衣很薄,棉鞋也破舊了,只那麼一條薄薄的被子,能暖和嗎? 亞麗聽著,心裡像有一把刀在絞...... 入秋以後,媽媽已經兩次進城去給爸爸送棉衣。可是,往哪里送呢?蹲牢也有個牢房呀爸爸秘密關押,當然是關押在秘密地方。媽媽找了十五個辦公室,他們的答復是一樣的:這裡沒有這個人媽媽迷惑了;這不是辦公的地方嗎?辦公的地方怎麼都不知道關押人的事?難道機關里除了有人辦公,還有人秘密設牢房,整人?想到這裡,媽媽害怕了:這樣的地方,要是有人被整死了,連屍首也無法收傍晚的時候,媽媽忽然看見一個胸掛藍字群專符號的人,她以為這一下準可以找到丈夫的下落了,便急忙走上去,控制著心裡的衝動,問道。同志,有一個人你可知道現在在哪兒?

群專哭喪著臉,對媽媽上上下下打量一陣,然後又把臉仰上天,說;誰? 媽媽說:宋玉,原來文化局的 拓群專把眼一立棱,說:知道,知道,反革命媽媽立即怒從心起--要是平時,她準要跟他辯論幾句。現在不行,她要打聽丈夫的下落,好給他送棉衣。只要能把衣服送到丈夫手裡,挨幾句罵也只好忍著。 --她忍辱地想著,說:我想給他送點衣服群專稍微改變了青腫的面容,用一副偷食的老鼠眼,盯著媽媽的臉龐,陰陽怪氣地說:人嘛,倒是聞名,下落可說不清楚...... 媽媽見他那副流氓相,轉過身去,匆匆地走開了。棉衣還是沒有送到爸爸的身邊。 ...... --下雪了,天更冷了,媽媽能不心焦亞麗站在媽媽身旁,對她說:媽,雪停了,我去給爸爸送棉衣。我可以在城裡一家一戶地去要飯。一邊要,一邊打聽爸爸的下落。什麼時候找著爸爸,把棉衣送到他手裡,我再回來。媽搖著頭說:你還當城裡像往年那樣安安靜靜?不是了,亂得很呢!你一個小孩子家,到那種地方,怎麼能行再說,他們藏爸爸的地方,也不是輕易能打聽到的。

亞麗為難地說:那怎麼辦呢?總不能讓爸爸受凍呀!媽媽說:天晴以後,還是我去吧。亞麗,媽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媽,有啥事,你說吧。 媽媽剛要開口,生產隊長劉大川披著一身雪花走進來媽媽的臉色頓時緊張起來,以為又有什麼不幸的消息呢?因為劉隊長不常到這個家庭來。 亞麗急忙搬了一隻小凳,說:隊長叔,請坐。大隊長問:亞麗,家裡有事嗎? 啊?--媽媽驚愕地站起來,家裡,家裡有什麼事呀? 隊長說:嫂子,不是別的意思。我想安排亞麗去干點活。你家的工分少,要是再加上雪隔、雨擋的,更不夠吃,不多勞點怎麼辦呢? 聽隊長一說,娘兒倆心裡輕鬆了。 媽媽苦笑著說:大川兄弟,你別見怪,這兩年的日子,叫人過得心驚膽寒,睡夢裡都覺得會出事。

大說:嫂子,你是有文化的人,得想開點兒。我說句不入詞的話,這年頭兒,只要繩子不捆在脖子上,就得往好處想,往好處過,哪里天黑哪裡住。全中國都砸巴爛了,我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不一定能睡得安穩。他又對亞麗說:亞麗,你跟我到保管室去揀棉種。不是多為難的活,只要把秕的、劣的種子揀出就行。走吧。 媽媽心裡十分感激。在大家都爭活千的時候,隊長能安排亞麗去揀棉種,當然是照顧。媽媽要跟亞麗商量的事,暫時放下不提,對亞麗說:亞麗,跟大i叔去iit翌,好好地揀,一粒種子一棵苗,當緊用意點! 亞麗點點頭,跟著大叔去了...... 傍黑,雪小了,悶了一天的孩子走到屋外,玩起雷來。 亞麗從保管室回到家裡,坐到媽媽身邊就滔舀不絕地說t媽,真叫人高興!這樣的活,一分不給,我也願意天天去幹。

喲,有這麼高興的事?媽媽也被感染了∞陝說說,讓媽媽也高興高興。 揀棉種的嬸嬸、大娘,不光幫我揀,教我認識好棉種,還都叫我對媽媽說,千萬把心眼放寬,好好養身子。一個老奶奶說:亞麗,讓媽媽多到各家走走,別只管悶在家裡。悶壞了身子,往後回城裡就沒法教孩子了,還有個大娘說:俺早想去勸勸你媽,總是手裡寒,不好意思上門。叫你媽到俺家去,俺也說幾句話暖暖她的心,媽,還有些嬸嬸說得才好呢? 靠怎麼樣說?媽閃閃眉,問。 她們咬牙切齒地罵高月生,說他是驢肚子養的,有一天會撞火車。你說喜不喜人? 媽媽苦笑著,嘆著氣,搖著頭說:高月生就是撞火車,又有什麼用,那號人太多了。再說,他們也不過是一群巴兒狗。起作用的還不是他們......

那是誰?亞麗不理解,瞪著眼睛問。 媽媽只輕輕地搖頭,並不回答--慮麼回答得明白呢?屋裡沉默了。 亞麗怕媽媽又陷入痛苦的思索,忙對媽媽說:媽,早上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商量嗎?什麼事呀? 媽媽站起來,從床頭拿過一個花布小包裹,放在亞麗面前,一邊打開,一邊說:媽覺得你會同意。所以,沒等你回來,我就先剪了。你瞧...... 亞麗朝包裹裡一打量,心裡一驚:一塊嶄新的藏青毛料,已被媽媽剪裁開了。媽,你怎麼把這塊料子剪開了?要做衣服。媽媽說,給爸爸做一件棉襖! 這......亞麗愣住了。她皺起眉頭,忽然想起了一件歡樂的往事-- 媽媽給爸爸買了書櫥之後,爸爸心裡激動得長久長久地不安。他總是想著,要辦一件最有紀念意義的事情,來回敬媽媽。有一天,爸爸收到一筆文學獎金,他拿回來對媽媽說:靠淑蘋,這是第一次獲得文學獎,獎金就不交給家裡了,我想自己處理它媽媽笑了:看你說的什麼話!該用的,你只管用。不夠了,我再給你添。

我想這樣,爸爸說,咱們結婚二十多年了,日子總是不寬裕,也怪我粗心,對你體貼不夠,從來沒有給你買過一件衣服。這份獎金我作主,給你買塊衣料,雖然禮不重,也算我一點心意。 喲!媽媽羞澀的臉都有點兒紅了。她說:攀親戚呢,還是送彩禮?俺可不要。再說,眼角上皺紋都一大把了,還穿什麼料子服?說真的,穿出去,身子還不自在呢?依我看,你還是買幾本想買的書吧! 買書再說買書的。爸爸執拗地說,這一次呀,我一定要行使獨立自主,權媽媽也執拗地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半邊天也得行使半邊權 爸爸拉著媽媽上了大街。可是,竟鬧了一場大笑話:爸爸要進百貨商店,媽媽就拼命地往外拉;媽媽要進新華書店,爸爸又拼命地扯。一個往東拉,一個往西扯,惹得行路人一個一個停住腳,瞪著眼睛猜問:這一男一女是乾啥呀?怎麼也不吵,也不罵,只管拉扯。

億睛是一對啞巴吧?要不,為啥不說話呢? 最後總算爸爸勝利,衣料是買來了,可是,媽媽就是不做。爸爸催她做,她就說:有一天,我用我的獎金給你買一件同樣的衣料,咱們再一起做.後來,一切都亂了,媽媽再也拿不到獎金了...... 媽,亞麗沉思了半天,說,矗這件衣料還是你自己做衣。要不,爸爸準不願意穿。 爸爸會穿的。因為爸爸了解媽媽的心以亞麗想再說些什麼。可是,她說不出來了,她望著媽媽消瘦的面容,只覺得一股酸溜溜的氣體往上泛。泛到她喉頭,泛到她鼻尖,熱乎乎的淚水又流出來。她轉過身,背著媽媽飛快地把淚水擦去。 媽媽把包裹展開,又把煤油燈移近點,鋪開衣片,拿出鐘線。 不知是光線太暗,還是媽媽的眼睛花了,她拿著線頭,半天竟穿不進針眼,她又迎著燈頭,瞇起眼,還是穿不進。

亞麗,你來幫媽媽把針紉上。媽媽說,真的老了,眼也不頂用了。亞麗接著線,一下就穿到針眼裡去了。昨能不老,這樣愁。 矗小孩子,說起大人話來。媽媽給女兒送去了一個非嗔非怒的目光。不是真的嗎?亞麗正經地說,爸爸就說過,千愁萬愁人自老。咱過的啥日子,別說媽媽,連我都老了媽媽一陣心酸。十二三歲的孩子,本應是在幸福中 歡度自己的童年,可現在,幾乎一半的年齡卻是混亂和愁苦中度過的,那創痛會輕?那傷疤會小?媽媽本來想說幾句暖心腸的話,安慰安慰女兒。但是,能說什麼呢?女兒早已用行動表明,她什麼都懂!亞麗,你先睡吧。我想趕著今夜把棉襖做好,明早再到城裡去一趟。 媽,我不困,我陪著你給爸爸做棉襖媽媽望望女兒,沒作聲,低下頭做起針線。燈光輕柔地閃動著,把媽媽巨大的身影映在牆上。 亞麗坐在床邊,雙手捧著腮,目不轉睛地望著媽媽飛針走線--往天,她只見過媽媽諄諄地教育孩子,耐心地批改作業和細緻地照顧爸爸,她只聽爸爸說過,媽媽會做一手好針線,可從來不曾見過。現在,看著媽媽輕巧熟練地一針一針為爸爸趕製冬衣,她知道媽媽做出的活一定是極好極好的。我要跟媽媽學針線活,下決心,學得像媽媽一樣熟練! 屋門一閃,進來一個滿身白雪的人。辱亞麗眼尖,一抬頭便驚訝叫起來:老瑞爺爺來啦!媽媽丟下手裡的針線,站起來給老瑞爺爺拉板凳,亞麗拿毛巾給老爺爺甩打身上的雪。 瑞叔,下這麼大的雪你又來了。媽媽說。 想虎子,老瑞爺爺說,自從虎子來到家以後,我心上總壓著塊石頭。咳,...... 爺爺,小哥哥不是很好嗎亞麗說,我端燈你瞧瞧,他睡得可香呢?說著,把燈舉到亞虎床前。 老爺爺沒有看。他拿出旱煙袋,把銅頭鍋兒插進荷包,一邊挖著菸葉,一邊說:亞虎是個好孩子呀!亞麗的身子可弱倒了件件事,莉得人心疼呀老爺爺長嘆起氣來。亞麗知道老瑞爺爺說的是她賣血的事。為這件事,媽媽流的淚水要比她賣的血液還多,可不能再勾起媽媽心底的創傷了。亞麗挺起身,做了個伸拳、挺胸的動作,笑著說:爺爺,您瞧,我的身體不是挺好嗎,挑一擔水,路上不用歇就到家了。 老瑞爺爺苦笑著說:矗好好,爺爺巴望著你們一家人都身強力壯呢? 媽媽跟老瑞爺爺說陣子家常話,發現老瑞爺爺總是悶悶地垂著頭吸煙。便問:瑞叔,有什麼事嗎? 老瑞爺爺把煙鍋朝地面上靠啪啪地磕磕,長嘆了一口氣,說:麗她媽,我是來對你說一聲的:明兒我就到區裡參加學習班。說是要改造改造老腦筋。 人都快整死了,有個好腦筋啥用?媽媽憤憤地說,靠學多長? 不知道。老瑞爺爺說,什麼學習班不學習班,還不是拘到一起都看起來,免得你亂說亂動,媽媽和亞麗都不說話了。有什麼好說的呢?人身就是那麼缺少安全,有各種各樣的名堂,會隨時隨地使你失去自由。說話有啥用?神聖的法律都黯然失色了,何況人?老爺爺悶坐一陣子,站起身告辭了。臨走,他依依不捨地對媽媽說:麗她媽,心要寬,要看好虎子。我對你嬸說了,她會常來看你。他把臉轉向亞麗,撫著她的頭,想說什麼。但是,一大陣也說不出來。轉身的時候,才說。爺爺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媽媽只顧揉眼,連句送行話也沒有說出來,亞麗望著走進雪地的身影,急匆匆地追出來,喊了聲:爺爺雪又下大了,屋頂發出沙沙啦啦的響聲;雪花從門縫飛進來,在門裡壘出一條細小的山梁。亞麗覺得,送雪花進屋的風,格外寒冷。冷得她不時地把脖子往衣領裡縮。她忙從床上拉條被子,輕輕地披在媽媽身上,然後轉身走進用蘆席搭起的灶房,趁著雪的反光,朝鍋裡放瓢水,她要給媽媽做夜餐。往天,爸爸夜間讀書或者寫稿的時候,媽媽總是不聲不響地給爸爸做夜餐。現在,家中還有幾隻雞蛋,她要給媽媽沖一碗滾燙滾燙的雞蛋茶! 亞麗抓起穰草,填進灶洞,劃著火柴朝上引。火苗燃起了,歡跳著舔向鍋底,一股暖氣直撲她的前胸。 當亞麗把一碗熱騰騰的雞蛋茶端到媽媽面前時,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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