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闖禍的孩子

第3章 第三章

闖禍的孩子 董尧 10747 2018-03-22
“你能開,我每天開給你三天的工分。另外買一個豬頭二斤酒,請客!” 蕭玉朝前走了兩步,來到宋小良面前,挺著脖子說:“我要是開不起來柴油機,我一年的工分統統不要!” 宋小良一看蕭玉認真了,說可以開柴油機了,心裡一愣!“這小子敢吹大牛,還要跟我打賭。好吧!”他把手伸出來,拉成個進攻的架式。蕭玉也不甘示弱,猛伸胳膊,把消瘦的右手揚起來朝宋小良的手壓了過去。兩隻手掌互相拍了一下,“啪”的發出一聲響。 “一言為定!”宋小良說。 “一言為定!”蕭玉說。 蕭玉跟著拉柴油的板車,一直到了保管室門前,轉來轉去看了一陣子,才戀戀不捨地離開,朝家走去。 太陽的餘輝已經收盡了,炊煙變成了靄靄的薄霧,準備迎接就要降臨的夜色。一隊一隊的男女社員荷鋤扛鍁從田裡返回村莊,然後,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尋覓棲枝的鳥雀,也一群一群地在樹梢上飛來飛去,“嘁嘁喳喳”地吵鬧著,彷彿找不到了自己的家。快要上宿的雞鴨,邁著八字步,縮頭縮腦地走向圈欄。有幾戶人家的風箱聲“呱嗒,呱嗒”地響起來,聲音輕緩而有節奏。東葛莊的黃昏顯得更加寧靜了。 和村子裡的寧靜的氣氛相反,蕭玉的心極不寧靜。現在,他沒有剛才跟宋小良爭辯,“打手擊掌”時那樣衝動了。然而,衝動之後的沉重心情,驅使他揣揣不安。按常理說,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他的心靈應該是純潔的,歡樂的。像無垠的藍天那樣,喜歡風雲的變幻。但風雲過後,總會霎時開朗起來,明快起來。像急湍的小溪一樣,喜歡叮叮噹當地向岩石撞擊,即使把自己的浪花撞碎了,卻依然歡騰地、無憂無慮地向前流去。如果說蕭玉剛才的“擊掌為誓”是藍天上的一陣風雲,那麼這風雲已經在蕭玉的心境中結成雨霧,更不能像衝擊石縫的小溪那樣歡騰地奔流,而是蒙上了一層冰塊。 幾年來,家境的際遇和生活的折磨,使蕭玉的性格要比他的年齡大十歲;大概也是這種緣故,他的倔強和任性偏偏又比他的年齡小十歲。深沉和凝重使他過早地成熟,倔強和任性又使他返回到童年。他總喜歡一個人靜靜地思索,拼命解答周圍發生的是非。當然,今天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宋小良。 宋小良是什麼樣的人?蕭玉也用自己的眼光觀察過,而且得到過直觀的印象。三天前,發生過一件分發蔬菜的事情:東葛莊生產隊在宋小良領導下,軍事化是不能含糊的。分瓜分菜也得軍事化,不光要站好隊伍,還有嚴格的戒律,從第一戶喊起,喊兩聲不“到”的,罰工分五個;喊三聲不“到”的,除名不發。其中有一個叫玉俠的社員,是個三、五天不吭一聲的老實人,性子又松。往天碰上隊里分東西,都是老伴出面,今兒巧,老伴被生產隊分派幹別的去了,老玉俠只好自己來應卯。 “三滴水”一喊他的名字,他就在隊伍中往外擠;“三滴水”喊第二聲時,他已經擠出隊伍,只差說一聲“到”了。 “三滴水”火冒三丈,罵道:“一家人都死絕啦?”罵還不算,手一擺下了命令:“把他的菜挎去餵牲口!”老玉俠走到他面前,苦笑著松巴拉極地說:“這不是到了嗎!” “三滴水”不答應,繼續罵道:“你幹熊去啦?都跟你一樣,東葛莊軍事化還化不化啦?”

老玉俠還是苦笑著說:“你說化,哪能不化?”說著,便想去抱菜。 “三滴不”不答應,一把把老玉俠推出幾步遠,說:“滾!滾!這次非扣發你家的菜不可!”大夥敢怒不敢言,一個一個偷偷地嘆氣。也在隊伍中等待領菜的蕭玉,猛然間覺得頭腦熱了一下,“宋小良這算什麼幹部?為什麼扣人家的菜?”他把小拳頭握了握,真想挺身出來,為老玉俠打抱不平。可是,他又想到了爸爸的教導,要慎行,“大家都看到了,都不說話,可見說了也沒有用。”於是,他挺挺脖子,把怒氣吞進肚子。這使蕭玉對宋小良產生了十分厭惡的印象。他把宋小良比作一隻在清水池中戲鬧的狐狸,弄污了池水,卻沒有辦法把它趕走,只有發嘔。蕭玉憤憤地想:這個狐狸,把東葛莊攪得雞犬不寧,人們卻不敢喊打,還要像送祟一樣,向他燒錢化紙……蕭玉實在納悶。他想:在我們這樣的新社會、新農村,怎麼會冒出宋小良這號人物呢?這件事,他費了很大氣力也找不到緣由。因為從他剛剛進幼兒園的年齡算起,他的周圍便是一個朝氣勃勃的新世界,是一個道德高尚的新國家,街頭巷尾,到處讚美著雷鋒,學習著雷鋒;大人們和孩子們總是那麼講禮貌,講文明,那麼謙遜,那麼和善。從來沒有見到過宋小良這樣傲慢而專橫的面孔,也沒有聽到過他這樣蠻橫粗魯的喝斥聲。蒼蠅蛆蟲蜉化而生,毒莓是苞菌生長而成。這些簡單的常見的現象,蕭玉可以解答。可是對宋小良怎麼會這樣壞,他解答不出來。因為宋小良這種人“蜉化”和“生成”的那個時代,蕭玉還是個不懂事的少先隊員,他只能辯別電影裡的好人和壞人。從來沒有想像過什麼時候,生活會變成電影,會出現比電影上更壞的人物。現在,就在他面前,這種人物竟然出現了,並且和他打了賭。其實,中國的這個歷史時期,是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後半期開始的。那時候,我們中國正在滾動著震驚全球的“文化大革命”的洶湧波濤。這波濤衝擊著社會的各個角落。使八億農民不得不暫時放棄手中的鋤把,湧上街頭,互相爭辯,互相指責。於是,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分裂成為互相對立的兩派,而各派都以從“當權派”手中奪權,掌權為自己的奮鬥目標。當時流行的口號是“左派掌權”。社會上發生了一種可笑的誤解,“造反可以做官”,“奪權可以做官”。奪起權來,兩派各不相讓,便發生了大規模的武鬥。頭腦愚蠢、身體粗壯的鬥士成了“闖將”,成了“英雄”,成了分享權利的股東。宋小良如果不是身強力壯而又常常手持長矛,橫衝直殺,那是不會當上生產隊長的!武鬥分得了權力,蠻橫變成了習慣,欺壓別人使他感到優越,指手劃腳使他得意忘形。在他身上,社會公德淪喪了,文明風尚泯滅了!這種淪喪和泯滅,使社會的每一個細胞都倏倏發抖,陣陣痙攣。東葛莊在寧靜中沉默,我們的蕭玉在沉黑中苦思……蕭玉早就想對付他們了。今天,他用孩子式的任性和倔強,終於頂撞了他。說實在話,在東葛莊,只有蕭玉才幹得出這種事情。因為他是個倔強的、有頭腦的孩子。正義感和疾惡如仇,一旦和童心的任性結合起來,便會撞擊出可怕的火光。這在大人,往往是不理解的,甚至往往會罵他們“幼稚”,罵他們“惹禍招災”。其實是錯怪了孩子……蕭玉邁著沉重的腳步,吃力地朝家中走著,腦子裡翻滾著萬花筒似的事情和問題。他畢竟不是小孩子了。擊手打掌的事情過後,他冷靜下來,細細一想,慢慢地有點兒懊悔了。 “我,我為啥要跟他打賭呢?”蕭玉一邊走著,一邊思索,兩隻腳慢慢地移動著。他低著頭,像是察看著自己的腳步,又像在仔細辨認著眼前的路徑。他心裡一陣陣忐忑不安,不由得責怪起自己來。他發覺到,打賭這件事,本來就十分荒唐,“你本來就不會開柴油機,逞什麼能呢?人家宋小良罵得對,又不是只罵你,你吞下一口氣不就完了。”他最後悔的是,不應該拿全年的勞動工分去跟宋小良賭輸贏。 “爸爸年老多病,精神又受到那麼嚴重的創傷,媽媽心眼兒本來就小,跟著爸爸受牽連早已骨瘦如柴,再也經受不得任何打擊了。賭輸了怎麼辦,贏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我是個大傻瓜?”

蕭玉的腳步邁不動了,他在一大樹底下站下來。眉頭緊皺,又想到了爸爸——爸爸是個好爸爸。他記憶中,爸爸像老黃牛一樣只會勤勤懇懇地工作;爸爸待任何人都那麼坦誠、忠厚。可是,把幾篇文章給上綱批判,竟把爸爸打成了反革命,還送回原籍改造。這合理嗎?爸爸能經得起這個打擊嗎?爸爸沒有倒下,他迎著沉沉地壓力站起來,工資沒有了,口糧計劃不再給了,原籍早已上無片瓦,爸爸都頂住了。到原籍的第一天,爸爸就扛起鋤頭下田勞動。就是這一天,爸爸兩隻手心都磨出了血泡,累得不想吃飯,進家就躺倒床上……幾年來,爸爸一直過著人下人的生活,勞動之外,還要經受著宋小良之類的造反派的批判鬥爭。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家,是逞能好強的時候嗎?蕭玉問自己:“萬一因打賭的事給家庭帶來災難,給爸爸添了新罪,那該咋辦呢?”他越想越後悔,他真想跑到宋小良跟前認個錯,把打賭的事一筆勾消。 “蕭玉!”是誰在他身後喊了一聲。 蕭玉轉過身來,見他的好朋友宋坤坤跑了過來。宋坤坤跑起路來,總是連蹦帶跳,好像是操場上滾動著的一隻足球。 “蕭玉!”宋坤坤跑的滿臉通紅,高高地挺著脖子站在面前,大聲說:“蕭玉,你真行啊!真行啊!”

“坤坤,啥事呀?” “你把'三滴水'給整住了,還跟他擊手打掌,真有膽量,真痛快!”坤坤雙手拍著屁股,連連蹦著雙腳。 蕭玉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說:“痛快?要是我輸了,還痛快嗎?” “輸了輸了也不怕!” “輸了,怎麼不怕?那要給他一年的工分。” “啥子?”坤坤笑嘻嘻地把手一擺:“狗屁!還當真跟他論輸贏嗎?宋小良從來說話都跟放屁一樣。” “你說我跟他打賭是假嗎?” “咳,鬧著玩兒!整整他,出口氣唄!” “不!”蕭玉繃起嘴唇,把雙手往后腰一背,十分認真地說:“不能鬧著玩,說一不二!” 坤坤愣住了,眨著眼睛,鼓著腮幫說:“啊?小玉哥,打賭是真事?不能這樣辦呀!宋小良是個不認爹娘的孩子,到時候,真會扣你一年工分。”

“所以,我就要認真辦!”蕭玉打斷了宋坤坤的話,說:“坤坤,你是我的好朋友,不能勸我說假話。要不,咱們就不是好朋友。” “不是好朋友……”宋坤坤剛剛張開的嘴巴,合不擾了。 因為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從來不說半句假話,所以坤坤吃驚,發呆——他們倆人是怎樣交上的好朋友呢?其中有段波折:坤坤比蕭玉小一歲,兩人是初中的同班同學。當初,他們兩可不是好朋友。不光不好,還是兩個“對頭星”呢。誰見了誰也不理誰,像兩隻鬥惱了的小公雞,一照面就要把羽毛豎起來。 原因是,坤坤老把蕭玉說成“黑七類”,是“小反革命”、“小黑幫”,生怕和他劃不清界限,走路也要離他遠一點。 知道“黑七類”、“小黑幫”這些生澀可怕的名稱嗎?不知道吧。好,這裡先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凡是參加過“文化大革命”的人們都知道,那時候全國大中小學都不上課了,學生成立一種稱為“紅衛兵”的“群眾組織”。當時,極左思潮形成惡風,“血統論”相當流行。因面,“紅衛兵”不准家庭出身不好的學生參加,把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七種家庭出身的青年人稱為“黑七類”。這個名詞一旦傳到鄉下,就類推擴大,同“壞蛋”、“混蛋”這些詞兒一樣,成為一種罵人的話了。宋坤坤雖然弄不清“黑七類”是哪七類,但卻曉得蕭玉的爸爸是被押送回家的。聽說是個“黑幫”。 “黑幫”是個什麼玩藝,那時的概念是很含糊的,多是把寫過毒草文章的文人統統劃在“黑幫”範圍之內。 “黑幫”也是反革命,得歸“黑七類”。蕭玉的爸爸就屬這種情況。在宋坤坤看來,老子是“黑幫”,兒子自然就是“小黑幫”。所以,宋坤坤每每見著蕭玉,就張開大口,狠狠地罵一聲“小黑幫——壞種!”為了罵得帶勁,他有時還再給加上一個“小反革命”。這罵聲使蕭玉很惱怒,他躲了幾次,總是躲不開,不得不以罵對罵。他罵宋坤坤是“學混子”是“能豆子”,是“小叭狗”……這樣對罵之後,兩人結了仇。有一次,宋坤坤邀集了三個同學,在村外桃林裡等著蕭玉,準備狠狠地把他揍一頓,讓他知道坤坤不是好惹的。有一位同學把這件事秘密地告訴了蕭玉。還勸他躲開,“別碰上了吃虧。”當時,蕭玉正在村南溝頭上給隊裡割牛草,一聽這個消息,肚子氣得直往外鼓。他對報信的同學說:“你去對宋坤坤說,叫他們準備好,我隨後就到!”那個同學走後,他風快地把牛草收好,把小褂子脫下來,雙手扯著袖子繞了幾圈,緊緊地紮在腰里;把鞋子也脫了下來,別在了背後;又把褲腳高高地捲起來。一切收拾停當,剛要動身,卻見隔著溝坡跑過來一個女孩子。一副蘋果圓臉和兩條羊角髮辮像個女孩子以外,通身上下都像個男孩子一樣,體格強健。

尤其是過於發達的四肢,又長又粗又圓。走起路來一陣風,說笑起來,“咯咯”震天響。有一次,笑男在飼養室門外和孩子們一起玩,一頭小馬駒總是在她身邊溜來溜去,她一生氣,兩隻手一用力,把個馬駒推出五米開外,搖晃兒搖晃,差點摔倒……赫笑男背著很大一捆麥草,來到蕭玉跟前,把草捆朝土坡上一丟,只聽“撲嗵”一聲響,地面還吹起了一股塵土。她一邊理著額前蓬亂的頭髮,一邊問蕭玉:“你怎麼啦?蕭玉!” 蕭玉只抿著嘴,沒吭聲。 笑男又追問:“你怎麼啦,要跟誰打架?” “跟宋坤坤!”蕭玉被她追問得沒辦法,只好如實地把事情告訴赫笑男。 赫笑男問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氣得兩眼直瞪著,她彎腰從地上扯起一條長長的抓秧草,把亂頭髮抿到腦後,扎個毛刷子。然後一邊拍打著衣服上的泥土,一邊說:“走吧!蕭玉,我幫你去打架!”

蕭玉沉思一陣,卻慢慢地把小褂子從腰窩裡解下來,抖了抖,穿在身上。又把鞋子穿好,才說:“笑男,這個架咱不能打!” “為啥不能打?受他們欺侮嗎?”笑男說。 “不錯,”蕭玉說:“宋坤坤是太欺侮人了。平是他總罵我是'黑七類',我不想理他。現在,他又邀人要揍我,我真想跟他拼個死活。可是,這也不能全怪他呀!'黑七類'不是他發明的。再說,過去我也不對,不該罵他是'學混子'。走吧,我去見見他。打不打,到時候再看。” 蕭玉前邊走,後邊跟著赫笑男。他們來到田頭,在一片桃樹林邊停住腳步。那桃林很大,簡直一眼望不到邊緣。每棵桃樹都很茂盛,蔥蔥籠籠,蓊蓊鬱鬱,構成一片青紗帳。蕭玉向樹林裡張望了一會兒,看不到半個人影。他想了想,便用手做成了一個喇叭形,大聲喊起來:“宋坤坤!宋坤坤!蕭玉在這裡等你啦!”這聲音漫著桃林,飛向田野。 過了一小會兒,只見宋坤坤從一棵大桃樹後邊鑽了出來。兩隻小眼睛圓圓地瞪著,繃著小嘴,緊緊地攥著拳頭,一條布帶把腰板扎的鼓鼓的。蕭玉瞅了瞅他,說:“坤坤,你不是要打架嗎?咱們先說好,是文打還是武打。”

宋坤坤問:“啥叫文打?啥叫武打?” 蕭玉說:“咱們先把打架的原因說清楚。要是我有錯,你先揍我三拳,我不還手;要是你有錯,我揍你三拳,你也不許還手。這就叫文打。” 宋坤坤眨巴著眼想了想,又問:“啥叫武打?” 蕭玉說:“武打就是蠻不講理,揍就是了。誰揍死誰,活該。” 宋坤坤又眨巴眨巴眼說:“那就武打吧!”說著,他向桃林後邊喊了聲:“都過來!” 隨著喊聲,桃樹林裡跳出三個男孩子,每人手裡都握住兩個大坷垃。坤坤喊了聲“揍!”幾個人便前後左右把蕭玉圍起來。一個大個子男孩用手中的坷垃“刷”地一聲往蕭玉腰里打去。蕭玉把腰一偏,躲了過去。接著又一個坷垃飛過來。蕭玉又躲閃開來。宋坤坤哈腰拾起一塊大坷垃,正要對準蕭玉的臉打去,只聽“嘭——”的一聲,一個大坷垃打在宋坤坤的胳臂上,把他打了一個趔趄。手中的坷垃落在地上。 “嘭嘭嘭!”又是三聲響,另外三個男孩身上也各挨了一坷垃。只聽有人喊了聲“舉起手來!”隨著喊聲,跳出一個女孩子來。大家定神一看,原來是赫笑男。只見她兩隻袖筒捲到胳膊肘子上邊,褲腳卷過膝蓋,赤著兩隻大腳丫子,一步能跳丈把遠,正衝著坤坤走過來。坤坤和三個男孩子還沒弄清是咋回事,笑男早已跳到面前,一隻手扭住坤坤,另一隻手扭住先動手的那個男孩。只見她一繃嘴,一皺眉,兩手輕輕一摔,把兩個人都摔在地上,四腳朝天,身下飛起一股沙土。另外兩個孩子見情況不妙,早已撒腿跑開了。赫笑男大吼一聲:“給我站住!再跑我就追過去了。”兩男孩乖乖地站那裡不動了。 坤坤一邊掙扎著,一邊喊:“笑男,別打!”

笑男用腳丫子踩著宋坤坤的脖子說:“非打不行!你才說過是武打。武打就是蠻不講理。”說著便朝坤坤屁股上連連打了幾拳,打得坤坤嗷嗷叫,就地翻了個過,啃了一嘴泥。 蕭玉向前拉住笑男,叫她不忙動手。接著又把坤坤從地上拉起來,說:“坤坤,你不講理我要講理,咱們今天一定得把話說明白。我先問你,你憑啥罵我是'黑七類',咱們村上人沒人不知道我家是窮人,是貧農。我爸爸十七歲就當解放軍。現在是被人陷害,一身冤枉沒洗清,你不該再來欺侮我。” 笑男晃著拳頭插嘴說:“坤坤你聽著,全莊人都說蕭玉的爸爸冤枉,只有'三滴水'說他是'黑幫'。你卻跟著'三滴水'罵好人,欺侮人家。你自己算什麼人?你也是'三滴水'?'三滴水'是人人罵的壞蛋!知道嗎!告訴你,往後你再敢欺侮蕭玉,我就揍偏你!”

坤坤剛要回話,蕭玉又說:“你罵我是'黑七類',罵就罵吧,這也不能全怪你,你是聽別人說的,我也不在乎。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不該罵你是'學混子',我罵得太過火了。你學習不好,調皮搗蛋,這是真的,可是我不該罵你這麼重。這一條我錯了,你過來揍我吧! 揍一百拳,我不動就是了。 ” 說著,往坤坤面前一蹲。 坤坤縮了縮腦袋,沒有動手,只往後退了兩步。 笑男“咯咯”地大笑起來,說:“坤坤,你怎麼不動手啊?我離遠一點,你動手吧?” 坤坤搖了搖頭。 笑男又說:“你怎麼單向宋小良學習,不向好人學習呢?蕭玉的功課樣樣都是一百分,你得向他學習。以後咱們一塊兒做朋友,別打架了,行嗎?”

坤坤覺得這兩個人說的都有理,又見笑男站在面前像個黑煞神,便說:“行行!” 蕭玉說:“坤坤,今後我把你當成好朋友,咱們一起學習功課,你拿我當不當朋友我不管,要是有意欺侮我,我可不答應!” 坤坤聽蕭玉講的句句是真情實話,就紅著臉往蕭玉面前一蹲,慢吞吞地說:“蕭玉,咱……當好朋友吧!” 從此以後,他們真成了好朋友。 今天,坤坤聽說蕭玉跟宋小良“打手擊掌”要開柴油機,心裡很高興,一路跑來找蕭玉。原來,他以為這是鬧著玩的,鬧一鬧,高興高興也就算了。誰知一聽蕭玉的口氣,知道他要幹真的,就不免有些擔心起來。他一直把蕭玉送到家門口,還嘀嘀咕咕地說:“小玉哥!你怎麼想起來戳這個螞蜂窩呀?'三滴水'這傢伙可是翻臉不認人啊!要是你真開不起來柴油機,那可怎麼辦呢?” 蕭玉沉思著說:“是呀!當時一動氣,把話說出來了。這會兒仔細一想,也……” “我看這樣辦吧!”宋坤坤說:“我去找宋小良,就說你跟他鬧著玩的。你願意到他面前認錯拉倒!” “不!”蕭玉堅決地說:“決不認錯,我不能說話不算數!” “那麼……要是真開不起來,就得搭上一年的工分。” 蕭玉鎖了一下眉,說:“工分倒不怕,就算一年的工分都不要,我挎個籃子去要飯也不怕! ”說到這裡,他低下頭,眉宇皺了起來,不安地說:“怕的是我爸爸媽媽過不安生日子。 ”坤坤說:“是呀!所以我不贊成你的辦法。咱跟他'三滴水'鬥氣,能有啥好處呀?鬥贏了他也絕不會一天給你三天的工分,那傢伙說話從來不算數。就算他給了,工分也不是他的,是大伙的,你呀!別乾傻事啦!” “鬥贏了,我也不一天要他三天的工分,鬥輸了,我就去討一年飯,決不讓爸爸媽媽煩心。”蕭玉說著,用上牙咬了咬下嘴唇。 坤坤想了想,左右為難,他說:“小玉哥,這件事要先瞞著你爸爸媽媽呀!他們知道了,要罵你的。” 蕭玉一愣,霎時搖了搖頭,說:“不能瞞。我誰都不能瞞著。”他拍了拍胸脯:“坤坤,咱倆是好朋友,你得幫助我跟'三滴水'鬥!我家裡的事,你放心吧!不管爸爸媽媽生氣不生氣,都要鬥下去,想盡法子鬥贏。萬一斗輸了,花一毛錢買只碗,下東北。” “真的?”坤坤睜大著眼,見蕭玉倔強地點點頭,又說:“好!我和你一起跟他鬥。真鬥輸了,咱們一起下東北。” “不!”蕭玉說:“你要在家讀書,下死命學好功課,將來好憑自己的本領謀出路。以後再不貪玩就好了。” 坤坤說:“咳,以前你說我瞎混,我真不該混。誰知道呢?老覺著功課好也沒用處。上大學、當工人都不憑本領,要有後門。咱們沒有後門,哪裡也去不了,學問有啥用?你爸爸學問怪高,你看……還不是受冤枉。” 蕭玉說:“坤坤,別這樣想!好人總是好人,咱們不要後門,要一口氣,要一口志氣!千萬不能當宋小良那樣的人!” “他算什麼東西!他的日子長不了啦!”坤坤冷笑著鄙夷地說。 “咳!”聽坤坤這麼說,蕭玉重重嘆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麼,他的心思就是那樣複雜。他覺得東葛莊的事情決不會像坤坤說的那樣“宋小良算什麼東西?”宋小良到底是個東西啊!全莊一百七十多口人都說他不算東西,但他這東西卻是一隊之長!他辦了一些什麼好事啊?為了迎接參觀,為了替他自己臉上抹粉,他竟然下命令讓全村男女老弱都搞“軍事化”,下地干活,回家吃飯都要排上隊,喊著口令。誰動作慢了就要扣工分。至於地里莊稼長得好壞,他是不管不問的。他說拔了玉米改種水稻,那就得拔;他說殺豬迎接參觀團,就得殺。每畝產糧明明不到三百斤,他說報五百斤,你就得報五百斤;沒有糧食就扣社員的口糧。社員明明只分三百三十斤口糧,他卻報五百二十五斤。誰要敢說“吃不飽”,他就處置誰。輕了說你“忘本”,重了給你戴一頂“誣衊社會主義”的帽子。這樣的人上邊卻很信任他,說他“階級覺悟高”,“新生事物”,拿他當典型樹!……你不承認他是個東西,他照樣當做一個東西擺在東葛莊生產隊。而東葛莊那麼多勤勞勇敢的社員,他們的勞動工分,口糧標準等等都要依照這個東西的好惡來決定。蕭玉覺得,像坤坤那樣僅僅鄙夷地罵一聲“不算東西”是沒有用處的;要跟他鬥爭才行。他想:我沒有本領搬開這塊石頭,我卻能用牙齒嘴掉他一點角棱!“坤坤你說,柴油機不是人開的嗎?” “人家學過才會開。咱們沒學過能會嗎?” “試試看,試就是學。”蕭玉說。 “坤坤,咱們一起想辦法,咱們是好朋友,合夥戰勝'三滴水'。” “好!咱是好朋友。兩人準比一個人的辦法多!” 兩個好朋友在沉沉的暮色中緊緊地握著手。 夜色像一幅灰色的大幕,把個東葛莊蒙得模模糊糊。蕭玉高一腳、低一腳往家裡走去。 他的家是一個小小的院子。矮矮的土牆,只有半人那麼高,院門是用秫秸和樹枝紮成的。三間低矮的草房子,房頂早駁落不堪了,想修也修不起。那是蕭玉隨爸爸來到這里之後自己蓋的。本來遣送爸爸的單位說“已經在你的故鄉為你造好了住房,不會把你一家人放在露水地上的。這是共產黨給出路的政策。”可是,當遣送的大汽車開進村,才發現那是一個假的許諾。媽媽和小玉都堅持不下汽車,還回原單位去。爸爸卻不同意。他領頭跳下汽車,並且對家人說:“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了,就接受吧,爭取是爭取不到改善的。如爭取能爭取到,原先他們是會做到的。他們不做到,就證明他們本來就不想做。”後來,他們只好偷偷地投親戚、求朋友、一把草、一根棒的湊,才蓋起了三間勉強可以遮風擋雨的草屋,而後,自己又一鍁鍁壘了個院牆,兩年努力,才算有了“窩”。有了這窩,一家人才算有了溫暖。瞧,天黑了,一家人都要回這窩了——蕭玉剛要跨進院門的時候,心裡不由一陣“咚咚”亂跳。他站住腳步,用手按了按胸口,暗暗地猜測著剛剛打賭的這件事將要給爸爸媽媽帶來多大的煩惱……蕭玉雖然只有十五歲,他的經歷可複雜呢:八歲以前,他只懂得背上書包,跑到學校,在課堂上認真聽老師講課,認真做作業,回到家裡,他便懂得幫助媽媽做家務。那時候,他的家住在城裡,爸爸媽媽去上班的時候,總是由他把五歲的妹妹送到幼兒園去。中午、晚上放了學,他就把爐門打開,按照媽媽的規定在鍋裡添足水,淘好米煮上,然後到外面玩一圈回來,鍋裡就開了。他還會衝麵糊,做稀飯呢!媽媽誇獎他說:“會干比閨女還細的活!”後來,他慢慢懂得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道理,他脖子上系上了紅領巾,還被孩子們選為少先隊的大隊長呢!蕭玉一連五學期得到“三好學生”的獎狀。十歲以後,生活發生了變化,只在一夜之間,他們的家就被從一個光明的世界給扔進一個漆黑的世界:什麼都糊塗不清楚了,只是一張灰白紙片上的大字報,爸爸就成了“黑幫”,失去了自由……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呢?為什麼一定要發生這樣的變化呢?蕭玉說不清楚,他瞪著吃驚的小眼睛去問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也沒對他說清楚過。起初,這一家人好像是清楚的:毛主席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說是接受蘇聯的教訓,為了防止我們的黨變顏色,防止國家出修正主義。說是這樣做,免得中國人再受反動派統治時那樣的二茬罪。多麼清楚呀!我們的五星紅旗只能紅下去,越紅越艷,變了色怎麼行呢?至於說什麼叫“修正主義”?蕭玉雖然說不清楚,但是,他明白:修正主義準不是好東西。出了修正主義,人民要吃苦受罪!就像故事裡講的青面獠牙的妖怪一樣,壞極了,我們絕對不能要!那時候,他們一家人高高地舉著紅旗,上街遊行,唱歌、宣傳、喊口號,夜以繼日,“為真理而奮鬥!”真帶勁!後來,不知什麼人,怎麼說的,他的爸爸媽媽都被揪出來批鬥了;接二連三的驚人的消息都出來了:什麼縣長黑了,什麼省長壞了,什麼書記要打倒;還有,書本上學過的、電影上看過的老將軍、大元帥;一個一個的都壞了,還說他們有許多“罪”呢!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事呢?蕭玉不能不糊塗,連許多大人也不清楚的事,孩子咋能不湖塗?拼命流血換來的民主、自由、幸福,一種人人心情歡快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你拼我鬥,無休止的論戰,後來便動武廝殺!學上不好了,工廠裡的煙囪不冒煙了,有時候,農民不收莊稼也拿起棍棒到處打架……難道這就是防止黨變色,防止出修正主義嗎?他想不明白。 爸爸成了“黑幫”之後,家庭的一切都變了,他也變了:在學校,先是不許他當少先隊的干部,後來紅領巾也不許他帶了。那一天,幾個大孩子抓住他,不容分說收回他的紅領巾。他偷著到菜園地裡,直哭了一天。到晚上,媽媽才找到他。他以為爸爸要狠狠地批評他呢!可是,爸爸卻格外親暱地對他說:“哭什麼,少先隊幹部不當就不當,紅領巾不戴就不戴。可是,不能不當好孩子,還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懂嗎?”蕭玉按爸爸的話去做了,在許多孩子冷淡他的時候,他便默默地,獨自一人個藏到菜園的角落或莊稼棵的僻靜處,認真讀書,好好做作業。十二歲那年,他考進了初級中學,他的家庭又發生了天翻地複的變化;爸爸被定為反革命,全家遣送回原籍農村來了。 家變了,變得沒有一點舊影子了,以後會怎麼樣?他還來不及想,他極為擔心的,彷彿只有一件事:自己能不能再上學?蕭玉是個有許多愛好的孩子,他那時候不僅更加熱愛書本,他還格外熱愛小羅絲刀、鉗子、角尺等一些小工具。他書包裡有一個長方形的小木匣子,裡邊裝滿了線圈、磁鐵、舊打火機、手電筒,還有一個精製的舌璜喇叭。 “文化大革命”之後,蕭玉每次再玩弄這些東西的時候,便總是避開爸爸,他知道爸爸心情不好,不想再惹爸爸生氣。可是,有一次卻被爸爸發現了。爸爸不生氣。爸爸竟放下手裡的書本,來到蕭玉面前,伏下身去,從小木匣子裡拿出一個線圈,打量半天,又用雙手纏幾圈;然後拿過那隻小喇叭,問蕭玉“響不響,聲音純不純?”最後又輕輕地為他放回小木匣子裡。爸爸站起來身,但卻沒有馬上離去,他把自己的解放帽脫下來,用手絹抹抹額角,這才微笑著對蕭玉說:“小玉啊,從小愛科學是一件好事!不愛科學、不學點本領怎麼行呢!總不能張著嘴去啃樹上的桃子,也不能只睜著眼去看花園的花。你長大了,要么就成為好農民,莊稼把式或者優秀的果農,為國家生產出大量的、好的農副產品,要么,就成為優秀的工人,為國家工業化獻一份力量!一句話,不能只做一個坐著啃國家的消費蟲,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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