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第24章 23 昔日皇帝城

當巴斯蒂安已經在渾沌一片的黑色中衝出了好幾英里時,留下的那些戰士才開始出發上路。他們中有許多人受了傷,大夥累得精疲力竭。再說誰也不可能具有與巴斯蒂安相似的不可估量的力氣和毅力,連那些騎著金屬馬的黑色盔甲巨人行動起來也很艱難,而那些步行的盔甲巨人則再也無法像往日一樣步調一致了。看來,薩伊德的意志一一這些盔甲巨人是受薩伊德的意誌所左右的一一也已經到了盡頭。在像牙塔的那場大火中她的珊瑚轎子也被燒毀了,於是.又用各種車上的木板、折斷了的武器和被燒成了灰炭的象牙塔的殘餘重造了一頂轎子,這頂轎子更像一間簡陋的屋子。隊伍中其餘的人一瘸一拐地或步履艱難地跟著,連丟了坐騎的海克里昂、海斯巴爾德和海多恩也不得不互相扶持著,誰也沒有說話,可是大家心裡都明白,他們是不可能趕上巴斯蒂安的。

巴斯蒂安風馳電掣般地在黑夜裡向前穿行.披在肩上的黑大衣在他身後瘋狂地飄動,高頭大馬每邁出一步,它的金屬肢體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同時,巨大有力的馬蹄在地面上敲出一片猛烈的捶擊聲。 “嚯!”巴斯蒂安喊道,“嚯伊,嚯伊!嚯伊!” 他還嫌不夠快。 他準備不惜一切代價地去追趕阿特雷耀和福虎。即使為此而騎壞這匹龐大的金屬馬也在所不惜。 他要報仇!如果不是因為阿特雷耀插手的話,這時候他早就如願以償了。是阿特雷耀破壞了他的計劃,他這才沒有當成幻想國的皇帝。阿特雷耀必須為此而受到嚴厲的懲罰。 巴斯蒂安毫無顧忌地催促他的金屬坐騎。金屬馬的關節發出越來越響的聲音,可是它還是服從了騎士的意志,加快了本來就已經是飛快的速度。

這樣的狂奔亂跑持續了好幾個小時,天色並沒有亮起來。在巴斯蒂安的腦海中一直浮現出正在燃燒的象牙塔,他一再重新經歷著阿特雷耀用劍對著他胸膛的那一瞬間——直到他第一次產生了疑問:阿特雷耀為什麼要猶豫?在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之後,阿特雷耀為什麼還是鼓不起勇氣來刺傷他並用武力向他奪回奧琳?這時候.巴斯蒂安突然想起了他在阿特雷耀身上刺出的傷口,想起了他跨踉蹌蹌地往後退,然後往下墜落時那最後的目光。 直到此時.他的手中還握著希坎達。他把劍插回了生鏽的劍鞘。 破曉了,漸漸地能看見他自己所在的地方。這時候,金屬馬正在一片雜草叢生的荒野裡飛奔。一堆堆的刺柏,其黑乎乎的輪廓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片一動不動地戴著兜帽的巨大的僧侶或戴著尖頂帽的魔術師;在刺柏的中間散佈著大塊的岩石。

這時候,正在飛馳之中的金屬馬突然倒下來摔成了碎片。 巴斯蒂安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暈了過去。當他重新掙紮起來揉著摔傷的四肢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堆低矮的刺柏叢中。他從樹叢中爬出來,只見金屬馬那硬殼似的碎片撒了一地,就像是一個騎士紀念碑爆炸了似的。 巴斯蒂安站了起失,把黑大衣披在肩上,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面前凌晨的天空正在逐漸變亮。 在那一堆刺柏矮樹叢中有一樣東西在閃爍,這是巴斯蒂安掉在那兒的腰帶格瑪爾。巴斯蒂安並沒有覺察到丟了腰帶,以後也再也沒有想到過它;伊盧安完全沒有必要把它從烈火中搶救出來。 幾天之後,這根腰帶被一隻喜鵲撿到了,喜鵲並不知道這件閃光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它把它銜回自己的鳥窩,於是便發生了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下一次再講。

中午時分,巴斯蒂安來到了一道高高的、橫貫荒野的土圍牆的邊上。他爬上圍牆。圍牆的後面是一大片山谷凹地--越往中間地勢越低一一就像一個平坦的火山口那樣。整個山谷是一個城市--不管怎麼說,建築物的數量接近於城市這一名稱。這是巴斯蒂安所見到過的最瘋狂的城市,所有的房屋雜亂無章地堆在那兒,既無規劃也無目的,就好像是有人把它們從巨大的口袋裡倒在那兒似的。這兒沒有馬路;也沒有廣場,看不出任何秩序。 就連那些建築物看上去也很荒謬。大門造在屋頂上,樓梯安在人走不到的地方.有的樓梯一直通到半空中,人只能頭朝下才能在上面走。塔樓是橫著的,陽台則豎在牆壁上。該是門的地方造了窗,該是牆的地方鋪了地面。有的橋剛造到橋拱的地方突然結束了,好像造橋的人工作到一半忘記了橋的整體造型。有的塔樓像香蕉一樣是彎的,塔尖朝下就像一座倒置的金字塔。總而言之,整座城市給人以荒謬的感覺。

巴斯蒂安再看其居民;男人、女人和小孩。從形體上看,他們與尋常人沒什麼兩樣.但是,從他們的服飾看,他們全是傻瓜,分不清什麼東西是可以穿戴的,什麼東西是用於派別的用處的。他們頭上戴的是燈罩、裝黃沙用的小桶、盛湯用的碗、字紙簍、袋子或盒子,身上則披掛著桌布、地毯、大張的銀紙或者甚至是木桶。 許多人在拉或推手推車和拖車,車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爛,打碎的燈、床墊、餐具以及破衣爛衫和一些不值錢的東西;而其他的人則背著成捆、成包的類似的破爛貨到處走來走去。 巴斯蒂安越往城裡走便越顯得擁擠。這些人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有好幾次巴斯蒂安觀察到,有一個人很費力地把小車朝一個方向拉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拖著小車朝另一個方向走,又過了不一會兒他又把小車拉向一個新的方向。不過,所有的人都忙得不亦樂乎。

巴斯蒂安決定與他們中的一個攀談一下。 “這座城市叫什麼名字?” 那個人放下他的小車。直起了身子,摸了摸前額好像是在費勁地恩考什麼,然後他就這麼扔下小車走了:他好像把小車給忘了。可是,只過了幾分鐘,就來了一個女人,撿起了這輛車子,吃力地把它拉走了。巴斯蒂安問她,這些舊東西是不是她的。這個女人站了一會兒,陷人了沉恩,然後也走開了。 巴斯蒂安又試了幾次,可沒有一個問題得到解答。 “問他們是沒有用的,”他突然聽見有人吃吃地笑著說,“他們什麼也不會對你說的;可以把他們稱作不會說話的人。” 巴斯蒂安朝說話的聲音轉過身去,看見在一堵牆上的突出部分(這是一個挑樓的底部,這個挑樓是頭朝下的)上坐著一隻灰色的小猴子。這個小猴子戴了一頂黑色的博士帽,帽子上有一隻來回擺動的絨球。他好像正在忙著搬弄腳趾頭計算著什麼。然後.他咧開嘴朝著巴斯蒂安傻笑著,說;

“請原諒,我剛才只是在作快速運算。” “你是誰?”巴斯蒂安問。 “我的名字叫阿爾加克斯,認識你很榮幸!”小猴子答道,他稍稍地脫了一下博士娼以示敬意,“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巴斯蒂安·巴爾塔扎巴克斯。” “正是你!”小猴子滿意地說。 “這座城市叫什麼?”巴斯蒂安問道。 “它本來並沒有名字,”阿爾加克斯說,“不過,可以把它叫做一一我們就這麼說吧一一昔日皇帝城。” “昔日皇帝城?”巴斯蒂安不安地重複道。 “為什麼?我看這兒並沒有誰像昔日的皇帝。” “不像嗎?”小猴子哧哧地笑著說,“你在這兒看到的所有的人在當時都曾經當過幻想國的皇帝--或者,至少是他們曾經想當過皇帝。”

巴斯蒂安很驚訝。 “阿可爾加克斯,這些你是從哪儿知道的?” 猴子又稍稍脫了一下蹲士帽,幸災樂禍地笑著。 “我是--我們就這麼說吧一一管理這個城市的人。” 巴斯蒂安打量著四周:近處,一個老頭挖了一個坑,此時他正把一支燃燒著的蠟燭放進坑里,又把坑給填上了。 小猴子發出哧哧的笑聲。 “先生,你想不想稍微觀光一下這座城市?可以這麼說--先認識一下你將來的住所?” “不,”巴斯蒂安說,“你在胡說些什麼?” 小猴子跳到了他的肩上。 “來吧!”小猴子輕聲耳語道,“不用付錢的,你有資格進來的話.那麼一切費用都已經付清了。” 儘管巴斯蒂安本想走開,可他還是跟著走了。他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每走一步,這種感覺便增加一分。他觀察這兒的人.發現他們彼此之間並不說話;他們不關心周圍的人,對他人甚至是視而不見。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巴斯蒂安問,“他們的舉動為什麼這麼奇怪?” “沒什麼奇怪,阿爾加克斯哧哧地笑著對著他的耳朵說,“可以說,他們都是你的同類;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在他們那個時代他們都曾經是你的同類。 ” “你這是什麼意思?”巴斯蒂安站住了,“你是想說.他們都是人類?” 阿爾加克斯快活得在巴斯蒂安的背上蹦來蹦去。 “正是這樣!正是這樣!” 巴斯蒂安看到馬路中間坐著一個婦女,她正在試著用織補的針從一個盤子裡戳豌豆。 “他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他們在這兒乾什麼?”巴斯蒂安問。 “噢,每一個時代都有人再也找不到回他們那個世界的路了,”阿爾加克斯說,“剛開始時,他們是不願意回去,而現在--我們就這麼說吧--他們是回不去了。”

巴斯蒂安注視著一個小女孩,她正在盡全力推一輛娃娃車。這輛娃娃車的輪子是方的。 “他們為什麼回不去了?”巴斯蒂安問。 “他們必須有願望。可是.他們再也沒有願望了。他們把他們最後的願望用在其他方面了。” “最後的願望?”巴斯蒂安嘴唇發白地問,“難道不是想有願望就能繼續產生願望的嗎?” 阿爾加克斯又哧哧地笑了。現在他正試著取下巴斯蒂安的包頭布,給他捉蝨子。 “別鬧!”巴斯蒂安大聲喊道。他想把猴子從身上搖下來,可是猴子緊緊地貼著他,快活的吱吱亂叫。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猴子吱吱地叫著,“只有當你還記得你的世界時,你才會有願望。在這兒的這些人早就已經失去了他們所有的記憶,沒有過去的人是不會有將來的。因此,他們也不會變老。你看看他們!你會相信,他們中有些人已經在這兒呆了一千年或者是比一千年更久嗎?可他們永遠是這副模樣。對於他們來說,再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了因為他們本身巳經不可能再變化。” 巴斯蒂安看到有一個男人在給鏡子抹肥皂,然後開始給鏡子剃鬍子。剛開始時.這一切還有一點使他感到奇怪,可現在嚇得他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快速地往前走,現在他才知道,他正在繼續往城裡走。他想轉過身去,可好像有什麼東西像磁鐵一樣把他吸引住了。他跑了起來,想甩掉那隻討厭的灰猴子,可猴子就像黏在他身上似的怎麼也甩不掉。猴子甚至還譏諷他道: “再快一點!快跑!快跑!快跑!” 當巴斯蒂安意識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便停了下來。 “所有在這兒的人,”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都曾經當過幻想國的皇帝或者是曾經想過要當幻想國的皇帝嗎?” “是的,”阿爾加克斯說,“每一個找不到回他們自己世界去路的人遲早都想當皇帝,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當成皇帝的。可是所有的人都這麼想過。這兒有兩種傻瓜,然而,他們的結果--可以這麼說--是同樣的。” “哪兩種?告訴我!我一定要知道,阿爾加克斯!” “別激動!別激動!”猴子哧哧地笑著,緊緊地摟著巴斯蒂安的脖子,“有一種人是慢慢地失去他們的記憶,當他們失去了最後的記憶時,奧琳也就再也無法幫他們實現願望了;之後,他們便--我們就這麼說吧--自己找到這兒來了。那些使自己成為皇帝的人一下子便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奧琳同樣也不能再幫助他們實現什麼願望,因為他們已經不會再產生願望。一如你所見,其結果是一樣的。這些人也呆在這兒,不能再離開了。” “這就是說,他們曾經都得到過奧琳?” “這是不言而喻的!”阿爾加克斯答道,“可是他們早就把這件事給忘了。奧琳也幫不了他們的忙,這些可憐的傻瓜。” “奧琳是從他們。。。”巴斯蒂安吞吞吐吐地問道,“奧琳是從他們那兒被拿走的嗎?” “不,”阿爾加克斯說,“如果誰成了皇帝的話,那麼奧琳便因為他自己的這一願望而自行消失了,這是很清楚的。可以這麼說,誰也不能把童女皇所賦予的權力用來奪她的權。” 巴斯蒂安覺得很不舒服,想在哪兒坐一下。可是,灰色小猴子不讓他坐。 “不行,不行!城市觀光還沒有結來呢,”他大聲喊道,“最重要的東西還在後面!繼續走啊,繼續走!” 巴斯蒂安看見一個小男孩,小男孩舉著一把大錘子用釘子去釘放在他面前的連襪褲;一個胖胖的男人正在試著把郵票貼在肥皂泡上,肥皂泡自然是一個個爆炸了,可他仍然不罷休,繼續吹出新的肥皂泡。 “看啊!”巴斯蒂安感到阿爾加克斯正用他的猴爪把他的腦袋往某一個方向轉去,井聽見阿爾加克斯笑著說,“往那兒看!是不是很有趣?” 那兒站著一大群人,男女老少全都穿著稀奇古怪的衣服,誰也不說話,每個人自顧自。地上放著一大堆巨大的色子,色子的六面都是字母。這些人不斷地把色子亂七八糟地摻和在一起,然後長久地呆視著這些色子。 “他們在幹什麼?”巴斯蒂安輕輕地問,“這是一種什麼遊戲?它叫什麼?” “這是一種任意的遊戲,”阿爾加克斯答道。他朝玩遊戲的人打招呼,他大聲喊道:“孩子們,很好!繼續玩下去!別放棄!” 然後,他轉向巴斯蒂安,對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 “他們再也不能講述,他們喪失了語言能力。所以我為他們想出了這個遊戲。一如你所見,這使他們有事倩可做了。這遊戲非常簡單。如果你仔細想一想的話,那麼你就不得不承認,世界上所有的故事歸根結底都是由二十六個字母所組成的。字母總是這一些,只是其組合不同而已。由這些字母構成了詞組,由詞組構成了句子。由句子構成了章節,再由章節構成了故事。看,那兒是什麼?” 巴斯蒂安念道: HCIKLOPFMWEYVXQ YXCVBNAMASDFGHJKIQA QWERIZUIOP0 ASDFGHJKLQA MNBVCXYLKJHGFDSA 0POIUZIFEWQAS QWERIZUIOP0ASDF YXCVBNMLKJ QWENTZUIPO0 ASDFCHJKLOAYXC UPOIUZTREWQ AOLKJHGFDSAMNBV GKHDSRZIP QETUOOSFHIKO YCBMWRIZIP ARCGUNTKYO? QWERTZUIOPOASD MNBVCSYASD LKJUONGREFGHL “是的,”阿爾加克斯笑著說,“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是這樣的。但是,如果玩得時間很長,玩幾年的話,有時候偶然會出現詞組,並不是什麼很風趣的詞彙,但至少是詞彙,比如像'菠菜痙攣、'刷子臘腸'或'領子漆'等等。如果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地一直玩下去的活,那麼便很可能會偶然出現一首詩。如果永遠玩下去的話,那麼便有可能會出現所有的詩歌,所有的故事,也很有可能會出現所有故事中的故事,甚至會出現我們兩個正在交談的故事。這是符合邏輯的,不是嗎?” “這太可怕了”巴斯蒂安說。 “噢,”阿爾加克斯說,“這要看是站在什麼角度來看了。那兒的一些人--可以這麼說--正熱衷於此。再說,我們幻想國能拿他們派什麼用處呢?” 巴斯蒂安默默地望著那些玩遊戲的人。良久他才輕輕地問: “阿爾加克斯--你知道我是誰,是嗎?” “怎麼會不知道呢?在幻想國誰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告訴我.阿爾加克斯.假如昨天我當上了皇帝,那麼我是否也已經到了這兒?”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猴子答道. “或者一個星期以後,不管怎麼說你用不了多久就會找到這兒的。” “這麼說來是阿特雷耀救了我。” “這個我不知道,”猴子說。 “如果他成功地把我的珍寶拿走的話,那麼又會怎麼樣呢?” 猴子又哧哧地笑了起來。 “可以這麼說--那麼你也會到這兒來的。” “為什麼?” “因為你需要奧琳來幫助你找到回去的路。可說老實話,我想,你大概已經無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猴子拍了一下他的小手,稍稍脫了一下他的博士帽,幸災樂禍地笑著。 “告訴我.阿爾加克斯,我該怎麼辦?” “找到一個能把你送回你自己那個世界去的願望。” 巴斯蒂安又沉默了良久,然後問: “阿爾加克斯.你能否告訴我.我到底還能有多少個願望?” “不多了。據我看來至多只有三四個。這點願望有點不夠你用。你開始得有點晚了,回去的道路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你必須渡過霧海。光這一點就要花掉你一個願望。隨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幻想國中沒有人知道,你們回自己那個世界的路在哪兒。也許你會找到約爾的明魯德,對於像你這樣的人來說,這是最後一次獲救的機會。我擔心,對於你來說--我們就這麼說吧--這條道太遠了。儘管這一次你還能從昔日皇帝城中走出去。” “謝謝,阿爾加克斯!”巴斯蒂安說。 灰色小猴子幸災樂禍地笑著。 “再見,巴斯蒂安巴爾塔扎巴克斯!” 他一下跳到一個航狂的房子裡消失了。纏頭布被他拿走了。 巴斯蒂安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他所了解到的情況使他感到迷惘和驚惶失措,他無法做出決定。他到目前為止所有的目標和計劃毀於一旦。他感覺到,他內心的一切都顛倒了過來--就像那兒的金字塔,頭朝下,反面成了正面。他所希望的將會導致他的毀滅,他所仇恨的則是他得救的希望。 只有一點對他來說是非常清楚的:他必須從這個城市--這所瘋人院中走出去!他再也不想回到這兒來了! 他在雜亂無章、毫無意義的房屋裡行走,不久便發現出去的路要比進來的路困難得多。他一再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重新又走到了市中心。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才找到了那個土圍牆。他朝外面的荒野跑去,一直不停地跑,直到那與前一天夜裡一樣黑的夜色迫使他停下來為止。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叢刺柏下,昏昏睡去。在這一次睡眠中他失去了曾經會編故事的記憶。 整個夜裡他在夢中只看見一幅圖像,這圖像既不隱去也不變化:阿特雷耀胸前的傷口鮮血淋淋。他站在那兒注視著他,一動不動.一句話也沒有說。 巴斯蒂安被一陣雷聲驚醒,他嚇得跳了起來。周圍一團漆黑,這幾天聚集起來的雲層正在劇烈地翻滾。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大地在震顫。狂風從荒野上呼嘯而過,把刺柏刮得彎倒在地。如注的大雨猶如一層層灰色的簾幕降落到這片荒原上。 巴斯蒂安站起身來,他用黑色的大衣裹著身子站在那兒,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頰。 一道閃電擊中了他面前的一棵樹,把彎曲的樹幹劈成了兩半,樹枝馬上燃燒了起來。狂風裹著閃亮的火花從夜間的荒原上掠過,瓢潑大雨很快將其熄滅了。 震耳欲聾的轟響聲使巴斯蒂安跪倒在地。這時他開始用雙手挖土,當挖的坑夠深的時候,他從腰上解下寶劍希坎達,把它放進洞裡。 “希坎達!”他在呼嘯的狂風暴雨中輕輕地說,“我向你告別。不能再發生由於用你來對付一個朋友而導致的災難了。在因為你和我而發生的這些事情被徹底遺忘之前,誰也不能在這兒找到你。” 然後他又把洞填上。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又在那上面蓋上了苔蘚和樹枝。 直到今天,希坎達還躺在那兒。在遙遠的將來會有人來到這兒。這個人可以在沒有任何危險的情況下動用它--然而.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下一次再講。 巴斯蒂安在黑夜中離去。 將近早晨時雷雨才逐漸減弱。風停了。雨水從樹上滴落下來,一切都靜了下來。 從這天夜裡起,巴斯蒂安開始了一段很長的、孤獨的漫遊。他不願意再回到他的那些隨行者和戰友那兒去,不願意再回到薩伊德那兒去。現在,他想要尋找回到人類世界去的路--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找,到哪兒去找。是不是在哪兒有那麼一扇門、一道可以趟過去的淺水或一條可以跨越的分界線,可以讓他回到人類世界去。 他知道,他必須要有願望。可是,他無法控制願望。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潛到海底去尋找一條沉船的潛水員,還沒有找到沉船就被人趕上了岸。 他也知道,他可以提出的願望已經不多了,所以他很注意盡量不使用奧琳的威力。他所剩下的記憶寥寥無幾隻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只有在通過它們才能接近他自己的世界時他才能付出這些記憶。 可是,願望並不隨意可以產生或壓抑的;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願望,與其他想法相比,願望是從我們心靈的最深處產生的;它們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形成的。 在巴斯蒂安毫無覺察的情況下,一個新的願望在他心中產生並逐漸顯出了清晰的輪廓。 許多日日夜夜孤獨寂寞的漫遊使巴斯蒂安產生了一種願望。他希望屬於某個團體,希望被某群體接受,不是作為主宰或勝利者.更下是作為特殊人物,而只是作為這一群體中的一個,或許是作為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但卻理所當然地屬於這一團體,是這一團體的一份子。 有一天,他來到了一個海灘邊,至少開始時他是這麼認為的。他站在一個陡峭的、由岩石構成的海岸線上,他的眼前展現出一片有著白色、僵硬的波濤的大海。後來他才發現,這些波濤並不是真的不動,而是流動的,也有旋轉的漩渦,只是它們動得很慢,就像鐘的時針那樣,讓人覺察不到。 這就是霧海。 巴斯蒂安沿著陡峭的海岸線走著。空氣溫暖而又有一點濕潤,一絲風也沒有。這是上午很早的時候,太陽照耀在雪白的霧面上,霧氣瀰漫於整個地平線。 巴斯蒂安一連走了幾個小時,將近中午,他來到了一個小城市。這個小城是造在霧海中的高樁上的,離開陸地有一點高。一座長長的、漂亮的吊橋把這座城市與岩石海岸凸出的部分連接在一起。當巴斯蒂安走在橋上時,它略微有點兒晃動。 這兒的房屋比較小,門、置、樓梯,所有這些東西好像都是為小孩造的。事實上,在街上行走的所有的人個子都像小孩那麼高,儘管他們都是留著鬍子的成年男子和梳著高高的髮型的成年婦女。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們彼此長得都很相像,幾乎難以把他們區分開來。他們的臉色裡深褐色,就像濕潤的土地那樣,看上去溫柔而又安詳。他們看到巴斯蒂安時,向他點點頭,但是沒有人與他說話。總的說來他們沉默寡言。儘管城里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可是大街上小巷裡很少聽到有人說話或叫喚;也看不到單獨的行人,這兒的人都是手牽手或者臂挽臂三五成群結伴而行的。 巴斯蒂安仔細觀察了這兒的房屋,發現它們都是由一種編織物製成的;有的房屋是用比較粗糙的,有的則是用比較纖細的製成的。甚至連街上的路面也是用這種編織物鋪成的。最後,巴斯蒂安看到,連這兒的人的衣物,比如像被子、裙子、上衣和帽子也是用編織物做成的。當然是用最細緻、最藝術的手法編成的。顯然,這兒所有的東西都是用一種材料製成的。 巴斯蒂安到處都可以看見各種各樣的手工匠作坊。人們都在忙著製作各種編織的東西,他們在製鞋,製罐子,制燈,制杯子,制雨傘一一所有這些物品都是編織而成的。沒有一個人單幹,因為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只有通過許多人的合作才能製成的。看著他們靈巧地聯手工作,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工作進行補充,真是一種享受。他們在工作時常常哼一種沒有歌詞的簡單的調子。 這個城市不是很大,不久巴斯蒂安便走到了城市的邊緣。他在這兒所看到的景色清楚地表明。這是一個航海城市。因為這兒有幾百艘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船隻;可是。這又是一個非同尋常的航海之城:所有的船隻都懸掛在巨大的釣桿上,一艘緊挨著一艘,輕輕地晃悠著。船下很深的地方飄動著白色霧狀的東西。此外,所有這些船隻也都是用編織物製成的,它們沒有帆,沒有桅杆,也沒有槳和舵。 巴斯蒂安伏在一根欄杆上,望著下面的霧海。要知道這個城市所建在其上的樁究竟有多高。這可以從太陽光下投在下面白霧上的樁的影子上看出。 “夜晚,”他聽見身旁有個聲音在說,“霧會升到與城市一般高,到那時,我們就能下海去航行了。白天,太陽把霧氣吸收掉了,海平面便下降。陌生人,這是你想知道的,是嗎?” 有三個男人倚在巴斯蒂安身旁的欄杆上,他們溫和友善地望著他。他與他們交談並得知這個城市名叫伊斯卡爾,或者也有人把它叫做籃城。這兒的居民叫伊斯卡爾納利,這個詞的意思是“共同的”。這三個人的職業是霧海船夫。為了不讓人認出來,巴斯蒂安不想道出他的姓名,他說,他叫“一個”。三個船員告訴他.他們每一個人根本就沒有姓名,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他們所有的人都叫“伊斯卡爾納利”,對於他們來說,這就足夠了。 正好是吃午飯的時間,他們邀請巴斯蒂安與他們一起走。巴斯蒂安接受了邀請,並表示感謝。他們在附近的一個飯店裡就餐。吃飯時巴斯蒂安了解到了所有有關這座城市及其居民的情況。 這個在他們這兒被叫做斯凱丹的霧海是由白色的霧氣所構成的一個巨大的海洋,它把幻想國隔成了兩半。至於這個斯凱丹究竟有多深以及這些無邊無際的霧狀的東西究竟是從哪兒來的,還沒有人研究過。儘管在霧的也可以呼吸,儘管也可以從霧比較淺的海岸線朝海底方向走上一段,可是,必須要用一根繩子綁住身子以便隨時可以被人拉回去。因為霧有那麼一個特點,它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使人喪失辨別方向的能力。在以往各個時期裡曾經有過許多敢於冒險的人和舉止輕率的人,他們在嘗試獨自徒步越過斯凱丹時喪失了性命。其中只有少數人得救了。能夠到達霧海彼岸的唯一的方法便是伊斯卡爾納利人所採用的方法。 伊斯卡爾這個城市裡用於造房子、製作所有用具、衣服及船隻的編織物是用一種燈芯草做成的,這種燈芯草生長在霧海之下靠近岸邊的地方--根據剛才所說的情況不難得知--必須冒著生命危險才能去割這種燈芯草。這種燈芯草特別柔韌,在-般的空氣中甚至是軟塌塌的,可是在霧中則會挺起來。它比霧更輕,會在霧中漂浮。這樣,用它造的船自然也會漂浮。伊斯卡爾納利人所穿的衣服同時也是一種救生衣,這是為了預防有人掉進霧海裡。 但是,這還不是斯卡爾納利人真正的秘密,還不能說明貫穿他們所有活動的那種奇特的聯合一致性。一如巴斯蒂安不久所觀察到的,他們並不認識“我”這個詞,不管怎麼說他們從來不用這個字,而總是說“我們”。其中的原因後來他才知道。 當他從三個霧海水手的談話中得知,他們這天夜裡就要下海時,他便問他們,是否可以僱傭他做水手。他們對他說,在斯凱丹上航行與一般的航海有很大的區別,因為誰也說不准路上要花多少時間,最後會到達什麼地方。巴斯蒂安說這對他來說正合適,於是,海員們同意讓他搭乘他們的船。 當夜幕降臨時,霧果然像預料的那樣上升了。午夜時分,霧升到得與籃城一樣高。這時候先前掛在空中的所有的船隻都在白色的霧面上漂浮。巴斯蒂安所乘的那隻船--這是一隻三十米長的平底船--被從纜繩上放了下來。夜幕中,它慢慢地漂向天邊無際的霧海。 在看到這艘船的第一眼時巴斯蒂安就問自己,這種船是用什麼動力來推動的?因為船上既沒有帆,也沒有獎或螺旋槳。他了解到,帆是派不上用處的,因為斯凱丹上總是風平浪靜的,靠槳或螺旋槳就更不能渡過霧海了。推動這種船前進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力。 在甲板的中央有一塊圓形的、凸起的地方,巴斯蒂安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它,並把它當作指揮台或與之相類似的東西;在整個航行過程中,確實至少有兩個霧海船夫站在那上面,有時候甚至站了三個、四個或更多的水手(船上總共有十四個船員--當然不包括巴斯蒂安在內)。站在那塊圓形物上的水手們互相用手搭著別人的肩膀,注視著行駛的方向,如果不仔細看的話,人們可能還會以為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只有經過仔細觀察才會發現,他們極其緩慢地、完全協調一致地像跳舞似的在擺動身子,與此同時他們還不斷重複地哼著一種簡單的音調,聽起來非常美妙,非常柔和。 起初.巴斯蒂安把這種奇特的行為視為一種特殊的禮儀或一種風俗,其中的意義他並不了解,直到旅行的第三天他才問了他三個朋友中的一個,這人正好坐在他旁邊;他對巴斯蒂安的驚訝表示奇怪,他告訴巴斯蒂安,那些人是在憑他們的想像力驅動這艘船。 剛開始時,巴斯蒂安聽不懂這一解釋,他間,他們是否在驅動什麼隱蔽的輪子。 “不是的,”那個霧海水手答道,“你想用腳走路的話,那麼也只要憑藉想像力就足夠了--還是你必須用輪子來驅動你的腿?” 驅動自己的身體和驅動一艘船之間的區別僅僅在幹,至少要使兩個伊斯卡爾納利人的想像力完全合而為一,因為只有團結一致才能產生推動力。如果他們想要航行得快一點的話,就必須好多人一起合作。在一般的情況下他們是分成三人一班工作的,其他的人休息。因為儘管這工作看起來輕鬆愉快,而實際上是非常艱難緊張的,它要求一刻不停地高度集中註意力。這是越過斯凱丹唯一的方法。 巴斯蒂安拜霧海船員為師,從他們那兒學到了聯合一致的秘密:舞蹈和無歌詞的歌。 在漫長的擺渡過程中他逐漸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當他在舞蹈時感覺到自己的想像力與其他人的融合在一起並成為一體時那種忘我、和諧的感受是非常特殊,難以形容的。他確實感受到,他已經為這個團體所接受,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與此同時,有關在他由來的,現在即將回去的那個世界裡的人們各有各的想像力。各有各的看法的記憶從他的腦子裡消失了。他唯一還能模模糊糊記得的東西是他的家和他的父母親。 然而,在他心靈深處除了不想孤獨-人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願望;在這期間,這一另外的願望正在逐漸地流露出來。 這一願望的形成,起始於他第一次發現伊斯卡爾納利不需要協調完全不同的想像力便能達到其一致性的那一天。因為他們的想像力彼此完全一致,所以他們不需要任何努力便能感受一致。相反,對於他們來說,互相之間不可能發生爭吵或不一致,因為他們中沒有人覺得自己是個體。他們並不需要通過克服矛盾來求得彼此之間的和諧。正是這種無需作出任何努力的現象逐漸地使巴斯蒂安感到不滿足。他們的溫柔使他感到乏味,他們歌中永遠同一的調子使他感到單調。他感覺到在所有這些東西中缺少了什麼,他渴望著什麼。但是他 還說不上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麼。 過了一段時間,當有一天天空中出現了一隻巨大的霧中烏鴉時。他寸明白自己所渴望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所有的伊斯卡爾納利人都很害怕,他們盡快地躲到甲板底下。可是,有一個人沒能及時躲開,那隻龐然大物大叫一聲俯衝下來,抓住那個不幸者,用嘴把他叼走了。 當危險過去之後,伊斯卡爾納利人又重新露面,用唱歌和舞蹈繼續他們的旅行,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他們的和諧沒有受到任何干擾.他們不悲傷也不抱怨,他們對剛才所發生過的事情隻字不提。 當巴斯蒂安為此而詢問一個伊斯卡爾納利人時,他說:“沒有哇,我們中間並沒有缺少什麼人,我們為什麼要抱怨呢?” 在他們那兒,個人是不算什麼的;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沒有區別,所以沒有一個人是不可替代的。 可是,巴斯蒂安想成為一個有個性的人,一個張三或李四,而不是一個與其他人一樣的人。他希望,正是因為他是他這樣的,才被人愛。而在伊斯卡爾納利這一團體中只有和諧,沒有愛。 他不再希望成為最偉大、最強壯或者是最聰明的人。所有這一切他都已經經歷過了。他渴望--不管他是好,是壞,是漂亮,是醜陋是聰明還是愚蠢一正是因為他是他這個樣子才被人愛;他渴望儘管他有種種缺點--或者說正是因為他有種種缺點--能夠被人愛。 但是.他曾經是怎樣的呢? 他已經不知道了。他在幻想國中得到了那麼多東西,以致於他因為這種種才能與力量而認不出原來的自我了。 從這時候起,他不再與霧海船員一起跳舞了。他坐在船頭上,整天整天地,有時候也整夜整夜地望著斯凱丹。 終於到達了彼岸。霧海船停泊了。巴斯蒂安向伊斯卡爾納利人表示感謝,然後上了岸。 這兒到處都是玫瑰花,到處都是開滿了各種顏色玫瑰花的樹林子。在這無邊無際的玫瑰園中有一條婉蜒的小路。 巴斯蒂安沿著這條小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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