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馬利與我

第8章 2

馬利與我 约翰·杰罗甘 11248 2018-03-22
當然,在這段禁閉期間,她忠實的同伴便是馬利了。他在詹妮床邊的地板上安營扎寨了,用一大堆類別廣泛的用以咀嚼的玩具以及生牛皮骨頭將自己重重包圍起來,等著萬一哪天詹妮改變了想法,決定從床上跳下來,加入到一場小小的一時衝動的拔河比賽之中。他夜以繼日地守候在那兒。當我下班回到家的時候,會發現安妮塔姨媽正在廚房裡煮著晚餐,而帕特里克則坐在她旁邊的有彈性的椅子上。然後,我走進臥室裡,會看到馬利站在床邊,下巴擱在床墊上,尾巴搖擺著,鼻子輕輕碰擦著詹妮的脖子,而詹妮在讀書,或者打盹兒,或者僅僅只是盯著天花板發呆,手臂懶散地垂在馬利的背上。我在日曆上劃出了每一天,以幫助她記錄下進展的軌跡,可是,這卻起到了反作用,提醒著她每一分鐘、每一天的流逝是多麼的緩慢。有些人會滿足於閒散度日,可惜詹妮卻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她生來就是勞碌命,而且,這種被強迫的賦閒無事,正在以一種察覺不到的速度慢慢將她拖垮,每一天,這種狀況都會惡化一點兒。她就像是一個被困在赤道無風帶裡的水手,用一種與日俱增的絕望等待著哪怕是一絲最微弱的風去漲滿船帆,從而讓旅程能夠繼續前行。我盡力去鼓勵她,說著諸如“一年之後,當我們回首這段痛苦難捱的日子時,我們將會釋懷一笑”之類的話。可是,這些鼓勵的話並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有些日子裡,她的眼睛會望向遠方,一片茫然。

當詹妮還有足足一個月要繼續躺在床上休養的時候,安妮塔姨媽收拾起了她的行李箱,同我們吻別了。她已經盡其所能地待得足夠長了,實際上,已經將她的拜訪期延長了好幾倍,但是她還有一個丈夫在家裡面,她半開玩笑地打趣說,如果他靠著冷凍快餐獨自生存下來了的話,他或許已經變成野生動物了。於是,我們又一次開始了獨立自主的生活。 我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讓我們這艘生活之船能夠漂浮在海面上,而不致於發生沉船慘劇。黎明時分,我便會起床,洗個澡,然後給帕特里克穿好衣服,給他餵麥片粥和胡蘿蔔糊,帶著他和馬利出門散會兒步。然後,在我需要去報社工作的那天,我會把帕特里克寄放在桑迪家裡,晚上再去接他回來。中午時間我會回到家裡,給詹妮做午飯,把郵件帶給她——那是她一天中情緒最高昂的時候,把木棍扔給馬利,然後,將因疏忽而呈現出混亂和古舊狀態的房子進行一番清理。草坪已經很久沒有修剪了,沒有洗的衣服堆積如山,後門廊上的屏風在被馬利為了追逐一隻松鼠而衝撞之後,便一直沒有得到過修理。被撕碎了的屏風就這樣在風中飄舞了好幾個星期,實際上當馬利在與臥床不起的詹妮單獨相處的漫長的幾個小時中,這扇屏風成了馬利在後院和房子之間尋找開心、自由進出的狗門了。 “我會把屏風修好的,”我向詹妮許諾說,“已經被列上日程了。”但是,我可以看出她眼裡的沮喪。她憑藉著強大的自製能力才沒有從床上一躍而起,去把她的家恢復到原來的狀態。晚上,在帕特里克睡著之後,我便會去雜貨店購物,有時候,在午夜裡,我會在走廊上散會兒步。我們依靠罐裝食品、速凍食品以及意大利面製品生活了下來。我忠心耿耿地訂閱了好幾年的刊物也突然地中斷了,原因僅僅是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看什麼雜誌了。對於此種慘淡的境況,我只能寫下這樣的一句話:“生活的重擔是可以壓倒一切的。”

然後,某一天,當我們終於盼來了詹妮懷孕三十五週的日子時,醫院的技師來到了我們的門前,然後說道:“恭喜你,女孩,你成功了!你又自由了!”她解下了醫療抽水泵,移走了導尿管,收拾起了胎兒監聽器,拿走了醫生的書面囑咐。詹妮終於重獲了自由,回到了她正常的生活方式中。沒有了束縛,沒有了藥物治療。我們甚至可以重新過性生活了。現在,胎兒完全可以存活下來了。分娩將會在適當的時候到來。 “盡情玩樂吧,”她說道,“你值得享受這個。” 詹妮將帕特里克舉過了頭頂,在後院同馬利頑皮嬉戲,瘋狂地投入到了家務活當中。那天晚上,我們出外享受了一頓印度菜以示慶祝,還在一家當地的喜劇俱樂部裡觀看了一場演出。第二天,我們三個繼續歡宴,在一家希臘餐館吃了頓午餐。可是,服務生剛把我們點的美食端上桌子,詹妮腹中的寶寶便急不可待地要出來見見這個世界了。那天晚上,她還沒來得及享受咖哩羊肉,陣痛便開始了。她原本不想讓幾次宮縮打斷她那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在商業區的這個美食之夜。但是此刻,每一次的宮縮都會讓她疼得幾乎直不起腰來。於是我們飛速趕回到了家裡,而桑迪已經在那兒隨時待命來接管帕特里克和照看馬利了。詹妮在車上等著我,當我抓著她的旅行袋回到車裡的時候,她正急促地呼吸著,忍受著越來越強烈的疼痛。等我們到達了醫院並登記了一個房間的時候,詹妮的子宮頸已經開到七公分了。不到一個小時,我便懷抱著我們的新生兒走出了產房。詹妮數了數他的手指頭和腳趾頭,不多也不少。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在警惕著什麼,他的胸部變成了玫瑰紅色。

“你做到了,”謝爾曼醫生宣布說,“孩子漂亮極了,也很健康。” 克羅?理查德?杰羅甘,五磅十三盎司,出生於1993年10月10日。我實在是太開心了,以致於我並沒有馬上聯想到有關這次懷孕的一個悲慘的反諷——我們花費了大筆錢定了一間豪華套房,結果因為產程實在是太短了,我們完全沒有好好享受這間昂貴的套房。如果分娩的速度再快一些的話,詹妮很有可能就把孩子直接生在了德士古站的停車場裡了。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攤開四肢躺在“爸爸沙發”上。 考慮到為了將這個孩子平安地帶到這個世界上我們所經歷的種種,我們覺得我們第二個兒子的降生是一個頭條新聞。可是,對於當地的媒體來說,這條新聞還不夠重大和轟動,所以不會將其刊載或播出。儘管,在我們的窗子下面,許多輛電視新聞車正聚集在停車場裡,他們的圓盤式衛星電視天線刺向天空。我可以看到手拿麥克風的記者們正站在攝影機前進行著現場報導。 “嗨,親愛的,”我說道,“帕帕奇們(無固定職業的攝影師)為你傾巢而出了。”

一位在房間裡照顧新生兒的護士說道:“你們相信嗎?唐納德?莊譜就在走廊上。” “唐納德?莊譜?”詹妮問道,“我不知道他也要生寶寶了。” 幾年前,當這位地產界大亨搬到了棕櫚海灘,在著名的糧食產業女性繼承人馬喬裡?莫里韋德?波斯特以前所居住的佔地廣闊的宅第安家的時侯,曾經引起了相當大的轟動。這塊地產名為Mar-a-Lago,意思是“從大海到湖泊”。正如這一名稱所暗示的那樣,這處地產從大西洋到近岸內航道綿延了十七畝,而且還包括一個有九個洞的高爾夫球場。從我們街道的尾端,我們的視線可以穿過碼頭,看到那座受到摩爾人風格影響的有五十八間臥室的宅第的那個比棕櫚樹還要高的尖頂。而此刻,在這家醫院裡,莊譜家與杰羅甘家成了實際意義上的鄰居了。

我打開電視機,得知唐納德的女友瑪勒?馬普斯剛剛產下了一個女兒,他們倆榮陞為驕傲的父母了。他們為女兒取名為蒂凡尼——就在詹妮產下克羅之後沒過多久她便出生了。 在電視新聞人員為了捕捉到莊譜帶著他們的新生兒離開醫院返回到住處的鏡頭而云集於此的時候,我們便從窗戶往外觀看著這熱鬧非凡的空前盛況。當瑪勒舉起她的孩子供鏡頭拍攝的時候,她端莊地微笑著;唐納德揮著手臂,眼神中充滿了驕傲。 “我感覺棒極了!”他對著攝影機說道。然後,他們便坐進由司機駕駛的豪華轎車離去了。 第二天早上,當輪到我們離開醫院回家的時候,一位在醫院當義工的和善的退休者帶領著坐在輪椅中的詹妮和嬰兒克羅穿過了大廳,出了自動門,沐浴在了陽光的照耀下。這兒沒有攝影師,沒有衛星採訪車,沒有要播出的新聞採訪的原聲摘要,沒有現場報導,只有我們一家三口和我們這位年長的義工。雖然沒有任何人對我進行訪問、向我提出問題,可是我也感到“棒極了”。唐納德?莊譜並不是唯一一個為其後代而備感驕傲的人。

當我去路邊取車的時候,義工陪著詹妮和孩子一起等待著。在把新生兒放進他的車輛座椅裡用帶子扣好之前,我將他高舉過我的頭頂,讓全世界來看一看這位初來乍到的小傢伙,就彷佛有個人正在看著他,並且說道:“克羅?杰羅甘,你和蒂凡尼?莊譜一樣獨特,請你永遠不要忘了這一點。” 這段日子本來應該是我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而且在許多方面的確是如此。我們現在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初學走路,一個嗷嗷待哺,兩個小傢伙之間僅僅相隔了十七個月。他們帶給了我們巨大的快樂。然而,在詹妮被迫臥床休養期間籠罩在她頭頂上的黑雲卻並沒有消散。最初的幾個星期,她感覺良好,愉快地應付著為了兩個完全依靠她來滿足所有需要的生命擔負起責任所帶來的各種挑戰。而在其他一些星期裡,她卻變得十分陰鬱,充滿了挫敗感,生活被籠罩在一團憂鬱的迷霧之中。我們倆都精疲力盡,最為悲慘的是,我們的睡眠被無情地剝奪了。晚上,帕特里克至少會把我們吵醒一次,而克羅則會醒來好幾次,大聲地哭喊著,不是要我們給他餵奶,就是要換尿布。我們很少會不被打擾地一口氣睡上兩個小時。有些晚上,我們就像是還魂的殭屍一樣,眼神呆滯、移動無聲,詹妮走向一個孩子,我則走向另一個。我們在午夜會起床一次,然後是凌晨兩點,接著是三點半,最後是五點。然後,太陽便將冉冉升起,新的一天的帷幕徐徐揭開了,帶來了嶄新的希望,也帶來了我們累得連骨頭都要發酸的又一天。這時候,從門廳裡會傳來帕特里克那甜美的、愉快的、完全清醒的聲音:“媽媽!爸爸!扇扇!”我們用堅強的意志力支撐著自己,我們知道,這一晚的睡眠就這樣遠去了。我開始把咖啡煮得更濃烈以便提神,然後便穿著皺巴巴的、領子上留有嬰兒嘔吐物的襯衣出現在了辦公室裡。有一天早上,在我的編輯部裡,我發覺年輕而迷人的編輯助理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我。我沖她微笑著,心裡沾沾自喜:“嗨,要知道,我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但仍然可以吸引女人們的注意。”沒想到她接著說道:“你知道你的頭髮上粘著東西嗎?”

讓睡眠被剝奪的混亂變得更加複雜化的便是我們日益悲慘的生活處境,因為我們剛剛生下的這個兒子令我們感到焦慮萬分。由於重量不足,所以克羅還不能夠斷奶,於是詹妮一心一意地想將他餵養得強壯、健康,而他看上去也抱定了同樣堅定的決心,想要挫敗詹妮的計劃。她向他敞開自己的胸懷,而他則會幫助她達成心願,飢渴萬分地吸吮起來。然後,他又會將喝下的乳汁一古腦兒地全給吐出來。於是,她不得不再一次給他餵奶;而他又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然後,再一次將自己的胃清空。噴射而出的嘔吐物以每小時一次的高頻率出現在了我們的生活中。一次又一次重複著這一程序,而每來一次,詹妮就會變得更加抓狂。醫生們將這一情況診斷為回流,並且建議我們去向專家諮詢。專家給我們的小男嬰注射了鎮靜劑,然後將一個觀測儀器從他的喉嚨裡探了進去,迂迴地進入到了他的身體內部,進行著詳細的觀察。克羅最後終於不再出現回流的症狀了,體重也迅速地增加了。可是,整整四個多月以來,我們都為他焦慮萬分,身心俱疲。當詹妮幾乎得一刻不停地給他餵奶的時候,當他將她的乳汁又全部投回給了她而她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這一切的時候,擔憂、壓力以及受挫便將她重重包圍了起來,再加上嚴重缺乏睡眠,更是加劇了她的煩惱,也讓她變得十分易怒。 “我感到自己太無能了,”她會說,“媽媽們應該能夠滿足她們的孩子們所需要的一切。”我可以看出她的情緒的導火索越來越短了,即使是最小的“罪行”——食櫥的門沒有關上,桌上留下了沒有被清除乾淨的麵包屑——都會讓她的怒火一觸即發。

好消息是,詹妮從來沒有一次放下過她對兩個孩子的擔憂。事實上,她以近乎急迫的關心和耐心養育著他們倆。她將自己的每一寸身心都無私地奉獻給了他們。壞消息則是,她將自己的瘋狂和憤怒直接撒在了我甚至更多的是撒在馬利的身上。她對他失去了全部的耐心。他處在了她的火力瞄準器的十字準線之中,怎麼做都不對。他的每一個罪行——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更多的罪行——都會讓詹妮那扣在扳機上的手往前推近一點兒。很顯然,馬利會把自己那滑稽古怪的姿態、各種罪行以及無窮的熱情持續到底。我買回了一束灌木,把它栽種在了花園裡,作為對克羅出生的慶祝;馬利卻在當天就將它連根拔起,並且放進嘴里大嚼特嚼起來。我為了替換被撕碎的門廊屏風而四處奔走,而對這扇由他自製而成的狗門十分習慣的馬利,則迅速地再一次沖向了屏風,穿門而去。為了逃脫懲罰,他在外躲避了一天,當他最後回到家裡來的時候,他的牙齒裡面銜著一條女人的褲子。我不想知道他究竟又乾了些什麼。

儘管詹妮更加頻繁地餵馬利吃鎮靜藥物——她這樣做更多的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他,可是馬利的雷暴恐怖症以及隨後出現的非理性行為卻一天比一天更加嚴重了。到現在,一場輕柔的陣雨也會讓他陷入到驚恐之中。如果當時我們在家的話,他會撲到我們的身上,而他所分泌出的過量的唾液則會浸透我們的衣服。如果當時我們不在家的話,他便會以同樣乖戾的方式——在門上、石灰牆上或者油地氈上猛抓一番,想鑿出洞來尋求逃生之路。我修理的次數越多,他毀壞的頻率越高。我都快無法跟上他的腳步了。我本應該狂怒不已的,可是,詹妮對我和馬利兩個都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所以,我非但沒有對馬利發火,反而處處為他掩飾。如果我發現了一隻被咬壞的鞋子、書本或者枕頭,我會在詹妮發現之前隱藏好罪證。當馬利在我們那小小的家中橫衝直撞、動輒闖禍的時候,我便會緊隨其後——擺正地毯,扶好咖啡桌,擦乾他濺到牆壁上的唾沫。在詹妮發現之前,我會沖向吸塵器,清理好馬利又一次鑿門之後在車庫地上留下的木頭屑。我熬夜到很晚,只為進行修復東西以及在地上撒上沙子,以便到了早上詹妮醒來的時候,馬利最近製造的這起損害能夠被遮掩過去。 “看在上帝的份上,馬利,難道你求死心切嗎?”一天晚上,當我跪在地上,修復著最近的一次損壞,而馬利則站在我的身旁,搖晃著尾巴,舔著我的耳朵的時候,我對他說道,“你必須停止再製造禍端了。”

這一天晚上,我走進了詹妮的怒火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環境之中。我打開前門,發現詹妮正用拳頭打著馬利。她失控地嚎啕大哭著,瘋狂地打著他,看上去她更像是在重擊一面鼓而不是在猛打一隻狗,她的拳頭雨點般地斜落在了他的背上、肩膀上以及頸子上。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沖他尖叫著,“為什麼你要把所有的東西都破壞掉?”在那一刻,我才發現了他犯下的罪行——沙發墊子被鑿開了,墊子外面的織物被撕成了碎片,裡面的填塞物被拖了出來。馬利頭朝下地站在那兒,四肢向外張開成八字形,傾斜著身體,彷彿是在抵禦一場颶風。他並沒有試圖逃脫或躲避那落在身上的拳頭;他只是站在那兒承受著每一個拳頭,沒有一聲嗚咽或抱怨。 “嗨!嗨!嗨!”我大聲叫道,抓住了她的手腕,“好了。別打了。別打了!”她抽泣著,氣喘吁籲。 “別打了。”我重複道。 我走到了她和馬利之間,與她臉對著臉。這就彷佛是與一個陌生人互相對望著。我並沒有察覺出她眼裡的神情。 “帶他離開這兒,”她說道,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帶有一絲無聲的刺痛感,“帶他離開這兒,現在。” “Ok,我把他帶出去,”我說道,“但是你得平靜下來。” “帶他離開這兒,不要讓他待在這裡。”她聲音裡的平靜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打開了前門,馬利跳到了外面。當我返回屋子裡去拿忘在桌上的拴狗頸的皮帶時,詹妮說道:“我的意思是,我想讓他消失。我想讓他永遠離開這兒。” “好了,”我說道,“你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就是這個意思,”她說道,“我對那隻狗已經受夠了。你必須為他找一個新家,或者由我來辦這件事情。” 她不可能真的想把馬利送走的。她愛這隻狗。儘管馬利的缺點一項一項列舉出來的話,可以開出一張長長的細目清單,但是她仍然喜愛他。她只是現在很難過罷了;她只是壓力太大以致於近乎崩潰罷了。她會重新考慮自己剛才因一時衝動而做出的決定的。我認為,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之下,最好的做法便是給她時間讓她冷靜冷靜。我沒有說什麼,走出了房門。在前院裡,馬利四處跑跳著,向空中躍起,試圖要咬斷握在我手中的皮帶。他又回到了以往快活的常態,顯然沒有因為被拳頭連續猛揍而情緒低沉。我知道詹妮並沒有傷害到他。老實說,當我同他玩得比較野的時候,我習慣性地對他展開的猛擊可要比詹妮的拳頭厲害得多了,而且他喜歡這種野蠻的玩法,總是跳回來希望展開更多的較量。作為其血統的一種純正標誌,他對疼痛是具有免疫力的,彷彿是一台永遠不會停止的充滿了精神和體力的機器。有一次,當我在車道上洗車的時候,他將腦袋塞進了塗有肥皂的水桶中,然後他頭上牢牢地扣著水桶,瞎子一般地飛跑過了草坪,直到撞上了一面混凝土的牆壁,他才停了下來。這似乎並不會使他感到狼狽。可是,用一隻充滿憤怒的手掌在他的臀部上輕輕地拍一下,或者甚至只是用一種嚴厲的聲音對他說話,他的行為都會表明他受到了深深的傷害。對於像他那樣一個愚笨的傢伙來說,馬利身上的這種敏感個性似乎有點不可思議。詹妮在身體上沒有對他造成傷害,可是她卻壓迫了他的情緒,至少在此刻是如此。對於他來說,詹妮便是一切,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兩個最要好的伙伴中的一個。她是他的女主人,而他則是她的忠實的同伴。如果她認為給他一頓猛揍是適當的,那麼他便會認為照單全收、默默承受這頓猛揍是應該的。從狗的其他方面來說,馬利的表現的確差強人意,但是,他的忠誠卻是無可置疑的。現在,我的工作便是去修復損害,讓事情重新變好。 在街上,我抓緊拴狗頸的皮帶,然後命令道:“坐下!”於是馬利坐了下來。我將貼頸鍊子高高套在了他的喉嚨處,為我們的散步做著準備。在我邁開腳步之前,我將手放在了他的頭上,按摩著他的脖子。他把鼻子伸向空中,抬頭看著我,他的舌頭長長地吊在了脖子處。看起來,與詹妮之間所發生的那場事件已經被他忘在了腦後;現在,我希望詹妮也能把這件事情拋到腦後。 “我該拿你怎麼辦呢,你這隻大笨狗?”我向他問道。他直直地跳躍起來,彷彿腳底裝配有彈簧,然後將舌頭貼在了我的嘴唇上。 那天晚上,馬利和我走了好幾里路,當我最後打開前門的時侯,他已經精疲力盡了,準備在某個角落安靜地躺下來。詹妮一邊給帕特里克餵著一瓶嬰兒食品,一邊搖晃著躺在她的膝蓋上的克羅。她很平靜,似乎回到了以往的常態。我解開了馬利脖子上的皮帶,他便在自己的水碗裡暢飲起來,精力充沛地輕舔著水,在水碗的邊緣濺起了陣陣浪潮。我用毛巾擦乾了地板,朝著詹妮的方向偷偷地瞟了一眼:她看上去泰然自若。或許可怕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或許她已經重新考慮了自己衝動之下所做的決定。或許她為自己情緒的火山爆發感到了羞怯,並且正在尋找著道歉的字眼。當我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馬利緊貼在我的腳跟後面,她沒有看著我,用一種平靜的、從容的聲音說道:“我是絕對認真的。我希望他離開這兒。” 接下來的幾天裡,她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句最後通牒,以致於我終於認識到這並非只是一句空頭威脅。雖然她並沒有大發雷霆,但是並不代表這一問題就此遠離了。我為此焦慮萬分。這聽起來非常令人同情,馬利已經成為了我的雄性的靈魂上的伙伴,我的親密的同伴,我的朋友。他的確訓練不足、沒有修養、執拗頑抗、不服從規範,從政治術語來說,他有著我一直渴望擁有的自由精神——如果我足夠勇敢的話。在他那桀驁不馴的生機中,我彷佛也獲得了同樣的快感。無論生活變得多麼複雜,他都能提醒著我那種簡單的快樂;無論我的身上肩負著多少的責任,他都能讓我記得:有時候,為了固執的不服從而付出高昂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在一個充滿了呼來喝去的世界裡,他是他自己的主人。一想到要放棄他,我的靈魂便會枯萎凋謝。可是,現在我有兩個孩子要去擔憂,還有一個我和我的孩子們都需要的妻子。我們的家庭是由最纖細的線維繫在一起的。如果失去馬利會導致我們這個家庭徹底垮台或者穩定的話,這一巨大區別怎能讓我不尊重詹妮的願望呢? 我開始伸出了“觸鬚”,小心謹慎地詢問著朋友和同事們,問他們是否有興趣接收一隻兩歲大的惹人喜愛的、活潑有趣的拉布拉多獵犬。從他們那兒我得知,有一個鄰居十分喜歡狗,而且對於犬科類動物來者不拒。可是,連他也對我說了聲“No”。真是太不幸了,馬利的聲名狼藉令他也望而生畏了。 每一天早上,我都會打開報紙瀏覽分類廣告欄,彷彿我能夠在那兒發現某個奇蹟廣告一般:“尋找狂野難馴的、精力充沛的、無法掌控的,並具有多重恐怖症的拉布拉多獵犬。另外加上具有破壞性的才能。願意支付高額購買。”我當然沒能夠看到這類廣告,恰恰相反,我發現的是,基於各種原因的有關轉讓年輕成年狗的交易十分繁榮。這些年輕的成年狗,有許多是僅僅幾個月前他們的主人花費了好幾百美元才購買來的純種狗,可是現在他們卻被低價轉讓甚至是免費轉讓。而在這些將要被主人拋棄的狗當中,雄性拉布拉多犬佔了一個令人吃驚的龐大數目。 幾乎在每一天裡,這些廣告都會讓我立刻感到心碎,但也能讓我立刻覺得歡快。從對我有利的情況來說,我可以識別出對於這些狗重新回到交易市場的真實原因進行掩蓋的意圖。這些廣告中充滿了歡快的委婉的說法,而這種行為模式我實在是太了解了。 “活潑的……喜愛人類……需要大的院子……需要玩耍的空間……精力充沛……英勇的……強有力的……的種類。”這些修飾語加起來只是表達了同一個意思:這是一隻其人無法控制的狗,一隻已經成為了主人的負擔的狗,一隻它的主人已經打算放棄了的狗。 一方面我心知肚明地笑了起來;因為這些廣告中的詭計十分滑稽可笑。當我讀到“極端的忠誠”時,我知道賣主的真正意思是“他會咬人”,“永遠的同伴”的意思是“具有單獨相處的焦慮症”,而“優秀的看門狗”可以被解釋為“不斷的吠叫”,當我看到“價格最優”時,我便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意味著那位絕望的主人實際上是在問:“我到底要倒貼給你多少錢你才肯把這傢伙從我手上帶走?”而另一方面,我則因為悲傷而疼痛著。我並不是一個輕易便會放棄的人;我相信詹妮也不是一個會輕言放棄的人。我們都不是那類把我們的麻煩放在分類廣告裡去典當的人。不可否認,馬利是狗當中的少數種類,是一隻會讓其主人備感棘手的狗。他同我和詹妮成長時期所養的莊嚴尊貴的狗幾乎沒有任何的相似之處。他有一大串的壞習慣和舉動。他所犯下的罪行多到罄竹難書。他同兩年前我們帶回家來的那隻痙攣的小狗也大不一樣。在他自己那有缺陷的方式中,他自得其樂著。作為他的主人,我們的一部分歷程,便是將他塑造成我們需要的樣子,但是,我們的另一部分歷程則是去接受他原來的樣子。不是簡單地去接受他,而是去讚美他以及他那顆不屈服的犬科動物的靈魂。我們帶進家中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呼吸的生命,而不是一個擱在角落的流行配件。不論好壞,他都是我們的狗。他是我們家庭中的一部分,儘管他有無數的缺點,畢竟它給予我們的快樂和愛,要比這些缺點多出一百倍。而他盡其所能提供給我們的熱愛和忘我精神,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是無價的。 放棄他,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正如我繼續假裝熱情地為給馬利找到一個新家而四處打聽著的時候,我也開始真正熱情地與他合作起來。我自己的秘密任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是恢復這隻狗的名譽,並且向詹妮證明他是值得的。我詛咒著自己被打斷的睡眠,開始在黎明時分起床,把帕特里克放進輕便嬰兒車裡,用帶子扣好,然後帶著馬利朝著碼頭走去。坐下。待著別動。趴下。跟上。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進行著練習。我的任務中有一種孤注一擲、拼死一搏的氣息,而馬利似乎覺察出了這一點。現在,遊戲已經不一樣了;這一次是真的了。為了防止他未能完全領會,我會不止一次地向他清楚說明,而不帶任何裝腔作勢的字眼:“我們不是在這兒鬼混,馬利。這次是認真的。讓我們開始吧。”我會再一次進行有關命令的訓練,而我的助手帕特里克則在一旁拍著手,並對他那位大個的、渾身黃毛的朋友喊叫道:“棍棍!喔!” 當我再次為馬利登記了服從學校的時侯,他已經不再是第一次與我一同出現的那隻青少年犯罪狗了。儘管他仍然像一頭野豬一般狂野,但是這一次他知道,我是發號施令的人,而他則是部下。這一次,不再沖向其他狗的猛撲動作了(或者至少猛撲的次數減少了),不再有穿過停機坪時主人與他的狗之間一前一後的拉扯了,不再有對陌生人胯部的衝撞了。經過了為期八週的學習,我終於借助緊拉拴狗頸的皮帶,讓馬利通過了命令訓練,而且他很開心地去配合,甚至是狂喜不已。在我們最後一次集會上,訓練者——一位同杜米納瑞克斯小姐恰恰相反的不太嚴格的女士——召喚我們向前。 “好吧,”她說道,“向我們展示一下你們的訓練成果。” 我命令馬利坐下,他便蹲坐了下來。我抬起了高高繞在他喉嚨處的貼頸鍊子,乾淨利落地拉了一下拴狗頸的皮帶,命令他跟上。我們一路小跑地穿過了停車場,然後又折返回來,馬利緊跟在我的身旁,他的肩膀輕觸著我的小腿,就像是書中所教授的標準姿勢那樣。我再次命令他坐下來,然後我徑直站到了他的面前,用手指指著他的額頭。 “坐下。”我平靜地說道,而另一隻手則放下了他的皮帶。我向後走了幾步。他那雙大大的褐色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我,等待著我發出任何將他從坐著的姿勢解放出來的細微的信號,但是他仍然保持著蹲坐的姿勢。我圍著他轉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圈。他因興奮而顫抖著,並且努力旋轉著他的腦袋,以便讓自己的視線能夠繼續緊隨我的身影,可是他並沒有挪動身體半步。當我又轉回到他的面前時,為了尋求樂子,我打了個響指,他立即站直了身體,一副隨時待命的姿態。那位女老師爆發出了一陣大笑。我轉過身,背對著他,然後走了三十步遠。我可以感覺到他那灼熱的目光正聚焦在我的背上,但是他仍然堅如磐石地待在原地。等到我轉過身來面朝著他的時候,他正猛烈地顫抖著。看來,火山隨時都有可能爆發了。然後,我將腳邁開了一大步,站成了一個拳擊手的姿勢,因為我能夠料到即將來臨的一幕,然後說道“馬利……”,我讓他的名字在空中延宕了好幾秒鐘,“……過來!”他像一根離弦的箭朝我射了過來,而我已經為這一沖撞做好了準備。就在他撞在我身上的前一秒鐘,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熟練而靈巧地橫跨一步躲閃開來,姿勢極具一個鬥牛士的優雅,而他則從我的身邊“發射”了過去,然後他又轉了回來,用他的鼻子從後面刺戳著我的屁股。 “好孩子,馬利,”我熱情地說道,蹲了下來,“很好,很好,好孩子!你是一個好孩子!”他圍著我跳起舞來,就好像我們剛剛一起征服了珠穆朗瑪峰一樣。 那天晚上的最後,老師把我們叫出了隊列,然後將我們的結業證書交到了我的手上。馬利已經通過了基本的服從訓練,並且排在班級的第七名。但如果那是一個只有八隻狗的班級,而且那隻位居第八名的狗還是一隻患有精神錯亂的美洲叭喇狗的話,那麼馬利的成績還值得我大張旗鼓地炫耀一番嗎?儘管上述的情況確實屬實,但是,馬利,我的這只無藥可救的、無法訓練的、缺乏教養的狗,終於通過了服從訓練。我實在是太自豪了,以致於我差一點要激動得熱淚盈眶了。事實上,要不是因為我過於沉溺在這種自豪與喜悅之中,我原本是可以阻止馬利跳起來迅速地吃掉了他的那張結業證書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興奮得扯著嗓子唱道:“我們是同伴。”馬利感覺到了我的快樂和驕傲,於是把他的舌頭貼在了我的耳朵上。不過這一次,我並不介意。 我和馬利之間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完成。我需要去掉他所有糟糕的習慣中最為惡劣的一個——跳到人們的身上。不論對方是一位朋友還是一個陌生人,是一個孩子還是一個成年人,是一個濕溫刻度計還是一台不間斷電源的驅動器,對他來說都沒有關係,他照跳不誤。馬利用同樣的方式來迎接他們——全速朝他們衝過去,滑過地板,跳躍起來,然後當他用舌頭猛舔他們的臉的時候,他會將兩隻前爪搭在對方的胸脯上或肩膀上。當他還是一個讓人想擁抱的小狗時,他的這種行為還比較可愛,可如今,他的這種歡迎儀式已經變得令人討厭了,對於某些他的這種未經請求的“邀請函”的收件人來說,他簡直就是一個恐怖分子。他曾經撞倒過小孩子,驚嚇過客人,弄髒過我們朋友的襯衫和上衣,而且幾乎把我那位脆弱的母親嚇病過。沒有一個人會欣賞他的這種行為。我曾經無數次嘗試著運用標準的訓練狗的技巧試圖戒除掉他的這種跳躍習慣,卻無一成功。後來,一位我十分尊敬的經驗豐富的狗主人告訴我說:“你想要讓他戒除掉那個習慣,那麼下一次他朝你身上跳去的時候,你就用膝蓋迅速撞擊一下他的胸部。” “我不想傷害到他。”我說道。 “你不會傷害到他的。用你的膝蓋刺戳幾下,我向你保證他就不會再跳到人身上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