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馬利與我

第7章 第四部分-1

馬利與我 约翰·杰罗甘 11772 2018-03-22
隨著第二個孩子在詹妮的體內孕育生長著,她那古怪的、深更半夜裡想吃東西的狀況又回來了。有一天夜裡,她所渴望的食物先是根汁汽水(從某些植物的根部和草本植物中提取汁或精製成充二氧化碳氣體的軟飲料),接著又是葡萄柚。 “我們有士力架巧克力條嗎?”午夜之前她又問了一遍。看樣子我又得第三次跑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裡去了。我衝馬利吹了聲口哨,將他套上皮帶,然後便向街道的拐角進發了。在停車場裡,我們見到了一位梳著金發、擦著淡紫色口紅、穿著我所見過的最高的高跟鞋的年輕女人。 “哦,他可真是太可愛了!”她過於熱情地讚美道,“嗨,小狗,你叫什麼名字啊,漂亮的傢伙?”馬利當然會無比開心地想與這位美人建立起友誼關係,而我則緊緊地把他拉到我的身邊,這樣他才不會把口水淌到她那紫色的超短裙以及白色的高跟鞋上。 “你是不是想親我呀,小狗狗?”她說道,然後用她的嘴唇發出了“嘣嘣”的接吻聲。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我對於這樣一位迷人的女士在這樣一個時間裡獨自一人出現在美國南部高速公路旁的停車場裡感到頗為吃驚。她似乎並沒有開車。她也並不像是要進商店或是剛從商店裡面出來。她就站在那兒,彷彿一位停車場大使,當陌生者和他們的狗到來的時候便愉快地對他們表示歡迎。為什麼她會表現得這麼友好呢?美麗的女人從來都不會態度友好的,至少不會對半夜時分停車場裡的陌生男人友好。一輛車停了下來,一位老人搖下了他的車窗。 “你是希瑟嗎?”他問道。她對我展現了一個充滿困惑的笑容。 “我必須要走了,”她說道,跳進了車裡,“再見,小狗。” “不要陷入愛河之中了,馬利,”當他們駛遠之後,我對馬利說道,“你可負擔不起她的開銷。”

一個星期之後,在一個星期天早上的十點鐘,我與馬利步行到同一個商店裡去為詹妮買吃的,這一次,我們又遇到了兩個年輕的女人,她們只有十幾歲大,看上去兩個人都有些緊張。與我們一周前所遇到的第一個女人不同,她們的外表並不太具有吸引力,似乎也沒有努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哈羅德?”她們中的一個向我問道。 “不是。”我回答說,可是此時我心中的想法的卻是:“你們真的認為某個男人會為了不知姓名的性行為而露面並且還帶著他的拉布拉多獵犬一起來嗎?”這兩個女孩子是不是認為我是個異常古怪的人?當我從商店前面的盒子裡拿出一張報紙的時候,一輛車開來了——哈羅德,我猜想——於是那兩個女孩子便上了那輛車駛走了。 我並不是唯一一個親眼目睹了美國南部高速公路周圍日益猖獗的賣淫交易的人。我的姐姐有一次來我家裡作客,儘管她打扮得像一位保守的修女,可是當她中午出外散步的時候,卻兩次被開著一輛車四處轉悠、自稱為約翰的傢伙提出了私下的性交易的邀請。另一位來我們家的客人也稱當他駕車駛過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將自己的胸部暴露給他看,倒不是他有這方面的想法。

市長對於居民們的抱怨作出了回應,他許諾說要公開拘捕拉客者,而警察們也開始精心設置一些圈套,在街角安置秘密的女警官,等待著那些自稱為客人的人們上鉤。作為“誘餌”的警察是我所見過的最缺乏吸引力的妓女了——想想J?埃德加?胡佛在一輛拖車裡——但是這並沒有能夠阻止那些男人們去尋求性服務。就在我們房子前面的街道上,有一個女人主動亮出了自己的胸部——和一個電視新聞工作組在一起。 如果這僅僅只是妓女和她們的客人之間的事情的話,那麼我們還可以擁有自己單獨的寧靜,可是犯罪行為並不止於這些。我們這一地區似乎每一天都處在不安全之中。有一次我們沿著碼頭散步的時候,詹妮因懷孕所帶來的噁心而感到身體虛弱,於是她決定一個人先回家去,而我則帶著帕特里克和馬利繼續散步。當她沿著一條邊道走著的時候,聽見身後有一輛車正緩緩地跟隨著自己。她的第一個想法是,一定是某個鄰居準備停下車來跟自己打聲招呼,或者是某個需要問路的司機。當她轉過身來朝車裡看去的時候,只見司機正一絲不掛地坐在那兒手淫。當他得到了預期中的回應——詹妮驚恐的大叫之後,他便飛快地駕駛著車子朝著街道相反的方向逃去了,以便隱藏好他的車牌照。

當帕特里克將近一歲大的時候,謀殺再一次來到了我們的街區。與以前遇害的內德密爾夫人一樣,這一次的受害者也是一位獨居的年長的婦人。當你從美國南部高速公路轉到邱吉爾路時,所經過的第一棟房子便是她的住宅,就在通宵經營的露天自助洗衣店後面。我只是在從她的房子前經過的時候同她有過揮手之緣。與內德密爾夫人謀殺案所不同的是,這一次的罪行並不是內賊做案,要不然我們還有進行自我防備的可能。受害者是隨意被選中的,而襲擊者是一位在周六下午趁她在院子裡面曬衣服的時侯偷偷溜進她房子裡的陌生人。當她回到房子裡的時候,他用電話器軟線將她捆綁了起來,並且當他在房子里四處搜索劫掠錢財的時侯,將她壓在了床墊下面。當竊賊帶著他搶劫到的財物逃之夭夭之後,我的這位虛弱的鄰居因床墊的重壓而窒息了。警察很快逮捕了一個曾經被看到在投幣洗衣店附近逗留的流浪者;當他們搜空他的口袋時,卻發現他的全部捕獲物只有十六美元以及一些零錢。而一位婦人卻為了這區區的十六美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我們周圍發生的這起罪案,讓我們對家中有馬利的存在而感到十分慶幸。所以,如果他是一位被公開承認的和平主義者,其最具侵略性的攻擊策略便是淌口水的攻勢的話,那麼我們還會有安全感可言嗎?如果他對於任何陌生者的到來所做出的立即反應,便是搶奪一個網球從而希望某個新來的人能夠同他一起玩耍,那麼誰還會在意他呢?入侵者們不需要知道這一點。當有陌生人來到我們門前時,我們不會再在應門之前將馬利鎖住了。我們不再忙著讓他們相信馬利是沒有危害性的了。相反,現在我們會散佈一些含糊不明的惡兆警告,比如“最近他的行為變得越來越難以預料了”,以及“我不知道這扇屏風還能經受得住他多少次猛衝”。 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孩子,而另外一個孩子也要到來了。我們對於個人的安全問題不會再過於樂觀和毫無憂慮了。詹妮和我經常會推測,如果有人試圖傷害孩子或我們的話,馬利會如何反應呢?我傾向於認為,他只會是有些狂暴、狂吠以及氣喘。而詹妮對馬利抱有更大的信心。她相信,他對我們的特別忠誠,尤其是對他那位新的奶粉供給者——帕特里克的赤膽忠心,一定會在一場危機的千鈞一發之際轉變為一種從他的身體深處萌發出來的兇猛的原始的保護力量。 “不可能,”我說道,“他只會將他的鼻子撞進這個壞傢伙的胯部,僅此而已。”我們同意,無論是哪種方式,他都會將對方嚇得屁滾尿流的。這對我們來說實在是非常有利。他的存在與否讓我們對我們家的感覺存在著易受攻擊或者安全無憂的區別。在我們繼續就他作為一名保護者的效能進行爭論的時侯,我們在床上輕易地就睡著了,因為知道他就在我們的身旁。然後,在一天夜裡,他一次性地並且永遠地平息了我和詹妮之間的這場爭議。

那是十月份,天氣還沒有轉冷。夜裡很悶熱,我們開著空調,窗戶緊閉著。看完了十一點的新聞之後,我把馬利放出門去外面小便,檢查了一下嬰兒床裡的帕特里克,關上燈,然後爬上了床,躺在了已經睡著了的詹妮身邊。馬利,如同他經常做的那樣,倒在了我身旁的地板上,發出了一聲有些誇張的嘆息。我漸入夢境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尖利的刺耳的嗓音。我立即驚醒過來,馬利也是。他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站在床旁邊,耳朵聳立著。那聲音又來了,從封閉的窗戶穿透進來,分貝蓋過了空調的嗡嗡聲。一聲尖叫。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音很大,絕對沒錯。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是十幾歲的年輕人在大街上扮小丑胡鬧,這是常有的情形。可是,剛剛聽到的聲音並不是一種快樂的、會把我逗笑的尖叫聲。這聲音裡充滿絕望,真正的恐懼。於是我漸漸明白有人正陷入到可怕的麻煩之中。

“快來,男孩!”我低聲說道,滑下了床。 “別出去!”黑暗中,我的身旁傳來了詹妮的聲音。我沒有意識到她已經醒來了而且聽到了尖叫聲。 “打電話叫警察,”我告訴她說,“我會小心的。” 我抓著馬利的貼頸鐵鍊將他帶出了門,來到了前門廊上,因為走得匆忙,我身上只穿了一條男式平腿短褲。正在這時,我瞥見街上有一個人影正朝著碼頭方向飛快地跑去。從相反的方向再一次傳來了尖叫聲。在室外,由於沒有了牆壁和玻璃的阻隔,這個女人的聲音劃破了夜晚的寧靜,充斥整個空氣之中,讓人毛骨悚然,這種聲音我只在恐怖片裡面才聽到過。其他房子的門廊上的燈也亮了起來。兩個合租我對面街上的房子的年輕人也衝了出來,身上只穿了毛邊短褲,他們朝著尖叫聲傳來的方向跑了過去。我看到他們跑上了一個距離幾棟房子不太遠的草坪上,幾秒鐘之後,他們又朝著我的方向飛奔回來。

“快去救那個女孩,”他們中的一個叫喊道,“她被刺傷了。” “我們要去追那個傢伙,”另一個大叫著說道,然後他們便赤著腳在街上朝那個身影逃走的方向飛奔而去了。我的鄰居巴里是一位勇敢的單身女性,她剛剛買了內德密爾夫人房子隔壁的一處平房住了進去,此時她跳進了自己的汽車裡,加入到了追逐兇手的隊伍之中。 我放開了馬利的項圈,朝著尖叫聲跑了過去。跑過了三棟房子之後,我發現我十七歲大的鄰居正獨自站在車道上,俯著身子,猛烈地喘著氣,大聲地抽泣著。她緊緊捂著自己的肋骨,我可以看到鮮血正從她的手指頭間滲了出來,染紅了她的襯衣。她是一個瘦弱的、漂亮的女孩,金黃色的長發垂在她的肩頭。她與離異的母親住在一起,她的母親是一位十分和善的女人,在一家醫院裡做夜班護士。我與她的母親曾經聊過幾次天,可是我同她的女兒只是揮過手打過招呼而已。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說過不許叫,否則他就會刺傷我的,”她說道,不停地抽泣著,呼吸十分急促,“但是我還是叫了。我叫了,所以他就用刀刺了我。”她似乎以為我不相信她的話,於是將襯衣掀起,讓我看那刺破了她的胸腔、已經泛起了褶皺的傷口。 “我正坐在我的車裡聽著收音機。他不知從哪兒就冒了出來。”我將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試圖讓她平靜下來,結果她膝蓋一彎,倒在了我的懷裡,她的雙腿像小山羊一般在她身下折疊了起來。我將她攙扶到人行道上,然後坐了下來,緊緊地環抱著她。現在,她的話變得柔和、平靜了許多,她努力地睜著雙眼。 “他告訴我說不許叫,”她繼續說道,“他用手摀住我的嘴巴,告訴我不許叫。” “你做得對,”我安慰她說,“你的叫喊把他給嚇跑了。”

在我看來,她似乎快要休克了,而我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快來吧,救護車。你在哪裡呢?”我只會用一種方式來安慰她,那便是安慰我自己的小寶寶的方式——撫摸著她的頭髮,用我的手掌輕拍著她的臉頰,替她擦乾臉上的淚水。當她變得越來越虛弱的時候,我不停地告訴她說一定要堅持住,救援人員就快來了。 “你一定會沒事的。”我說道,可是我自己對此都並不十分地確定。她的皮膚呈現出了灰白色。我們就這樣孤零零地坐在人行道上,似乎度過了好幾個小時,可是實際上,根據警察後來的報告顯示說,只過了短短的三分鐘而已。我想起了馬利,於是趕緊抬起頭來四處張望,發現他就站在距離我們十步遠的地方,以一種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果斷的、蹲伏的姿勢面朝著大街。這是一種鬥士的姿勢。他頸部的肌肉凸了出來,下顎繃得緊緊的,肩胛之間的毛髮都豎了起來。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大街,保持著一種隨時都會猛撲向前的姿勢。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詹妮是對的。如果身上攜有武器的攻擊者返回來的話,那麼他就必須先過我這只威猛的狗這一關。在那一刻我知道——毫無疑問、絕對地知道——在歹徒襲擊我們之前,馬利便會奮力地跟他展開搏殺,直到將對方置於死地為止。總之,當我支撐著這位年輕女孩子的時候,我內心的情感波濤正劇烈地翻湧著,同時,我也很擔心這個女孩會不會就在我的懷中死去了。看著馬利如此認真地保護著我們,看著他如此威嚴的神態和姿勢,我激動得熱淚盈眶。人類最好的朋友是誰?還用說,絕對是馬利了。 “我會保護你的,”我告訴女孩說。可是,我想說的是,我本應該說的是——“我們”會保護你的——馬利和我。 “警察就快來了,”我說道,“請你務必堅持一會兒,就一會兒。” 在她閉上雙眼之前,她低聲地說道:“我的名字叫利薩。” “我叫約翰。”我說道。這似乎有點兒可笑,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相互介紹,彷彿我們是在一次鄰里間的聚餐上。我差一點就因這種荒謬而笑出聲來。但是我並沒有真的笑起來,而是捋了捋她耳朵後面的頭髮,然後說道:“你現在已經安全了,利薩。” 猶如一位從天而降的天使長,一位警官衝到了人行道上。我對馬利低聲囑咐道:“一切都ok了,男孩。她已經沒事了。”似乎我這一句低語打破了某種入定狀態,我那位愚笨的、和善的伙伴又回來了,他轉著圈小跑著,喘著氣,努力地嗅著我們。原有的心智魂魄又返回到了他的軀體之中。接著,更多的警官湧到了我們身邊。不久,一個救護隊也帶著一個擔架和許多消毒紗布趕到了。我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情況告訴給了警察,然後走回家,而馬利則在我前面大步慢跑著。 詹妮在門口迎接我們,然後,我們倆一起站在窗前,觀看著在我們的街道上上演的這一幕驚悚劇。我們的街區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出偵破電視劇裡的佈景。紅色的閃光燈在窗戶上閃現著。一架警方直升機在我們頭頂上盤旋著,將聚光燈打在院子里和小徑上。警察設置了路障,在街區展開了搜索。可是他們的努力只是一場徒勞,既沒有逮捕到一個嫌疑犯,也沒有探查到任何作案動機。我那三位追逐犯罪分子的鄰居們後來告訴我說,他們甚至都沒有瞥見到那個傢伙究竟長什麼模樣。最後,詹妮和我回到了床上,但是我們無法入睡,睜著眼睛在床上躺了許久。 “你應該為馬利感到驕傲,”我告訴她說,“這真是太奇怪了。不知為什麼,他能夠知道狀況的嚴重性。他就是知道。他感受到了危險,他似乎變成了一隻完全不同的狗。” “我告訴過你,”她說道。的確如此。 當直升機在我們上空發出沉悶的巨大的聲響時,詹妮把身體滾到了床上她的那一邊,在睡著之前,她說道:“只是這一街區又一個無聊的、乏味的夜晚。”我伸出手來在黑暗中摸索著正躺在我身邊的馬利。 “你今晚做得很好,大傢伙,”我低聲說道,搔著他的耳朵,“獎勵你一大袋狗食。”我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漸漸進入了夢鄉。 南佛羅里達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在自個家門前的車裡面被刺傷這一罪行的麻木,可以從第二天早上報紙對該案進行了僅僅六句話的簡短報導窺見一斑。 《太陽守衛報》對該案的報導僅僅出現在了3B版面的簡短欄目上,標題為《男人襲擊女孩》。 報導中並沒有提及我或者馬利或者那兩個住在對面街上赤裸著半身去追捕攻擊者的男人,也沒有提到駕車追逐犯罪分子的巴里,或者那些點亮了門廊上的燈並且撥打了911報警電話的街區上的上上下下的鄰居們。在南佛羅里達這一充滿暴力罪案的醜陋的世界裡,我們街區所發生的這幕驚悚劇只是小菜一碟。沒有死亡,沒有人質,也沒有大人物。 匕首刺破了利薩的肺部,她在醫院裡躺了五天時間,在家裡經過了幾週的複原期。她的母親將她的康復通知了左鄰右舍,可是這個女孩仍然閉不出戶。我擔心這場襲擊給她留下了心理上的傷痕。如果離開她家的安全防護之後,她還能夠再次感受到身心的自在嗎?雖然我與她僅僅相處了三分鐘,但是我感覺自己彷彿是照料她的一位兄長。我想尊重她的隱私,可是我也想去看看她,想親眼看到她一切無恙。 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車道上洗車,而馬利則鎖在我的旁邊。突然,我聽到有腳步聲慢慢靠近,我抬眼望去,發現她正站在那兒。她比我記憶中的更漂亮。棕褐色皮膚,強壯,精神煥發——看上去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她微笑著,然後問道:“還記得我嗎?” “讓我想一想,”我說道,裝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你看上去有些面熟啊。你是不是在湯姆?佩蒂音樂會上擋在我前面不願意坐下來的那個人?” 她笑了起來。於是我問道:“你現在怎麼樣,利薩?” “我很好,”她回答說,“起碼恢復了正常。” “你看上去很不錯,”我告訴她說,“比起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要好多了。” “是的,好多了,”她說道,然後低頭看著腳,“多麼可怕的一個夜晚。” “多麼可怕的一個夜晚。”我重複道。 然後她跟我談起了醫院、醫生、會見她的那位偵探、無數的水果籃以及治療期間待在家裡的百無聊賴。不過她避開了那次襲擊,我也一樣。有些事情最好還是將它忘掉。 那天下午,利薩待了很長時間,當我做著家務雜事的時候,她便跟著我在院子里四處轉悠,同馬利一起玩耍,簡短地談談話。我感覺她有些話想說,可又不知如何開口。她只有十七歲;我並不期待她能夠找到合適的字眼表達自己的情感。我們倆的生命曾經在沒有任何計劃或者警告的情況之下碰撞在了一起,兩個彼此陌生的人因一件突如其來的暴力事件而結合在了一起。沒有時間去施行鄰里之間的慣常的禮節;沒有時間去建立起邊界。只有在一場危機中所形成的親密的結合,一位穿著平腿短褲的父親與一個上衣被鮮血浸透了的十多歲的女孩,借助相互的倚靠來尋求著希望。我與她之間存在著一種親密,也存在著一絲的尷尬與難堪,因為在那一時刻我們完全放下了防備,彼此心領神會。言語已經沒有必要了。我知道她非常感謝我前去幫助了她;我知道她十分感謝我曾經努力地去安慰她,儘管我的安慰十分笨拙,或許並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她知道我深切地關心著她的情況。在那天晚上的人行道上,我們分享了某種情感——那短暫的、飛逝而過的時刻,卻已經清晰地界定了一個人的生命中的其他部分——我們兩人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我很高興你順道來我這兒看看。”我說道。 “我也很高興自己這樣做了。”利薩回答說。 當她離開的時候,我對這個女孩子產生了一種非常好的感覺。她已經健壯了。她已經堅強了。她可以繼續往前走了。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幾年之後,當我聽說她成為了一名電視主播的時候,我發現,我當初的感覺相當準確。 儘管睡得迷迷糊糊,但是我漸漸感覺到有人正在呼喊著我的名字。 “約翰,約翰,快起來。”是詹妮的聲音,她正在搖晃著我的身體,“約翰,我想孩子可能就要出生了。” 我用一個胳膊肘支撐起了身體,揉著眼睛。詹妮躺在床上她的那一側,膝蓋彎曲著抵到了胸部。 “孩子怎麼了?” “我腹部痛得厲害,”她說道,“我躺在這兒數著陣痛的頻率。我們需要給謝爾曼醫生打電話。” 現在我已經完全清醒了。 “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我狂熱地期待著我們第二個孩子的降生——我們已經從超聲波上得知,這一胎又是一個男孩。不過,這個孩子到來的時機卻非常的糟糕。詹妮懷孕不過才二十一周的時間,距離四十週的足月分娩差不多還剩一半的時間。在她那些孕婦書籍當中,印有一些非常清楚地顯示著每一周胎兒成長情況的圖片。就在幾天之前,我們還坐在那兒看著這些書籍,仔細地研究著二十一周時胎兒的圖片,對於我們的小寶寶的生長情況感到十分驚異。一個二十一周大的胎兒,僅僅只有一個手掌那麼大,體重還不到一磅,它的眼睛緊閉著,手指頭就像是脆弱的、小小的嫩樹枝,肺部也還沒有發育完全,無法從空氣裡吸取氧氣。在二十一周的時候,一個嬰兒剛剛才能夠存活。在子宮外生存的可能性還很小,沒有嚴重的、長期的健康問題的生存的可能性就更小了。這便是為什麼自然界要讓一個嬰兒在子宮裡待上九個月之久的原因了。 “或許並沒有什麼的。”我說道。可是,當我快速地撥完電話號碼並且聽到話筒里傳來“嘟嘟”的等待音的時候,我能夠感覺到自己那“怦怦“作響的心跳聲。兩分鐘之後,謝爾曼醫生拿起了話筒,他的聲音表明他顯然還沒有完全清醒。 “這或許只是胃腸氣漲,”他說道,“不過我們最好還是看一看。”他告訴我立即將詹妮帶到醫院裡去。於是我便在房子裡面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來,將一些物品扔進了為她準備的旅行袋裡,拿上了奶瓶和尿布袋。詹妮給她的好朋友桑迪打了電話,她剛剛做了母親,住在距離這兒幾個街區遠的地方,詹妮問她我們是否可以把帕特里克寄放在那兒。現在,馬利也醒了過來,他伸展著腿腳,打著呵欠,搖晃著身子。 “深夜的道路旅行!”“很抱歉,馬利,”當我將他帶到車庫裡時,我告訴他說,他的臉上流露出了巨大的失望之情,“你要聽話。”我將帕特里克抱出了他的嬰兒床,安放進了他的嬰兒車裡,並沒有將他弄醒,然後我們便走進了夜色之中。 在聖瑪麗醫院新生兒重點護理區裡,護士們迅速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她們為詹妮換上了一套醫院的睡衣,然後給她連接了一台監測器,以檢測她的宮縮的情形以及嬰兒的心跳。結果發現,詹妮的宮縮頻率是每六分鐘一次。這絕對不是胃部氣漲的症狀。 “你的小寶寶想出來了,”一位護士說道,“我們將會盡一切努力確保孩子不要現在就急著出來。” 謝爾曼醫生通過電話讓護士們去檢查詹妮的子宮頸是否已經開了。一位護士將一個帶有手套的手指探進了詹妮的下體,然後報告說詹妮的子宮頸僅僅只開了一公分。即使連我也知道,這種情況並不樂觀。在一個正常的分娩中,子宮頸完全開到十公分的時候,母親才可以開始用力。伴隨著每一次腹部的劇痛,詹妮的身體似乎越來越接近忍受疼痛的極限了。 謝爾曼醫生命令她們給詹妮靜脈注射鹽水點滴,並註射止痛劑。宮縮的情況好轉了一些,可是,還沒到兩個小時,詹妮的宮縮又加劇了,於是需要第二次注射,然後是第三次。 在接下來的十二天裡,詹妮只能夠待在醫院裡接受治療,被一排圍產醫師們在身上摸來捅去,並且同許多台監視儀器和靜脈注射的點滴連接在一起,因此動彈不得。我向報社請了長假,扮演起了帕特里克的單親爸爸的角色,盡我最大努力保持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正常地運作——洗衣服、餵食、做飯、清理帳單、做家務、料理後院。哦,是的,還有我們家中的另一個生物。可憐的馬利,他的地位已經從交響樂隊中的第二小提琴部陡然降得甚至都不在樂隊中了。連我也把他忽略了。他維持著自己與家庭關係的最後聯繫,從來沒有讓我從他的視野中消失過。當我用一隻胳膊摟著帕特里克在房子裡面忙前忙後,用真空吸塵器打掃房間,或者在洗衣間裡清洗衣物,或者在廚房裡做飯的時候,他都會忠心耿耿地跟在我的身後。我會待在廚房裡,將一些臟盤子投進洗碗機裡面,而馬利則會邁著沉重而緩慢的步子跟在我的身後,他會在廚房裡轉上六次圈,以便確定一個最佳位置,然後便在地板上趴下來。可是,還沒等他在廚房裡“定居”下來多久,我便又會沖向洗衣間把衣服從洗衣機裡面拿出來,再投進乾衣機中去。於是,他只能再次跟隨著“遷居”到洗衣間裡,轉著圈,用爪子抓著地毯,直到將其擺弄成自己喜歡的模樣,然後“撲通”一聲倒在地板上。可是沒過不久,他又得再次起身,跟著我來到客廳收拾報紙。然後,他便會再一次轉圈、確定位置、趴下。如果他幸運的話,我會在這如同陀螺一般的瘋狂運轉中暫停一會兒,在他屁股或者背上輕快地拍打一下。 一天晚上,終於將帕特里克哄睡著之後,我一頭倒在了沙發上,精疲力盡。馬利歡快地用後腿站立起來,將他的繩子拖拉玩具放在了我的膝蓋上,然後仰起頭,用他那雙大大的褐色眼眸看著我。 “哇,馬利,”我說道,“我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將自己的口鼻放在了繩子玩具的下面,將其輕彈到了空中,等著我去盡力地抓住玩具,準備與我打個平局。 “對不起,老夥伴,”我說道,“今晚不行。”他皺起了眉毛,豎起了腦袋。突然間,他那舒服自在的每日固定的節目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女主人神秘地缺席了,而他的男主人則變得喪失了任何的趣味,與以往大不一樣了。他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哀鳴,我能夠看出他正在努力地猜想著其中的緣故。 “為什麼約翰不再想同我一起玩耍了呢?那天早上的散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為什麼不再有地板上的摔跤遊戲了呢?而且,詹妮到底在哪裡呢?她還沒有讓我與下一個街區的達爾馬提亞狗進行跑步比賽呢,不是嗎?” 對於馬利來說,生活並沒有徹底黯淡、淒涼。從光明的一面來說,我已經迅速地返回到了婚前那種懶散的、不修邊幅的生活方式之中了。作為房子裡面唯一的成年人,我被授予了諸多的權力,我暫停了已婚夫婦的家庭生活行為,並且宣布已被取締的單身規則重新成為了這塊土地上的法律。當詹妮待在醫院的這段期間,襯衣會一連穿兩次,甚至三次,衣服上粘著明顯的芥菜污點;直接從硬紙盒裡面倒牛奶喝;馬桶座墊一直保持著豎立的狀態,只有坐在上面的時候才會放下來。令馬利感到分外高興的是,我制定了一項浴室門完全打開的政策。畢竟,他和我一樣也是雄性,沒有什麼可避諱的。這便給了馬利一個能夠在狹窄的空間中與我親密無間的機會。他在那兒感受到了生活的意義,因為他可以從浴缸的水龍頭下面飲水喝。詹妮或許會對他的這種行為驚駭不已,可是,我看待這一問題的態度是,這總比他從抽水馬桶裡面找水喝要好得多了。既然在我的單身生活裡已經取消了必須將抽水馬桶上的座蓋蓋上的政策,所以,為了避免他將口鼻潛入那具有吸引力的盛有水的瓷器池子裡面,我就應該給馬利提供另一個可行的選擇對象。 當我在浴室裡的時候,我養成了把浴缸裡的水龍頭稍稍擰開一點兒的習慣,這樣,馬利便可以舔一些清冷淡水來喝。他陶醉得渾身顫抖。他擰著腦袋,湊在水龍頭下面,舔著滴落下來的水流,身後的尾巴砰砰地擊在水槽上。他的口渴好像完全沒有滿足的限度,於是我開始相信,他前世一定是沙漠中的一頭駱駝。很快我便意識到,我創造出了一個浴缸怪物;而馬利也很快開始在沒有我在場的情況下單獨進入浴室裡面,他站在那兒,可憐兮兮地凝視著水龍頭,為了任何一滴遲遲不願落下的水滴而舔著水龍頭,用他的鼻子輕打著排水旋鈕,一直到我對他的這種淒慘和飢渴的境況無法再忍受下去了,然後,我便會走進浴室,替他將水龍頭擰開。突然間,他碗裡的水對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當我正在洗澡的時候,我們降低為粗鄙狀態的下一步來臨了。馬利猜想自己可以將腦袋鑽過浴簾,這樣一來,他便可以得到一股瀑布,而不再是細小的水流或者只是一連串的水滴了。我渾身塗滿了肥皂泡,完全沒有警惕到他那顆碩大的茶色的腦袋會突然鑽進來,也沒有料到他會舔沖澡的巨大水柱。 “千萬別告訴媽媽。”我說道。 我盡力矇騙詹妮,讓她認為我不費吹灰之力便讓一切都井井有條。 “哦,我們一切都好,”我告訴她說,然後轉向帕特里克,我會補上一句,“是不是,小伙伴?”對於我的這句問話,他會給出自己的標準回答:“爸爸!”然後,指著天花板上的電扇:“扇扇!”可是,詹妮是非常有頭腦的,不會輕易上當。有一天,當我帶著帕特里克進行我們的每日訪問時,詹妮開始用一種不信任的眼光盯著我們,然後問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都對他乾了些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都對他乾了些什麼?”我把她的話重複了一遍,“他很好。你看上去也不錯,不是嗎?” “爸爸!扇扇!” “他的衣服,”她說道,“究竟——” 我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帕特里克的連身衣褲出了些差錯。現在我意識到,他那兩條圓胖的大腿被擠壓進了袖孔裡,袖子太緊,所以這兩條腿的血液循環肯定被切斷了;衣領就像一個乳房一樣垂掛在他的兩條腿之間;往上看去,帕特里克的腦袋從分開的胯部裡伸了出來,而他的胳膊則不知道迷失在這身衣褲裡的什麼地方了。這幅景象真是異常壯觀。 “你這個呆瓜,”她說道,“你把他給上下顛倒了。” “這只是你的意見。”我說道。 可是遊戲終於結束了。詹妮開始從她的病床上通過電話對我展開了遙控指揮。幾天之後,我那位甜美的、親愛的姨媽安尼塔,一位十幾歲時便從愛爾蘭來到美國,現在居住在南佛羅里達州另一端的退休護士,神奇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她手裡拿著行李箱,愉快地開始著手進行重建的工作。單身規則成了歷史。 當詹妮的醫生終於允許她回家的時侯,伴隨了許多最為嚴格的命令。如果她希望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的話,那麼她就必須盡可能地躺在床上靜養。她唯一被允許步行的情況便是去浴室。她一天只能洗一個快速的、簡單的澡,然後便只能回到床上繼續躺著。不能做飯,不能給帕特里克換尿布,不能出門取郵件,不能舉任何比一個牙刷重的東西——這意味著,她體內的孩子,是一個幾乎會扼殺掉她的巨大約束。我並沒有騙人,的確是完全的臥床休養。詹妮的醫生們已經成功地關閉上了早產這扇危險的大門;現在,他們的目標便是,將這扇大門繼續關閉至少十二週的時間。到了那個時候,小寶寶便會有三十五周大了,儘管仍然很小,卻發育完全,能夠根據自己的主張迎接外面的世界了。安妮塔姨媽——保佑她那善良的靈魂——將在十二週這一漫長的時間里居住在我們家裡。馬利對於這位新的玩伴的到來感到十分開心。很快,他便訓練安妮塔姨媽學會了為他擰開浴缸的水龍頭了。 醫院的一位技師來到了我們家,將一個導尿管插入了詹妮的大腿間,她將這個導尿管連接在了一個綁縛在詹妮腿上的小小的由電池供電的抽水泵上,並將止痛劑連續輸送進了她的血流裡。她似乎認為這些舉措還不足夠,於是為詹妮配備了一個看上去彷彿是拷打設備的監測系統——一個體積過大的吸盤,連接著一團接在電話機上的亂糟糟的電線。吸盤通過一個有彈性的帶子綁縛在了詹妮的腹部上,記錄著胎兒的心跳以及任何宮縮的情形,一天三次,然後將這些情況通過電話線發送給一位負責監視麻煩出現的第一線索的護士。我跑去書店裡,然後帶著豐富的閱讀材料返回家中,在最初的三天裡,詹妮貪婪地閱讀著這些書籍。她努力去保持情緒的高昂,可是,厭倦、煩悶、時時處於對她那未出生孩子的健康狀況的不確定之中,這一切都合謀起來,想把她拖垮。最糟糕的是,她還是一個十五個月大的孩子的母親,可是醫生卻不允許她去舉起她的孩子,同他玩耍,在他飢餓的時候給他餵食,當他渾身臟兮兮的時候給他洗澡,當他難過的時候將他抱起來、親吻著他的臉頰。我會把帕特里克放在床上,在那兒,他可以拉扯著她的頭髮,將他的手指頭伸進她的嘴巴里。他會指著懸掛在床的上空的旋轉著的槳狀物,然後說道:“媽媽!扇扇!”這會讓詹妮微笑起來。可是,她會慢慢地因長期禁閉而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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