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漫漫長夜

第2章 2

西北方向半公里處,一所小泥磚屋裡燃著兩盞晚間的信號燈,索妮婭邊梳理著黑髮邊注視著一面鏡子,鏡子有著可愛的瑕疵,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輕了許多。 印第安人在月光下趕路。菱背響尾蛇也在朝著某個方向挪動著,目的鮮明堅決,或至少看起來目的明確。一些植物在勁猛的夜風中搖曳彎曲,投下陰影,響尾蛇就像另一團陰影在其間瞬息穿梭,直到它游動在地面上的身影愈行愈遠,微不可見。 帕布羅已精力集中,打好背包。只有半公里要走了,腿腳也開始打顫,既然他已離休息的地方這麼近了,那就不妨充分地體會一下疲憊的感覺。下一趟行程他可得買支更好的手電來行路,還得要求負重輕一點兒。他已經這麼決定了。雖然要對自己所應付的人提要求需要小心謹慎,但至少他可以禮貌地詢問下一趟是不是能把重量減輕些。

如果不成,那他也只能暗自嘆口氣,背上人家給他的東西,然後拿著錢上路。往北方跑一趟單程所能拿到的報酬是他妹妹在加工出口區指美墨邊境的加工出口區和自由貿易區。賣命半年的薪水。美國人沿著邊境三三兩兩地種了些植物。對於一個曾在一處四十公頃的岩石地上做農場工的人而言,夢想在塞拉馬德雷墨西哥著名山脈,盛產礦物。涼爽濕潤的山脈上擁有一座小莊園已經不是奇思異想,而是可以實現的美夢了。他夢想有樹有水、孫兒繞膝,小孫子拉著他的手,和他一起漫步森林,在清澗裡垂釣,正是這幅美圖在那些漫漫長夜中支撐著他,讓他的腿得以帶他穿過北部那些高高的、寂寥的山峰。 帕布羅走向泥磚屋,就在那兒,索妮婭已仔細梳好了頭髮,並又檢查了一下那兩盞燈,確保兩盞燈、且只有兩盞燈在面朝斯萊特溪谷的窗口閃爍。一個苦力,很可能是那個表情嚴肅、穿著破褲子的小個兒男人——輪到他了,她猜想——該在今晚某個時候到。他會飢餓難耐,臭不可聞。而她則會給他些玉米餅子,讓他睡在地板上,然後確保他在太陽升起之前離開。緊接著她會擦洗地板,並把泥磚屋的三個房間都通通風。

在主屋那兒,溫切爾·迪亞抬頭看了看洗滌槽上的掛鐘,十一點四十三分,離他上次抬頭看鐘只有七分鐘。他把兩副紙牌疊在一塊兒洗了洗,開始晚上的第二次維吉尼亞里爾單人牌戲,這個遊戲難度非凡,極富挑戰性,足以搏得撲克高手的青睞。 離溫切爾·迪亞的廚房西方偏北處,厄爾巴索城正舒展著肢體,在欲盈的月亮下依然未眠。在一個卡車驛站堅硬的、沾染油污的站頂上,一個和帕布羅身高一樣、體重相差兩磅不到的男人站在那裡,他的目光穿過了汞汽燈,遙望著一輪明月。他走出強光,再次向上仰望星辰,那些星辰比他記憶中透過洛杉磯的薄霾能夠瞧見的還要多。銀河在夜空中拉出一條柔和的寬帶,他感覺這皎皎天河從未離他如此近過。 “馬蒂,你準備好了嗎?還是你打算一輩子就這麼瞅著天空啦?”

“不。” “什麼不?” “我準備好了。你好了嗎?” 當他的同伴往一個皮夾裡塞零錢時,馬蒂走到一輛奶油色的林肯大陸前蹲了下來。他很小心地不讓泥土弄髒自己昂貴的套服以及套服下價值八十美金的白襯衫,探到副駕駛座的擋泥板下頭,碰了碰用管道膠帶粘在引擎支架上的金屬盒。 “下頭一切正常嗎?” “對,不錯。這些盒子依然粘得很緊。” 康尼車開出了卡車驛站,轉向I10大道,特別定購的寬為EE、十三號的寇翰牌平底鞋用力踩了踩,車子加速了。 “再看看地圖,”司機說道,“這該死的鄉村讓人摸不著邊,開來開去還是鄉下。我覺得我是在一片混賬沙漠上或是外星球之類的地方瞎轉悠。” 馬蒂打開頂燈,展開了一張得克薩斯地圖,手指沿著他們前頭的道路移動著。 “我覺得我們往東再有三小時,或者三小時再多點兒就能到那個叫做克里爾塞格諾的小鎮了。我們就在I10道上開,一直開到範霍恩,然後以九十碼的速度向東南方向開。”

他從裡邊夾克的口袋中掏出一張紙。 “這份人家給我們的手寫地圖上顯示,我們要找的地方過了那個鎮還有二十四公里,在一個叫做斯萊特溪谷的地方附近。應該是座橋,掛著個'斯萊特溪谷'的標識。現在差不多十二點了。我們應該在三點左右到那兒。然後這事就成了,每個人都能去睡覺了。對吧?” “馬蒂,關上燈。它太刺眼了,燈開著我看不清楚。” “馬上。我在找那個邊境巡邏站的位置。先前我做了標記的……對了,就在這兒。它就在I10道上,沿著這條路往前開大約一小時,在塞拉馬布蘭卡附近。塞拉馬布蘭卡,它在英語裡的意思應該是'白色的高山'什麼的,對吧?” “馬蒂,拜託你這混蛋關了這混賬燈成不成?”

馬蒂折好了航道地圖,把手寫地圖捲了起來,然後關掉了燈。 “一旦我們通過了那個邊境巡邏站,我就會感覺好一點兒了。你覺得他們會把咱們攔下來嗎?” “才不會呢,他們不會管我們的。他們要找的是非法入境的勞工。人家是這麼告訴我的。” “希望你是對的。我可不想沒了這些武器。鑽到汽車下頭把管道膠帶拉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馬蒂轉了轉脖子,從副駕駛座的窗口向外望去,想再看一看天空,真希望自己能好好體會一下月亮——以一種他無法企及的、雖然自己依然擁有卻彷彿正逐漸消逝的方式——而在他這烏七八糟的一生中他還從來沒有好好研究過月亮。最近他思忖著加入一種宗教,想干點什麼來消磨時間,順便為自己的生活找個焦點。或許去參加後期聖徒會或者耶和華見證會吧。上個月這兩個教派的代表都曾登門拜訪,並和他談了談。他已經認真地看過他們留下的小冊子,但看起來都讓人覺得迷惑不解,並且教義中都包含了某些義務約束和誓約保證。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把這些東西融入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中。

“不管怎麼說,這主意蠢透了,把槍粘在那種地方,”他說,同時身子往下滑了滑,讓膝蓋屈起來,臀部靠在座椅邊緣。 “如果那些邊境巡邏和我們認真起來了,你覺得這把戲能糊弄他們嗎?媽的,不可能。這主意蠢透了,對吧?” “好吧,是人家讓我們這麼幹的。我們就遵命行事吧。”司機上下打量了馬蒂一番。 “嗨,你他媽到底想幹嗎?跳凌波舞還是乾嗎呢?” “我在找那見鬼的月亮。你覺得我還能在這兒乾嗎呢?蠢透了的主意,就這麼回事兒,把槍粘在擋泥板下頭。上帝啊,現在我看見它了。多大的月亮啊!瞧見了嗎?” 馬蒂有個惱人的壞習慣,不管正說著的是什麼話題,他幾乎都會以一個問題來結束,有時候這問題需要回答,有時候則不需要。這簡直能讓人發瘋,因為如果你在他邊上的話,你得花上一半的時間來決定是否有必要回答他的問題,如果有必要的話,就得把另一半時間花在想出個答案上頭。

除此之外,他還有點兒古怪,但總的來說,他還是個有用的傢伙。他身上最好的品質就是他喪心病狂、是個好槍手。馬蒂並沒有超常的智慧,但在工作時他總是鎮定冷酷,從不瞻前顧後,並且總看起來對工作有狂熱的愛好。他說,從某方面來講,殺人就和性事差不多。但在擦好槍、上好彈之前他從不進食。這是他堅守的一個規矩。 司機思忖著馬蒂的複雜性,然後搖搖頭,點上一支萬寶路香煙,稍微提了提速,使勁把康尼車開進了西得克薩斯的夜色中。 每個住在克里爾塞格諾的人,包括早晨呆在刺木咖啡館裡喝咖啡的那伙人,都十分肯定溫切爾·迪亞不是通過做牛畜生意來獲得小鎮東部那七十塊地域的。這個結論是他們從眼下的跡像中總結出來的:獲得土地之後,溫切爾把放牧權租借了出去,而一個真正的牧場主是絕不可能這麼做的。當然,他在三十頭長角牛頭上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寵物不算在內),基本上他把它們看作了一道移動的風景線。此外,根據傑克所說——他擁有放牧權——溫切爾正讓一個印第安人擅自盤踞在那塊土地上。

因此,他們就揣測出了這麼多,並疑惑著為什麼古老的F地首先就落到了這個異鄉來的陌生人手裡。然而確實有人指出,有些人還記得很久以前這裡曾經有個叫迪亞的邊境巡邏人,他的巡邏站就在克里爾塞格諾附近,也許這個叫溫切爾的傢伙和他有什麼關係。 當那幫人準備離開刺木咖啡館,正用拋硬幣來決定誰為咖啡買單時,有個人開口說:“你知道,F地幾乎在西得克薩斯剛起步的時候就屬於康伯樂家了。老法葉·康伯樂過去常說,他可以在五點就單人單馬跑到這兒來,帶著馬鞍、興致勃勃,而離開的時候可能只拎著那隻馬鞍。但他打死了幾個盜馬賊,清空了桂帕山里的獅子,忙了個屁股朝天,把這地方從平地上建了起來……就靠他、他老婆和那些非法勞工。它不算是個真正的大農場,但從它作為遺產的意義上而言,四萬五千公頃也不算寒酸了。他們從桂帕山挖了點兒白銀出來,就這麼過了那幾個窮年。”

另一個人接口道:“嗯,到了第三代事情就開始變糟了。比起看牧場,小里克·康伯樂看起來似乎總是對在魯伊多索滑雪和在拉斯維加斯閒逛更感興趣。” 第三個人說道:“有人告訴我,拉斯維加斯和里克放棄F地並離開小鎮這事兒可是密切相關哪。以前當利蘭旅館依然設著全年無休的撲克牌局時,他經常上這兒來。大夥兒都知道他是個放縱的玩家。有些人在拉斯維加斯撞見過他一小會兒,就在沙漠客棧,我想他們是這麼說的。據說他喝酒喝得可厲害了,老是對那些老千大吵大嚷,罵罵咧咧。以上帝的名義,就算他對出老千這活兒說得再多,也還會有人出老千的。並且,以上帝的名義,他還要去修什麼人的運貨馬車。你知道,里克總是性子急。順便說一下,注意到溫切爾給這地方重新起了個什麼名字嗎?”

第一個人又說:“媽的,也許你是對的,傑克。我從沒把那些事情連起來想過。該死,他管它叫兩對。這名字有點兒意思,不是嗎?”他邊說邊比畫著在空中畫了溫切爾的標誌。 “說到兩對,他帶到這兒來的那個女人身材如何呀?”傑克向上翻了翻眼睛,短促地吹了聲口哨來表達對那圖像喚起的內容有多欣賞。 “那該死的女人叫什麼來著……傑蜜瑪、傑奈、傑若之類的?你猜她多大年紀,也許四十?她在這兒的時候整天套著克里爾塞格諾風格的T恤和緊身牛仔褲,他媽的穿得還挺好看。” 其他人點了點頭,開始浮想聯翩地回憶起傑瑞爾在菜籃子市場的走道上推著雜貨車來來回回的樣子。一群推著小車的牛仔似乎總是跟著她或“碰巧”撞上她,他們相互擠眉弄眼地傻笑著,好像在交換黃色圖片的中學生似的。 第三個人開口了:“是啊,有次我聽人說她還在一場選美競賽中榮獲蒙大拿州小姐呢。當然,那是在她年輕的時候。” 第四個人說道:“好吧,回歸主題吧,說起來,對於撲克玩家而言兩對並不算好牌啊,那塊地的尺寸也差不多就這樣。深井地域。要是你想找點兒什麼東西,非得往下鑿五百米不可。老法葉過去常常這麼說他的水源:'要是我不能從天堂弄到水,那就只好從地獄提溜上來了。'” 每個人都大笑起來,站起來打算離開。 “媽的,真想老法葉啊,我猜他是十八還是二十年前得的肺癌。看看吧,小法葉不是在法葉過世十年後就死了嗎?當時就是在戴爾布羅峽谷裡,那頭噴著鼻息的閹畜牲把他踩了個稀巴爛。” 有一兩個人點了點頭。 “那是匹油滑的野馬。從前小法葉自己也時常這麼說。他說要不是他明察秋毫,他是絕不會讓他們閹了這馬的。那閹馬跑回來踩在他身上,鞍頭砸斷了他的胸骨和四根肋骨。剩下的胸部組織已經沒法維持呼吸。六小時後里克發現了他,他已經死了,馬正一邊吃草一邊往另一面挪,安靜地一路拖著小法葉,他的靴子緊緊地纏在馬鐙上。” 他們互道再見時,咖啡館外頭的陰影在沙漠的日光下顯得格外清晰而純淨,每個人都壓低了自己的帽子,在這晨光中各走各路。緊接著,溫切爾·迪亞的漫漫長夜便要來臨了。 廚房的燈光反射在黑木牆上,牆壁吸收了部分燈光,顏色醇厚得接近琥珀,溫切爾結束了他的第三局單人牌戲,又開始洗牌了。洗滌槽上方的掛鐘顯示著十二點四十。頭頂上的風扇慢慢地轉動著,每轉四圈就嘎吱嘎吱地直叫喚。 來看看溫切爾的手吧:手指修長、纖可見骨。這雙手上雖然有褐色斑點,卻依然輕盈柔軟如同魔術師的手,他就用這雙手操作著父親教授給他的經典洗牌動作。他的右手握著上半打牌,左手拿著另半打,把兩打牌邊對邊。他的拇指擱在朝向自己的牌邊,食指彎曲著搭在牌上,其他三根手指撐著拇指對面的牌。他用拇指彈洗了一下牌,鬆開,讓它們滑成一打。切入,抽出下半打牌,把它放在另半打之上。再做一次,然後是一次、又一次。 溫切爾可以在十五秒過一點點的時間內洗上四次牌,包括切牌,並且動作從容不迫。他練習過許多次。當他洗牌時,他想到了露辛達,希望她一切都好。露辛達可是個比傑瑞爾好得多得多的女人,在這樣的夜裡,尤其是在今晚這樣的夜裡,他懷念著他們之間一度擁有的歲月。他靜靜地捻著牌,思忖著自己是否應該給露辛達打個電話,看看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五十二年前,讓我們沿著曲折迷離的生命之旅,回溯到1938年溫切爾的十五歲生日。那天他父親領他來到了沙漠裡。他們坐在一輛福特雙門轎車裡,目光穿過里奧格蘭德,朝著北墨西哥的卡門斯墨西哥一沙漠盆地。望去,它高矗入雲、岩石聳立,塵土和沙礫乘著傍晚的勁風,把汽車的金屬部件敲打得砰砰作響。灰塵形成的小旋流上升著,盤旋著,旋過他們面前的地面,在成形和旋轉時就一面狂舞原文為弗拉明戈舞,是一種源於西班牙吉普賽人的節奏強烈的舞蹈。 ,一面消亡。 他的父親點了支煙,吞雲吐霧了近一分鐘,然後用雪茄朝著墨西哥的方向指去:“墨西哥人基本上是好人。我喜歡他們。他們的國家糟糕透頂,但我喜歡那兒的人。” 他又抽了一分鐘煙,然後安靜地開口說道:“溫切爾,我之所以把你帶到這兒來,是想和你稍微談談你的未來,接下來我就要談談這個了。我的想法是,一個人若要安然度過一生,只需要知道三件事,它們在英語裡都以P開頭:手槍、撲克、高速列車。那些東西會保護你,維持你的生活,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父親向前座下面探去,取出了一支口徑為點四四的左輪手槍、三盒子彈和兩副依然包裝完好的撲克牌。那是一支1887年產的雷明頓牌手槍,從它的外表可以看出它曾被頻繁地使用過。 “牌是新的,手槍曾屬於我的一個朋友,里奧·道金斯……我想,這名字你聽過一兩次。” 溫切爾覺得他以前聽到過這名字,但他父親看起來熟知分散在長達二千公里的江河沿岸的每一個人,這條江隔開了得克薩斯和墨西哥。山姆·迪亞總是在講故事——一個接一個的片斷——關於人們是如何相互融合,而後又如何失去了自己原本獨立的本體。溫切爾可能就是從那些事件中聽說了里奧·道金斯的,當他想著這事時,他很確信自己記起了關於一次未遂的騎兵戰役之類的事兒。 千真萬確。他的父親朝著西方揮了揮雪茄,說道:“當第七騎兵團在華雷斯附近對潘丘·維拉墨西哥歷史上著名的開國功臣,是一個很有爭議的人物。因為他既是反抗外國殖民者的英雄,也是一名崇尚武力、殺人不眨眼的凶神。實施那次著名的暗殺行動時,里奧是唯一犧牲的人。這是美國歷史上最後一起真實的、偉大的騎兵戰役,由湯米上校——'粉鬍子'湯普金斯領導。他們告訴我,那可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開始得轟轟烈烈、美妙榮耀。在它淪為一場混亂之前,里奧的馬狂奔著踏進了一條灌溉渠,就這麼摔斷了里奧的脖子。也不知道那匹馬是怎麼從渠裡爬出來的。里奧造馬道可是一把好手,我可以告訴你,如果在這件事上他有任何選擇餘地的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擇這種死法的。不管怎麼說,我從他姐姐那兒拿到了這把槍,現在我把它交給你。對現在的你而言,這有點兒殘酷,但你終會長成鐵血硬漢的。” 溫切爾握著槍,把它翻了過來,注意到沙漠的夕陽在槍管上反射著光亮,此時他的父親抽著煙,出神地望著墨西哥。 過了一會兒,這個熱愛大江、喜歡墨西哥人、走到哪兒都帶著徽章和左輪槍的男人又開腔了:“溫切爾,這些事都別和你母親說。她會大發脾氣的。對槍她倒是不會介意,在這兒槍只是一個男人尋常的工具裝備而已。但牌就截然不同了。” “你媽媽總覺得你應該做個醫生或律師什麼的。她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過男人,總是從女人的角度看事情,我想這也是很自然的,我努力在使人們理解的是獨立的概念。我大半輩子都在為政府乾活,現在我就在這兒告訴你,那不是什麼好路。並且,在大多數方面,醫生和律師只是零售商而已,依賴人們去他們那兒尋求服務來過活。” “現在,”——他的父親開始健談起來,言語也變得開闊,他的手勢幅度越來越大,揮過了邊境又拂了回來,沿著大江、掃過了所有可以測量得出緯度和風壓的地方——“學著打牌,學得比任何人都好……你可以以此謀生。就像哈里斯的雄鷹一樣自由翱翔,無人束縛。明白了嗎?” 溫切爾點點頭,感到有點困惑,他從沒想過靠打牌謀生,也絲毫不確定自己是否希望生活變成那樣。他一直都傾向於成為一個牛仔,或成為一個像他父親那樣的邊境巡邏人,甚至去做個礦業工程師,就像他在得林瓜汞礦挖掘場看見的那些腳踩靴帶高系的靴子、頭頂寬邊帽的男人那樣。他並不十分曉得礦業工程師是做什麼的,但他喜歡他們的衣服,欣羨他們手裡拿著圖紙走來走去、指導那些幹臟活的人的樣子。做一個礦業工程師自有其妙處,可以在戶外工作並且能夠發號施令。這種組合令人難以抗拒。 山姆繼續講道:“我不是什麼專家,但我還是懂點兒什麼的,等會兒我就先給你演示怎麼洗牌吧。然後我會教你不同撲克牌戲的基本知識。但是,一個職業牌手的標誌是能夠輕柔地、毫不費力地玩牌,讓它們舞動,讓它們開口說話,讓它們去該去的地方、做該做的事。” “當你掌握了近一半的基本知識之後,我會把你介紹給費恩·布萊奎特……你見過他的,那個滿臉狡黠、在桑德比特商店閒逛的傢伙。人家可不是無緣無故叫他叢林狐狸的。費恩是西南部最厲害的老千之一,他能告訴你在那堆壞動作裡要注意些什麼。他總是穿得花枝招展,似乎從沒為生計而工作過。那是因為費恩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當他教會了你那些花招後,你就能馬上認出大部分的老千和騙子。玩得足夠好的話,你根本不用出老千,並且也根本沒必要那樣做。就像我和你說的,我之所以想要你向費恩學習是為了讓你知道該怎麼看、該注意些什麼。” “在這兒你得自力更生,溫切爾。我猜這就叫做資本主義,並且所謂的大蕭條指從1929年開始,大約持續至1939年,在北美洲、歐洲和世界其他工業化地區發生的經濟衰退。並沒有多少結束的跡象。然而,總是有人在賭博,不管時局是否艱難。這看起來有點兒奇怪,但卻是真的。這和信念相關——人們相信自己可以排除萬難、投點小本就能賺大錢,通常他們會在賺大錢的白日夢裡輸掉自己的小錢,其實他們本可以把這點兒小錢投資在更好的東西上,慢慢通過自己的努力把它變成大錢。” 小溫切爾對他父親說的話相當不解。這一切聽起來像是一個危險的、有點兒駭人的成人世界,充滿了詐騙者和老千,還有那些硬漢,他們可能不會容忍藉口或稚嫩行為。和成為一個牛仔或邊境巡邏人或礦業工程師相比,這種生活聽起來更充滿了不確定性。 “那麼,溫切爾,你對這一切怎麼看呢?” 在十五歲的時候,男孩還有點兒笨拙,還沒能同時協調自己的思維和身體。他展齒向父親露出了一個半羞澀的笑容,並聳了聳肩,他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便安靜地呆在那裡,沉默不語。 “好吧,你可以嘗試一下,結果還是不行的話,那也沒什麼關係。溫切爾,我並不是說你必須得做我和你談的這些事情。只是給你提供一些選擇,這些選擇和你現在正考慮著的那些可不一樣。” 他們開車返家,山姆兩隻手抓著方向盤,冷卻的雪茄叼在左嘴角。小車在大石塊和仙人掌上高高低低地顛簸,而溫切爾則把手擱在膝頭上,攥著手槍仔細研究。 “這是一把裝彈式手槍,溫切爾。”他的父親叼著雪茄對他說,每說一個字煙頭就跟著上下擺動。 “不像我用的左輪手槍那樣能彈開。每次你扳動旋轉彈膛後面的拉桿,你就會看到一個彈膛。槍管下頭的退彈桿回拉,把空彈殼退出來,接著你就把一粒新的子彈塞進去。也是一個動作——在開火前你得扳下扳機。重裝彈藥的時候有點慢,但它依然是有史以來最棒的老式手槍之一。明天我們到屋子後頭去,我會演示給你看槍是怎麼使的。” 溫切爾扳開拉桿,往點四四手槍的彈膛裡看了看,裡面空空如也。裡頭空間很大,他的小指一半都能塞進去。 他們的房子有四個房間,由泥磚草草造就,這兒既是家也是邊境巡邏站。他們快到家時他的父親再度開口:“溫切爾,在賭博的時候千萬不能喝酒,戒掉這個危險的習性。也絕對不能鬥狗或鬥雞,或公牛斗狗熊。那些血腥事不體面。” “還有賽馬,這運動相對高貴些,但依然缺乏用個人的控制力來影響結果的元素,基諾一種賭博遊戲。和其他那些純粹靠運氣的遊戲也是一樣。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賭博,不要讓自己置身於難以駕馭的情形中。這個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這也是為什麼我覺得自己的現狀有點兒停滯不前的原因。” 又來了。這套論調溫切爾早已全都聽到過,從他父親那裡,從其他男人那裡。他們的用辭並不完全一致,但吐詞的聲音和感覺是一樣的,隱含在那些詞後面未能吐露的想法是一樣的。他的父親,那些男人,都是一種感覺——感覺有些事情自己無法企及,這給人一種印象——他們有過夢想,卻從未按照自己的夢想生活過。但那時,生活是有限制的,每個人在二十來歲的時候都認為事情會永遠那樣發展下去,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他們走進院子時——如果灰塵、沙子和仙人掌可以算作是院子的話,溫切爾的母親正奮力在晚風中從繩子上往下收拾洗過的衣服,晚風席捲著沙礫打在乾淨的衣服上。一個邊境巡邏人的生活既艱辛又孤獨,因為有時他可能得花上數天沿著大河巡邏。但溫切爾總覺得他母親的生活更為艱辛、更為孤獨,至於這艱辛與孤獨具體體現在什麼方面,他自己也難以定義。她的臉龐飽經風吹雨打,變得黝黑乾燥,這使她看起來比實際的三十八歲更加蒼老,但當時所有在高原沙漠上生活的女人看起來都是那個樣子。當然,男人也是一樣,但在溫切爾的思維方式裡,男人——出於某種原因——飽經風霜的痕跡在他們身上看起來更加自然。 南希·迪亞有時會隨性地微笑一下或乾脆哈哈大笑,但溫切爾也會看到她在夜晚凝視著星辰,或在寂靜的清晨透過窗戶望向北方,目光悠遠綿長。她來自一個大牧場家族,就是住在敖德薩附近的溫切爾家族,她已經習慣了人們來來往往的喧囂與談笑。而幾乎沒有人來拜訪他們的邊境巡邏站,除非是個得克薩斯騎兵巡邏警或另一個巡邏人,他來接溫切爾的父親和他一塊兒出發,到某個地方去追捕走私者或盜賊什麼的。 每隔兩三個月,他們全家會到克里爾塞格諾去購買補給品。當他的父親與各個執法人會面,或在比格班德武器店和大眾購物商店購置彈藥、馬勒和繩索時,南希就在前街的干貨商店裡檢視布料和鈕扣。在他們返回邊境的路上,她總是看起來特別安靜而孤寂。小車在砂礫路上顛簸前行,她不太說話,只是透過邊上的車窗凝視著外頭,裙裝衣領狹小讓她感覺有些煩躁和難受,目光時而向外,時而向上,沿路投向外面,看看可能有什麼景色,同時對已有的景像也並非完全不滿。 小溫切爾也是孤寂的,從那時起就已開始,雖然他從沒注意到這一點,直到多年以後才想起來。這不過是事情本身的形式以及事情的發展方式,抱怨這些並不會帶來任何好處,即使他曾想過要抱怨一下。 他的母親於早餐後在家裡教他三小時,午餐後又教他一小時。然後其他的時間就全歸他了。他去里奧格蘭德捕魚,用家裡3030的鞍座槍獵鹿或獵野豬,用獵槍打下藍色的鵪鶉和鴨子,還收集印第安人的手工製品。有時候他帶一匹馬出發,去探索印第安人的廢墟,或者,在天氣更涼快的時候,只是望著變幻不息的浮雲,看著它們流瀉而下,如同一條大河般覆蓋在卡門斯上空,又與下方更溫暖的氣流相撞,再次高高升起,遮去了所有的山峰。 或者他會走到遠處,遠到從那所房子看不見他的地方,坐在一塊平坦的岩石上練習洗牌,一直在思忖著這一切是多麼奇妙——人類被漫無條理的困境所吸引,並對印上數字和圖畫的紙片抱有豐富的幻想。更奇妙的是,你居然可以以此謀生,只要你掌握了紙牌,並且學會讓機會更多地跟著你的想法走就行。差不多每個禮拜,他的父親都會驅車把他帶離那所房子,向他演示基本的撲克遊戲,以及在車座上理牌和發牌的手勢。 在溫切爾收到手槍和紙牌的六個月之後,他的父親在一個星期天把他帶到了沙漠上,叫他帶上一副牌,並囑咐他別讓母親看到。 “我們要帶上那支點四四口徑的槍,這樣看起來我們就像是去打一小會兒獵。” 他們來到了溫切爾常去的那塊平坦的岩石處,他的父親微笑著說:“讓我看看你牌玩兒得怎麼樣了,溫切爾。” 男孩依言照辦,洗牌、發牌、切牌,然後抬頭看著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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