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恒河的女兒

第3章 第一部分-2

恒河的女兒 贝碧·哈尔德 12005 2018-03-21
克里希納的爸爸說得沒錯。媽媽離開了,也帶走了我們所有的樂趣。爸爸不許我戴手鐲,也不准我和別人說話、和別人玩,甚至不允許我走出家門。我太怕挨打了,所以只有確定爸爸不在,沒法逮住我時,才找機會溜出去。當時不過十一二歲,但那時我就常常想,沒有誰像我這麼苦命了吧?我常想,只有我才知道失去母親的滋味。有時回憶起媽媽,我會想,要是離開的是爸爸而不是媽媽,也許事情就沒那麼糟糕了。除了害怕,爸爸還給了我們什麼?恐怕沒有一個小孩會像我們這樣害怕自己的父親。他有一張胖胖的圓臉、高大結實的身板和一把大鬍鬚,所有人都被他嚇跑,別人家的孩子甚至都不敢走近他。 我好想媽媽,如果能得到媽媽的關愛和支持,我也不會這麼怕爸爸。如果她在的話,我肯定不會輟學。她非常希望我能去讀書。事實上,要不是她,要不是她支持我,不斷鼓勵我,我也不會讀這麼多書。直到現在,我才體會到讀書寫字是多麼重要。但在學校的那些年,我還是頗有收穫。歷史是我最喜歡的科目。我曾深深地愛上了這門學科,從中獲得不少樂趣,也許正因如此,幾位歷史老師也很喜歡我。他們過去常常跟我們講戰爭,講章西女王①、納瓦布② ,講歷代國王、王后和貴族的故事。我常常希望自己能遇上故事裡的那些人物。我真的很想和他們說話。一學歷史,我就想起母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這樣。也許和以前鄰居們的議論有關吧。鄰居們常常議論說:只走了一個人,本來和和美美的家就支離破碎了。也有可能是因為章西女王的故事—她帶著她幼小的兒子,一起騎馬逃走了。這讓我想起媽媽帶著弟弟離開我們的那一天。但這樣胡思亂想又有什麼用呢?歷史讓我想起媽媽,看到女人沿著馬路走,我也會想起她。就是這樣。

爸爸也一直在找媽媽。每次他從外面回家,我們首先問的,就是有沒有媽媽的消息。 “沒有,孩子。”他說完,長嘆一聲。每當這時,我都很替他難過。他最終還是想通了,要不是他對媽媽那麼不好,媽媽也不會走。然而,他還是以前的那個爸爸,繼母進門時,他看起來那麼開心。但很難說清他到底是真開心還是裝出來的。 克里希納的爸爸和我爸爸談過話後,過了幾天,爸爸把我叫去,問我想不想去姑媽家。當時我沒吭聲。很快,我又聽到爸爸和繼母在說話。他們在談我的婚事。我當時還不知道什麼是結婚。我只知道那是個載歌載舞的盛會,通常很多人都會去參加,大家都歡天喜地的。 我有一個姑媽,她很喜歡我。所以儘管我沒有回答爸爸,他把我送到那兒時,我還是很開心。哥哥之前就已經搬去和姑媽一起住了,他現在在一家大餐廳工作。我和姑媽一起住了幾個月,那段日子過得很開心。每天傍晚,姑媽都會帶我和她女兒出去。每天晚上,她都會給我們講故事。一天晚上,我正在聽姑媽講,突然想起了我的朋友多利以前告訴我們的一個有趣的故事,忍不住大笑起來。堂姐問我什麼事那麼好笑。我告訴她原因後,她非要我把那個故事講給她聽。而我也特別想講,於是答應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村長。他的園子裡種滿了茄子。一隻豺狼看到茄子,垂涎欲滴,冥思苦想怎樣才能把茄子弄到手。村長的園子外邊圍著一圈長滿荊棘的籬笆。但豺狼吃不到茄子就不肯罷休,於是他想,如果後退幾步,再跑著跳進園子,會怎麼樣?他正想試試時,村長醒了。豺狼害怕,逃走了。之後,豺狼每天都去那兒,想伺機跳進園子,但每次都失望而歸。一天,他經過村長家時,看到村長的老婆在做餅,村長則坐在那兒,一個接一個地吃。豺狼躲起來看著他,盤算著,村長吃好了,肯定會去睡覺的…… 剛講到這兒,姑媽就嚴厲地說:“不許再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得去睡覺了。”但是堂姐非要我把故事講完。於是我接著講…… 豺狼認為村長會吃得飽飽的,然後睡得死死的。事實也的確如此。豺狼大喜,跑跳著想去偷茄子,結果卻重重地摔在長滿荊棘的籬笆上。荊棘刺進了他的全身,他流著血滾到地上。豺狼非但沒有吃到茄子,反而整晚都在忙著拔身上的刺。天亮了,他還在躲著村長,拔身上的刺。但耳朵上有根刺,怎麼拔也不出來。最後,他實在受不了了,走到村長家門口哭喊著:“兄弟,你在嗎?

你在家嗎? ”他開始砰砰砰地敲門。 村長問:“這麼早,是誰呀?” “是我,兄弟,我是豺狼。” “出什麼事了?這麼早就來敲我家門?”村長問。 豺狼說:“麻煩出來一下吧。” 於是村長出去了。他看到豺狼全身血淋淋的。 “你怎麼了,豺狼?”村長問。 “別提了,兄弟……我想進你的園子偷茄子,結果……” 村長發怒了。 “那你現在還來煩我幹嗎?”他呵斥道。豺狼說,他已經拔了好幾個小時的刺了,但耳朵上有根刺夠不著,所以來找村長幫忙。但是村長很生氣,豺狼竟膽敢進他的園子偷東西,於是他暗想,要好好教訓豺狼一頓。 “好吧,可要是我拔刺時把你耳朵弄傷了怎麼辦?” 他問。 “沒關係,”豺狼說,“就算把我的耳朵弄破了,至少你是好心。”

結果,村長非但沒把刺拔出來,反而故意割下了豺狼的耳朵。豺狼的耳朵開始流血,但他什麼都沒說,正準備離開時,又突然轉身說:“兄弟,你弄傷了我的耳朵,準備給我什麼東西作為補償啊?” “我沒什麼好給你,”村長說,“不過,如果你喜歡的話,可以拿這把鏟子去挖地。” 豺狼拿著鏟子走了。 路上,他遇到一個正在用手刨地的農夫。豺狼問農夫為什麼用手刨地,農夫回答說沒有其他工具。 “我有把鏟子,”豺狼說,“我可以把它給你,不過作為交換,你也得給我些什麼。” 農夫接過鏟子,對豺狼說:“我沒什麼好給你的。這根用來放牧的棍子是我的全部家當了。你想要嗎?” “為什麼不要呢?”豺狼說,“我拿走了。” 故事講到一半,堂姐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去睡吧。明天再把剩下的講完。”我問她能不能記住,她說能。於是,我們倆都去睡覺了。第二天早上,我們起得很晚,姑媽罵了一頓,警告我們以後必須準時睡覺,不許再聊天。但是那晚,等姑媽一走開,姐姐就說:“好了,現在把剩下的故事都講完吧,但是一定得小聲點,不要讓她知道我們還沒睡。”我問她,故事是不是講到豺狼打算拿鐵鍬換農夫的棍子。 “是的,是的。”她回答說,“現在繼續講吧。”我又開始了。

豺狼接過了棍子,繼續往前走。沒走多遠,他就看見一個莊稼漢正在趕奶牛,手裡什麼東西都沒有。於是,他問:“兄弟,你在幹嗎呢?” 莊稼漢說:“這頭奶牛把我的穀子全都吃光了,所以我要趕它走。” “可是你手裡什麼東西都沒有,怎麼能把它趕走呢?”豺狼問,“我有工具……你想要嗎?” “為什麼不呢?我要了。” 於是,豺狼把棍子給他了。 “你會給我什麼作為交換嗎?” “可要是這東西壞了怎麼辦呢?”莊稼漢問。 “嗯,壞了?最起碼這東西被好好利用了。” 莊稼漢說:“可是我沒什麼好給你的,除了……等等,我有這把小鐵鍬。” “好的,”豺狼說,“你有什麼給我就行了。”說著,他拿起鐵鍬,繼續往前走。

沒走多遠,豺狼又遇到了另一個農夫。他正拿著廚房裡用的火鉗挖泥。豺狼看見了,便問:“你找不到其他工具挖泥了?”農夫說他沒有其他東西。 於是豺狼說:“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就把這把鐵鍬給你。” “好的,給我吧。”農夫回答說,“可要是它壞了呢?” 豺狼又說:“那又怎麼樣,最起碼這東西被好好利用了。” 農夫開始挖泥,鐵鍬斷成了兩截。 “嘿,兄弟,你怎麼把我的鐵鍬弄壞了呢?”豺狼說, “現在你可得還我一把新的,或者給我些東西作為補償。” 農夫說:“你可能拿不回鐵鍬了,但是除了火鉗,我沒什麼好給你的了。你想要的話,就把這幾把火鉗拿走吧。” 豺狼拿走了火鉗,又出發了。突然,他覺得餓了。他看到遠處有幢房子,便朝那兒走去。在房子裡,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火爐旁,用棍子在攪米飯。

“大姐,你在幹什麼呢?”豺狼問,“我很餓,分我點你煮的米飯吧。” 那個女人轉過身,對她丈夫說:“看看這頭豺狼,飯還沒煮好,他就想吃了!” “她說得沒錯。”豺狼對那個男人說,“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都快餓死了。” “好吧,稍微有點耐心,”女人回答說,“飯就快煮好了。” 不久,豺狼和那對夫婦一起坐下來吃東西。吃完了,豺狼說:“我吃得這麼痛快,但是除了這些小東西,我沒什麼能給你們的了。”丈夫要看是什麼東西,於是,豺狼給他看了火鉗,說:“你要這東西可能沒用,但你妻子可能派得上用場。”女人開心地拿走了火鉗。 “你得到了有用的東西,”豺狼說,“可是我呢?難道你想就這樣把我打發走,讓我雙手空空回去?”女人聽了這話,回答說:“我的丈夫有隻鼓……你想要嗎?”

豺狼說:“好吧,給我吧。”他拿著鼓走了。他很開心,因為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一路上,他都敲著鼓,唱著歌: 我去吃茄子,卻留下了耳朵 我用耳朵換到了一把鏟子 敲著鼓兒咚咚咚 我用鏟子換到了一根棍子 敲著鼓兒咚咚咚 我用棍子換到了一把鐵鍬 敲著鼓兒咚咚咚 我用鐵鍬換到了幾把火鉗 敲著鼓兒咚咚咚 我用火鉗換到了一隻鼓 敲著鼓兒咚咚咚 他唱著歌回了家。 故事講完,我困得直打盹。過了一會兒,又醒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在那一刻,媽媽離開時往我手裡塞十派沙錢的情景又突然在腦海中浮現。但有一天,姑媽把我那十派沙扔掉了。我找了個遍,卻怎麼也找不著。我現在琢磨著,媽媽只留下這一樣念想,姑媽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正納悶,突然傳來一聲輕響。我心裡一驚,正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听見堂姐在屋外和誰小聲說話。之後,她似乎離開了,一會兒過後,又回來了,躡手躡腳在我身旁躺下。我看了看窗外,想確定是什麼時候,突然發現有個男孩站在那兒。他點燃了火把,往房間裡照了照。我趕緊閉上眼睛,唯恐被他發現。

那晚,我怎麼也睡不著了。早上,我考慮著該不該把昨晚的事告訴姑媽,但是我又害怕,要是姑媽反過來跟我說什麼,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呢?考慮再三後,我決定保持沉默。但是我好想告訴別人,那個秘密讓我憋得慌!最後,我再也憋不住了,就把整件事告訴了姑媽家隔壁的姐妹倆桑迪亞和拉特娜。她們叮囑我,別跟任何人提此事。 “她是你姑媽的女兒,” 她們說,“她不會替你說話,反而很可能在背後說你的壞話。你最好小心點。她知道沒人會站在你這邊。” 那之後,我的情緒十分低落,越來越覺得必須離開這兒,至少得離開一陣子。我跟姑媽提起這事,她問我想去哪兒。我說:“可能去我姐姐家吧,只去一兩天。” “可要是你不在的時候,你爸爸來接怎麼辦?我該怎麼說呢?”

“有什麼問題?他直接去姐姐家裡接我不就行了?” 於是,姑媽讓她兒子把我送到了姐姐家。 看到我,姐姐哭起來。她不停地說,她沒有媽媽,什麼親人都沒有,我們也不在乎她。我意識到她的婚姻並不幸福。但是我把那種想法拋到一邊,把她的小寶寶抱了過來。姐姐衝寶寶說:“喏,這是你姨媽。”我們之前就听說姐姐生了個男孩,但孩子出生後,爸爸從沒來看過,也不允許我們來看她。 “要是媽媽在的話,她肯定會放下所有活兒,過來看我和她外孫。” 姐姐說。 正和姐姐閒談,姐夫回來了。他看到我,高興地喊出了聲: “噢,妹妹啊!我還以為你把我們忘了呢!”他的聲音把家裡其他人都引了出來,大家又是哭又是笑,聊了起來。 我在姐姐家待了整整一個月。那段日子過得很開心。姐姐的小叔子每天晚上都帶我出去,這兒逛逛,那兒看看。姐姐老問我為什麼每天都出門。 “被爸爸知道了,他可就不高興了。” 但是沒人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她的小叔子總是嘲笑我,開我玩笑,逗我玩,纏著我。他不停地和我說話,跟屁蟲似的黏著我,甚至我就要和他母親一起睡覺時,也停不下來。有時,我真覺得受夠了,會哭起來。但一哭,姐姐就會對我特別好,把我叫到她面前。姐姐體態豐滿,有點像我父親。有時我的堂兄妹們會取笑她,管她叫“大象”,想惹她發火。但她一旦發話,連她小叔子也不敢再取笑我。 跟姐夫和他弟弟在一起的日子,於歡樂和玩笑中愉快地度過。我一邊幫侄子洗澡,一邊和姐姐回憶媽媽,回憶過去的生活。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月。一天,我聽說爸爸、繼母和弟弟都到了姑媽家。他們過來既是為了稍作休息,也是為了接我回家。姐姐捎信過去,讓他們必須來她家。她說她把繼母看作親媽,所以爸爸該帶繼母一起來,不用猶豫。消息捎過去後兩三天,爸爸帶著一家人來姐姐家了。姐夫和他的家人都特別好客,熱情地招待。當然,很多人都小聲議論著我們的繼母,但也有人覺得把注意力放在這種事上沒什麼意義,置若罔聞。 在姐姐家待了一會兒後,爸爸把我帶回了姑媽家。看到我要走,每個人都很傷心。而自從知道爸爸要來接我走,我的情緒就一直很低落。我們離開時,爸爸也是眼淚汪汪的。姐姐出門時也在哭,她不停地說,該發生在她身上的都已經發生了,妹妹不該遭遇同樣的命運。 到了姑媽家,我聽說堂姐再過幾天就要出嫁了。堂姐聽我講過豺狼和農夫的故事,就是她,聽完故事後,跑出去和一個男孩子約會,被我看到。聽說她要結婚,我很高興,但也有些生氣,因為爸爸請的假不夠,沒辦法等到婚禮舉行那天再走。而且,他還打算把我領回家—事實上,他一路趕來,就是為了接我回去。姑媽知道我的心事,便對爸爸說:“要是你不能留下來,至少讓這個沒媽的可憐孩子留在我這兒啊。”但是爸爸已經下定決心,不想再改變主意。碰了一鼻子灰的姑媽建議爸爸見了伯伯再走。爸爸看樣子正要妥協,繼母插話說,不能再耽擱了。說完,他們便轉身走開了,把我和弟弟留在了屋裡。 姑媽很生氣,爸爸和繼母剛出門,便開始向我們講起和爸爸有關的種種舊事。這些事我們從來沒聽說過,就算想像力再豐富,肯定也想不到,但是又不像氣話。姑媽說,爸爸一向很胖,還是個孩子時,就吃得很多,因此人們都叫他納杜·戈帕爾①,雖然他的真名叫烏潘卓納斯。他沒讀多少書,卻找到了一份好工作。這份工作也來得莫名其妙。一天,他在院子里幹活,正好有輛軍隊的車從旁經過。人們看到了這個健壯的漢子,便大聲喊他上車。之後不久,人們就听說他參軍了。大伯聽說這消息時,很沮喪,感覺自己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不知該怎麼辦。那陣子,所有人都不敢去當兵,因為據說好男人在那兒都會變成流氓無賴。因此,我父親、爺爺和他們的一個朋友去看我媽媽時,我外婆大為光火。她女兒後來成為我媽媽。如果不是命中註定了我母親甘嘎會嫁給烏潘卓納斯,這一切又怎麼會發生呢? 爸爸第一眼見到我媽媽甘嘎,就喜歡上了她。那天,他獨自一人去她家看她,得知她去村里的池塘洗澡了。等他找到那個池塘時,甘嘎已經洗完澡,往回走了。她看到他,真的很緊張,立馬躲了起來—她聽說當兵的人非常殘暴,還打女人。反正,那次他沒見到她,之後幾次也如此。他這樣死皮賴臉,讓我外婆很氣憤。 “這傢伙就是不肯放過我女兒。他是拿定主意要把甘嘎帶走了。”她說對了。 很快,事情就有了眉目,選了個黃道吉日,兩個人結婚了。烏潘卓納斯陪了妻子兩三個月後,就回到了工作崗位上。他每月給妻子寫一封信。我姐姐出生時,他回家了。他到家時,我外婆把孩子放到他懷裡,說:“她和你長得很像。”爸爸大笑。我母親做了個鬼臉,酸溜溜地說:“看你笑的樣子!生個女兒高興成這樣,一路跑回家。終於想起來還有個家,有個老婆。” 外婆讓媽媽少說兩句,勸道:“他這麼久才回家,你不好好歡迎,反而只想著責備!” 但是爸爸說:“不,媽媽,您別說話。她想說什麼,就讓她說吧。” “我為什麼不該說?”媽媽反駁道,“這是他婚後第一次回家。如果工作對他來說這麼重要,為什麼還要結婚?”聽到這兒,所有人—我外婆、叔叔和其他人—都哄堂大笑。爸爸微笑著。不一會兒,媽媽也扑哧一聲笑了。姑媽取笑爸爸說: “哥,你最好去安慰安慰你老婆!” 姑媽本來還要告訴我們更多故事,就在這時,爸爸回來了。我猜他之前一直在收拾東西。他告訴姑媽,我們先去大伯處,然後再直接回家。隨後,我們和姑媽道別,離開了。 我們在大伯家待了一天。大伯似乎很擔心姐姐,對爸爸說:“你已經把她送到了別人家裡,但是她過得好不好,你卻懶得去管。那個可憐的孩子,肯定覺得自己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沒了母親,連父親也不關心她。去看她一次吧!”爸爸回答說剛去過。於是,大伯不說話了。後來,他又指著我說:“別在她身上犯同樣的錯誤了。把她嫁出去前,一定要看看對方人品怎麼樣。”爸爸看著大伯,但是我覺得他並沒有把大伯的話聽進心裡去。 那晚,大伯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堂姐,堅持要爸爸講故事給我們聽。爸爸是個名符其實的故事大王,他一口答應。不知不覺已到半夜……聽故事時,我一直在想,堂姐真幸福啊!伯父母一直想要個兒子,卻接連生了五個女兒,然而,大伯對她們愛護有加。他也是這樣對我的,我也很愛他。我還是小孩子時,爺爺薩庫達就死了,但是我聽說大伯長得像爺爺,身材挺拔,皮膚白皙。我堂兄也一樣。眾人期盼已久的堂兄在五個姐姐先後誕下後,終於姍姍來到世上。 和大伯道別時,他看上去氣色還很好,很健康,但是沒過幾天,就听說他病了。爸媽去看望大伯,把他帶回了家。有一次爸媽在聊天,我聽到他們說,去看大伯時,他正躺在床上。爸爸看大伯睡著時那麼像爺爺,便哭起來。大伯醒了,說:“別哭,你來了就好。我熬不了多久了。我有個女兒已經嫁出去了,但是那幾個小的就靠你照顧了。”爸爸滿口答應:“你會沒事的。我帶你一起回家。” 爸爸把大伯帶回了達加坡,還帶他去單位的醫院看病。大伯稍稍好一點兒,堂兄希弗便來我家看望他。大伯告訴兒子,感覺好些了,但以後怎麼樣還說不准。希弗便叫他回家,但是爸爸說,大伯不完全康復,他是不會讓大伯回去的。大伯也想留下來,但是希弗在他耳邊咕噥了幾句,大伯似乎改變了主意。他對爸爸說,既然希弗堅持讓他回去,還是回家的好。 “快點,兒子,”他對希弗說,“我們出發吧。” 爸爸勸道:“哥哥,既然已經在這兒接受治療了,等療程結束再走不是更妥當嗎?”但是大伯不聽。換作其他任何人,也都不願留下來,因為媽媽很不願意為大伯花錢看病,大家早就知道了。她曾在廚房里大聲議論此事,當時希弗就坐在外面,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 大伯走了。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起夜去廁所。出了屋,看到爸爸獨自站在黑暗中。我輕聲問他:“爸爸,你怎麼了?” 他欲言又止。 “沒什麼。什麼事都沒有。”他邊說邊輕輕把我拉了過去。我看到他眼裡閃著淚光。因為天黑,繼母並沒有看到爸爸流淚,但爸爸和誰站在屋外,她不可能搞錯。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只是透過門縫瞅了瞅我們,卻沒出來。 那晚之後,爸媽因為我吵了好幾次。整個家都瀰漫著一股火藥味,而且我還聽他們說,越早把我嫁出去越好。緊張的家庭氣氛讓爸爸對我冷淡起來,而我也開始疏遠他。我,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和父親的關係能有多不正常?他的妻子真有必要為此擔心嗎?在我看來,這是無法想像的,但繼母恰恰就是這麼想的,這讓我的日子很不好過。整件事讓我窘迫不堪,甚至覺得很難開口跟鄰居們講。 家裡的火藥味越來越濃,我差點忘記了不久之前,我還是個多麼喜歡去上學的小姑娘。有時,我認為自己也該像媽媽一樣離家出走。然而,我又問自己,去哪兒呢?我沒有歸宿,無處可去。滿腦子想著這些事,日子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爸爸對我的態度明顯有所改變。我不再是他的寶貝女兒,而是紮在他身上的刺。芝麻大的事都會惹得他大發雷霆,我也因此而越來越不自信。我開始擔心,別人是不是一看到我就一肚子火。 我已經不再理會爸媽之間無休無止的爭吵,但是久久消散不去的緊張氣氛深深影響了我。每次聽到他們抱怨我,或是商量著怎麼才能把我甩掉,我就跑出去大哭。一天,我再也無法忍受,告訴爸爸,我想再去姑媽家。 “你剛從那兒回來,”他說,“怎麼能再去呢?他們會怎麼想?”爸媽一致反對,但我執意要去。我不會這麼輕易放棄,就是不肯改變主意。最後,他們只好同意。也許,爸爸覺得只有這樣才能緩和家裡緊張的氣氛。我肯定沒猜錯,因為不久,爸爸讓我去姑媽家把一切都告訴她。 “說不定她能幫上忙。”他說。 第二天,爸爸幫我買了票,把我送上了去姑媽家的巴士。幾小時後,我下了車,直接走到堂哥開的店裡。他的店離巴士站台不遠。看到他,我說:“哥哥,我餓壞了,給我點吃的吧。” 他見我神情有點憂慮,很是擔心。 “怎麼回事?你怎麼一個人來這兒了?家裡還好嗎?”“先讓我吃點東西吧,”我說,“吃完了再告訴你。我真的很餓。”於是,他把我帶進糖果店,讓我坐在長椅上,吃了個夠。 吃完後,堂哥就帶我回家了。到了姑媽家,我才知道,原本應該已經結婚的那個堂姐,也就是之前聽我講豺狼和農夫的故事的那個女孩還未出嫁。我正和她閒聊,姑媽進來了,看到我,她大吃一驚。她問我現在怎麼樣,我便把家裡的事情一股腦兒全說了。她眼中噙滿淚水。 “你來這兒是對的,”她說,“你現在必須待在姑媽家。過兩天,有人會來看你姐姐,你嫂子到時得替他們做飯。你正好留下來,幫幫她。” 那晚,堂姐和我一直談到深夜。我告訴她,要娶她的那個男孩非常好。她問我怎麼知道的。我說,我聽到姑媽和桑迪亞的媽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姐姐一聽,臉紅了:“好了,夠了!現在該睡覺了,很晚了。” 睡得晚,早上就起不來。可姑媽怎麼了解這些呢?她有早起烘烤膨化大米的習慣,而我們得事先把她需要的東西全都準備好。她把我們叫醒,但我們會繼續睡,掙紮好幾次才起床,把她的事做完,然後爬回床上接著睡。但是她在勞作時,會不停地大聲叫我們的名字,只是為了不讓我們躺回床上繼續睡。如果沒人答應,她就會生氣地大喊大叫:“你們這些沒用的孩子,又跑回去睡覺了!”於是,我們不得不噌地從床上跳下來,按她吩咐的去做。 但有時姑媽即便把我們叫醒,也會一整天都不告訴我們該做什麼。姐姐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我在學校裡待了幾年,整天無所事事到處閒逛,真的覺得很難受。來姑媽家的客人看到我,會向姑媽打聽。姑媽便告訴他們我是誰家的女兒。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小孩轉眼間就長這麼大了。 “噢,天啊,”他們大喊著,“就是那個小女孩?真的長大了!以前是個小孩子。”我喜歡聽他們講話,尤其是那些從穆希達巴德來的人,因為他們說話很中聽。 來看堂姐的也是穆希達巴德人,說話也很中聽。也許正因如此,我們對他們十分熱情。我幫忙招待他們。姑媽的兒媳婦負責煮飯,而我就端茶上菜。我穿著長外套,東奔西跑,忙得不亦樂乎。我聽到有人問,這個活蹦亂跳的年輕女孩是誰,誰家女孩幹活這麼賣力。姑媽立刻領悟到,這些問題看似無心,其實話裡有話。於是她告訴他們,我父親有份好工作,不會把女兒嫁給某個老傢伙的。 客人走後,才感覺好累好累。我走到屋外,靠著牆,身子癱了下去,兩腿伸直,分開。我喜歡那樣坐著。我想起那些誇我幹活賣力的人。我,貝碧,從小到大,只知道怎麼乾一些苦差事。如果他們知道這些事的話,又會說些什麼呢? 可憐的貝碧!除此之外,他們還會說什麼呢?坐下來回憶整個童年,幾乎用不了半個小時。想像一個無比簡單而短暫的童年吧!然而,貝碧的童年卻讓她著迷。也許是那些被剝奪的、人們渴望得到的東西都會讓人著迷吧。貝碧回憶著她的童年,品味著童年的每一分鐘,像奶牛舔舐著初生牛犢一樣舔舐著童年,品味著每一部分。她記得爸爸媽媽在查謨和克什米爾的故事,記得她來到這個世界上時,因為早產兩個月,眼睛怎麼也睜不開。就在她出生的前一天,父親丟下醫院裡的母親,上戰場去了。在那兒,父親挨了一槍。他怎麼可能不挨槍子兒呢?老婆躺在醫院裡,等著分娩,他還能集中精力嗎? 童年裡不僅有克什米爾,還有達爾豪西。在達爾豪西,爸爸有時會晚上帶著孩子們出去散步,沿著馬路走,回到家時,已經凍僵了。到家後,圍坐在取暖器前,擠在一起取暖。媽媽會提醒,睡覺前一定得在手上塗些芥末油,然後會親自為他們塗上。之後孩子們進入夢鄉。一覺醒來,還是又黑又冷,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晚了。 屋子建在高處,可以看到綿延的高峰,山路就像一條條細窄的帶子,路上的車輛則像玩具車。哪兒還有這麼美麗的地方?貝碧回憶起那些日子,心想,命運讓不讓她再回到那裡? 我很清楚等待貝碧的是什麼。爸爸讓她找姑媽幫著“安排安排”,但她一旦離開,爸爸肯定會告訴繼母,家裡沒有貝碧就很難支撐下去,結果又會把她叫回家。貝碧納悶不已,有什麼事那麼重要,讓她非得待在家裡不可。家務活什麼人都可以做。後來,她想起了一件讓她必須待在家裡的事,不禁笑了。繼母整日整夜地裹著頭,從來不會獨自出門時把頭巾解開。爸爸不許她這麼做,所以貝碧的工作就是陪她出門。雖然不好意思講這事,但是不管怎樣,父母已經決定把貝碧帶回去。一天,他們果然來到姑媽家,把貝碧帶走了。 從姑媽家回來至少有兩個月了。一天,繼母的哥哥帶著一個男人來到我家。繼母先是吩咐我沏茶,接著又走進廚房,讓我去上茶。我端著茶走了進去,照繼母吩咐的做了。繼母的哥哥,也就是舅舅,讓我坐下。我坐下後,和舅舅一起的那個男人開始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啊?你父親叫什麼?你會做針線活兒嗎?會做飯嗎?會讀書寫字嗎……”我當時緊張得不敢回答,一直在天真地想,他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問我這麼多問題。我完全不能想像我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我剛過十二歲,而他已經二十六了! 吃完飯,喝完茶後,舅舅就帶著那個男人走了。 我出門去玩,一個朋友走過來。她大聲嘲笑我。 “那麼,” 她說,“他們來看你了,不是嗎?”我先是迷惑不解,接著便大笑道:“他們來看我又怎麼了?結婚是件好事!至少我可以辦酒席了。”“你就這麼想的?”她也大笑,“你就想著要結婚了,可以辦酒席了?”我說:“為什麼不這樣想呢?你沒發現人們在婚宴上吃得有多好嗎?”朋友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扑哧一聲笑了。她的反應很正常。除了幾個人,我不會跟其他人說話,別人也不找我聊天。人們一直覺得我有點怪。 幾天后,那個男人帶著另外兩個人來了。我當時穿著長外套,正在屋外玩耍。繼母把我叫進屋。我正納悶這些人怎麼又來了,我弟弟便指著其中一個人說:“看,他就是我未來的姐夫,我們家的女婿。”我轉身問繼母:“媽,是真的嗎?他們中的一個會成為我們家的女婿?”話音剛落,爸爸、繼母和弟弟都笑了。 “你怎麼總是這麼無知,真是個傻子,”父親激動地大喊,“我不知道你以後會怎麼樣。什麼時候才能變得懂事呢?” 我感覺,我讓爸爸不開心了。 我無法忍受爸爸不開心的樣子。只要他一不開心,流眼淚,我也會哭。我還記得,有一次,姐姐打了弟弟,爸爸攔住她說: “別打他了,孩子。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了。”說著,他就開始哭,我和姐姐的眼淚也奪眶而出。 我想,爸爸在這些人面前說我又傻又瘋並沒錯。他們問了我那麼多問題,我一個都答不上來,怕得舌頭都打結了。於是爸爸幫我一個一個回答,但他的回答都很含糊。比如,他們問到我的兄弟姐妹時,爸爸提都沒提媽媽離家出走時帶走的那個弟弟。 他們離開後,我想,既然不提我的小弟弟,爸爸為什麼還要告訴他們弟弟在玩耍時額頭上留下了傷疤呢?我還在上二年級時,有一天,弟弟堅持要跟著我去上學,媽媽說:“他真想去,你就帶他一起去吧。”於是我帶他去了。路上,看到一個水龍頭,弟弟說想喝水,我們便走過去。可他突然滑了一跤,把腦門摔破了,血嘩嘩地流。我嚇得大哭,為他用頭巾包紮好傷口,兩個人搖搖晃晃回了家。爸爸不在,媽媽馬上把弟弟送到了醫院。我沒來得及洗手,就衝回了學校。所有人都看到了我沾滿血蹟的雙手。老師知道了,把我送回了家。回家路上,我遇到了爸爸的朋友達南傑·卡庫。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肯定在路上遇到媽媽了。達南傑·卡庫是個好人,一個陶工,經常幫我們說好話。他家離學校很近,我們經常在休息時跑去那兒,看他父親擺弄陶輪—運動中的陶輪和他父親讓黏土成型的熟練工藝讓我們著迷。我們實在搞不明白,一團泥怎麼會眨眼間就變成漂亮的壺。 客人們還問起了我姐姐。爸爸只是說她結婚了,現在住在夫家。要不是我怕得不敢說話,猜猜我會告訴他們什麼?我把朋友多利和圖圖爾帶去參加姐姐的婚禮。我們大吃大喝,直到多利的爺爺來領她和圖圖爾。他們就住在我家附近。多利的父親和我父親是朋友,他們經常在一起,所以多利的父親過來,爸爸還請他進屋一起吃糖。姐姐的婚禮上請了個樂隊,我姐夫帶了近七百個人來迎親。我們沒料到會來這麼多人,但事情還算順利,因為爸爸的單位發退休金,到手的差不多都用來招待客人了,剩下的零零碎碎地花在喝酒和找媽媽的事上。他還為姐姐定制了一些首飾。我還記得,姐姐問爸爸為什麼花了這麼多錢。 “花這麼多錢在我身上,妹妹會怎麼想?”她問道,“為什麼不幫她準備一些首飾呢?”她對爸爸說,如果不幫我也準備一些的話,她就不會戴任何首飾。於是,爸爸也幫我做了些小耳環之類。姐姐讓我把這些東西戴上,所有人都覺得我很漂亮。 姐姐的婚禮結束後不久,我去看姑媽。在姑媽家梳頭時,有個耳環卡住了我的頭髮,壞了。繼母讓我把所有的首飾都給她,說會幫我修好,於是我就把東西交給了她。但是過了很久,都不見那些首飾的踪影。沒人再提起這事,甚至當我問起,也沒人回答。但是不久之後,我看見繼母戴上了新耳環……一問起來,他們就說在修理店裡,之後就再也沒人提起……我的首飾就這麼失踪了,到現在還是個謎。 繼母和父親是戀愛結婚的,還是在卡利女神廟舉行的儀式。爸爸和她都喝酒。一開始,他們趁我們不在時喝,但是漸漸地,就不那麼謹慎了,經常當著我們的面喝醉,發酒瘋。我們不喜歡這樣,但是不管說什麼話責備或羞辱他們,都沒用。他們想喝就喝,愛聽的話就听兩句。奇怪的是,最後感到羞恥的反而是我們,於是,我們盡量躲開他們。我們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爸爸和繼母結婚後仍然相愛。每天吃飯時,他們會賭氣:如果一個人不吃東西,另一個也不吃。他們為對方起了暱稱。她會說:“馬納①,你先吃。”他會說:“不,拉尼②,你先吃。”爸爸有時發脾氣不肯吃飯,跺著腳去幹活兒,她也會不動碗筷。 一切都在繼續,不知不覺,我已經十二歲又十一個月了。一天,我看見爸爸和舅媽提著滿滿幾袋子蔬菜從菜市場回來。他們把袋子遞給我,讓我收拾。我小心地拿出菜,出門時,發現了一個衣箱。我問爸爸,他說裡面裝的是為我結婚準備的東西。繼母和舅媽打開衣箱給我看。有這麼多好東西,我別提有多開心了!第二天,爸爸給我買了新棉被、新床墊和一個新枕頭,我簡直開心得要命!屋外搭起了篷子,篷子下面有一個壘在磚塊上的大楚拉③。處處都是音樂。我和孩子們在屋外看著這一切,舅媽突然把我叫進屋。我坐在木板上,繼母開始往我身上抹薑黃糊,其他人也進來幫著一起塗。他們告訴我,當天不能吃東西,必須齋戒。我很驚訝,據我所知,只有在宗教節日才必須齋戒,沒有其他時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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