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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十五章地下室(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3566 2018-03-21
夜裡下了很大的雪。剛一出門,刺眼的白色讓他一陣眩暈。他停下來,身子佝僂著,感到整個人天旋地轉,不是從左到右,而是從上到下地發暈。若是動一動的話,他覺得自己馬上就會摔出去,跌個跟頭。 這只有可能是癲癇發作的前奏。幾天來,他在頭暈心悸、疲倦上火中輪迴,癲癇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露出苗頭。倘若不是病,那就是說他目前的整個生活狀態就是一場癲癇發作。 他立在六十三號的門口,聚精會神體會著身體內部的病痛發作。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響,直到胳膊被人緊緊抓住。他睜開眼睛,心驚肉跳,涅恰耶夫正和他臉對著臉。 涅恰耶夫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牙齒,臉上的酒刺在冷天里紅彤彤的。他試著掙脫開來,可涅恰耶夫卻把他抓得更緊了。 “愚勇,”他說。 “你能走,你早該離開彼得堡了。不走,他們肯定會抓到你。”

涅恰耶夫一手抓著他的上臂,一手托著他的手腕,拉起了他。兩個人肩並著肩,沿著蠟燭街走,就像一條不情願的狗伴著它的主人。 “你心里大概就是希望被他們抓住的吧。” 涅恰耶夫戴了頂黑色的帽子,帽簷耷拉著,好像是在搖頭晃腦。他耐著性子開口說話,聲音像是唱歌。 “你總是把人們的行為動機往壞處想,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人民沒有那麼壞,你想想看,我幹嗎想要他們抓住我,把我鎖起來呢?還有,我們兩個人像對父子那樣出來散散步,誰會朝我們多看兩眼呢?”涅恰耶夫反駁他說,給他一個明顯快活的笑容。 他們走到蠟燭街的盡頭。涅恰耶夫輕鬆地領著他走到街右邊。 “你的朋友被抓進去了,你怎麼想?” “我的朋友?你說的是那個芬蘭姑娘?她不會交待的,我相信她。”

“你要見了她,就不會這麼說了。” “你見過她了?” “警察把她帶到樓裡來指認我。” “沒關係。我一點也不害怕她。她很勇敢。她會完成她的使命的。她找機會和你房東的小女孩說話了嗎?” “和馬特廖娜?為什麼該是她?” “沒什麼原因,沒什麼。她喜歡小孩。她自己就是個孩子,非常單純,非常正直。” “警察訊問過我了。他們還要繼續問我。我什麼都沒隱瞞。我今後也不會隱瞞。我要警告你,你不能利用巴維爾要挾我。” “我沒必要利用巴維爾要挾你。我利用你就行了,利用你自己要挾你自己。” 他們走到薩多沃伊街,到了秣市地區的中心。他定住腳不往前走了。 “你曾經給過巴維爾一個名單,你想暗殺的人的名單,”他說。

“我們已經討論過那個名單了———還記得嗎?很多名單中的一張,很多名單的拷貝。”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想知道———” 涅恰耶夫朝後仰了仰頭,笑了。嘴裡冒出一股熱氣。 “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在其中吧!” “我想知道,這是否是巴維爾和你爭吵的原因———因為他看到你把我也列進去了,他拒絕你這麼做。” “你想得太離奇了,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你當然不會在名單裡!你是個很有價值的人。不管怎麼說,在我們之間,什麼名字上了名單沒有任何意義。問題在於,名單上的人應該知道復仇在等著他們,他們應該兩腳發顫才是。人民都會明白這樣的事,雙手贊成這樣的事。人民對個別人的事是不會感興趣的。從古至今,人民都在受苦受難,現在,人民要求這樣,他們要翻身做主。所以用不著擔心。你的時辰還沒到呢。事實上,我們很高興能和像你這樣的人合作幹事。”

“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什麼人?你們指望我能給你們寫小冊子嗎?” “當然不是。你的天分可不是用來寫小冊子的。你太老實了,不適合干那個。來吧,我們走走。我想帶你去個地方。我要在你心裡播個種子。” 涅恰耶夫抓起他的胳膊。兩個人重新沿著蠟燭街走。兩個穿橄欖綠大衣的警察騎馬過來。涅恰耶夫讓了路,樂呵呵地抬手敬禮。兩個警察朝他點點頭。 “我看過你的,”他重新撿起話頭。 “就是那本書,讓我有了這個想法。那是本很棒的書。我從來沒讀過類似這樣的書。好多次我都被鎮住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病等等。你肯定聽說過,這本書很受人們的歡迎。還有,我要告訴你———”他的一隻手拍了拍胸脯,接著又舉向前面,好像要把自己心掏出來。這古怪的姿勢看來打動了他自己。他的臉紅彤彤的。

他這是第一次看到涅恰耶夫這麼舉止衝動,心中暗暗吃驚。一顆純樸的心,他暗忖道,因為激動而混亂起來,好似弗蘭肯斯坦博士製造的怪物活了。他頭一次覺得有些憐憫涅恰耶夫,憐憫這個不招人喜歡的呆板之人。 現在,他們走到秣市地區的深處了。狹窄的街道兩邊,擠滿了小販的台子和推車。涅恰耶夫領著他,穿過這些街道,穿過臭烘烘的人群。 他們在一個門口停住。涅恰耶夫從口袋里拉出一條藍色的羊毛圍巾。 “我必須委屈你一下,把你的眼睛蒙上,”他說。 “你要把我帶到哪兒?” “我會帶你去的。” “可你要把我帶到哪兒?” “帶你到我現在住的地方去,帶你到人民中間去。這對我們兩個來說,做起來很容易。你以後可以腦袋清醒地報告說,你不知道到哪兒才能找到我。”

眼睛蒙上了。他又回到那片眩暈中。涅恰耶夫領著他走。他跌跌撞撞地,不斷被路人碰來碰去的。他一度腳找不到路,不得不求助於涅恰耶夫。 他們從街上拐到一個院子裡。一家小酒館里傳來歌聲、吉他的丁東聲,快樂的吆喝聲。他聞到一股下水道和魚渣的味道。 他被領著,手碰到一道欄杆。 “小心腳下,”耳邊響起涅恰耶夫的聲音。 “這裡很黑,不蒙你的眼也看不見。” 他像個老頭似的拖拉著腳走路。空氣陰濕寒冷,耳邊一片寂靜。什麼地方在慢慢地滴答著水。他們似乎走到一個洞裡。 “這裡,”涅恰耶夫說。 “小心頭。” 他們停住。涅恰耶夫揭開他的眼罩。他們正站在一個樓梯前,沒有燈光。前方是一扇門,門關著。涅恰耶夫先敲了四下門,接著又敲了三下。他們等著。除了滴水的聲音什麼也聽不到。涅恰耶夫重複了一下剛才的敲門程序,還是沒有反應。 “我們得等著了,”他說。 “跟我來。”

他敲了敲樓梯對面的另外一扇門。把門推開,自己讓到一邊。 他們走進一間地下室。地下室的屋頂很矮,他不得不彎著腰。屋子裡惟一的採光是一扇小窗,和頭頂齊平,用紙糊著。地板是光禿禿的石頭,即便是站著,他也能察覺到一股寒氣透過靴子。地板的四角上爬滿了管子,四處是潮濕的泥巴和磚頭的味道。還不止這些,牆面上有片片的水漬,似乎還有水在往下流。 有根繩子從這頭拉向那頭,穿過整個地下室。繩子上晾的東西和屋子一樣灰撲撲濕漉漉的。晾衣繩下面有一張床。床上是三個小孩,姿勢一模一樣地坐著。膝蓋頂著下巴,胳膊抱著膝蓋,赤腳穿著亞麻罩衫。最大的是個女孩,頭髮油膩蓬亂,上嘴唇掛著一團鼻涕,此刻,她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舔著鼻涕。其他兩個孩子,有一個還剛剛能走路。三個孩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好奇的眼睛透過陰冷的空氣盯著兩個入侵者。

涅恰耶夫點了枝蠟燭,放在壁龕上。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不是。可這並不重要。”涅恰耶夫開始來回踱著步,給人的印象像是籠中困獸。他想像著巴維爾和他肩並肩的樣子。巴維爾是不會被逼成這樣的。他似乎不難理解巴維爾為什麼要讓涅恰耶夫當自己的引導者了。 “告訴你帶你到這兒來的原因,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涅恰耶夫開口說道。 “隔壁屋子裡,我們有個印刷廠———手工印刷。廠子自然是非法的。可惜拿鑰匙的那個白痴出去了,他說過要留在家裡的。我想把這個印刷廠讓給你用,在你離開彼得堡之前。不管你說了什麼,我們幾個小時就能散發出去,有幾千份吧。這麼快的速度,在我們干大事這樣的緊急關頭,你來幫幫忙就效果奇佳了。你是大名鼎鼎的人,尤其是在學生當中。你若是打譜要寫,就以你的大名把你繼子捐軀的故事寫出來吧,學生們出於正義的激憤,肯定會鬧到街上去的。”涅恰耶夫停住腳步,殷切地看著他。 “我很遺憾巴維爾·伊薩耶夫死了。他是個好同志。但是,我們不能老往過去看。我們必須用他的死點燃一團火。巴維爾會同意我這麼做的。他也會要求你把脾氣用到好的地方。”

說到這兒,他似乎察覺到自己扯得有點遠了,趕忙言不由衷地糾正道:“我是說把脾氣和悲傷用到該用的地方。這樣,他就死得值了。” 點燃一團火:要求的太多了!他轉身要走。可涅恰耶夫抓住他,把他拖了回來,“你還不能走!”涅恰耶夫咬牙切齒地。 “你怎能拋棄俄國回到那可鄙的資產階級世界裡去呢?你怎能無視這樣壯觀的場面,”———涅恰耶夫朝地下室上方揮了揮手———“燒透這個國家的星火燎原的壯觀場面?你能不為之心動嗎?你的心裡,就沒有燃起一絲火星嗎?難道你對眼前的一切都熟視無睹嗎?” 他掉過頭,目光把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掃了一遍。他看到什麼了呢?三個飢寒交迫的孩子在等著死神的光臨。 “你看見的,我也看見了,”他說。 “看得比你還清楚。”

“不!你以為你看到了,可你沒看到!視力光靠幾隻眼睛是不行的,還得靠正確的理解。你看到這間地下室裡的悲慘景象,一個連老鼠和蟑螂都不願光顧的地方;你看到三個飢餓的孩子悲傷哀愁;要是你再等等,等他們的母親回來,你還會看到她上街賣身所得帶回來的麵包渣。你看到的是彼得堡最最底層的窮人是怎麼過日子的,可你還是等於沒看見,這些只不過是局部!你沒有認識到那些暴力,那些決定這些人現有生活的暴力!暴力:這就是你沒有看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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