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8章 第二章(3)

等待野蠻人 库切 2923 2018-03-21
我把她從乞討的窘境中解脫出來,安置在營地廚房裡做一個洗滌女僕。 “從廚房到行政治安官的床榻只有十六步路”——這就是士兵們議論廚房女僕的話。他們還這樣說:“行政治安官每天早上離開房間前最後一件事是什麼?——把他的新寵關在烤箱裡。”在這個小地方,充斥著各種各樣嚼舌頭的話。這裡沒有隱私這回事。飛短流長是我們呼吸的空氣。 一天之中,她有段時間是在洗碗碟,削蔬果皮,還得幫著烤麵包,給士兵們準備一頓又一頓的麥片粥、湯和燉品。除她之外,廚房裡還有一個老太太和兩個姑娘,老太太在廚房乾活的年頭幾乎和我在這裡做行政長官的時間一樣長;那兩姑娘中年輕一點的那個去年一年裡上樓來過一兩次。我原來還擔心那兩姑娘會結成一夥排斥她,但其實並沒有這樣,她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出門經過廚房時,瀰漫的蒸汽中傳出器具叮噹、輕柔的談話、格格的笑……

種種聲音。我隱約覺出自己讓一份小小的妒忌捅了一下。 “你覺得這里幹活好不好?”我問她。 “我喜歡那兩個姑娘,她們都很好。” “至少比討飯好,是吧?” “當然。” 如果她們碰巧沒在別處過夜,三個姑娘就會一起睡在跟廚房隔著幾扇門的一個小房間裡。她有時偷偷地到我這裡來,但我會在半夜或是一早就把她遣回那個房間去。毫無疑問她的伙伴們準是在拿她幽會的事情嚼舌頭,那種種細節想必也早已成為市井傳言。男人愈老,他的性事也就愈讓人覺得稀奇古怪,就像動物瀕死前的抽搐。我不能扮演心如鐵石的硬漢或是聖潔的鰥夫那路角色。別人那些竊笑、戲謔、心照不宣的眼神——這些都是我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你喜歡住在這兒,這個鎮上嗎?”

“大部分時候都喜歡。有許多事兒好做。” “有什麼惦記的事兒嗎?” “我想我姐姐。” “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說,“我會安排人帶你去。” “去什麼地方?”她問。她仰面躺在那裡,兩手安放在乳房上。我躺在她身邊,輕聲說著話。這經常是沉默倏然降臨的時刻。總是在這樣的時候,我撫摸她肚子的手看上去像是龍蝦螯鉗一般笨拙。如果有過可稱為情色衝動的話,那也消褪下去了。我很驚詫地發現,在抱緊這個壯實的姑娘時,自己都記不得是不是對她有過慾念。自己是要她還是不要她,我都感到惱火。 她對我的情緒波動渾然不覺。她每天在忙忙碌碌中度過,看上去似乎挺滿意的。每天早上我走了以後她就來清掃房間。然後去廚房幫忙準備中飯。下午的時間一般屬於她自己。晚飯後,收拾好所有的鍋碗瓢盆,擦好地板,封好火爐後,她就離開同伴上樓到我這裡來。她脫下衣服躺下來,等著我那種讓她費解的殷勤行為。有時我坐在她的身邊用手輕撫她的身體,等待著從未真正到來過的一陣熱潮。有時也許我只是吹滅了燈和她躺在一起。黑暗中她很快就忘記了我,睡著了。於是我躺在這個年輕健康的身體旁邊,一邊想像著這個身體以前更健康的樣子,甚至想像到那些無法治癒的創傷,她的眼睛、她的腳,全都恢復如初的樣子。

我收回了思緒,試圖想像以前的她。我敢肯定,在她被帶進這個地方的那一天我見到過她,她和其他野蠻人囚犯一起被士兵用繩子套著脖子。我知道,當她跟其他囚犯一起坐在軍營院子裡聽候音訊時,我的目光肯定掃到過她。我的目光的確掃到過她,只是對這一情節我毫無記憶。那天,她身上還沒有這般受傷的印記,我相信她身上的傷痕不是與生俱來,如同相信她以前曾是個孩子一樣,一個扎著小尾巴辮子的小姑娘在遼闊的天地裡追趕著她嬌寵的小羊;而離開那兒很遠的地方,則是我以自己生命的驕傲漫步其中的世界。可是我窮盡一切想像,也無法忘掉她留給我的第一個印象:一個跪地乞討的女孩。 我至今未進入過她的身體。一開始我的慾望就沒向這個方向去過。把我老年男人的生殖器插入那個鮮潤的肉鞘中去,使我想到的是變酸的牛奶、落進灰塵的蜂蜜和摻了粉塵的麵包。當我注視著她和我自己的裸體時,真難相信,我很久以前想像人體是一朵花,一朵從胯下那個中心點綻放開來的花。她的和我的身體,在此轉成一個旋渦時,感覺是彌散的、氣霧狀的、無中心的;而在別處,又會是一種凝結的狀態,變得稠厚起來;但通常的狀態,只是平淡而空泛。我對她身體的無奈,就像天空中一朵雲彩並不能把另一朵雲彩怎麼樣。

我看著她脫去衣服,企望從她的動作中捕捉到她過去無拘無束時的某些蛛絲馬跡。但即便在這樣的時候,她把罩衫拉起從腦袋上脫出去扔到一邊,也帶著一種捉摸不定的、防禦性的、未能擺脫拘謹的怯意,好像害怕會撞到什麼看不見的障礙。她的神情中有一種知道自己在被人看的反應。 我從設陷阱捕獵的人手裡買了一隻銀色的小狐狸崽子,它才幾個月大,剛斷了奶,長出一點參差不齊的鋸齒狀牙齒。第一天她把它帶到廚房去,那小狐狸被火光和吵嚷聲嚇壞了,我只好把它帶到樓上去,它就整天蜷縮在家具底下。夜裡,有時會聽到它四處走動時爪子在木地板上弄出“克拉克拉”的聲音。它會跳到我們膝蓋上來喝茶碟裡的牛奶,抓過煮熟的肉就吃。我知道,不可能在家裡馴養牠,因為它屙出的糞便會弄得屋裡臭氣熏天。可是放它到院子裡去也還太早。每隔幾天我把廚子的孫子喊進來,叫他爬到櫥櫃後面和椅子底下去清理那些穢物。

“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我說。 她聳聳肩。 “動物都應該在屋子外邊。” “你是說,我應該把它帶到湖邊放歸野外嗎?” “那不行,它太小了,會餓死的,要不就會讓狗叼了去。” 就這樣,小狐崽留下來了。我有時喜歡看它從黑暗的角落裡伸出嘴巴探來探去。但是,由於它在夜裡弄出的聲響和叫人受不了的尿騷味,我只盼著能再長大一點好把它弄出去。 “人家會說,我屋裡養了兩個野生動物,一隻狐狸,一個姑娘。” 她沒把這話看作是玩笑,也可能是她不喜歡這樣的笑話。她的嘴唇緊抿著,眼睛定定地看著牆壁。我明白這是她怒不可遏地對我嗔目相視。我不禁憐惜起她來,但我還能怎麼著?我出現在她面前時,不管是穿著正式的禮服還是赤條條地站在那兒對她敞開胸懷,在她眼裡都是一回事兒。 “對不起。”我說,這話出於慣性從我嘴裡滑了出來。我伸出五個生麵團似的手指輕撫著她的頭髮。 “那當然是不一樣的。”

** 我找那些曾在審訊囚犯期間值日的人逐個談話。每個人的回答都差不多:他們幾乎沒有機會和囚犯們說話,也不被准許進入審訊的房間,所以他們沒法告訴我那段時間在那裡面發生的事情。從一個清潔女工嘴裡我打聽到那間審訊室的些許情形:“只有一張小桌子,一些凳子,角落裡有一張墊子,另外的地方光禿禿的……不,不是火,只有一隻火盆。我曾去出清過火盆裡的灰渣。” 由於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狀態,那房間也就重新被使用起來了。按我吩咐,四個住在那兒的士兵把他們的箱子搬到走廊上,把室內的睡墊、鋪板和茶缸擱在那上面,扯下他們的晾衣繩。我關上門站在搬得空蕩蕩的房間裡。空氣凝滯而寒冷。湖水已開始結冰封凍。第一場雪落下來了。我聽見遠處小馬車傳來的鈴聲叮噹。我閉上眼睛努力想像著兩個月前上校來這裡時必然上演的情景,可是外面那四個年輕人走來走去的動靜讓我無法進入自己的幻想。他們搓著手、跺著腳,嘴裡咕咕噥噥的,不耐煩地等候我從房裡出來,他們溫熱的呼吸在空氣中化作白乎乎的霧氣。

我跪下來察看地板。地板是乾淨的,像其他房間一樣每天都作過清掃。壁爐、牆壁和天花板上都留下了煤煙的污漬。牆上,我用手擦到那個地方就沾上了煤煙。不過別處的牆上什麼污漬也沒有。我能找到什麼標記嗎?我打開房門,讓那四個士兵把他們的東西再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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