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2章 第一章(2)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487 2018-03-21
這是我們之間最具敵意的一個時刻,他的手輕輕抖動了一下。 “不,你誤解了我。我說的只是目前的一種特殊情況,我說的是我正在調查的這件事,我想要找出真相,不得不動用強制性手段。首先,我聽到了謊言,你明白——這是事情發生的原因——首先是說謊,然後才是強製手段,再後來,又是說謊,於是再施壓,崩潰,再施壓,然後才是真話。這就是你得到真相的方式。” 痛就是真相;所有其他的人都值得懷疑。這就是我從與喬爾上校的談話中得出的結論。這個人的尖尖手指甲、淡紫色手絹和穿在軟鞋裡的纖長的腳,使我一直想像著他在首都時的情景,他一準是那樣,在劇場的幕間休息時,總是站在過道上對著同伴不耐煩地嘰嘰咕咕。 (但從另一方面來講,我幹嗎非得要離他遠遠的?我和他一起吃、一起喝,我帶他看風景,在他每一次寫工作報告時給他當助手,我幹的還不止這些。帝國並不要求效力於它的成員須互敬互愛,它只要求我們做好自己的本分。)

** 下面這份給我的報告,以我一個地方治安官的眼光來看實在過於簡短。 “在審訊過程中,囚犯的供詞顯然漏洞百出。這些漏洞百出的供詞被揭穿後,囚犯變得狂怒起來並且攻擊進行案件調查的長官。接著發生扭打的過程中,囚犯重重地撞在了牆上。經搶救無效死亡。” 為把這事情結束掉,根據法律條款,我喚來衛兵,要他作一個陳述。他敘述了一遍,我記下了他的話:“囚犯一下子失控了,攻擊來作調查的長官。我被叫進去幫忙制住他。我進去時,廝打已經結束。那個囚犯失去了知覺,鼻孔裡在流血。”我在他的證詞上指了一下須簽署自己名字的地方。他恭敬地朝我這裡接過了鋼筆。 “是那個長官要你這樣跟我說的吧?”我柔聲問他。 “是的,長官。”

“那個囚犯的手是被綁著的嗎?” “是的,長官,我是說,沒有,長官。” 我打發走了他,填寫喪葬許可證。 然而,在上床睡覺前,我提著一盞燈,穿過廣場,繞過後面的街道走到穀倉那裡。那小屋門口是一個新的衛兵,也是個農家子弟,裹著毯子正在睡覺。我走近時,蟋蟀停止了歌唱。可是拉開門閂的聲音卻沒有把衛兵驚醒。我進入小屋把燈舉高,我意識到自己擅自進入了一個存有國家機密的神聖或不神聖的地方(神聖不神聖又有什麼分別)。 那個男孩睡在角落裡一張鋪著麥秸的床上,還活著。看上去是在睡覺,但從那緊張的身姿看來他並沒睡著。他的兩手被綁在胸前。另一個角落裡是一長條白布裹著的東西。 我喚醒衛兵:“誰讓你把屍體放在那兒的?誰把它縫上的?”

他聽出了我聲音裡的憤怒。 “是和另一個大人一起來的那個人,長官。我在值班的時候,他就在這兒。我聽見他告訴那男孩說,'和你爺爺睡在一起,讓他的身子暖和一點。'他還假裝要把那個男孩也縫進裹屍布里,用和他爺爺一樣的裹屍布,但他後來沒這樣做。” 那男孩還是僵硬地躺在那裡,眼睛緊緊地閉住。我們把屍體抬了出去。在院子裡,就著衛兵舉著的燈光,我找到裹屍布縫口的針腳,拿刀尖挑了開來,把那層布從老人頭部那兒捲了下來。 他的灰色鬍鬚上粘滿了血。壓破的嘴唇癟了進去,牙齒都碎了。一隻眼睛凹在裡邊,另一隻眼眶成了一隻血洞。 “拉上吧。”我吩咐說。衛兵把打開的袋子扎了起來。但又散開了。 “他們說他是頭撞到牆上了,你怎麼看?”他謹慎地看著我。 “去拿些細繩來扎上。”

我把燈舉到男孩頭上照著他。他沒有動,但是當我彎腰用手觸摸他的臉頰時,他退縮了,開始發抖,整個身子哆嗦得上下起伏。 “聽我說,孩子,”我說,“我不會傷害你的。”他蜷縮起身子用捆著的手擋著自己的臉。兩隻手滿是瘀腫和紫瘢。我摸到了他的骨頭。凡我接觸到這孩子身上的地方都極其可怕。 “聽著:你必須對那長官說實話。他就是要聽你說真話——說實情。一旦他相信你說的是真話就不會再傷著你了。但你得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你必須老老實實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如果你痛得不行,也別太喪氣。”我找到捆紮的繩結把繩子解了開來。 “兩隻手互相搓搓,讓血流動起來。”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中摩擦著。他疼痛地蜷攏手指。我的行為很像是一個母親在安慰被父親暴怒地扁過一頓的孩子。因為有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審訊戴著兩副面具,有兩個聲音,一個嚴厲,一個誘導。

“他今晚吃過什麼嗎?”我問衛兵。 “我不知道。” “你吃什麼沒有?”我問那男孩。他搖搖頭。我感到自己的心十分沉重。我從未想到要捲入到這種事情裡去。我不知道這事情什麼時候可以結束。我轉向衛兵。 “我現在要離開了。有三件事要你去做。第一,等這孩子的手好些了你得再把他捆起來,但別捆得太緊讓手腫脹起來;第二,我要你把院子裡那具屍體留在那兒,別再搬進來,明天一早我會派一班殯葬人員來收屍,你就交給他們好了。如果有什麼問題,就說是我的命令;第三,你現在把這小屋鎖上跟我來。我要你到廚房裡給這男孩拿點吃的東西來,來吧。” 我並不想對這件事作些添油加醋的描述,我只是個鄉鎮治安行政官,一個為帝國服務的負責任的官員,在這個荒涼的邊境打發著自己的歲月等著退休而已。我負責徵收什一稅和其他稅款,掌管公共領地,照管著邊防要塞不至於缺少供給,監督我們這裡惟一的一個下級官員,順帶也管一下貿易,一周主持兩次法庭的開庭審理。有空時,我就看看日出日落,很滿足地吃吃睡睡。等到我去世時,我希望在帝國的公報上能登上三行小小的公告,提一下我的功過就行了。在平靜日子裡過平靜生活,我從未有過比這更高的要求。

但去年關於不安分的野蠻人的傳聞從首都傳到了我們這裡。生意人的行商路線遭到攻擊和掠奪。庫房物品偷竊事件大幅上升,而且越來越猖狂大膽。一隊人口普查人員失踪了,後來被發現埋在一個淺淺的墳坑里。州長在調查出行時都發生了槍擊事件,邊界巡邏隊也捲入了衝突。野蠻人部落都有了武器,流言到處亂飛。帝國必須採取預警措施,以防發生戰事。 在這些動亂中我自己卻什麼也沒見著。私下里我覺得這是每一個朝代必然要發生一次的事兒,必定是這樣的,這是關於野蠻人歇斯底里的說法的一個片斷罷了。邊境地區的婦女們,沒有一個不夢到有雙黢黑的野蠻人的手從床下伸出來握住她的腳踝;也沒有一個男人不被想像中這樣的景象嚇住:野蠻人跑到他家來鬧宴,打碎盤子,放火燒簾子,強姦他的女兒。可我覺得這都是那些過得太安逸的人想像出來的,你讓我看到一支野蠻人軍隊,我才會相信。

在首都人們關注著北部和西部的野蠻人可能已經聯合起來了。司令部的官員們被派到邊境地區來;堡壘要塞加強了警戒。商人們要求派遣武裝人員給他們保駕。國防部第三局的人在第一時間被派到邊境來,還有國家指導人員、偵察隱蔽的煽動行為的專家、想弄清真相的熱心人、審訊專家等都紛紛擁了過來。看這樣子我的安逸日子要結束了,儘管那時我還能怀揣一顆平安的心睡覺,很清楚儘管這兒那兒都有些磕磕碰碰的事兒,這世界還是按著自己的方式在平穩運轉。如果我只是把這兩個所謂的囚犯交給喬爾上校就好了,我會這麼說:“瞧,上校,您是行家,該怎麼處置他們您瞧著辦吧!”——如果我那時正好外出打了幾天獵——我本該如此的,也許去上游轉悠幾天,回來後壓根兒沒工夫看他的報告,或是在他的報告上不經意地瞄上一眼,就把我的封印蓋到他的報告上去了,對他那個“調查”也不作任何質詢,就當是壓在石頭底下的“報喪女妖”①——如果我聰明點的話就該這麼做,然後,我現在可能已經又在那兒獵兔獵狐了,心安理得地調情去了,就等著這樁調查案結束、所有邊境地區的動蕩平息下來。但是,老天,我沒能置身事外:那一刻,我把自己的耳朵鎖定在穀倉小屋那兒傳來的叫喊聲裡,因為那兒正在使著某種招儿,然後,當天夜裡,我提上燈,為自己良心的緣故向那邊走去。

** 地平線的這邊到那邊全都鋪上一層白雪。這是從天上無處不在的光源里散落下來的,好像太陽化作了薄霧籠罩了人間。在夢中我經過兵營大門,經過光禿禿的旗桿。廣場在我面前伸展開去,伸到盡頭時融入閃閃發光的天空。城牆、樹木、房屋逐漸消褪下去,失去了它們原有的形狀,消失在世界的邊緣。 當我悄悄地走過廣場時,幾個黑色身影從白色背景中跳了出來,孩子們在玩用雪搭建城堡的遊戲,在城堡頂上他們插上了一桿紅旗。他們戴著連指手套、穿著靴子,身上裹得暖暖的足夠抵禦寒氣。他們一把一把地捧來白雪為自己的城堡築著城牆,完善著城堡的建設。他們口鼻中噴著白呼呼的霧氣。環繞著城堡的堞牆已經築起一半了。我費勁地想要聽清楚他們那飄忽不定的含糊的叫喊聲,卻什麼也聽不出來。

我明白自己如同陰影似的龐大體形有多麼難看,所以,當我走近時,他們朝一個方向一哄而散沒讓我感到驚訝。只有一個,比別的孩子年齡都要大些,甚至都不能說是孩子了,她坐在雪地裡,衣服後面披著風帽,背朝著我,正在做城堡的門,她的兩條腿分開著,忙著挖洞、拍打著雪塊、做著模型。我想像著她那被尖形帽的花瓣圍繞著的臉,卻想不出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