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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野蠻人

等待野蠻人

库切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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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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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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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1)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107 2018-03-21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兩個圓圓的小玻璃片架在他眼睛前的環形金屬絲上。他是瞎子嗎?如果他是個盲人想要掩飾這一點,我倒可以理解。但他並不瞎。那小圓玻璃片是暗色的,從裡面看出來並不透明,但他就是能透過這樣的玻璃片看過來。他告訴我,這是一種新發明的玩意兒:“它能保護眼睛,不受陽光的炫照,戴上它就不必成天眯縫著眼。也可減少頭痛。瞧—— 他輕輕觸一下自己的眼角,“不長皺紋。 ”他重又架回那一對玻璃片。這倒不假,看皮膚他真比他的歲數顯得年輕多了。“在我們那裡,人人都戴這玩意兒。 ” 我們坐在旅館最好的房間裡,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個長頸瓶,還有一盆堅果。彼此都沒有提及他此行的目的,他來這兒肯定是出於事情的某種緊迫性,明白這一點就夠了。我們只是談些打獵的事兒。他說起前不久一次驅車大狩獵的經歷,當時成百上千的鹿、豬和熊被殺死,漫山遍野都是動物屍體,多得沒法收拾,只好讓它們去爛掉(“那真是罪過”)。我告訴他每年都有成群的野鵝和野鴨遷徙到這兒的湖里,當地人怎樣設陷阱去捕捉。我向他建議,到晚上帶他去坐當地人的船釣魚:“這可是不容錯過的好事。”我說,“打魚的人在水邊擎著燃燒的火炬,敲著鼓把魚驅趕到他們設下的網裡。”他點點頭。又跟我說起他曾去過的其他一些邊境地區,那里人們把蛇肉當做美味佳餚,還有他射到一隻大羚羊的事兒。

他在一堆陌生的家具當中走來走去時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但他就是不肯取下遮擋眼睛的暗玻璃片。他很早就去歇息了。他被安置在這裡,因為這是鎮上食宿最好的旅館。我對旅館上上下下都強調過這是個重要的造訪者。 “喬爾上校是從第三局來的,”我告訴他們,“第三局是國防部目前最重要的一個機構。”這是我們聽來的,是很早以前就從首都那里傳過來的消息。旅館老闆點了點頭,旅館女侍們也都跟著點頭。 “我們一定要給他留下好印象。” 我帶著自己的睡席去屋頂的堞牆那邊,那兒夜晚的涼風吹散了空氣中的燠熱。在屋頂上,藉著月光,我可以辨認出其他睡覺人的身廓。廣場胡桃樹下人們交談的喃喃之語依然會傳入我的耳中。黑暗裡,一根煙管點起來活像是一隻螢火蟲。火點小了,又亮了。夏天慢慢地轉到了自己的盡頭。果樹林被累累碩果壓得呻吟起來。我年輕時到過首都,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兒。

天破曉前我就醒了,踮著腳尖經過睡得正香的士兵們,他們正打著呼嚕、嘆著長氣,夢見自己的媽媽和情人。我走下樓去。我們這兒真正是在世界的屋頂上。在夜裡、在空曠屋頂上醒過來時,你會感到星光璀璨、明亮撩人。 衛兵坐在門口,交叉著兩腿支著槍正酣睡著。門房的小屋還關著,他的手推車停放在外面。我走了過去。 * * “我們沒有囚禁人犯的種種設施,”我解釋說,“這兒沒有多少犯罪的事,一般的處置也就是罰點款或是罰做勞役。你看到的這個小屋只是穀倉邊上的一個儲藏室。”那裡邊逼仄而臭氣熏人。屋裡沒有窗子。兩名被綁著的囚犯躺在地上。臭氣是從他們身上發出來的,一股陳屎積尿的氣味。我把衛兵叫進來:“讓這兩個人去洗洗乾淨,快一點。”

我讓這個參觀者視察了涼爽陰暗的穀倉。 “我們期望今年公共土地的出產能達到三千蒲式耳。過去只有一次達到過這個產量。天氣倒一直挺不錯的。”我們又扯到老鼠和控制老鼠數量的辦法什麼的。回到小屋,那裡面已經是一種干灰的氣味了,兩個犯人正準備受審,跪在角落裡。一個是老人,一個是男孩。 “他們是幾天前被捕的,”我說。 “離這裡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發生了搶劫,這事很不尋常。一般來說,他們平常都離堡壘遠遠的,這兩個人是事後被帶來的。他們說自己跟搶劫的事一點都不沾邊。我不知道。也許他們說的是實情。如果你想要和他們談話,我一定樂意為您當翻譯。” 男孩腫脹的臉帶著瘀青,一隻眼睛腫得睜不開。我在他面前蹲下來拍拍他的臉頰。 “聽著,孩子,”我用邊境地區的方言對他說,“我們要跟你談談。”

他沒有反應。 “他裝蒜,”衛兵說,“他懂的。” “誰打他的?”我問。 “不是我,”他說,“他來這兒的時候就是這模樣。” “誰打你的?”我問這孩子。 他沒在聽我說話。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卻也沒在看那衛兵,他在看衛兵旁邊的喬爾上校。 我轉向喬爾:“他可能以前從未見過這玩意兒。”我指著說,“我是說那眼睛玻璃。他肯定認為你是個盲人。”但喬爾沒有回以微笑。在囚犯面前,他保持著某種威嚴的樣子。 我又蹲到那個老人跟前:“老爹,聽我說,我們把你帶到這兒來是因為發生了一樁庫房搶劫案。你也知道這是件挺嚴重的事兒,你會為這事受罰,你知道的。” 他伸出舌頭舐了舐嘴唇。他的臉色很灰很疲憊。

“老爹,你看見這位先生了?他是從首都過來的。他要視察所有邊境線上的要塞。他的工作就是看每件案子是不是判得對,他幹的就是這個,能分辨出案子的真假。如果你不願意跟我說,就得跟他說。明白嗎?” “大人,”他說,他的聲音深沉嘶啞。他清了清嗓子說,“大人,我們根本沒偷什麼。走在路上,這些士兵無緣無故地攔住我們就把我們綁了起來。我們到這兒來是瞧大夫的。這是我姐姐的孩子。他身上的傷一直都沒好過。我們不是小偷。讓大人看看你的傷吧。” 這男孩連扯帶咬地三下兩下就把纏在胳膊上的繃帶解了下來。解到最後一圈,那血痂把繃帶和皮肉粘在了一起。他把繃帶掀開一點讓我們看那血紅的傷口邊緣。 “你們看,”這老人說,“治不好啦。我把他帶去看大夫,士兵們卻攔住我們。事情就這樣。”

我和來訪者一起走回到廣場那兒。三個女人經過我們身邊,她們頭上頂著洗涮籃子,從灌溉堤壩那兒回來。她們好奇地看著我們,脖子卻僵立在那裡。太陽直射下來。 “那麼長時間裡,我們就只抓了那兩個囚犯,”我說。 “巧的是,通常情況下我們這裡還根本沒什麼野蠻人能讓你看到。這種所謂的搶劫行為平時很少發生。他們一般是偷幾隻羊或是從人家的牲畜群裡牽走幾頭。有時我們對他們還以顏色。主要是沿河一帶那些貧困部落的人幹的。這都成了他們謀生的方式了。那老人說他們去看大夫,也許是真的。沒人會把一個老人和一個病歪歪的孩子拉進搶劫團伙。” 我有意識地在為他們開脫。 “我當然不能確定他們是不是盜賊。但即便他們是在撒謊,這種頭腦簡單的人,對你有什麼用?”

我抑制著自己心裡的不快,瞧他那高深莫測的矜持,那健康無恙的眼睛前面遮著小而誇張的黑暗屏障的神秘樣兒。他一邊走路一邊像女人似的兩手絞在一起在胸前扭捏著。 “不過,”他說,“如果方便的話,我今晚應該審訊他們一下。我會帶上我的助手。另外,我還需要有人幫我解決一下語言翻譯問題。這個衛兵,他行不行?” “我們都懂得的。你不想要我為您效勞嗎?” “你會覺得那是令人生厭的差事。我們有自己的辦事程序。” * * 事後人們說起聽見當晚從穀倉傳出叫喊聲,我卻一點也沒聽到。但那天晚上在忙乎自己的事情的每時每刻,我都知道會發生什麼,我的耳朵甚至調試到專門聆聽人類痛苦的音頻。但穀倉是一幢巨大的建築物,門很厚重,窗子很小,坐落在屠宰場和磨坊的南邊。何況,還有四周的喧囂——這地方先是為前哨基地,後為邊防要塞,現在已經慢慢變成一個有三千之眾農業人口定居的城鎮了,所有這些人在溫暖的夏夜發出的噪聲,不會因為某處有某人在叫喊而停止的。 (在某一點上,我開始為我自己的不作為辯護。)

當我再次見到喬爾上校時,他正閒著,我就把談話引向拷打一事。 “你的犯人說出什麼實情了嗎?”我問,“還是覺得他不可信?那不是一種挺糟糕的局面嗎?我可以想像:他們想要招供,只為了招供,又沒有更多東西可招供,於是被打斷骨頭,再次被迫招出更多的東西!這就是審訊所起的作用!你怎麼知道人家是不是已經告訴你實話了呢?” “有某種肯定的聲調,”喬爾說,“某種肯定的聲調會從說實話的人聲音裡表露出來。訓練和經驗教會我們去識別這種聲調。” “說真話的聲調!你能從每天的講話中辨別出這種聲調來?你能聽出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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