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文靜的美國人

第13章 第十一章

我給了鳳兒一點兒錢,叫她找她姐姐一塊兒去看電影,這樣可以使她平安無事地避開。我自己出去跟多明格斯一塊兒吃晚飯,然後回家來等候。十點正,維戈特來了。他向我道歉,謝絕了喝上一杯酒——他說他太累了,一杯酒可能會使他睡著。 他忙了整整一天。 "又是暗殺和突然死亡嗎?" "不是。是一些小盜竊案。還有幾件自殺案子。這些人酷愛賭博,輸光了以後就自殺。要是我早知道得在停屍房里花上多少時間的話,也許我就不會當上一名警察。我又不喜歡阿摩尼亞的氣味。也許,我還是來上一杯啤酒吧。" "很抱歉,我沒有電冰箱。" "不像在停屍房裡。那麼來一點兒英國威士忌吧?"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曾經跟他一塊兒下去到停屍房裡。他們把派爾的屍體拖出來,像拖一盤冰塊那樣。 "這麼說,你不回英國啦?"他問。 "你又查核過了嗎?" "可不是。" 我舉起那杯威士忌遞給他,這樣他可以看到我的神經多麼鎮定。 "維戈特,我希望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認為我跟派爾的死有關係。這是一個動機的問題嗎?是因為我想把鳳兒弄回來嗎?還是你以為這是為了失去她而進行報復呢?" "不。我可沒有那麼蠢。一個人不會把自己仇人的書拿下來留做紀念品。那本書就在你的書架上,《西方的任務》。這個約克·哈定是個什麼人?"

"他才是你要尋找的人,維戈特。他殺死了派爾——遠距離射殺。" "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他是一種高級記者——人家管他們叫作外事記者。他抓住一種想法,然後把一切情況全都改變了來適應這種想法。派爾上這兒來,滿腦子盡是約克·哈定的想法。哈定上這兒來過一次,待了一星期。那是在他從曼谷到東京去的途中。派爾犯了錯誤,想把哈定的想法付諸實行。哈定在他的書裡講到一種第三勢力。派爾就組織了一個第三勢力——一個卑劣的小土匪頭子,手下有兩千多人馬,還有兩三頭馴良的老虎。他跟他們攪和在一塊兒啦。" "你從不這樣,是嗎?"

"我總盡力不這樣。" "可是你失敗了,福勒。"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特魯恩上尉和那天晚上在海防的鴉片煙館裡。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當時說了些什麼來著?說我們大夥兒遲早都會在一時的感情衝動中捲進這場漩渦中去。我說,"你當神父準是一位好神父,維戈特。你是怎麼回事,這麼容易教人向你懺悔——假如誰有什麼事情要仟悔的話?" "我從來不要誰向我仟悔。" "但是你卻聽了人家的仔悔,是嗎?" "偶爾聽一兩次。" "是不是因為像一個神父那樣,於你這一行不能驚嚇,只能同情呢?佛利克先生,我一定得老實告訴你,我為什麼打破了那個老太太的腦殼。好,居斯塔夫,別著急,慢慢告訴我為什麼吧。"

"你這人真會想入非非。你不是喝醉了酒吧,福勒?" "一個犯人跟一位警官喝酒,這當然是不知趣啦。" "我從沒有說過你是犯人。" "但是假如喝了酒甚至使我打開心扉,想向你懺悔,那又怎麼樣呢?幹你這一行的人,是不會替仟悔的人保守秘密的。" "對一個仟悔的人來說,保密難得是重要的:就算是對一位神父的話。他有其他的目的。" "替自己洗清罪惡嗎?" "並不總是這樣。有時候,他只是想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有時候,他不過是厭倦了,不想再欺騙人。你並不是一個犯人,福勒,不過我倒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對我撒謊。派爾死的那天晚上,你看見過他。"

"你怎麼會這麼想的?" 令我始終沒有認為是你殺死他的。你根本不會用一把生鏽的刺刀。 " "生鏽的?" "這就是我們驗屍得出來的詳情細節。不過我早告訴過你,那並不是他死去的原因。是達科河裡的爛泥。"他伸出酒杯來,再要一杯威士忌。 "現在我來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六點十分,你在大陸酒店喝酒,是嗎?" "是的。" "六點四十五分,你在美琪大飯店門口跟另一位記者談話,是嗎?" "不錯,跟威爾金斯。這一切,維戈特,我早告訴過你啦。在那天晚上。"

"對。後來我全去查過。真了不起,你怎麼把這些瑣碎的細節全都裝在腦子裡。" "我是個記者,維戈特。" "也許那些時間不太準確,不過誰也不能責怪你,能怪你嗎,要是你在這兒多待了一刻鐘,在那兒又多待了十分鐘。你沒有理由認為那些時間很重要。說真的,如果你把那些時間說得很準確,那反而會叫人多麼懷疑呢。" "我說得不准確嗎?" "不大準確。你是正在七點差五分的時候跟威爾金斯談話的。" "比我說的還要晚十分鐘。" "當然啦。我早說過。你到大陸酒店剛好六點正。"

"我的表總稍許快點兒,"我說。 "照你的表,現在是什麼時候?" "十點過八分。" "我的表上這會兒是十點十八分。你瞧。" 他懶得看我的表。他說道,"那麼,你原來所說的,你跟威爾金斯談話的時間就差二十五分七點——根據你的表來說。那差得太多啦,是嗎?" "也許我在心裡調整了一下時間。也許我那天把表撥正了。我有時候要撥撥表。" "使我感興趣的是,"維戈特說,"(我可以再要點兒蘇打水嗎?——你給我的這杯酒太兇啦)你這會兒一點兒不跟我生氣。我這樣盤問你,是很不公正的。"

"我覺得這很有趣,活像一篇偵探故事。而且,說到頭,你知道我並沒有殺派爾——你早這麼說過啦。" 維戈特說道,"我知道他給人謀害時你並不在場。" "你指出我在這兒待了十分鐘,在那兒待了五分鐘,我可不知道你這是希望證明什麼。" "這指出了有點兒空隙,"維戈特說,"時間中有個小缺口。" "空隙好做什麼?" "好讓派爾來看你。" "為什麼你這樣想證明這一點呢?" "為了那條狗,"維戈特說。 "還有狗爪上的爛泥嗎?"

"那不是爛泥,是水泥。你瞧,那天晚上,它跟著派爾出去的時候,不知在哪兒踏了一腳濕的水泥。我記得在這座公寓的底層,有些建築工人在幹活兒——他們到今天還在幹。今兒晚上我進來的時候,還走過他們的身旁。在這個國家裡,他們一天的工作時間很長。" "我不知道有多少座房子裡有建築工人——以及濕的水泥。那些建築工人中有誰記得那條狗嗎?" "這一點我當然問過他們。不過就算他們記得,他們也不會告訴我。我是警察嘛。"他停住了,不再往下說,一面靠到椅背上,注視著酒杯。我感覺他又想起了什麼類似的情況,他的思想又轉到老遠的地方去了。一隻蒼蠅爬到了他的手背上,他並沒有把它趕走——就像多明格斯所會做的那樣。我感覺到一種靜止的、深沉的力量。說不定,他可能是在禱告。

我站起身,穿過幃幔,走進睡房去。這會兒,我並不想到睡房裡去拿什麼,只是想走開一下,避開坐在椅上的那一團沉默。鳳兒的那些圖畫書又放回到書架上來了。她插了一封我的電報在那許多化妝品之間——大概是倫敦報館裡發來的一份什麼信息。我當時沒有心情拆開來看。一切全都像派爾來之前那樣。房間沒有改變,裝飾品還放在以前放的地方:只有心在腐爛。 我回到起居室,維戈特把酒杯放到唇邊。我說道,"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 什麼也沒有。 " "那麼我就告辭啦,"他說。 "我想我大概不會再來麻煩你了。" 到了房門口,他又轉過身來,彷彿還不願意放棄希望似的——他的希望,還是我的希望。 "那天晚上你去看的那場電影很古怪。我沒有想到你會喜歡古裝戲。那是一部什麼片子?是《羅賓漢》嗎?" "大概是《小丑秘史》吧。我得找點兒什麼消磨時間。我也需要消遣消遣。" "消遣消遣嗎?" "我們大夥兒各有各的私人煩心事,維戈特,"我細心解釋。 維戈特走後,還要等一小時,鳳兒才回來,才會有個人作伴兒。說也奇怪,維戈特的來訪,竟然使我那麼煩惱不安。那就彷佛有位詩人把他的作品帶來請我指教,我卻一不小心,把他的詩稿弄毀了似的。我是一個沒有專業的人——你不能認真地把新聞工作算作一種專業,但是我卻可以承認別人全有專業。現在既然維戈特回去了結他的未完成的檔案去了,我倒希望自己有勇氣把他叫回來,說道,"你說得對。 派爾死的那天晚上,我的確會見過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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