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文靜的美國人

第10章 第八章

1 我回到卡蒂納街住處,慢慢地走上樓,在第一道樓梯口停下來休息了一下。那些老婆子跟往日一樣,還坐在廁所門外的地板上閒聊,把命中註定的事帶在她們滿臉的皺紋之間,就像其他的人帶在手掌上那樣。我走過的時候,她們全都沒有作聲。 我心裡想著,假如我懂得她們的語言,她們會告訴我一些什麼,告訴我當我住在通往新淵公路旁的那家外籍兵團醫院裡時,這兒出過些什麼事。在崗樓里或是田裡什麼地方,我把鑰匙丟失了,不過我早託人帶口信給鳳兒,她一定已經收到了,要是她還留在這兒的話。這個"要是"正表示出了我多麼沒有把握。我在醫院裡沒有收到過她的音訊,不過她用法文寫有困難,而我又不認識越南文。我敲了敲門,門馬上打開:一切看來跟先前一模一樣。我仔細地望著她,她問我好嗎,又摸摸我上了夾板的腿,還把她的肩頭湊過來,讓我依靠,彷彿一個人可以很安全地靠在如此嬌嫩的一棵小樹苗上似的。我說,"我回家來了,很高興。"

她告訴我,她很想念我,這自然是我很想听的話:她總告訴我那些我想要聽的話,像一個苦力回答你的問話那樣,除非碰上意外。而這時候我就在等著那件意外的事情發生。 "這些日子你怎麼消遣的呢?"我問。 "哦,我常常去看看姐姐。她在美國人那兒找到了一份工作。" "她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嗎?派爾幫過忙嗎?" "不是派爾,是喬。" "喬是誰?" "你認識他的。就是那個經濟專員。" "哦,那個喬,我當然認識嘍。" 他是一個永遠叫你忘卻的人。直到今天,我都沒法說出他是怎麼樣一個人,只記得他很胖,還有他那撲上粉、刮得很於淨的臉蛋兒和他那種哈哈大笑,此外,我就全不記得了——除了人家管他叫喬。世上有些人的名字總是縮得短短的。

靠了鳳兒的攙扶,我在床上躺下。 "看過什麼電影嗎?"我問。 "卡蒂納大戲院正在放映一部很滑稽的影片。"接著,她馬上對我細說起影片的情節來,我趁此向房間里四下望望,看看有沒有那種白信封,因為那可能是一封電報。既然我沒有問,我相信她可能忘記告訴我了。電報也許就放在書桌上打字機旁邊,或是放在衣櫥上,也許為了穩妥起見,就在她收著那麼多條頭巾的小櫥抽屜裡。 "那個郵政局長——我想他是郵政局長,不過也許他是市長——跟著她們回家。 他向麵包師傅借了一個梯子,爬進了科琳的窗戶,但是,你瞧,科琳已經跟著弗郎索瓦到隔壁房間去了,他又沒有聽見邦皮埃爾太太到來。她一進來,看見他爬在梯子頂上,以為……"

"誰是邦皮埃爾太大?"我問,一面轉過頭去看看洗臉盆,她有時候把催款單等就插在香水瓶之間。 "我告訴過你啦,就是科琳的母親。她正要找一個丈夫,因為她是一個寡婦……" 她坐在床邊,把一隻手伸進我的襯衫裡。 "這部影片很滑稽,"她說。 "吻我一下,鳳兒。"她是不善於賣弄風情的。這時候,她馬上照著我要求的那樣做了,繼續講她的電影故事。和這一樣,只要我要求,她也會頓時脫去褲子,問也不問就和我作愛。等事情過去以後,她又接著繼續講邦皮埃爾太大的故事和那位郵政局長的尷尬處境。 "有給我的電報嗎?"

"有" "你為什麼不給我?" "你不能這就工作。你必須躺下,好好休息。" "這一次可能不是要我工作。" 她把電報拿給我,我發覺電報已經拆開了。電文是這樣:"請發四百字背景資料,談德拉特爾離去後對軍事、政治局面的影響。" "不錯,"我說。 "這是工作。你怎麼知道的?你於嗎拆開這封電報呢?" "我以為是你太太打來的。我希望是好消息。" "誰替你翻譯的?" "我把它拿去給姐姐看過。"

"假如是壞消息,你會離開我嗎,鳳兒?" 她用手摩挲了一下我的胸口,要我相信,她沒有認識到,這一次我要的是她說一句話,不管這句話多麼不真實。 "你樂意抽一口煙嗎?你也有一封信。我想也許是她寫來的。" "你也拆開看過了嗎?" "我是不拆你的信的。電報是公開的。電報局的職員早就看過了。" 這封信放在那許多頭巾當中。她很小心地把它取出來放在床邊。我認識信封上的筆跡。 "如果這是壞消息,你會……?"我很知道這不會是別的,只會是壞消息。 一封電報可能意味著一時的慷慨:一封信就只能是解釋,辯解……所以我問到一半就停住了,因為要求她作一個無法信守的諾言,那是不誠實的。

"你怕什麼呀?"鳳兒問我。我心裡說,"我是害怕寂寞,害怕記者俱樂部和起坐睡覺兩用的房間,我害怕派爾。" "給我調一杯白蘭地蘇打吧,"我說。我看看這封信的開頭,"親愛的托馬斯,"再看看結尾,"你的親愛的海倫,"然後就等著那杯白蘭地。 "是她寫來的嗎?" "是的。"在讀這封信之前,我就開始在盤算,我讀完信後,究竟該向鳳兒撒謊呢,還是把實情全告訴她。 親愛的托馬斯, 收到你的來信,知道你不是獨自一人待在那邊,我並不感到驚異。你不是一個會長久獨居的人,對嗎?你沾惹女人,就像你的衣服沾惹上灰塵那樣。也許我會對你的情況感到較多的同情,假如我並不感到你一回到倫敦就會很容易找到安慰的話。

我想你是不會相信我的話的,不過我之所以躊躇至再,不打電報給你說一個簡單的"不"字,是因為我想到那個可憐的姑娘。我們受到的影響總比你要復雜得多。 我喝了一口白蘭地。我沒有認識到,男女間的創傷經過了這麼多年,還這樣暴露在外。我粗心大意——沒有好好選擇字眼——竟然使海倫的傷口又流血了。有誰能怪她挖我的傷疤來進行報復呢?當我們不快活的時候,我們難免要傷害別人。 "是壞消息嗎?"鳳兒問。 "有點兒苛刻,"我說。 "不過她有權……"我繼續往下讀。 我一向以為你愛安妮超過你愛我們其餘的人,直到你收拾起行李,一走了事。

現在,你似乎又打算丟掉另一個女人了,因為我從你的信上可以看出來,你其實並不指望一個"滿意的"答复。 "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力啦"——一你是不是在這麼想呢?要是我打電報給你說"可以",你會怎麼樣呢?你真的會跟她結婚嗎? (我只好寫"她"——你沒有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也許你慢慢會的。我想,像我們其餘的人一樣,你也漸漸老了,不喜歡過孤獨的生活了。我自己有時候也感到很孤獨。我猜想安妮已經又找到另一個伴侶了。你撇下她總算還是時候。 她可準確地找到了乾傷疤。我又喝了一口白蘭地。一個血淋淋的問題——一這句話突然來到了我的心頭。

"我來給你燒一袋菸吧,"鳳兒說。 "什麼都成,"我說,"什麼都成。" 這就是我為什麼該說"不"的一個理由。 (我們用不著談什麼宗教的理由,因為你始終就不懂,也不相信那個。)婚姻並不能阻止你離開一個女人,是嗎?它只不過使這一過程緩慢一點兒。如果你和現在的這個姑娘同居得和跟我一樣久,那麼這樣對她就更不公平了。你要把她帶回英國來,讓她在這兒無親無故,成為一個陌生人。到你離開她的時候,她會感到多麼冷酷地遭人拋棄了。我想她甚至不用刀叉吃東西吧,是嗎?我話說得很嚴厲,因為我主要考慮到她的利益,而不是我自己的。 不過親愛的托馬斯,我也考慮到你的利益。

我感到渾身難受。我很久都沒有收到我妻子的信了。我迫使她寫下這封信。我從每一行里都可以感覺到她的痛苦。她的痛苦又擊中了我的痛苦:我們又回到原先的那種彼此傷害的常軌上去。要是能夠相愛而不傷害,那該多麼好——單有忠誠是不夠的:我過去對安妮很忠實,然而我還是傷害了她。傷害是在佔有這個行動中造成的:我們的身心都太狹小了,不能佔有另一個人而不自鳴得意,或是被人佔有而不感到羞恥。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妻子又一次猛擊我,我反而很高興——我把她的痛苦忘得太久了。這是我所能給予她的唯一的一種補償。不幸的是,天真無辜的人總是給牽連在任何衝突中。不論在哪兒,永遠總有一個聲音從一個崗樓裡向外哭喊。 鳳兒點亮了鴉片煙燈。 "她會讓你和我結婚嗎?" "我目前還不知道。" "她信上沒有說嗎?" "她要是說,也是慢慢地說。" 我心想,"你多麼得意啊,自己是超然的,你是記者,不是社論撰寫人。你在幕後造成了多大的混亂啊。另一種戰爭比這要天真得多。即使放迫擊砲,造成的傷害也要少一些。" 如果我違背了自己最深刻的信念說"可以",那究竟會對你有好處嗎?你說報館要調你回英國來,我知道你多麼厭惡回來,會想方設法地拖延。我可以見到,你喝下過多的酒後就又要結婚了。我們第一次曾經認真嘗試過——你和我都盡過力——我們失敗了。第二次,誰也不會再那麼拼命了。你說,失去了這個姑娘,你一生就完了。過去你也曾一字不差地對我這樣說過——我可以把那封信拿給你看,我還保存著那封信——我想你也這樣寫信跟安妮說過。你說,我們一向總盡力彼此說真話,可是,托馬斯,你的真話總是暫時的。跟你爭論,或是設法使你明白道理,這有什麼好處呢?按照我的信仰行事還比較容易點兒——你會認為這是不講道理的——我乾脆寫信告訴你:我不相信離婚:我的信仰也禁止我離婚,所以我的答復是,托馬斯,不成——不成。 在"你的親愛的海倫"之前,還有半頁信,我沒有再看下去。我想那半頁是關於天氣和我敬愛的一位老姑母的消息的。 我並沒有抱怨的理由,這樣的答復是在我意料之中的。這封信裡有不少是實情。 但願她寫這封信時沒有自言自語上這麼久,因為想到這些事使我痛心,也使她痛心。 "她說不成嗎?" 我幾乎毫不躊躇地說道,"她還沒有打定主意。還是有希望的。" 鳳兒大笑起來。 "你說到希望卻這麼愁眉苦臉。"她在我腳頭睡下,替我燒鴉片煙,像一條狗伏在一個十字軍戰士的墳墓上那樣。我心裡想著,不知我該對派爾說些什麼。等我拍下四袋鴉片煙後,我感到比較有準備應付將來了。我告訴鳳兒希望還不小——我妻子正在找一個律師商議。從現在起,我隨時都會收到獲得解放的電報。 "那並沒有多大關係。你可以訂一個協議,"她說。我從她嘴裡聽出了她姐姐的聲音。 "我沒有積蓄,"我說。 "我沒法勝過派爾。" "別擔心。事情是意料不到的。總有辦法,"她說。 "姐姐說,你可以取出一筆人壽保險費。"我心想她這人多麼現實啊,既不小看金錢的重要性,也不對愛情作出任何重大和約束性的聲明。我不知道日子長下去派爾怎麼經受得住這種鐵石心腸,因為派爾是一個浪漫主義人物,不過當然,就他的情況而言,金錢解決會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在不需要強硬的時候,強硬可能會軟化下去,像一塊不使用的肌肉那樣。有錢人總是左右逢源。 那天晚上,在卡蒂納街的店鋪關門之前,鳳兒又去買了三條絲頭巾。她坐在床上,把那些絲頭巾拿給我看,大聲讚美那些鮮豔的顏色,使屋內那片空間充滿了她唱歌般的聲音,然後仔細地把絲頭巾折疊起來,和另外十多條一起放在抽屜裡月p就彷佛她是在為一個適中的協議安排基礎似的。我也為我的協議安排了一個荒唐的基礎:當天晚上,仗著鴉片煙給予我的不可靠的清醒與遠見,我寫了一封信給派爾。 我是這樣寫的——這封信我前一天又發現了,夾在約克·哈定的《西方的任務》那本書裡。我的信送到時,派爾一定正在讀這本書。也許,他用這封信作為一枚書籤,後來就沒再讀下去。 "親愛的派爾,"我這樣寫道(就那麼一次我曾經動過念頭,想寫成"親愛的奧爾登",因為說到頭,這是一封相當重要的、和生活有關的信,跟其他的撒一個謊、只求謀生的信有所不同): "親愛的派爾,我在醫院裡一直就想寫信給你,為那天晚上的事向你道謝。你的確搭救了我,使我免遭一個不舒服的結局。現在,我靠了一根手杖可以走動了——我的腿顯然斷在一個合適的地方,我的骨頭還沒有十分老化,因此還沒有脆。什麼時候我們一定得舉行一場聚會來慶祝慶祝。"(寫到"慶祝"這個詞時,我的筆寫不下去了。接著,像一隻螞蟻碰上障礙那樣,我又由另外一條路繞過去。)"我還有另外一件事要慶祝一下,我知道你對這個也會很高興的,因為你常說,鳳兒的利益是我們兩人都關心的。我回來時,發現我太太寫來一封信,她多少已經同意和我離婚,所以你不用再替鳳兒操心了。"——這是一句冷酷無情的話,不過我下筆時並不覺得,直到我重讀一遍時才發現,但是到那時已經太晚,來不及改動了。要是我把這一句塗去,那還不如把這封信完全撕掉。 "你最喜歡哪一條絲巾?"鳳兒問。 "我愛那條黃色的。" "對。黃色的那條。到大飯店去,把這封信替我寄了。" 她看看信封上的地址。 "我可以直接送到美國公使館去。那樣可以省卻一張郵票。" "最好還是替我寄掉。" 隨後,我躺下來,抽完鴉片,心情很輕鬆地想道,"現在,在我走前,她至少不會離開我了。也許,明兒,再多抽上幾口鴉片煙後,我還會想出一個辦法來留下不走啦。" 2 平凡的生活繼續下去——這省卻了許多人去白費心思。就像在一場空襲中,一個人不可能一直感到驚恐那樣,他在日常事務的圍攻下,在偶然遭遇、在客觀憂慮等的圍攻下,也會一連幾小時完全忘卻個人的憂慮。明年四月就要離開印度支那,失去鳳兒、前途渺茫,這種種思想又給每天收到和發出的許多份電報,越南新聞社的大量新聞稿以及我的助手的生病打亂了。我的助手是一個印度人,名叫多明格斯(他的家族是從果阿,經由孟買到越南來的)。平時不大重要的記者招待會都是由他代表我去參加。他耳聰目明,一切流言蜚語的調子全靠他去注意。他還把我的電訊稿送到電報局和新聞檢查處去。他靠了印度商人,特別是在北方,海防、南定和河內那一帶的,有他自己私人的情報網,使我得益不少。我想,他對於東京三角洲內越盟部隊的分佈情況,比法軍最高司令部知道的還要確切。 而且除非我們獲得的消息已經成為新聞,否則我們從不使用,也從不把任何消息轉給法國情報機關,因此他得到了藏在西貢一堤岸這一帶的幾個越盟地下人員的信任與友誼。他是亞洲人——雖說名叫多明格斯-一這一事實無疑對他大有幫助。 我很喜歡多明格斯。其他的人驕傲自負,把它們像皮膚病那樣暴露在外,十分敏感,多明格斯的自負卻深藏不露,我想,是抑製到了一個人可能的最小限度。你每天跟他接觸,所碰上的只是溫和、謙遜和對真理的熱愛:你只有跟他結婚,才能發現他的驕傲自負。也許真理和謙遜往往是並存的,許多謊話都是出於我們的驕傲自負——在我這門職業裡,一個記者的驕傲自負總使他想發出一篇比別人出色的新聞報導去,是多明格斯幫助我不去在意這類事情——頂住了國內發來的所有那些電報,問我為什麼沒有採訪報導某某人的新聞,或是為什麼沒有發出其他一個記者那樣的報導,而那篇報導我知道是不真實的。 如今,既然多明格斯病了,我才認識到我欠下他的債有多少——啥,他甚至照料著讓我汽車裡有充足的油,然而他卻從沒有多過一句嘴,或是露過一種神色,來干預我的私生活。我相信他是一個羅馬天主教徒,不過,除了他的姓名和原籍外,我並沒有其他的證據。從他的談話中我只知道,他可能崇拜過克里須那",也可能每年用鐵絲圈刺著肉體,到巴杜石窟②去朝拜。現在他病倒了,這對我反倒像是一種恩惠,使我暫時擺脫了個人煩惱的折磨。現在,是我得去參加那些沉悶乏味的記者招待會,並且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陸酒店我的餐桌旁去,跟我的同行們閒聊,但是我不及多明格斯,不大能分辨出實情和虛偽的報導,所以我慣常在每天傍晚去找他,討論我所聽見的。有時候,多明格斯的一位印度朋友也在那兒,坐在他那張狹窄的鐵床旁邊。多明格斯是和別人同住在加利埃尼大道附近一條簡陋的小街上。他總在床上筆直地坐起,盤著雙腿,使你覺得你不是去看一個病人,而是受到一個印度王公或僧侶的接見。有時候他發燒發得很厲害,滿臉汗水,但是他的頭腦卻始終十分清醒。那就彷佛他的病是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似的。他的房東太太總放一壺新鮮酸橙汁在他旁邊,不過我始終沒有見他喝過一口——也許喝了就會是承認他自己口渴,承認他自己身體有病吧。 我去看望他的那些日子裡,有一天我記得特別清楚。我早已不再問他的病情了,唯恐這樣問聽起來像是嗔怪。我去了他總是十分關切地詢問我的健康,並且為我不得不爬那麼多級樓梯向我道歉。接著,他就說,"我希望你會見我的一位朋友。他有一則新聞,你應該聽聽。" "是嗎?" "我已經把他的姓名寫下了,因為我知道你記不住那些中國姓名。當然,這段新聞咱們不可以用。他在米托碼頭有一個貨倉,是存放廢鐵的。" "事情重大嗎?" "可能很重大。" "你能先跟我說個大概嗎?" "我還是希望你去聽他說說。有件事情很奇怪,不過我不太明白。"汗水從他的臉上淌下來,可是他就讓它流,彷彿那一滴滴汗珠是活的、神聖不可侵犯的——他身上印度教徒的影響就這麼厲害,他決不會傷害一隻蒼蠅的生命。他說道,"關於你的朋友派爾,你知道多少?" "並不很多。我們是偶然相遇的,就是這麼回事。從上次在新淵以後,我還沒有看見過他哩。" "他是乾什麼的?" "經濟代表團成員,不過經濟代表團裡掩蓋著許許多多罪惡。我想他是對本地工業很感興趣——我猜想他跟一家美國大企業有關係。我可不喜歡他們的搞法,一面讓法國人打下去,一面又排擠掉法國人的生意。" "那天美國公使館招待一些從華盛頓來考察的國會議員,我聽見派爾講話。他們要他向議員們簡單地介紹一下情況。" "上帝保佑美國國會,"我說,"他到這個國家來還不滿六個月。" "那天,他談到了舊殖民主義國家——英國和法國,又說你們兩國如何全都不能指望贏得亞洲人的信心。這正是美國現在進來的好機會,美國雙手清清白白。" "那麼夏威夷,波多黎各,"我說,"還有新墨西哥怎麼樣呢?" "後來,有個議員問起他那個陳舊的問題,問這兒的現政府有沒有希望擊敗越盟。派爾說一種第三勢力可以擊敗它。第三勢力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除了共產主義,總可以找到一個不帶殖民主義色彩的第三勢力——-他管這叫作民族民主主義勢力,你只需要找出一位領袖來,保護著他不受到舊殖民主義大國的利用,威脅,那就成了。" "都是約克·哈定書上的話,"我說。 "他上這兒來之前,讀過哈定那本書。 他到這兒第一個星期就大談這一套。到眼下為止,他並沒有學到一點兒新東西。 " "他也許已經找到了他的領袖,"多明格斯說。 "那會有什麼關係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麼。不過你還是去米托碼頭跟我那位朋友談談吧。" 我回到卡蒂納街家裡,給鳳兒留了一張便條,然後在太陽西下時,駕車沿港口駛去。碼頭上,在靠岸停泊著的一些輪船和灰色海軍艦艇旁邊,桌椅全都擺出來了,那些輕便的小爐子全已經生起,火燒得很旺。在索姆大道上,理髮師傅正在樹下忙著,算命先生靠著牆邊蹲在那兒,手上是用黑了的紙牌。到了堤岸,你彷彿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工作似乎方才開始,而不是隨著日光逐漸停歇。那就像駕車駛進了一個啞劇劇場那樣:那些長長的高豎著的中國招牌、輝煌的燈光和那群臨時演員把你帶進了舞台兩側。到那兒,一切忽然大為黑暗下來,也清靜多了。一條這樣側面的通道把我又帶到了碼頭上和許多舢板旁邊。好多座貨倉在暗處張著大口,附近一個人也沒有。 我很費了一番事,幾乎是意外地才找到了那地方。貨倉的大門敞開著。我憑著一盞老式電燈的燈光,可以看見許多破銅爛鐵堆在那兒,奇形怪狀,活像畢加索筆下的東西:床架,浴缸,垃圾箱,汽車頭蓋,在燈光照到處顯出一道道陳舊的顏色來。我沿著這些鋼鐵器堆積場中間的一條窄路走過去,一面大聲叫喚周先生,但是沒有人答應。貨倉盡頭,有一條樓梯通上去,通到我認為可能是周先生家的地方——我顯然是給指引到了後門口。我料想多明格斯叫我由他後門走,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連樓梯兩旁也堆著破爛。這些廢鐵在這個寒鴉巢般的房子裡哪天可能會很有用。 走上樓梯口是一間大房間,全家人都坐臥在那兒,活像一座隨時可以拆除的帳篷:到處都是小茶杯,還有許多硬紙盒子,裡邊裝滿了無法識別的東西,另有一些繩子紮好的纖維板衣箱。一個老太太坐在一張大床上,還有兩個男孩兒和兩個女孩兒,以及一個毛娃子正在地板上爬,三個穿褐色老式衫褲的中年女人和兩個穿藍綢長衫的老頭兒正在一個角落裡打麻將。他們對我走進房來全都沒有在意,他們打麻將打得很快,每張牌一摸就知道是什麼,牌聲嘩啦嘩啦,像海浪退去後砂石在沙灘上翻滾那樣。除了打麻將的人外,房間裡別人也沒有註意我,只有一隻獵跳上了一個硬紙盒,一條瘦狗過來聞了聞就走開了。 "周先生在家嗎?"我問。有兩個女人搖搖頭,還是沒有人在意我,只有一個女人涮乾淨一隻茶杯,從放在緞子襯裡的茶悟子內的茶壺裡倒了一杯茶給我,茶還是熱的。我在床腳頭坐下,就挨著那個老太太,一個女孩兒把茶端來給我:那就彷佛我已經給吸收進了這個團體,與貓狗為伍了——也許這貓兒和狗兒也跟我一樣,頭一次是偶然闖進來的。那個毛娃子從地上爬過來,拉拉我的鞋帶,誰也沒有責罵他:東方人是不責罵孩子的。牆上掛著三份廣告月份牌,每一份上面都有一個身穿鮮豔中國服裝、臉蛋兒紅通通的姑娘。還有一面大鏡子,上面莫名其妙地寫著CafdelaPaix這麼幾個字——也許,它是偶然給捲入這些破銅爛鐵裡的:我覺得自己也給卷在這裡面了。 我慢慢地呷著苦澀的綠茶,把那隻沒有柄的、滾燙的茶杯從一個手心換到另一個手心,以免燙手,心裡一面嘀咕著不知還得等上多久。我試過一次,用法語向這家人說話,問他們周先生幾時回家,但是沒有一個人回答我:他們大概全都不懂法語。等我手上的茶喝完以後,他們又給我斟滿了一杯,又繼續幹他們各自的事情去了:一個女人在燙衣服,一個女孩兒在縫什麼,兩個男孩兒在復習功課,那個老太太看著她的腳,那是一雙古老中國的小腳——貓兒伏在硬紙盒上,狗兒盯盯地望著貓。 我這會兒才開始認識到,多明格斯為了勉強糊口,工作多麼辛苦。 一個極為瘦削的中國人走進房來:他在這間房裡似乎一點兒也不佔什麼地方:他的身體就像放在洋鐵盒里分隔餅乾的那張防油紙那樣。身上唯一厚實的東西,就是他那套有條紋的法蘭絨上衣、長褲。 "您是周先生嗎?"我問。 他望望我,是一個抽鴉片的人的那種冷漠目光:癟下去的雙頰,小娃娃般的手腕,小女孩兒的胳膊——要許多年的老病頭和許多袋鴉片,才能使他乾癟成這樣。 我說:"我的朋友多明格斯先生說您有點兒東西給我看。您就是周先生吧?" 哦,是的,他說,他就是周先生,然後很客氣地擺擺手,讓我再坐下。我看得出,我來找他的目的已經在他腦袋裡的煙路之間消失了。我要不要喝杯茶呢?我來看他,他實在不勝榮幸。另一杯茶給測倒在地上,又倒了一杯熱茶來給我,滾燙地遞到了我手裡——這是茶的煎熬。我就他家里人丁的興旺恭維了幾句。 他微帶驚訝地朝四下看看,彷彿以前從沒有見到這一點似的。 "我母親,"他說,"我內人,家姐,家叔,舍弟,我的子女,家嬸的子女。"那個毛娃子已經從我腳邊爬開了,這會兒正仰面躺在地上,又踢又叫。我心裡想著,不知道這是誰的孩子。這房間裡的人要么太小,要么太老,看不出誰的年齡適合生出那個小傢伙來。 我說,"多明格斯先生告訴我,說這件事很重要。" "啊,多明格斯先生。多明格斯先生好嗎?" "他發過燒。" "眼下是容易生病的季節。"到這時,我甚至還不相信他記得多明格斯是誰。 他開始咳嗽,他的短褂上少了兩粒鈕扣,咳嗽時短褂裡面的皮膚像當地的皮鼓那樣繃得很緊。 "您自己也該去找位大夫瞧瞧,"我說。這時候,又進來一個新來的人——我沒有聽見他走進來。他是一個年輕人,穿著一身整潔的西裝。他用英語說道,"周先生只有一個肺。" "我聽了很難受……" "他每天抽一百五十袋鴉片煙。" "那聽起來很不少。" "大夫說抽煙對他沒有好處,但是周先生抽了煙就覺得舒服多啦。" 我咕噥了一聲,表示很明白他的意思。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周先生的管事的。" "我姓福勒。多明格斯先生叫我來。他說周先生有點兒事情要告訴我。" "周先生的記性很壞。您先喝一杯茶,好嗎?" "謝謝您,我已經喝過三杯了。"這一問一答聽起來很像外語常用語手冊上的句子。 周先生的管事的把我手h的茶杯拿過去,遞給一個女孩兒,她把杯裡剩下的茶倒在地上後,又斟滿了一杯。 "這壺茶不夠濃,"他說,接過茶杯自己嚐了嘗,很細心地把杯子涮了涮,又從第二把茶壺裡斟滿了一杯。 "這個要好點兒吧?"他問。 "好多了。" 周先生清了清嗓子,不過那隻是為了吐一大口痰在一個繪著粉紅花的搪瓷痰盂裡。那個毛娃子在茶腳子之間滾來滾去,那隻貓兒從硬紙盒上跳上了一隻衣箱。 "也許,您跟我談談比較好,"年輕人說。 "我姓杭。" "不知道您是否樂意告訴我……" "我們到下面貨倉裡去,"杭先生說。 "那兒比較清靜。" 我把手伸給周先生,他讓我的手停在他的兩個手掌之間,顯得有點兒迷糊,然後向這個擠滿了人的房間四下看看,彷彿想怎樣安頓我似的。我們走下樓梯時,像砂石翻滾的麻將牌聲音漸漸輕了。杭先生說道,"當心。最後一級是空的。"說著,他用手電筒替我照亮了路。 我們又回到了那些床架和浴缸之間。杭先生領路,順著一條邊過道走去。走了二十步左右後,他又站住,用手電筒照著一隻小鐵桶說,"您瞧見這個嗎?" "這個桶怎麼樣?" 他把它翻過來肥商標指給我看,"戴奧拉克通。" "我還是不明白。" 他說,"我這兒以前有兩個這種鐵桶。是從範文茂先生的車房里和別的廢品一塊兒收來的。您認識范先生嗎?" "不,我不認識。" "他妻子是泰將軍的親戚。" "我還是不大明白……?" "您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杭先生問,一面彎下腰,拿起一長條中凹的東西,像一段芹菜似的,在他手電筒的亮光下,閃現出克羅米的顏色來。 "這可能是浴缸上的什麼裝置。" "這是一個模子,"杭先生說。他顯然是一位令人厭倦的喜歡教誨人的先生。 他又停下,容我表示出我還是一無所知。 "您明白我說的模子是什麼意思嗎?" "哦,我當然明白,不過我還是不理解您的意思……" "這個模子是美國製造的。戴奧拉克通是美國的一個商標名稱。這下你該明白了吧?" "說老實話,我還是不明白。" "這個模子有點兒毛病。所以他們把它扔了。不過不該把它和廢鐵一塊兒扔掉的——那個鐵桶也不該扔出來。這是一個錯誤。范先生的管事的親自上這兒來過。 我當時找不到這個模子,不過我讓他把另一隻鐵桶拿回去了。我說我這兒就只有那一隻桶。他告訴我他需要這些桶儲藏化學製品。當然,他沒有問起模子-一那未免洩露出太多的情況來了——不過他仔細搜尋了很久。後來,范先生又親自到美國公使館找派爾先生。 " "你的情報工作似乎很不錯,"我說。我仍舊想像不出這是怎麼回事。 "是我請周先生去和多明格斯先生聯繫的。" "您是說,您已經證實了派爾和泰將軍之間有某種往來嗎,"我說。 "某種微小的往來。這好歹並不是什麼新聞。在這兒,人人都乾情報工作。" 杭先生用腳後跟撞撞那隻黑漆漆的鐵桶。那陣聲音在鐵床架之間迴響著。他說道,"福勒先生,您是英國人。您是中立的。您一向對我們大夥全都很公正。要是我們有些人對不論任何一方抱有強烈的感情,您也能同情他們。" 我說,"如果您是在暗示您是共產黨人,或是一個越盟人員,那麼請您別擔心,我並不感到大吃_驚。我是不問政治的。" "要是西貢這地方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人家都會責備我們。我的委員會希望您保持一種公正的看法。這就是我為什麼領您來看這些東西的緣故。" "戴奧拉克通是什麼?"我說。 "聽起來就像是一種煉乳。" "它有些東西和牛奶相同。"杭先生用手電筒照照鐵桶裡面。鐵桶底上有一點兒白粉,像一層灰塵。 "這是美國的一種塑料,"他說。 "我聽見傳說,說派爾正在輸入製造玩具的塑料。"我拿起那個模子看看,心裡竭力揣測它的形狀。這並不是它製成後的樣子:這是鏡子裡的形象,是顛倒的。 "並不是製造玩具,"杭先生說。 "看起來像是標杆的零件。" "樣子很不尋常。" "我看不出它可以做什麼用。" 杭先生轉過身去。 "我只希望您記住您所看見的這玩意兒,"他說,一面退回到那堆破銅爛鐵的黑影裡去。 "也許將來有一天您會覺得有理由把這寫出來。不過您決不要說您在這兒看見過這只桶。" "這個模子也不能提嗎?"我問。 "尤其是不能提這個模子。" 3 和一個人家所謂的救過自己性命的人別後初逢,這可不很輕鬆。我住在外籍兵團醫院時並沒有見過派爾。他的失踪和沈默,雖然很容易解釋(因為他比我更容易感到窘困),有時候卻無端地使我不安,因此每天晚上,在我吃的安眠藥使我平靜地入睡以前,我常會想像到他走上我的樓梯,敲我的房門,睡到我的床上去。在這件事上,我對他不大公平,因此在其他較正式的義務之外,我還增加了一種內疚感。 還有,我想我那封信也是一個過失。 (是哪些古代的祖先給了我那種愚蠢的良心的?在他們那個舊石器時代裡,他們姦淫殺戮,當然不會有這種良心。) 有時候我心裡盤算著,我該不該請我的救命恩人吃一頓飯,還是該請他到大陸酒店的酒吧間去會一次面,喝一杯酒呢?這是一個不尋常的社交問題,取決於一個人對自己生命的評價。一頓飯和一瓶酒,還是一杯雙份威士忌? ——這個問題使我煩惱了好幾天,後來還是由派爾自己解決了。他來了,我的房門關著,他隔著門在外邊大聲叫我,那天下午很熱,我早晨練習那條負傷的腿練習得太累了,所以睡得很熟,沒有聽見他敲門。 "托馬斯,托馬斯。"他的喊聲闖進了我的夢裡。我正夢見自己走下一條空蕩蕩的長街,尋找一個拐彎的地方,始終沒有找到。那條路像自動收報機上的紙帶一樣幹篇一律。要是他的喊聲沒有打斷它的話——它會繼續下去,永不改變——一它起初像崗樓上傳來的痛苦呻吟,接著突然又像是對我個人在說話,"托馬斯,托馬斯。" 我壓低聲音說道,"滾開,派爾。別走近我。我不要人來救我。" "托馬斯。"他使勁兒在敲我的門,我躺在床上裝病,彷彿我又回到了那片稻田裡,他是一個敵人。突然,我認識到敲門聲停了,有人正在外面低聲說話,另有個人在回答。悄悄話是危險的。我聽不出談話的人是誰。我小心地下了床,拄著手杖走到另一間房的門口。也許是我走得太急,他們聽見了我走動的聲音,因為門外忽然靜下去了。寂靜就像植物長出卷鬚那樣:它似乎在房門下面生長,把葉子伸進我站著的那間房裡來。這是一種我不喜歡的寂靜,我一下把門拉開,打破了那片寂靜。鳳兒站在走道裡,派爾雙手搭在她的肩上:從他們的姿態看來,他們可能剛在接吻。 "怎麼,進來呀,"我說,"進來。" "我沒法讓你聽見我的聲音,"派爾說。 "起初,我是睡著了,後來我是不想受到人打擾。但是現在,我已經受到打擾了,那就進來吧。"我用法語跟鳳兒說道,"你在哪兒找到他的?" "就在這兒。在走道裡,"她說。 "我聽見他敲門,所以我就跑上樓來想讓他進房。" "坐下吧,"我對派爾說。 "你要喝杯咖啡嗎?" "不要,我也不想坐下,托馬斯。" "那我可得坐下啦。這條腿站著很累。你收到我的信了吧?" "不錯。我真希望你沒有寫那封信。" "為什麼?" "因為那是一大篇謊話。我以前一直信任你,托馬斯。" "碰上涉及到女人的事情時,你任何人都不應該信任。" "那麼,在這件事以後,你也就不必信在我了。等你出門去,我就偷偷溜到這兒來,寫一些信,就用打字機打的信封寄信。也許我這個人也成熟老練起來啦,托馬斯。"不過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聲,他看來比以前更年輕了。 "不撒謊,你就不能勝過我嗎?" "不成。這是歐洲人表裡不一的地方,派爾。我們缺少補給品,不得不另想辦法彌補。不過我一定是做得很笨。你怎麼看出那些是謊話的?" "是她姐姐說的,"他說。 "她如今在替喬工作。我方才剛見到她。她知道他們已經調你回國啦。" "哦,這件事,"我寬慰地說。 "這件事鳳兒也知道啦。" "還有你太太的那封信呢?鳳兒也知道嗎?她姐姐也看過那封信啦。" "她怎麼會看過?" "昨兒你出去啦,她上這兒來找鳳兒。鳳兒把那封信給她看了。你騙不了她。 她會讀英文。 " "我明白啦。"這時候可沒有理由跟任何人發脾氣——非常明顯,是我自己不好。鳳兒拿那封信給她姐姐看,大概只是想炫耀一下——並不是表示她不信任我。 "你咋兒晚上就知道這一切了嗎?"我問鳳兒。 "是的。" "我注意到你咋兒晚上不大多說話。"我摸摸她的胳膊。 "你很可能大為生氣,可是你是鳳兒——你從不會大生氣的。" "我得多想想,"她說。我也記得我半夜醒來,從她不均勻的呼吸上就知道,她並沒有睡著。我曾經伸手去摸摸她,問她一Lecaucne man? "她剛到卡蒂納街來的時候,常常做惡夢,但是昨兒晚上我提到惡夢,她曾經搖搖頭:她翻過身去,背對著我,我把我一條腿移過去挨著她——這是想和她親熱的第一個動作。就連那時,我還是沒有註意到有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難道你不能解釋一下嗎,托馬斯,為什麼……" "的確,事情已經夠清楚了。我要留住她不放。" "不論她受到多大犧牲,都要這樣做嗎?" "當然羅。" "那可不是愛啊。" "也許不是你的戀愛方式,派爾。" "我想要保護她。" "我可不。她不需要保護。我要她在我身邊成要她睡在我床上。" "違背她的意願嗎?" "違背她的意願,她就不會留下來,派爾。" "在這件事以後,她不會再愛你了。"他的想法就這麼簡單。我回過身,想找鳳兒。她已經走進睡房去,正在把我剛睡過的床罩拉拉平。接著,她就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她的畫冊來,在床上坐下,彷彿對我和派爾的談話不大關心似的。我看得出來那是一本什麼書——英國女王畫冊。我從顛倒著的方向可以看見女王的御用馬車正駛向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去。 "愛情是西方的用語,"我說。 "我們用這個詞兒是為了情感上的原因,或是為了來掩飾我們對一個女人的著迷。這兒的人並不受到著迷的苦惱。你感情上會受到傷害的,派爾,要是你不小心的話。" "要不是為了你這條腿,我早就狠狠揍你一頓了。" "你應該感激我——當然,還有鳳兒姐姐。現在,你可以放手追她,沒有什麼顧忌了——在某些方面,你是很有顧忌的,是嗎,碰上與塑料無關的時候。" "塑料?" "上帝在上,希望你明白你在這兒乾些什麼事。哦,我知道,你的動機是好的,它們總是好的。"他顯得有點兒迷糊、有點兒猜疑。 "但願你有時候也有幾個不好的動機。那麼你也許就會對人稍許多理解一點兒。這句話對你的國家也適用,派爾。" "我要讓她過一種體面的生活。這地方——有臭味。" "我們燒香來消除臭味。我猜想你會給她一台大冰箱,還給她本人一輛汽車和一架最新式的電視機以及……" "還生下許多孩子,"他說。 "聰明伶俐的年輕美國公民,隨時可以作證。" "你又給她什麼呢?你並不打算帶她回國。" "不錯,我沒有那麼殘酷。除非我有錢,可以替她買一張回越南來的船票的話。" "你不過是把她當作一個使人舒服的、發洩性慾的工具,到你走的時候,就撤下了事。" "她是人,派爾。她自己能作出決定。" "根據假證據吧。而且她還是個孩子。" "她已經不是孩子啦。她比你堅強得多。你知道那種刮不出痕蹟的漆嗎?那就是鳳兒。她可以活得比我們十來個人都長。她會變老,僅此而已。她會受到生孩子、飢餓、寒冷、患風濕病這種種痛苦,但是她決不會像我們這樣受到思前想後,受到心神不寧的痛苦——她不會給刮傷,她只會腐朽。"但是就在我大發議論,看著風兒翻閱畫冊時(這是一頁王室家庭圖片,上面有安妮公主),我心裡也知道我和派爾一樣,也在編造出一個人物來。鳳兒其實就是她那麼個人。儘管我信口胡扯,實際上她也像我們其餘的人一樣,嚇得要命。她只是沒有表達的才幹,就是這麼回事。 我還記得折磨著我的那第一個年頭,當時我非常熱情地想了解她。曾經懇求她把她心裡所想的告訴我,並且曾經對她的沉默無語亂發脾氣,把她嚇得了不得。就連我的肉慾也成了一種武器,彷彿把刀劍刺進這個受害人的身子,她就會失去控制,開口說話似的。 "你講夠了嗎?"我對派爾說。 "你已經知道所有可以知道的事啦。請你走吧。" "鳳兒,"他叫了一聲。 "派爾先生,什麼事?"她正在細看溫莎堡,這時候抬起臉來問。她在這時刻這樣正式地稱呼他,聽起來很可笑,也很使我放心。 "他欺騙了你。" Jene compren dspas. " "哦,滾開,"我說。 "滾去搞你的第三勢力、約克·哈定那套以及民主的任務吧。滾去玩你的塑料去。" 後來,我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折不扣地執行了我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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