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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七部分93-97節

亞當之子 哈里·宾汉 14308 2018-03-21
這個話題最先被提出是早在1943年4月的時候。 突襲警報五分鐘前就開始尖叫,艾倫匆匆穿過的白廳幾乎已經空無一人。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軍警喊道,“快點,先生。動作快點。”艾倫跑進一條小巷,走下一段很短的石階,來到一堵沙袋牆和一扇鐵門面前。門外站著一名哨兵。 “艾倫·蒙塔古,石油委員會,”艾倫說,“我是來——” “是的,先生。請直接進去。” 這棟被稱作“喬治街”的建築看上去什麼都不像。它什麼都不是。之前這裡曾經是維修員和看門人的倉庫。但現在不是了。不再是了。 艾倫快步穿過一條煙霧迷漫的走廊。這棟地下建築的空氣中到處都迷漫著刺眼的煙霧。藍灰色的煙霧在空中繚繞,走在其中就像是在水族館裡游泳。這讓艾倫想起他曾經在佛蘭德斯跟湯姆一起呆過的一個防空洞……

他的沉思被打斷了。一位名叫詹姆斯·蘭威克的美國上校嚼著口香糖站到他面前。 “你是蒙塔古?” 艾倫點頭承認。 “艾倫·蒙塔古?有個哥哥在陸軍部?” “沒錯。蓋伊。” “對,他是個好人。我們很喜歡他。”蘭威克點點頭,像是要向自己確認這一點。 “嘿,我得給基地回個電話。有電話嗎……?是不是在這裡?” 他推開一扇門。屋子裡刷得很乾淨,但裡面只有一部電話、一張桌子、一盞燈和一把木頭扶手椅。如果說這看上去像是一個被改造過的儲藏室那也毫不為奇。這就是一個被改造過的儲藏室。 “能用一下這電話嗎?” 艾倫笑了,“如果你想接通你們的總統,可以。” “羅斯福總統?” “我相信他是叫這個名字。”

那美國人驚訝地看著這個閉塞的小屋子。他指著隔壁的辦公室,“他……?我是說,這是……?” 艾倫點點頭。那美國人張開嘴想說什麼,但一位身著皇家海軍女子服務隊隊服的秘書打斷了他,“他在等著你們。” 艾倫和蘭威克上校被帶進另一間狹窄的小屋。屋裡的一角放著一張單人床,另一角放著一張大桌子,一個麥克風,一個水瓶,一箱雪茄,一部電話。溫斯頓·丘吉爾坐著一片煙霧之後。他衣著時髦,臉上寫滿疲倦、魅力和好鬥,艾倫已經逐漸熟悉了他的這種神情。這是英國人民臉上的神情,是勝利的保證。 “蒙塔古!蘭威克,”丘吉爾說,出於禮貌從座位上微微起身,但只是微微起身,因為他已經老了,而且他的精力還有別的更好的用處。 “你們倆肯定都認識布魯克吧。”皇家陸軍總參謀長佈魯克將軍也在屋裡,全身軍裝,身邊放了一小杯水。布魯克和艾倫現在已經熟知對方了,布魯克跟蘭威克也同樣熟悉,他們彼此寒喧了片刻。

“現在,蒙塔古,我們有一個意義極為深遠的計劃想請你考慮一下,希望你不會認為我們操之過急。” 丘吉爾開始講話,在需要闡明細節的時候就把發言權交給布魯克或是蘭威克。艾倫震驚地聽著。丘吉爾的要求是不可能滿足的——但是,在戰爭時期,經常得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且還得盡快做到。更重要的是,這不是普通的任務,整個戰爭進程可能都會因它而改變。 “怎麼樣?你怎麼說?我們能做到嗎?”丘吉爾詢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好像當場就得知道答案。艾倫從他身上又感覺到了從前經常感覺到的堅定的決心。這種感覺就像一陣能量,一股意志。 “我的天啊。老天。” 艾倫坐在那兒沉思著。當然,丘吉爾說的對。美國現在已經加入戰爭,這一問題已經變得極為重要。但是這個問題看上去幾乎是無法解決的……

“怎麼樣?”布魯克說。 “你需要考慮考慮再給我們答复嗎?”蘭威克問。 艾倫抬起頭。他沒有聽到其他人說的話,他只聽到了丘吉爾的話。 “做到?對,先生,我敢說我們能夠做到。” “太好了。你能告訴我們怎麼做到嗎?” 丘吉爾沉默著。軍人們沉默著。艾倫覺得整個英國——整個自由世界——都在等著他的回答。他搖搖頭。 “不能,先生,恐怕不能。我一點主意都沒有。” 現在是1944年的年初,那一天已經是幾個月前了。 自那以後,艾倫投入了大部分時間來回答丘吉爾的問題。另一部分時間則用來處理其它戰爭事宜,並從耗時耗力的工作中搶出幾小時來跟家人相處。洛蒂跟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親密。她是他的支撐點,是給予他力量的太陽。他的家庭成長得很快,艾倫錯過了其中的太多過程。波莉已經長成了一個美人。 21歲的伊萊扎繼承了媽媽的事業,在洛蒂的醫院裡從事崇高的工作,醫院裡(讓它的創立者極為痛恨地)又一次住滿了剛從戰爭中返回的傷員。年輕的湯姆已經入伍成為一個坦克團裡的中尉,艾倫時時刻刻都在為他的安全祈禱。

但生活中也有損失。 他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有天晚上他在睡眼中安詳地死去。他對帕梅拉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現在我可以把燈關掉了嗎,親愛的?好了。晚安。” 還有蓋伊。他真的說到做到。 他在陸軍部的崗位上將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他仍然喝太多的酒。他的情緒經常悲觀沮喪。但他活躍起來了。他和他的能力終於找到了最合適的時間和地點。那時他表現得很出色。 那時。 因為蓋伊已經隨他父親一起進入天國。他當時正帶著一大批急需物質從蘇聯返回英國。就在開羅附近,飛機的引擎出了故障,飛行員只能緊急迫降。飛機開始燃燒。當時,蓋伊原本可以保住性命,跟著飛行員和副飛行員離開座艙。但他沒有。相反,他掙扎著返回已經著火的機艙,找到倫敦急需的蘇聯文件,將它們扔出窗外,然後自己才跳出去。

他拯救了文件,丟失了性命。他被火速送往醫院,但因嚴重燒傷,他剛進醫院就死去了。 這個消息讓艾倫悲傷不已——但同時,他又很奇怪地覺得高興。蓋伊已經不再從生活中得到太多樂趣。有時候,艾倫猜測他其實是自己想死。而用他的死亡,他終於成功地做到了他這麼久以來一直想要做到的事。他做了一件絕對可以讓自己感到驕傲的事。他死得很榮耀。 1944年3月14日。根據得克薩斯的標準,這是寒冷的一天。 湯姆難得地回了一趟家——只有在他去達拉斯公務出差時才有可能做到的事。他們在一起吃了一頓盛大的全家聚餐。麗貝卡想讓湯姆坐下吃飯,但實際上他們真正想做的只是說話。 20歲的米切爾已經大到可以開始學習石油業,他現在在休斯頓附近的一個諾加德油井上當非技術工。當然,這孩子曾經想要參軍,並做出過鬥爭,但石油業就是戰爭業——而且湯姆並沒有因為對戰爭的重新熟悉而減輕對它的厭惡,所以嚴禁兒子參軍。

雖然米切爾提出過抗議,但他已經開始愛上石油世界。他的談話全是石油方面的討論、閒聊和問題,湯姆笑著盡力給予回答。最終,氣氛慢慢平息。米切爾上床睡覺去了。傭人們做完了晚上的工作。湯姆和麗貝卡單獨坐在寬敞的客廳裡,他拿著一瓶白蘭地,她拿著一大杯可可,木柴在壁爐裡燒得很旺。 他們凝視著彼此。湯姆的長期在外使他們的相聚時間變得更加寶貴,更加熱切。麗貝卡對丈夫的愛每年都在加深。 “你還好嗎,親愛的?”麗貝卡說,“說實話。說實話,你還好嗎?” 湯姆點點頭,“還行。超負荷工作。希望我再也不用回到華盛頓特區。” “還有別的事,”她說,“你身上有一種悲傷。我從未見過的一種東西。” 他聳聳肩,“我想是因為戰爭,這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她搖搖頭。在她追尋情感真相時,她從不會滿足於這種答案。 “當你談到跟德國的戰爭時,你變得很悲傷。很不平靜。類似這樣的東西。在你忙著處理日本形勢的時候,你在說話時可能會變得憤怒、挫敗,有時甚至是厭煩——但從來沒有悲傷。” 湯姆把木柴扔到火上,雖然爐火併不需要添柴。因為得克薩斯的氣候,木柴乾燥易燃,火焰雄雄燃燒,放出熱氣和火花。 “羅斯福有可能會把我調到歐洲呆一陣子。我對這個想法沒什麼興趣。如果他再提起這事兒,我會堅決拒絕。我不會去那兒,不管是誰請我去。” 麗貝卡笑了起來,探出身子撫摸著他的胳膊。這麼久都沒有觸碰過他,所以她一摸上就不想放手。她用腳將椅子往前勾了勾,這樣的話她坐著的時候就可以拉著他的手。 “因為那樣會讓你跟英國處於同一戰線,是嗎?我猜你會和很多老朋友一起並肩作戰。那些你從不提起的朋友。”

湯姆身子僵硬起來,他的手在她的觸碰下毫無反應。 “啊,不!”她喊道,“我完全搞錯了!是相反的原因。你離開英國的原因。不管那是什麼原因。如果你回去,你就得再次面對它。”她再次審視著他的臉部,她的眼光快速地從嘴巴掃到眼睛掃到身體然後再回到他的臉上。 “我惟一一次見到你這樣就是當你談到黑水石油公司那件蠢事時——你們先前的爭端……那家相關的英國公司叫什麼名字來著?艾爾湯石油?艾蘭莫石油?艾倫湯。對,艾倫湯。” 湯姆一語不發,但他可以感覺到往事的存在。麗貝卡在召喚它,而他在它面前啞口無言。麗貝卡的可可已經冷卻,上面結了一層皮。她陷入深思,試著想要記起什麼。 “那個名字。艾倫湯。我最近聽說過。”她搜索著記憶,而湯姆則在她身邊怔怔出神。 “肯定是跟戰爭有關。是英國石油方面的。石油委員會。它的主席以前就是艾倫湯公司的老闆,對吧?”

湯姆像個玩偶一樣點點頭。 “是他,對不對?”麗貝卡說。 自麗貝卡探出身子撫摸他的胳膊以來湯姆的姿勢就沒有變過。但他的臉上失去了血色。他坐在那兒,比一塊木板還要僵硬。 “他?你什麼意思,他?” 他的話在他自己聽來似乎都很不確定。在跟艾倫的關係徹底破裂幾乎三十年後,麗貝卡找出了他的隱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逃。 “他叫什麼名字?”她說。她的嗓音又變了。現在她已經無需追尋真相;真相就在她的面前。她的嗓音很柔和。她把溫暖的手再次放在他的胳膊上。 “蒙塔古,”湯姆木然說,“艾倫·蒙塔古。” “還有呢?你們倆認識?” 湯姆點點頭。他的感覺全都麻木了。他說話的時候就像被打了麻藥一樣。 “你們倆很熟悉?你們曾經是朋友?從小的朋友?” “不,不是朋友。從來都不是朋友。” “不是?說實話,湯米克,說實話。” “不,不,不是朋友,”湯姆決然搖了搖頭,“我們遠遠不止是朋友。” 他咽了一口口水,然後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她。他們的童年,他們不時的爭吵,戰爭,那個糟糕的時刻——他跟莉塞特正躺在床上,臥室的門突然被撞開,門口站著因為暴怒和憤慨而搖搖晃晃的艾倫。 “你跟他的女人上床了?” 湯姆點點頭,“可這不是關鍵。我是說,這麼做是很過份,可我們會忘掉這件事的——至少我認為我們會。只是我們從來沒有走到那一步。” 湯姆把接下來的事情全都告訴了她。艾倫推薦他去執行的那次自殺性任務。他那出人意料的倖存。他在監獄裡的歲月。逃跑然後被抓。沒有得到回复的信件。他父親的死。 “英國沒有值得我留下的東西。我只想離開,永遠不再回去。”他聳聳肩,“就是這樣。所有的一切。其餘的你都知道。” 他的語氣很平板。他的感情仍然遠離著他。憤怒、愛、苦澀、自憐,所有這些全都盤旋在離他幾碼遠的地方。麗貝卡點點頭。爐火只剩下一堆餘燼。她和湯姆都沒想去添柴。 “那場爭端,”她說,“你是想把黑水公司趕出你的後院。難怪你對這件事這麼瘋狂。” “英國人——任何英國人——購買得克薩斯的土地,我都會覺得不舒服。而購買的人是他,這讓我覺得更糟。” “我能理解。” 湯姆聳聳肩,“我們從小就老打架。從不認輸。從不。這次好像又是那樣。只不過這是真正的較量。” 她點點頭,“可憐的寶貝。” “不過沒關係,”湯姆說,“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我回到那兒。” “哦,湯米克!” “什麼?” “實話,湯米克,實話。” “什麼?我全都跟你說了。我發誓我——” “別發什麼誓。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可還有另一個真相。你必須去找他。你必須去見他。” “不,為什麼?為什麼我該去?我不會見他。就這麼簡單。” “你會的。” “我不會。他想害死我。他想搞跨我的公司。” “你會這麼做,因為他又出現了。你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跟這件事做鬥爭。在錫格納爾山之後的那些糟糕的年月裡,我就知道你在跟什麼做鬥爭。我從來不知道是什麼。現在我知道了。”麗貝卡微微皺起眉,最初那幾年困難的日子仍然讓她心頭隱隱作痛。 “那時我只是想挖出石油。” “不,”麗貝卡搖搖頭。在昏暗的燈光下很難看清她深邃的黑眼睛裡是什麼神情。 “你在跟他做鬥爭。你在錫格納爾山上跟他做鬥爭。你在得克薩斯那些愚蠢的廢井上跟他做鬥爭。你在黑水石油公司的問題上跟他做鬥爭。你仍然在跟他做鬥爭。在你見到他之前你永遠也不會平靜。” “他是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見的人。” “沒錯,所以你必須見他。” 丘吉爾對艾倫的要求很簡單。不是容易,而是簡單。要求是這樣的: 為登陸歐洲提供燃料。 在一年內做好準備。 排除失敗的可能性。 據粗略估計,登陸部隊將會配備大概十五萬輛機動車。這些機動車需要的石油量是個天文數字——而且登陸行動越是快速,越是順利,它對燃料的需求就越大。燃料得從英國和美國運到法國海灘。在這一過程中它將不停遭到攻擊。 只有兩種辦法可以運輸石油。要么用管道,要么用油輪。但兩種路線都有問題。管道是很好,可它不能建在水下,也不能在幾天之內就建好。油輪也很好,可很少有東西在過海時會比油輪更慢——也很少有東西比油輪更容易成為德國巡邏飛機發現並摧毀的目標。 這就是問題所在。毫無疑問,這絕對是軍事後勤史上最艱鉅的任務。 而自由世界的命運就取決於這一任務的圓滿完成。 “嘿,伙計!”萊曼·巴德看到理論上仍是他老闆的那人在被曬得白晃晃的田野上大步走過來,很是興高采烈。 “歡迎來到西奧西曼四號井。每天三百桶。如果能夠想出辦法提高壓力,還會更多。” “這是勘測井嗎?” “勘測井,朋友?”巴德很震驚。在以前,湯姆絕對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油井的每個細節。 “這是口續挖井,記得嗎?一號井挖出了石油,二號、三號和四號全都是續挖井,目的是要測出油田的大小。” “哦,對,沒錯,我記得。” 巴德看上去很焦慮,“你還記得我們擁有這塊油田嗎?租來的八千英畝。前三口井都是無油井,東奧西曼一號井到三號井。地質情況叫我們去見鬼,可那些搞勘測的小子們發誓他們聞到了石油味,所以我們又挖了一口證明給他們看。挖了西奧西曼一號井,我們的第一口產油井。” “對,對,你正在跟我說。” 湯姆重重坐到地上的一根管子上。 時間不久。 “噢!見鬼!”湯姆就像一隻屁股著火的猴子一樣跳起來,用手拍打著屁股。 “天啊,朋友,如果你連蒸汽管都認不出來的話,那我真得把你從華盛頓拽回來了。那管子比烤架上的豬還熱。” “該死。” 湯姆踢著管子。他已經離開得太久了。雖然湯姆很勝任他在華盛頓的工作,但他憎惡它。跟他打交道的全是軍人和政客,海軍和官僚。作為人來說,他們都是好人,可他們不是乾石油的。他們不知道挖一口新井是什麼樣的。他們對待石油就好像那隻是戰爭的另一種彈藥,跟坦克或子彈沒有什麼區別。他們不知道這東西是神聖的。湯姆第一次好好地看了看西奧西曼四號井。鑽塔里塞滿了鑽桿,看上去很不自然。 “見鬼的你們想在裡面壘什麼窩呢?”湯姆說,“這看上去不像個鑽塔,倒像個放內褲的抽屜。” 巴德大笑起來,“伙計,你實在是離開得太久了!我們在這兒鑽的是一萬多英尺的地下。你得有足夠的鑽桿才能下到一萬英尺。” “一萬英尺!天啊!這得花多少錢?” 兩人開始談論石油。對湯姆來說,這就像一次熱水澡,一杯威士忌。他一點都不想離開得克薩斯。他一點都不想離開油田。也許有一天,等到戰爭勝局已定但還沒有結束的時候,他會辭去華盛頓的職務,回到諾加德。他可以挖點井,抽點油,賺點錢……兩人閒聊了半個鐘頭;戰爭時期的快樂間歇。 過了片刻,湯姆嘆口氣。 “米奇在附近嗎?” “當然在。他是個好小伙兒,那孩子。”巴德頓了頓,本想告訴湯姆什麼事情,卻又生生忍住。 “什麼?什麼事?” “沒什麼。” “肯定有什麼事。” “沒,別擔心,我不會不說的。” “萊曼,別再——” “嘿,嘿,好吧,不過別告訴麗貝卡。如果被她知道,她會殺了我的,也會殺了你。” 湯姆點點頭,巴德繼續說下去。 “有一口井的油全都噴出來了,很糟糕。我們正努力想把它控制住,把井口蓋上。你的米奇就像頭獅子一樣勇猛。簡直是個鐵人。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差不多把井蓋上了,就在這時有個豬頭把一捆套筒掉到了水泵房的地上,濺起了火花。天然氣被點著了。砰!你兒子米奇當場就變成了一隻火甲蟲。頭髮著火了,衣服著火了。就在米奇往外跑的時候,那個叫魚尾·肖特豪森的傢伙——你還記得他吧?他的綽號叫魚尾,因為——” “萊曼,你打算把時間浪費在告訴我魚尾·肖特豪森是怎麼得來綽號的?我惟一的兒子頭髮都著火了。” “呃,好吧,對不起。不管怎麼說,魚尾一把抓住他,然後帶著他跳進我們放在附近的水缸。他們在水下大概呆了一分鐘。米奇身上的火已經滅了,可他差點被淹死了。他拳打腳踢地掙開魚尾,浮上水面。我們讓他在水缸裡泡了大半個晚上,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冷卻下來。他的皮膚沒什麼事,只是頭髮都被燒了,腦袋光得跟個鴨蛋一樣。只能把他派到佛羅里達的加油站視察了幾個星期,不然我會被麗貝卡揍個半死的,如果她知道她兒子被我們給油炸了。” “他現在沒事了吧?” “很好。頭髮跟我們倆一樣多,不過眉毛好像沒怎麼長出來。我想,這只是時間問題。再說了,眉毛又有什麼見鬼的具體用處呢?” 湯姆點點頭。油田是危險的地方,但他從未想過庇護米奇——再說了,米奇也不會讓他這麼做。 “我得見見他,真的。” 巴德點點頭,但他注意到湯姆的口氣不太對勁。 “你在這兒呆的時間太長了是不是,朋友?你在華盛頓呆得太久了,你已經開始想念那兒了。他們讓駕車者減少汽油使用,你聽說了嗎?好像是從蘇聯傳出來的,是吧?” “現在正在打仗,你別忘了。” “可這裡是美國,你別忘了。”巴德啐了一口。在美國,你應該能夠同時在亞洲和歐洲打一場世界戰爭,在兩個地方都取得勝利,而且仍然能夠做到駕車者想要多少廉價石油,就給他們提供多少。 “我要去歐洲了,”湯姆說。 這是實話。湯姆在太平洋戰爭中的角色越來越沒有必要。石油戰已經贏得徹底勝利,所以那兒不再有太多的工作需要一個石油商來做。從石油的角度來說,真正的行動正在向歐洲轉移。湯姆在美國是石油方面的最高戰略家,所以他很有必要前往歐洲,並跟英國石油委員會建立緊密聯繫。 可這不表示他想去。國務卿提出這個建議。湯姆拒絕了。羅斯福總統提出這個建議。湯姆拒絕了。然後羅斯福把湯姆叫進總統辦公室,告訴湯姆他必須得去,如果他,羅斯福,命令他去的話。只有到了那時,極端不情願卻又不能再次拒絕的湯姆才答應了。 “你只是過去一趟,”,巴德說,“還是——” “不是,有工作要做。很多工作。” 巴德緊緊盯著他老闆。湯姆前往歐洲只有可能出於一個原因。美國人終於要對希特勒開戰了,而湯姆將是握住油閥的那個人。 “見鬼,”巴德說,“你得把那邊的工作辭掉,聽我的沒錯。搞石油已經夠費勁的了,更何況還有那些對你開槍的德國佬。” 湯姆點頭表示同意。他沒說什麼,但巴德說的對。在戰爭史上從來沒有過這麼大規模的計劃,而且是供給後勤工作中跟石油相關的最艱鉅的部分。美國軍需部門計算出每個盟軍士兵將會需要重約七十磅的供給和裝備。其中整整一半都跟石油有關。 這一時刻越來越近,但湯姆發現自己越來越難集中註意力。他將要去倫敦見到艾倫。他連想都不能想。這個念頭就像一塊赤熱的金屬。如果他讓自己的意識接觸到它,哪怕是一秒鐘,他就會因為心理上的一陣劇痛而不得不馬上把注意力轉開。艾倫曾經想要害死他,曾經想要整垮他的公司,曾經用盡辦法想要毀掉他的生活。湯姆願意給出他的所有財產——甚至是他的油井——來避免再次見到他的雙胞胎兄弟。 巴德關切地看著他老闆,“你還好吧,朋友?” 湯姆強迫自己咧開嘴,“沒事,我猜他們會讓我忙得團團轉。” “那這就像是某種告別視察了?” 湯姆點點頭,“對。” “好吧,祝你好運,朋友。我想,能夠為國效勞,你覺得很光榮,的確。” 湯姆點點頭。 “我帶你去找米奇。” 湯姆又點點頭,“好。”他猶豫著。 巴德挑起眉,“需要幫忙嗎?” “對,聽著,幫我個忙,行嗎?” “當然,儘管吩咐。” “別告訴他我坐到了那該死的蒸汽管上,好嗎?” 這一天是1944年5月18日。 管道或是坦克。 二者選一。一個選項無法建成。另一個選項不亞於對德國飛機發出“請來轟炸這兒”的邀請。那該怎麼辦? 艾倫做了他惟一能做的事。和他最優秀的工程師一起,他下令發明一種最新的技術,一種以前從未在世界任何地方使用過的技術。他們開了一次通宵會議,這次會議以茶和煙開始,在黎明降臨倫敦樹梢、空氣裡瀰漫著煙霧和樂觀的時候結束,他們在會議上敲定了設計理念。他們建好比例模型。數學家們進行計算,得出錯誤的答案,又重新進行計算。艾倫下令做出原型、進行模擬試驗,直到他確認這件東西可以投入實際使用。但事實就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次試驗,而這次試驗很快就會到來。 當然,這個項目是絕對機密——雖然湯姆·卡洛威也參與進來。但它需要一個代碼,而艾倫就是為它命名的人。它的名字,一旦你想上片刻,就會變得顯而易見。只有一個名字可以稱呼它:“冥王星”。 自由世界的命運將依賴於一個叫做“冥王星”的東西。 波音水上飛機笨拙地浮在水面上下擺動,讓人極不舒服。引擎開動,螺旋槳濺起灰色的水花。引擎的噪音逐漸變成大聲轟隆,飛機傾斜了一下,然後飛了起來,在一陣微微的側風中稍微有些偏轉。他們上升到既定高度,飛行員開著飛機繞了一個長長的弧度,向東飛去。在他們下方,一陣骯髒的大西洋海浪在滿是岩石的紐芬蘭海岸周圍泛著泡沫,然後這陣海浪也被拋在身後。只有到了離目的地還有幾分鐘路程的地方他們才會再次見到海岸線。 飛機裡面沒有加熱哭,很快就變得冰冷。機艙的後面放著一堆美國軍用毛毯,所以湯姆和其他四名乘客用起來也毫不客氣。雖然從理論上說這是夜間飛行,但在每年的這個時候,在這麼北的地方並沒有太多黑暗。湯姆試著想要睡著,但沒能成功。相反,在長達13個小時的航程中,他坐在一堆毛毯下面,被嗓音震得半聾,啜著他隨身攜帶的保溫瓶裡的咖啡,透過窗戶凝視著下方的藍灰色世界。 他試著去想其它事情。他試著去想麗貝卡或是米奇或是萊曼·巴德或是諾加德石油公司。他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他想著“冥王星”以及它即將面臨的巨大考驗。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自他1919年在利物浦上船離開以後,這是他第一次回到他的出生國。回到英國。回到艾倫身邊。他想把他的思緒轉到別處,可是沒能成功。他的心房緊緊鎖住,無法進入。他的感覺一片麻木。他的感覺就像機翼下方掠過的海景:冰冷、灰暗、淒涼。 一艘帶有芒硝煙囪、形狀怪異的航船向他們緩緩駛近。海風與浪潮的方向相反,細小的浪花卷過水面。艾倫通過一隻雙筒望遠鏡長久而努力地註視著那艘船。她看上去什麼都不像:一艘塌鼻子的海上貨船,不適宜地出現在了擁擠的海軍船隻之間。不過,雖然看上去一點也不漂亮,她可是港內最重要的船隻。 和艾倫——在他父親和哥哥死後,他現在已經是艾倫·蒙塔古爵士——一起站在碼頭上的是一位來自美國參謀部的中校。他擁有一種西方人的充滿陽光氣息的舉止,同時也擁有真正專業人士的溫吞而睿智的雙眼。他看了航船片刻,然後說,“怎麼樣?現在能去看它了嗎?” “你說什麼?” “去看它。'冥王星'。” 雖然這些天來艾倫已經筋疲力盡,但他還是忍不住笑了。顯然沒有人告訴過這個美國人他會見到什麼。艾倫指著海水那頭,“那兒。'冥王星'。” “什麼?你在開玩笑吧?” “沒有。“ “那般小……船?” “哦,不是那艘船,是船上的東西。” 那美國人又看了一眼。那艘船已經經過了他們面前,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貨艙已經被改造過,用來裝載一種特殊的貨物,但裡面空空如也。 “我不太明白,”那美國人說,“船上什麼也沒有。” “正是。這正是它的美麗所在。” 可艾倫沒有在想'冥王星'。他在想湯姆。湯姆現在在英國。再過一天多一點,他們將會見面。他想把他的思緒轉到別處,可是沒能成功。他的心房緊緊鎖住,無法進入。他的感覺一片麻木。他的感覺就像面前擁擠的海景:寒風凜冽、灰暗、淒涼。 客機輕巧地著陸在蘇格蘭斯特蘭瑞爾的水面上,海上正刮著大風。飛機外面的刺骨寒風帶著一股鹽腥味。湯姆從飛機上走到岸上,有一半衣服已經濕透。一個美國大兵開著一輛車等著他們。 “歡迎來到英國,先生。這是你第一次來嗎?” 湯姆甚至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汽車一路飛奔將他送到火車站,在那兒把他和他的行李放下。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維多利亞時代的鐵路建築風格。大大的站台鐘。細心觀察時可以看到的細微的彬彬有禮。侯車廳里傳來一股熱茶的氣息。 這一切都是這麼熟悉——但又這麼陌生。有那麼片刻湯姆無法理解,然後他明白了。這跟社會等級有關。並不是說一切都改變了,遠遠沒有。但他回到的這個國家已經不再是他離開的那個國家。在整個國家都處於戰爭狀態的時候,誰是紳士,誰是工人?在整個國家都被配給票和犧牲精神主宰的時候,誰是富人,誰是窮人? 湯姆在站台上等了片刻,新舊世界對他造成了同等的衝擊。他等了片刻,然後覺得無法容忍。 他丟下行李,跑出車站。在他的對面必然就是車站旅館。他跑進去。 “我得給美國打個電話。非常緊急。” 他把證件放到桌上,以顯示他的級別。坐在桌邊的女孩瞥了一眼證件,然後把湯姆帶進一間可怕的小亭子,裡面悶熱而且不通風,只有一部電話和一小張紙。他請接線員幫他接通電話。他等了四十四分鐘。在只剩下三分鐘的時候,他放棄了。他已經起身準備離開,這時電話響了。他抓起電話。 “我已經幫您接通電話,”接線員說。 然後是響鈴聲。 在遙遠的諾加德莊園,一名女僕接了電話。湯姆請她去叫麗貝卡,跑著去,盡可能快地把她找來。從電話裡他可以聽到那女孩去找女主人時跑在木頭地板上的腳步聲。湯姆看著表。兩分鐘。一分半鐘。又是一陣腳步聲,然後:“湯姆?” “貝卡,天啊,我受不了這兒——” “可你才剛剛到。為什麼不——” “你能過來嗎?盡快過來?行程問題可以讓我的辦公室來安排。” “沒那麼簡單。我在這邊很忙。等我七月份忙完基金會的事以後再說吧。” “天啊,最好七月份我已經離開這兒了。你不能馬上過來嗎?” 片刻的停頓。電話線路很不穩定,但這次停頓跟線路沒有關係。 “是因為在英格蘭嗎?是因為要見到艾倫·蒙塔古嗎?” “我只是想見你。” 又一次停頓。這次時間更長。 “不,親愛的湯米克,你得靠你自己……到倫敦給我打電話。” “求你,貝卡,我——” “到倫敦給我打電話,湯米克。祝你好運。” 這一天是1944年6月4日。 第二天,6月5日,湯姆·卡洛威/克瑞裡將會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內第一次見到他從前的雙胞胎兄弟——艾倫·蒙塔古。再過一天,6月6日的凌晨,一支登陸艦隊將會在諾曼底登陸,這次登陸將會決定戰爭的走向。 湯姆坐在空曠的頭等車廂裡,看著鄉間風景從窗前閃過。時間和距離正在縮短。在幾個小時內,他和艾倫將會再次碰面。湯姆不知道自己會說什麼,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感覺。 1944年6月5日,黃昏時分。 汽車向前行駛著。樹木在寒風中哀號,汽車微弱的燈光將影子拉得又細又長。艾倫開著車,洛蒂坐在他身邊的副駕座上。美國石油管理局的駐英辦公室設在一個小鄉村里,離溫莎堡幾英里遠。他們正往那兒開去:去見湯姆。 “你有什麼感覺?”洛蒂問。 艾倫搖搖頭,“天啊!我一點都不知道。” 洛蒂微笑起來,“那你是更想殺了他還是更想擁抱他?” 艾倫又搖搖頭,“不知道。雖然我不認為我會擁抱他……除非……” 洛蒂的音調提高了一兩分,“除非他先道歉?你認為他會說出同樣的故事?” “說實話我不在乎。” 洛蒂沒有回答,只是噘起嘴巴看著窗外。當然,她知道所有的事情。她知道丈夫跟湯姆之間的瘋狂鬥爭。她提出過反對,然後放棄了。就像身在得克薩斯的麗貝卡一樣,她曾力勸他們兩人見面,但沒能成功。 艾倫沉默地開著車。行程中的一次爆胎耽誤了他們好幾個小時,而在黃昏時分開車則緩慢而費勁。艾倫很緊張,開車開得太快。一列軍用卡車從旁邊隆隆駛過,向南開去。對於明天凌晨即將在諾曼底展開的重大行動來說,這是為數不多的跡象之一。 “路上有很多卡車,”洛蒂說。 “明天會發起一場大規模行動,”艾倫說,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話題。 “登陸?” 艾倫點點頭。 “在法國,我猜?” 艾倫又點點頭。洛蒂的問題並不愚蠢。從一開始盟軍的計劃就保持高度機密。在英國祇有幾個人知道這一秘密。艾倫是其中之一。洛蒂不是。 她深吸一口氣,“它會……?我想它會……” 艾倫飛快地側頭看了一眼,然後又將視線轉迴路面上。 “成功嗎?對,大概吧。它可能會失敗嗎?對,有可能。不管哪樣,我們早晚都會知道結果。” 他沒有提到“冥王星”,但這個念頭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他們的談話陷於沉默。洛蒂決定休息一下,於是蓋著毛毯蜷在後座上。 就在戰爭爆發之前,艾倫給自己買了一輛酒紅色的賓利車。這車開起來是一種享受,它的巨大發動機在機罩下發出平穩的轟鳴聲。幾英里過去了。但他發現自己很難集中註意力。有兩次,他沒轉好彎。這兩次,他抓住方向盤即時改正過來。每次,他都會通過後視鏡看看有沒有驚醒洛蒂。每次,他都發現她睜著大大的藍眼睛看著他。他為自己的粗心大意咕噥了一聲對不起,然後又讓她沉入睡眠。 他們現在已經接近溫莎堡。他看了一下方向,然後沿著一個陡峭的滑坡向下開去,開向下面的小山村。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小心!”洛蒂在後座尖叫著。 車燈的燈光中出現一個巨大的紅灰色物體。艾倫踩著剎車,轉了一下方向。那是一頭鹿,它受驚地跑進灌木叢中。 “小心點,”洛蒂說,“小心點。” 焦慮不安的艾倫對她的大驚小怪感到很惱火。他踩著加速板,將這輛大車調回馬路中央。一陣奇怪的聲音傳來,就像是金屬的嘆息。聲音只持續了片刻,然後就寂靜無聲。 隨後另外一樣東西出現在燈光中。一隻銀黑色的輪胎沿著陡峭的山坡滾了下去。那是車子的輪胎。它滾下山去,有兩次高高彈起,然後就不見了。 “親愛的!” 洛蒂的聲音尖銳而緊張。 艾倫本想去踩剎車,但是如果他這麼做,這輛大車馬上就會失去控制,一頭栽到山下。他決定盡量控制好方向沿著山路往下開,讓車速在地面上自然地減慢。 “抓緊了!”他說。 他把車燈全部打開,照亮路面。山坡陡峭危險。艾倫咬緊牙關,看著車前閃著微光的柏油路。他轉了一個彎。又轉了一個彎。車子向前沖得越來越快。他又踩上剎車。 這是一個錯誤。 車子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自由地衝了出去。一棵白晃晃的大樹聳然出現在車燈耀眼的光芒之中。樹和車迅速沖向彼此。 一聲巨響。 湯姆在華盛頓同僚中素以沉著冷靜而聞名,這足以讓那些早年認識湯姆的人感到驚詫不已。但今晚的他卻不是這樣。 吹過樹梢的每一陣風聽上去都像是一輛車開來的聲音。湯姆沒有理會燈火管制的規定,把所有的大燈全都打開。他把電話線檢查了五次。他踱來踱去。他極度緊張。 到了10點鐘的時候,外面一片漆黑。湯姆讓他的助手和屋裡的英國職員全都回寄宿處睡覺去了,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這棟屋子以前是個教區長住宅,後來被改成了辦公室。他願意放棄他在世界上的一切東西來換取遠離英國,遠離艾倫。 他下樓走進廚房,想找點熱東西喝。裡面沒有咖啡,只有茶。廚房裡有一個舊式的火爐,一隻黑色的水壺,一個要么不出水要么就噴水的水龍頭。整個地方看上去就跟四十年前的惠特科姆莊園一模一樣。就連煙囪的通風口都發出同樣音調的風嘯聲。湯姆甚至覺得自己一轉身,就會看到從前的廚娘懷特太太在廚房一角做著糕點。他把炭放進火爐,在壺裡裝滿水,然後找到茶葉。火爐開始變熱,水壺的溫度慢慢升到室溫之上。 湯姆不耐煩地等著水開。他的手指被火爐燙了一下。他渴望著能夠回家。他想著麗貝卡這個時候正在做什麼。他想著米奇在鑽塔上乾得怎麼樣了。水壺開始鳴叫。 湯姆伸手想將它從爐子上提下來,可是,就在他碰到水壺的時候,突然之間傳來重重的敲門聲,插銷一陣搖晃,一股冷風迎面吹來。一個女子就像一陣風一樣捲了進來。 “拜託……我丈夫……請你幫幫忙。他出了嚴重的車禍……他在那邊的路上……我看到了你的燈光……謝天謝地你還沒睡。” ** 洛蒂一點都不知道自己進了誰的屋子。 她當時在後座睡著了,根本不知道車禍是怎麼發生的。可有一件事很清楚:她很幸運,她前來求助的是一個能夠提供極大幫助的人。雖然洛蒂渾身顫抖、語無倫次,但這個強壯的美國人還是快速準確地問出了事故的經過。他馬上打電話派人去找醫生、切割裝置、消防隊員和救護車。 “謝謝,”洛蒂說,“謝謝,謝謝。” 他沒有理會她的道謝。相反,他一把把她塞進停在外面的奧斯丁車裡,迫使她想起事故發生的確切地點。奧斯丁車又舊又小,但那美國人開起它來就像開著賽車。車只開了一分鐘左右,就到了轉彎的地方。奧斯丁的車燈照亮了那棵樹和那輛賓利車,還有地上的滑痕。 一眼就能看出車裡的司機肯定已經死了。引擎被撞得陷進車內。周圍到處都是破碎的玻璃和扭曲的金屬片。洛蒂還是第一次看清現場,她抽了一口氣。 “哦!”她喊道。與其說這是一個字倒不如說這是一聲哀鳴。 就在這時,引擎裡閃起一個火星。 “引擎!”洛蒂喊道,“引擎著火了!把他弄出來!” 那美國人遲疑著。 任何人都會遲疑。車裡的人可能已經死了。那車可能馬上就會變成燃燒的地獄。迫切想要救出丈夫的洛蒂拋出了僅剩的最後一張牌。 “這非常重要!”她喊道,“車裡的人是艾倫·蒙塔古,石油委員會的。你得——” 可就在她說話的同時,車子前部的火苗已經竄得更高,那美國人的臉被火苗印成紅色,還不時閃過機罩油漆燃燒時的綠色和紫色。他的神情十分驚駭,洛蒂的話大大地驚倒了他。 她轉頭看車,打算再次求他幫忙,但她看到的情景讓她閉上了嘴巴。火苗已經變成了大火。現在如果再爬進車裡,那就是瘋子所為了。洛蒂本能地退縮了。 她瞥了一眼那美國人,看看他在做什麼。她看到他做了任何人都會做的事。他在奔跑。不是跑向那輛車,而是跑開。 她的惟一想法就是:這個人正任由我的丈夫死去。 ** 湯姆奔跑著。 在知道車裡的人是艾倫·蒙塔古之後,不是跑向那輛車,而是跑開。 他跑是因為艾倫在裡面。 他跑向山下三十碼處的一條小溪,扯掉外套和襯衫,把它們泡在水里。 然後他又開始奔跑——真正的奔跑——就像山風一樣跑向那輛車。他拿起路邊的一根樹枝抽打著車罩的前部,直到它向上抬起,放出一陣火焰和熱氣。湯姆退後幾步,等著火焰退回去,然後把他的濕衣服扔到引擎上。火焰發出嘶嘶聲,但沒有熄滅。 湯姆看到那個英國女人——艾倫的妻子! ——像他一樣,拿著外套跑向小溪。湯姆在奧斯丁的後座上找到兩條毛毯。他從蒙塔古夫人手上拿過濕衣服,然後把毛毯遞給她。他走近引擎,擺放著濕衣服。 火焰仍然很危險。油箱裡有足夠的汽油。湯姆知道,洛蒂也知道,他們正在跟一枚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玩著碰運氣的遊戲。湯姆快速地向洛蒂下著簡短的指示,洛蒂馬上照辦。他們倆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湯姆把濕透的衣服堆在引擎上。猩紅色的小火花不時冒出,提醒著他們碰運氣的遊戲還沒有結束。他們仍然不知道車裡的人是死是活。 “過來,”洛蒂說。 湯姆搖搖頭。他把手放在賓利車的擋泥板上,像是要在汽車爆炸的時候宣稱自己擁有死亡豁免權。 “過來,”洛蒂又說一遍,可當湯姆再次搖了搖頭後,她也走到他的身邊,兩人一起看著車。火焰閃爍,竄起,閃爍,然後熄滅。 “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說。 她搖搖頭,“不過不管你是誰——” “我是湯姆,湯姆·卡洛威。我是——” “啊!”洛蒂張大嘴,“那我就知道了。” 他們望著彼此,然後湯姆咧開嘴笑了。不知為什麼,在這麼瘋狂的時刻,他的笑容看上去極為自然,就像是他們兩個剛剛分享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他們倆都全身濕透、只剩半身衣服,油跡斑斑,滿身泥濘。洛蒂暗想——人的思維是多麼怪異啊! ——卡洛威看上去真是帥氣:他那燦爛炫目的笑容,他那不顧一切的勇氣。 ** 然後湯姆又走到車邊。他用身體撞著車子,扳開變形的車身,把碎玻璃弄到一邊。 “艾倫!”他喊道,“聽到了嗎?艾倫!艾倫!” 洛蒂也加入進來:“艾倫?親愛的?艾倫?聽到了嗎?” 沒有回答。洛蒂開始哭泣。 “艾倫!艾倫!是我,是湯姆。” 寂靜。只有浸透的引擎傳來滴水聲。 然後從車里傳來一個聲音,很微弱的聲音。 “該死的美國人,總是大喊大叫。” “艾倫!” “湯姆!” 等到湯姆的眼睛適應了車內的環境之後,他可以看到一張蒼白的臉被壓在方向盤上。他一生中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時刻。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苦澀,所有的長期對立都散去無踪,變得毫無意義。現在惟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證艾倫的安全。 “別死在我面前,兄弟。” “我沒打算這麼做。” 湯姆嘗試著夠到艾倫。艾倫的腿被引擎外殼給壓住了。他身上的其它部位血跡斑斑,到處都是擦傷,不過都沒有大礙。但他的雙腿正在流血。 嚴重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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