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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六部分79-83節

亞當之子 哈里·宾汉 14631 2018-03-21
“我只是想贏得這個買賣。得克薩斯的石油多得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而意大利人想買一大批。這樁買賣會讓諾加德出人頭地。”他的鼻子又很不舒服地癢起來,而他不得不克制著自己不要抬手去撓。 麗貝卡仍然用雙眼研究著他。然後她把手放到他的胸膛上,充滿愛意地按摩著,最後一下從他的鎖骨一直摸到他的兩腿間。 “為什麼不說說呢?”她說,“我是說,你的過去。那已經過去了。不管是什麼樣的過去,它都不會影響到現在的你。” “不。” 她對上他的目光,“我曾經是個妓女,這你知道。我欠了債。我眼睜睜地看著弟弟死於肺結核。我把自己的父母留在另一個大陸,而且我很擔心他們的安全。你到底以為有什麼事情你說出來會嚇著我?”

“這不是嚇不嚇著你。我只是不想說。” “我認為你迫切地想說。我認為你的過去每時每刻都在你的心裡燃燒。” “而我認為你錯了。” “如果你贏了那樁意大利買賣,有誰會在意?你知道,這不會有什麼區別。” “它會給我們掙一大筆錢,這就是區別。”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不管是什麼讓你如此困擾,這都不會帶來什麼區別。” “沒有什麼在困擾我,”湯姆大喊著,很清楚自己根本沒說實話,“我一點都沒有受到困擾。” “你的過去沒有離開你。它在你的心裡。你沒法逃開它。” “我沒有在逃。我只是想贏得一樁買賣,拜託。” 麗貝卡看上去很惱火。她快速抽完煙,把它摁熄。 “你會贏嗎?”

湯姆點點頭,“進展得很順利。我們的促銷搞得很棒。現在的問題就是確保我們的出價是最好的價格。”他沒有提到馬里奈里,提到從羅馬走漏的消息,提到他安插在意大利心臟處的間諜。 麗貝卡坐起來,將頭髮捋到腦袋後面,力度大到額頭和耳邊的皮膚都被拉緊。然後她放下手,搖散頭髮,又躺回床上。她側過身,開始用舌頭和嘴巴逗弄湯姆的乳頭。當她咬他的時候,她的力度咬得他剛好介於快樂和痛苦之間。 “它在你的心裡,”她說,“不管那是什麼,它都在你的心裡。” “很美的夜晚,不是嗎?” 艾倫側過頭。他記人的本領並不是很好,但這張臉不是輕易能被忘掉的那種。那上面紅黑交錯,疤痕滿臉,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很久之前某口油井上發生的石油大火所造成的結果。

“是很美,”艾倫表示同意,試著找到這張臉的名字,但沒能成功。 “抽煙嗎?”“石油大火”問,遞出一個煙盒。 “謝謝,不用。” 兩人的身後正舉行著一場宴會。意大利燃料秘書處為市裡諸多外國石油商舉辦了這場盛宴。艾倫是在場石油商中級別最高的,謠言和密謀整個晚上都繞著他打轉。那份意大利石油合同要求幾天內就得報上最終出價,而艾倫仍然還沒有決定出什麼價。 “石油大火”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模仿著艾倫的姿勢斜倚在陽台上。在他們面前,羅馬在夜晚的最後一絲光亮中閃爍著金光。 “真瘋狂,”那意大利人說,用拇指指著身後的舞廳,“對我來說太瘋狂了。” 艾倫微笑著表示同意,“你的英語說得很好。而且你是個石油商。我想,這表示你在美國呆過。”

“沒有,唉,我很想去,那裡是石油之家,不是嗎?” “嗯,我自己在波斯小有成就,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 宴會仍是那麼嘈雜,艾倫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在那個意大利人又點了一根煙的時候,艾倫也接受了一根。兩人悠閒地繼續討論著晚宴,客人,還有石油——不可避免地談到石油。 “空中,”“石油大火”說,“石油的下一個大市場。在查爾斯·林德伯格之後,很快就會有乘客掏錢飛越大西洋了。不,真的!我相信!” 艾倫笑著表示不同意,但那意大利人——很顯然對航空業充滿熱情——堅持己見。 “這麼說,你肯定很為巴爾博元帥感到驕傲,”艾倫說,他指的是最近一次意大利飛行術公開表演。 “十架水上飛機,從這兒一直到南美洲!而且隻死了六個人。”

“呸!六個人!值得嗎?” 艾倫又笑了,並轉換了話題,“你看上去有很好的人事關係。” “哦不!我有一些錢。我喜歡款待別人。我有一些好朋友。” 艾倫點點頭,看上去好像不感興趣,但事實上他早就注意到意大利官員們就像蜜蜂圍著花蜜一樣巴結著“石油大火”。 艾倫想到洛蒂。他們剛剛結婚沒多久的時候,曾經來過羅馬。那真是銷魂的時光。而現在,好像不太可能再有這樣的兩人世界。他不管自己有多麼不可理喻,他只想讓從前的洛蒂回來。他不想讓她管理醫院——更不想讓她在那些可怕的手術病房裡更換衣服。他緊緊地靠在陽台欄杆的鍛鐵上,感覺到堅硬的金屬橫在他的腰際,寒冷的空氣拂過他的臉龐。 “石油大火”仍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列舉著他的朋友,誇耀著他的人事關係。

艾倫只用了一半心神在聽。在他身後的屋裡,毫無疑問,政府官員正在受賄,國家秘密正在傳播,私下買賣正在成交。艾倫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他還有工作要做。 “我在結交朋友方面可能需要一點幫助,”艾倫措辭謹慎地說。 “啊,是嗎?” “確保艾倫湯公司的出價會受到應有考慮的朋友。” “說的對,說的對。” “但這需要小心謹慎。如果傳出去的話,我們的機會就一文不值了。” “對,對,聽著,也許我能幫上點忙……” 夜晚變成了深夜。一項安排做好了。金錢易手,承諾多多。 “石油大火”——吉安弗朗科·馬里奈里,這是他的真名——給予了極大的幫助;對艾倫的需求有極高的領悟力。 等到那晚艾倫上床睡覺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盡了全部努力來確保他的成功,他對此感到滿意。他覺得自己幾乎是贏定了。

得克薩斯時間下午5點半。這一天1932年9月19日。 在諾加德石油公司的辦公室裡,這一天的工作正在接近尾聲。只是,今天不是尋常的日子。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今天,意大利政府將會宣布招標的結果,整個公司都屏息以待。 首先,還是官僚機構。意大利政府將通過他們在華盛頓的駐美使館宣布這一消息。那兒的電報系統出了一點問題,這表明所有事情都會耽擱。萊曼·巴德打了一整天的電話,就好像這樣做可以讓消息傳得更快一點。 不過,下午5點31分的時候,他的耐心終於得到了回報。電報機開始嘩嘩作響,神奇的字母開始湧出。 巴德從電報機上撕下電報,快速地瞄了一眼,然後開始奔跑。 他飛快地奔跑,他狂野地奔跑。他跑向湯姆的辦公室,像個孩子一樣在光亮的鑲木地板上滑出好遠,在拐角處抓住牆壁推動自己跑得更快。他撞上一個速記員,差點將她撞倒,不過他伸出雙手扶住了她,等到她恢復平衡之後,在她驚訝的額頭上重重親了一下,然後又射了出去。

他跑到湯姆的辦公室門前,衝了進去。 “我們拿到了,我們拿到了!”他大喊道。 湯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喜悅和鬆懈就像洪水一樣湧過他的身心。 “我們拿到合同了?我們拿到了?” “別急,朋友,這爛玩意兒是發給你的。我還沒看呢。” “可你在笑,”湯姆說,想要抓過神奇的電報,但沒能成功。 巴德喜悅地哼了哼,“好吧,”他承認,“可能我瞥了一眼。我只看到'我們很高興'這一點點。” 湯姆又去抓電報,這次成功了。馬里奈里告訴湯姆,艾倫湯公司的出價將會比殼牌公司的價格低三到四分錢,而湯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的出價低了六分錢。贏到合同並不是太大的驚訝,但這仍是結束一天工作的好辦法。巴德砰地摁著湯姆桌上的對講機按鈕,要著“香檳,紅酒,威士忌,蛋糕,再加上該死的整整一個歌舞團的康康舞女。”他在屋裡快速地轉來轉去,自己一個人被快樂沖昏了頭腦。

湯姆專心看著電報,試著不受他的影響。 就在萊曼·巴德像隻小狗一樣在湯姆的辦公室裡亂蹦亂跳的時候,英國時間是晚上11點36分。 這天晚上艾倫在家舉行了一個晚宴。宴會正在接近尾聲。僕人們偷偷打著呵欠。廚房已經陷入安靜。屋外柏油路上的街燈在雨裡沾上一身泥濘。大多數客人都已經回去,帶走了他們的毛皮大衣、他們的汽車以及他們的喋喋不休。剩下的人正在道別。所有人,除了蓋伊,他仍在四處溜達。 “不累嗎?”艾倫說,希望他的哥哥能夠離去。 “今晚不累。” “可你站了這麼久!” 蓋伊已經不再是皇家軍隊的一名軍官。他已經無望得到進一步升職。他的下一步工作可能是在作戰地區呆上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是東非或是印度東北部。蓋伊憎恨這種工作,所以作了一些安排,給自己在陸軍部找了一個高級文官職位。

“我習慣了,”蓋伊說,“台球?” “好,好,可能就一局,然後我真的得……” 他們拿著煙和白蘭地走進台球室,蓋伊把球擺好,“一分一先令?” “不能不玩錢嗎?” 艾倫的水平很一般,而蓋伊則是個中好手。他一般是為錢而玩,而且一般都會贏。他的為錢而玩有著一種強烈的迫切,這種迫切是艾倫難以容忍的。蓋伊聳聳肩,輕輕將球擊到桌面四處。晃眼的綠色檯面呢,周圍的昏暗,喀嚓相撞的小球,這一切幾乎起到了一種催眠效果。蓋伊打完之後,站直身用白堊擦抹球桿頂端。 “很抱歉把你拖在這兒。我知道你很想睡覺。” “對,因為明天我們在辦公室會很忙。”他說的很含蓄。意大利政府今天應該已經宣布了招標結果,但他們的使館在電報機的毛病得以解決之前就已經閉館。他們許諾明天一早就發來消息,而艾倫——還有整個艾倫湯石油公司——都在屏息以待。 “有些事我想要跟你談談。” “是嗎?” 艾倫很驚訝。他和蓋伊並不親近,也從未親近過。他幾乎想不出來在過去十年裡他哥哥曾經有哪次迫切地想要跟他談談。 “我聽說——嗯,聽我的司機說,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他無意中聽到一次談話,聽說你正在尋找……尋找湯姆。”蓋伊說到湯姆的名字時就像這個人為艾倫所知,但對蓋伊自己來說則幾乎一點都不熟悉。 艾倫的驚訝更甚。他按捺住自己對多嘴僕人的一絲惱意,說,“你的司機說的很對。我是在尋找湯姆。” “湯姆死了。他死在法國了。”蓋伊定定地看著弟弟,僵硬地說出這些話,然後他彎下腰,迅速地連擊三球,先是靠著優雅的連中兩球贏得了雙倍的分數,然後又打進難度很高的一球。 艾倫的惱意更甚。 “湯姆還活著。他沒有死。他受了傷,然後被俘了。他在杜塞爾多夫附近的赫特斯特戰俘營里呆到戰爭結束。他在1918年離開了戰俘營,回到了英國。” 蓋伊舔了舔嘴唇,剛舔完嘴唇馬上又乾了。 “他在英國?你怎麼知道的?” “我沒說他在英國。我說他回到了這兒。然後他又離開去了美國,並改名換姓一直住在那兒。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調查出來了。” 艾倫說的話中有什麼內容讓蓋伊放鬆了一小點兒。他指出輪到艾倫了。艾倫打了很糟糕的一球,為蓋伊設置了一個很容易的連擊。蓋伊連擊兩球,然後是一個判斷正確的安全球,使艾倫毫無進球機會。 “如果他改名換姓住在美國,這好像表明他急切地想要消失。” “對,但這是兩面性的,消失。” “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跟這件事扯上關係,他就不會再消失多久。” “他用的是假名,可能住在美國的任何地方。這不會——” “我會找到他。” “這並不容易。” “我說我會找到他。”艾倫突然意識到他十分生氣。他從來沒有原諒蓋伊在那個可怕的戰爭之夜推薦湯姆執行那次任務。他心中一直認為蓋伊應該對湯姆的死負責;認為他跟兇手沒有什麼區別。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用平靜一點的聲音說,“我馬上會拿到一份在相關時期通過埃利斯島入境美國的人員名單。我有很好的線索。我會找到他。” 蓋伊點點頭。該輪到艾倫打了,可他又彎下腰,將球打到桌上四處。他的動作格外地輕鬆。雖然已經年界不惑,但蓋伊仍是個英俊的男人。無尾禮服適合他的體形和麵龐,而艾倫就從來不是這樣。艾倫將一隻手指伸進襯衣領子,那兒有一顆鬆了的鈕扣摩擦著脖子。 “也許最好還是聽其自然。他想要離開。如果他想找到你那是輕而易舉的事。” “拜託,蓋伊!我們在說的是湯姆。湯姆!你真的以為我會在知道他還活著之後不去找他?” “不管他可能做過什麼?不管是什麼原因讓他躲藏起來?” “你見鬼的是什麼意思?” “你記不記得那次你到亞眠的醫院來看我時我跟你說過什麼?我腿上中了一槍的那次?” 艾倫聳聳肩。他很憤怒。他知道蓋伊會為自己針對湯姆的謀殺行為編造一些憋腳的辯解。這個時候,他不在乎。 “我一點都不在意。”他說。 “你記得我中槍的時候是在哪兒嗎?” “在戰壕里,我記得你說過。當時正有一場戰役,我記得。” “那我怎麼會在腿上中了一槍呢?” 艾倫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有著短暫的沉默。然後他往後退去,在他退後的時候,他的球桿撞到了懸掛在台球桌上方的燈。巨大的黃銅燈開始在桌面上沉重地搖擺。艾倫伸手想去把它扶穩,但是,因為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蓋伊,所以他沒能摸到燈,燈繼續搖擺著。 “怎麼?” “我知道他為什麼消失。當時我就想告訴你。” 艾倫摸到一把椅子,然後坐下,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蓋伊。 “怎麼?”他又說一遍。 “那天我正從前線往回跑。德國人炸壞了電話交換機,我們的通信員也不停地犧牲。參謀部對戰況毫不了解,所以派我過去看看。” 艾倫點點頭。這些他都知道。 “回來的時候,我撞上了從另一邊跑過來的湯姆。那時你跟他剛剛……你剛發現……” “你剛剛讓我發現他跟莉塞特躺在一張床上。你可以說出真相。這已經不再讓我難過了。不再了。” “真相?”蓋伊輕輕一笑,“真相?那很好,如果你想听的話。湯姆沖我開了一槍。他對我很生氣——我不能說我怪他——但你跟我一樣了解你那該死的雙胞胎。他毫無顧忌。一點沒有。他對我大喊,揍我,然後沖我開了一槍。他把他那該死的槍對著我腦袋,因為我撞了他的手一下,所以才——” 艾倫聽著,一種冰冷的憤怒在心頭堆積,“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你。他不會那麼做。他是很暴躁,可他絕對不會——” “你用不著相信我,”蓋伊苦澀地說,“只要事情扯上那該死的下人的兒子,我知道你會有什麼反應。你等一下。我的公文包在客廳裡。” 蓋伊走出去。艾倫閉上眼擦著臉。在他閉上眼後,一切都回來了。打滑的白堊地面。爆炸的砲彈。淡綠色的煙霧。艾倫意識到他在夢裡見過蓋伊描述的情景。不是一次,而是上百次。他在夢裡從來沒能看清過這些人的臉,所以從來沒有明白它的重要性。艾倫的新認知讓他覺得厭惡。 蓋伊再次走進屋裡,手上拿著一張紙。 “當時有證人。我記下了他們的名字。你和你那出色的偵探才能將會找到他們,這我毫不懷疑。我想你會找到他們證實一切。” 艾倫像夢遊一樣接過那張紙。他茫然地看著那些名字。二等兵亨普利斯維特、瓊斯和卡拉赫。團隊和連隊細節。 “這就是湯姆消失的原因,”蓋伊說,“他知道他會被送上軍事法庭。他知道他只可能面對一種宣判結果。所以我推薦他去執行那次任務。無論如何他都必死無疑。我想,他像個英雄一樣死去對大家都更好一點,包括湯姆自己。被行刑班處死可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對不起,老弟,但情況就是這樣。” 時間:得克薩斯時間下午5點39分。 萊曼·巴德的大呼小叫停歇了片刻,湯姆終於可以集中註意力去看電報。 “致托馬斯·卡洛威先生,繼工業和對外貿易部管轄下的燃料秘書處發出邀請之後……” 湯姆眨眨眼。他的眼睛飛快地掃過電報,想要找到實質內容。這兒。 “我們很高興地通知你,我們完全接受你在潤滑產品方面的報價,因此宣布……” 湯姆停住,眨了眨眼,然後又看了一遍。潤滑產品?他強迫自己看完電報上的每一個字母。沒有關於石油的內容。等等。不。不對。 “我們很感激你們在石油方面的投標,但我們只能予以拒絕。”予以拒絕? 萊曼·巴德瞥見了老闆的臉色。他徹底沉默下來。世界突然變得非常安靜。 “壞消息?” 湯姆沒有回答。巴德拿過電報,沉默地看完。上面的英語很糟糕,但意思很清楚。 他們輸了。 他們輸掉了供應汽油、燃油和煤油的合同,這幾個部分佔據了整個合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價值。他們只贏得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合同:潤滑油供應。他們從潤滑油裡賺得的利潤還不夠支付他們在投標時的開銷。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這一點。電報上寫著:“諾加德石油公司必須與下面的石油供應公司緊密合作:艾倫湯石油公司。”它就寫在那兒,白紙黑字。湯姆輸了。艾倫贏了。這是整個世界最糟糕的結果。 湯姆就像雕像一樣坐在桌邊。他知道這種感覺。這是他一生中最熟悉的感覺。那是艾倫。那是蒙塔古一家。那是錫格納爾山。那是失敗。這次惟一的區別在於有人可以責備。 “那個混蛋,”他低語道,“那個該死的混蛋。” 時間:倫敦時間上午9點12分。 艾倫沒有去辦公室,而是去了意大利在倫敦的使館。一些官僚之舉將事情耽誤了一會兒,但他最終拿到了從羅馬傳來的寶貴消息。 他贏了。 他贏得了供應石油、煤油和燃油的合同。這是一個巨大的勝利。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艾倫湯都是一個重要的石油產商,但在銷售方面則相對較弱。這種局面將在一夕之間改變。這一個合同將會把艾倫湯提升到國際頂尖石油公司之列。艾倫湯的銷售方面將會和生產方面一樣強勁。要想鞏固這一勝利還有很多的工作需要去做。從這一合同中獲得的利潤將會被用來進行再投資,從而完成艾倫湯公司的轉型。但艾倫對艱苦的工作並不擔心。這個時候,他對什麼都不擔心。 喬治·雷諾茲站在艾倫身邊,他瞥了一眼電報,然後淡然把它塞進上衣口袋。 “哦?”雷諾茲不耐煩地說,“哦,老弟?” “哦什麼,喬治?”艾倫快樂地漫步向外走去,“我說過我們會贏,對吧?” ** 當天的晚些時候,倫敦時間下午6點17分。說得更貼切一點,在切爾西某座白色大房子裡,這是家庭年輕成員的洗浴時間。 波莉滿意地在全是肥皂泡的水里潑著水,而洛蒂則使出渾身力氣堅定地清洗著她身上需要清洗的部分。剛剛下班回家的艾倫在門邊停住。對一個擁有洛蒂這種財富和教養的女人來說,親自負責孩子們的洗浴是一種違反了社會通則的行為。但洛蒂喜歡這麼做,而只要她喜歡做的事,她就會做。 “爸爸!” 無憂無慮、將近三歲的波莉抬頭衝著父親露出微笑。 “哈羅,波兒!” 他撫亂她的頭髮,假裝要用水潑她。她尖叫著。他把手拿開。 “再來,再來!”她喊道。他假裝要用水潑她。她尖叫著。 艾倫對妻子微笑著說,“哈羅。” 她也回以一笑,“哈羅,親愛的。” “再來!”波莉大喊。 “就在今天,是嗎?”洛蒂說。 艾倫點點頭。 “咦?”波莉發現了一小塊浮石,正嘗試著看能不能把它塞進鼻子裡。 “別,親愛的,”洛蒂拿走浮石,給了她一塊海綿作為交換。 艾倫發現自己想要吸引洛蒂的全部注意力,但他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波莉吵著要玩具的時候他等了片刻。 “我們拿到了,”他說,“我們贏了。” “哦,太棒了,幹得好。” 波莉的下一個遊戲是讓海綿吸滿水,然後把水擠到地板上。洛蒂拿走海綿,試著使波莉的興趣轉到一輛木頭油輪模型上,這是喬治·雷諾茲幾年前為小湯米做的禮物。 “你聽上去不太感興趣。這是自我們找到石油以來艾倫湯公司最重要的消息。” 洛蒂直起身,“真的嗎?那你對我所看重的事又有多感興趣?” “你想知道我們是怎麼贏的嗎?” “我猜你正要告訴我。” “我們發現有家競爭對手在羅馬安插了一個間諜。” 洛蒂不由自主地感起興趣,“別告訴我你也決定安插間諜去調查他們?這可不像你!” “沒有,至少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沒有,我讓他們調查我。我可以利用這一點。” 可這一次,洛蒂又忙著照顧波莉,艾倫又一次覺得自己被妻子的注意力欺騙了。同時他也知道了她的抱怨很有道理。當洛蒂說到關於醫院的消息時,艾倫最多就是以同樣極為淡漠的方式予以回答。 過了片刻之後,艾倫說,“這對我們來說是個重大消息,你知道。我很抱歉我沒有一直……我想,在你談到醫院時我對你有點粗魯。” 洛蒂又坐起來,“對,你是這樣。” “對不起。” “是對不起-但你還會繼續粗魯下去的對不起,還是你已經看到自己的錯誤-並且已經學會熱愛我所熱愛的醫院的對不起?” 艾倫做了個鬼臉,“更像是前一種,沒準。” 讓他驚訝的是,洛蒂趨身向前,在他嘴上重重親了一下,“不管是哪個,這都是進步,野蠻先生。所以請告訴我,你是怎麼抓到那個間諜的?你抓到他用一個化妝鏡往外發送電碼?” “不是這樣的。” 艾倫笑起來。其實事情非常簡單。 艾倫知道這個石油合同的重要性,所以自從他抵達羅馬之後就十分警惕。早在馬里奈里跟在他後面走上陽台的時候,艾倫就已經起疑了。這種懷疑得到了進一步證實,因為馬里奈里知道美國飛行員的一切,但卻沒有發現艾倫把巴爾博將軍說成巴爾博元帥,把十四架水上飛機說成十架,把五個人失踪說成六個人死亡。然後,當馬里奈里——他宣稱從未去過美國——立刻明白了艾倫所說的“一文不值”是什麼意思時,艾倫剩餘的不確定已經全部煙消雲散。 從那一刻起,事情就變的簡單了。 艾倫讓自己接受了馬里奈里所提供的“幫助”。他就出價一事詢問這個意大利人的意見。比殼牌公司的油價低兩到三分的時候,馬里奈里很開心。低四到五分的時候,他變得非常著急。當艾倫提出將價格降低六分錢的時候,這個意大利人變得極為不安。根據他的反應可以很容易就猜出他的雇主(不管他們是誰)打算以比殼牌價格低五到六分錢的出價進行投標。所以艾倫告訴他自己打算低三分錢,但實際上他的出價低了七分錢。 就算是這種相當拼命的價格,艾倫湯也有足夠的廉價石油,每一桶都可以賺取極高的利潤。 “爸爸!爸爸!” 浴盆裡的波莉惱火地扭動著身體。她才是宇宙的中心,不是石油,而且她認為是時候她爸爸給予她明擺著應該得到的膜拜了。 “現在輪到我——了” 艾倫和洛蒂看著彼此。他們的分歧還沒有消失,但有些事已經改變了。當艾倫微笑的時候,她也回以一笑,而且不僅僅是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 “爸爸!爸爸!” 艾倫走向浴盆。波莉高興地綻開大大的笑容。膜拜即將開始。 “以阿拉真主的名義,慈悲而仁愛的真主……” 他們坐在一架小飛機裡,飛機現在正陷入強有力的側風之中,每陣風吹來,這種現代化的金屬構造都會顛簸搖晃。很顯然,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做到穆斯林的以頭叩地,所以湯姆身邊的那個男子只能將頭輕輕叩擊握緊的拳頭,而他的左手則沿著膝蓋上那本祈禱書上的字句移動著。 飛機又搖晃了一下,並處於讓人心都懸空的失重狀態。 湯姆斜過身看著窗外。他看見德黑蘭這座古城裡的那些扁平的抹泥房頂。他看見遠處的沙漠。他看見一些花園,雖然周圍滿是塵土,它們卻異樣的蔥翠碧綠。他看見一條鐵路,沒有完工,也沒人動工,直直地通往虛無。麗貝卡要他面對過去,是嗎?好,現在他正這麼做,雖然是以她所不知道的方式——或者說,如果知道,她也不會同意的方式。 飛機又顛了一下。 湯姆身邊的那人一下子找不到自己念到哪兒了,於是又坐著開始,“以阿拉真主的名義……” 天啊,湯姆想,有這麼糟糕嗎?飛機後座肯定有人掉了一筐酸橙,因為有二十多個綠色的小酸橙彈到了中間過道,撞擊著乘客們的腿,有兩個甚至穿過開著的門猛地衝進駕駛艙。 天啊!湯姆一點都不信教。他在這方面的任何傾向都被戰爭經歷盡數摧毀,但這趟飛機旅程將會給他帶來一些改變。窗外,一條暴露於狂風之中的跑道正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們迎來。窗邊閃過抹泥的房屋、幾個穿著長袍的身形、一輛牛車、突然瞥見的在寒風中哀號的電報線——然後飛機著陸了,雖然速度過快、顛簸不已,但終究是著陸了,仍然是成功的著陸。 湯姆呼出他一直屏住的那口氣。有生以來第一次,他來到了波斯,他童年夢想中的國家。 包裹以快遞的形式從紐約寄到。 艾倫知道裡面是什麼,他把包裹撕開。裡面是三十張粘在一起的廉價信紙,每一張上面都歪歪斜斜地寫滿高爾斯頓神經緊張的筆跡。姓名。目錄和姓名:每頁二十五條,乘以三十頁,總共七八百個姓名。每個姓名:英國男性,入境地點埃利斯島,入境時間1919年或是1920年。 阿博特,阿布拉姆斯,阿克雷,阿當斯,阿德金斯,阿謝德……一直到亞頓,亞克斯雷,耶茨,揚,齊墨。 每個名字旁邊,都有潦草的註釋。比如說第一個名字旁邊,“阿博特——詹姆斯——88——1.6.19——堪薩斯州堪薩斯市—宏偉號。” 頭一個數字代表高爾斯頓所說的出生日期,雖然讓人惱火的是只有年份。因為大多數移民當時都是二十多歲,所以有很多名字後面的出生日期都是1893年。 接下來的3欄分別代表入境日期、美國境內的目的地以及登岸船隻的船名。艾倫試著想出一個利用這些資料的辦法,但沒能成功。在艾倫看來,湯姆可能會在1919年的任何一個時間抵達埃利斯島;他可能會去往美國的任何一個地方;而且他也可能乘坐任何一艘船抵達。雖然高爾斯頓做了大量工作,但艾倫猜測這些信息毫無用處。 那就只剩下姓名了。七八百個姓名,推測一下的話,其中大概有五十人或者更多人的出生日期是1893年。如果湯姆把自己的出生日期改動了一兩年的話,那人名還會更多。但艾倫還有更好的線索。 自尊。 從1916年8月到1919年湯姆踏上美國,不管在這期間發生過什麼事,艾倫都不相信他會失去自尊。如果湯姆還活著,艾倫可以肯定他的教名仍然還是湯姆。可能會換成蒂莫西或是特雷弗或是特倫斯,但最有可能的還是以前的湯姆。他的姓也是這樣。克瑞裡是湯姆的姓。這是他父親的姓。艾倫無法想像湯姆變成了一個瓊斯或是史密斯或是羅賓遜:那就太像是潛逃了。 所以艾倫翻到了C這一欄。卡伯特,卡芬,卡比爾,凱恩斯,卡洛威,坎貝爾……其中有個名字引起他的注意:“卡洛威——托馬斯——93——6.12.19——康涅狄格州紐黑文市——卡洛威號。” 艾倫盯著紙。接近那一欄的頂頭,有一個人,1893年出生,教名是托馬斯,而且姓是以C開頭的。 在怔怔地頓了好長時間之後,艾倫查看了剩下的名單。有十二個名字的開頭都是T和C。在這些人中,有五個人的教名是托馬斯。在這五個人中,只有湯姆·卡洛威的出生日期是1893年。 希望開始變得熱切而強烈。他翻回到高爾斯頓對卡洛威所做的潦草註釋——然後注意到高爾斯頓無意中將他的姓抄了兩遍,一次是作為姓,一次是作為登岸船隻的船名。艾倫的第一反應是失望。如果高爾斯頓把這個寫錯的話,他可能把姓也寫錯了,也可能把出生日期寫錯了。也許艾倫應該再檢查一下所有的T和C,確保萬無一失。 然後他腦中靈光一閃。 那條船!高爾斯頓沒有寫錯。不管托馬斯·卡洛威是誰,那都是個假名,是從他的登岸船隻那兒借來的名字。這個巧合太大了。艾倫找到了一個托馬斯,生於1893年,並換了一個以C開頭的姓。艾倫盯著紙,一直盯著。 在失去他的雙胞胎16年之後,艾倫終於找到了他。 湯姆入境美國已經13年了,而他成為美國公民也已經8年了。他尊重星條旗(非常樂意地)。他繳納稅款(非常不情願地)。除了第十八條修正案外(就是宣告進口、生產和出售酒類產品為非法行為的那條),他一直都很遵守憲法。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他都是一名忠誠的美國公民。一名美國公民以及一名共和黨人。 國王和君主讓他感到厭惡。英國國王曾經派他去送死。德國皇帝曾經想把他餓死。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君王都在一夕之間變成普通人:擦鞋匠,石油鑽井工人,旅行推銷員,乞丐,那湯姆會非常開心的。 然而。 一位國王身上總有一些東西會不由自主地威懾到他人。一位國王會讓他頭暈目眩,讓他的心跳稍微加快,讓他渾身局促不安。 湯姆也有這樣的感覺。他現在就有這樣的感覺。因為他正站在一位國王面前。 讓平克頓偵探社去搜尋湯姆·卡洛威將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搜尋並找到。只是艾倫還沒有這麼做。正如他還沒有把自己的發現告訴洛蒂一樣。還沒有。 他要先做另外一些事。 ** 車站裡充斥著尖銳的汽笛聲。白色蒸汽和黑色煙霧徘徊在房頂周圍。鴿子尖叫著飛撲而下。 艾倫走上站台,走向一名鐵路搬運工。那是個飽經風霜的矮壯男子,身上散發出煙草和煤炭的氣息,但這給他帶來一種說不上來的親切感。艾倫立刻認出那是個曾經加入英國軍隊並在法國苦戰過的人。 “喬治·亨普利斯維特?”艾倫說,“我想找一位——” “就是我,亨普利斯維特。” 搬運工有所保留地說出答案,就好像人們一般應該掏錢才能擁有知道的特權。艾倫突然感到一陣緊張。他帶著蓋伊給他的那些名字去過陸軍部。陸軍部確認了蓋伊所給出的團隊和連隊編制。很不幸,卡拉赫已經在1918年的德軍大進攻中犧牲,但亨普利斯維特和瓊斯還活得好好的,而且艾倫不費甚麼勁就查出了他們的下落。今天他來找亨普利斯維特,第二天他會去找瓊斯。 “嗯,先生?” “早上好,亨普利斯維特,我的名字叫艾倫·蒙塔古,我來是想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牽扯到1916年發生在戰壕里的一起事件。你可以毫無保留地告訴我一切。這件事不牽扯到任何官方調查或質詢。這純粹是個私人問題,我所希望的就是你能夠誠實地回答我的問題。” “好的,先生。”亨普利斯維特的聲音立刻變得泰然自若、絕不提供任何情況——這是任何一個二等兵在被任何一名軍官問及敏感問題時的說話方式。艾倫立刻認出這種熟悉的步兵抵制態度,但仍繼續說了下去。 “這起事件是在1916年8月發生的。它牽扯到兩個人。蒙塔古少校和克瑞裡先生。你知道我指的是誰嗎?” 亨普利斯維特掉頭看著地面,扯了一下嘴角。 “我再一次向你保證你所說的話不會用於任何官方目的。我說過,這是私人事件,沒別的。” 亨普利斯維特暗自掂量著風險,但眼裡沒有透露出任何情緒。 “而且,如果你的答案對我有所幫助的話,你將會得到五英鎊。” 亨普利斯維特咧開嘴,“克瑞裡先生,”他說,“漢普郡燧發槍團的中尉是吧?他不就是跟矮子哈德威克和博比·斯廷森一起玩完的那個可憐的傢伙嗎?對德國機槍哨位發動的愚蠢到家的突襲。” “正是——”聽到湯姆的名字在這種情境下被提起,艾倫心頭湧上一種強烈的情緒。 ——“還有當時的蒙塔古少校,他是我哥哥。現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沒有看到什麼……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發生在他們兩個身上。” “也許我看到了,先生,那得看你是什麼意思。” “亨普利斯維特,我知道他們可能有過爭執,甚至可能還開過槍。我再強調一下,這跟軍事法庭無關。你跟我說的任何話都不會外傳。” 亨普利斯維特點點頭,掂量著艾倫的話,看看能不能找出不利於自己的地方,結果沒能找出。他清了清嗓子,“嗯,先生,是這樣的,那天德國鬼子對我們發起了進攻。我正準備把我的劉易斯槍架上戰壕,因為原本呆在那個哨位上的喬治·戴維斯,有一個彈片剛好扎進他的屁眼——對不起,先生,可彈片就扎在那兒,外面露著兩英寸,裡面扎著四英寸——他四處亂蹦,結果他的槍整個被泥給堵上了。那兒還有其他兩個傢伙,瓊斯和卡拉赫,我想——已經有陣子了,先生,所以我也說不准——正在鏟著戰壕里的土。我想,他們都喊它攝政大街,雖然那其實只是一條戰壕。不管怎樣,他們正在鏟著土,那兒的胸牆被一顆炸彈炸塌了——” “是嗎?”艾倫知道他應該順著亨普利斯維特的話往下聽,因為那樣的話他更有可能得出真相,可他幾乎按捺不住自己的不耐煩。但是,他很感謝亨普利斯維特那驚人的記憶力和意識流般的回憶。 “先生,總之,這個時候,蒙塔古少校,應該是你哥哥,他沿著戰壕跑過來。電話線全都被炸得稀巴爛,先生,請原諒我的用辭,而且那一天不停地有通信員犧牲。該死的齊射式攻擊,所以戰壕里才變得這麼一團糟。不管怎麼說,上頭肯定也都急得團團轉。所以少校才會跑到那兒,很有可能。” “對,對,我知道。” 一輛火車開到他們身邊,帶著嘶嘶的蒸汽和剎車的哀鳴,然後就是車門和人群的嘈雜聲。艾倫想換個安靜點的地方,但亨普利斯維特就像腳底生根一樣站著不動。 “確實,先生,沒錯,”他說,無視著身邊的火車,“嗯,你哥哥,他差點撞上了克瑞裡先生。我自己並沒有認出那名中尉,不過約翰尼·瓊斯老早就認識克瑞裡,是個好人,他總這麼說,那次任務真是該死的遺憾,如果你問我的話——去的總是好人,先生,沒有不敬的意思——他說那絕對是克瑞裡,他對天發誓。他們吵得很厲害。你哥哥和克瑞裡,我是說。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當時不停地有砲彈落下來,而且我那該死的劉易斯槍還卡在護牆上了,牆上伸出來的那些見鬼的釘子,清楚得就像昨天才發生一樣。當時我還在想,保不准我還沒來得及把那該死的槍搞定,就會有顆砲彈在我身後爆炸。” “不管怎樣,我站在那兒試著把槍弄下來,但也順便看了看他們會不會吵得很兇,這時,見鬼——原諒我,先生——克瑞裡抽出他的槍,對著蒙塔古少校開了一槍——就是你哥哥,先生——砰,射在腿上。在我看來他原本想把子彈射到別的什麼地方。”亨普利斯維特輕輕拍拍了額頭中間,“就這些。克瑞裡跑向前線,蒙塔古嘴里大喊著該死的謀殺,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亨普利斯維特用他那種無法效仿的方式說完故事。艾倫越來越震驚地聽他說完。當然,他還會去找約翰·瓊斯,但他已經確定,那個人只會確認亨普利斯維特描述中的主要情況。湯姆打了蓋伊一槍。冷血地。在沒有任何挑釁的情況下。蓋伊沒有對湯姆動手。他甚至都沒有碰自己的槍,更別說撥槍了。 那天晚上,艾倫坐在回去的火車上想著湯姆·克瑞裡/卡洛威,他曾經形影不離的雙胞胎。這個人,他現在對從前的另一半是如此的漠不關心,他在美國住了十五年都沒有費心——一次都沒有——發給艾倫一個消息告訴他自己還活得好好的。這個人,他能夠對雙胞胎的哥哥開槍。這個人,他的陰暗已經蓋過了他的光芒。 艾倫感到無盡的哀傷。他覺得一段遠古的友誼好像已經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只有失落。 涼亭裡沒有椅子,只有地毯和坐墊。波斯王四肢伸開坐在二十多只坐墊上,坐墊是用絲綢和絲絨做的,上面的繡花精美絕倫,珠寶閃閃發光。留給湯姆的坐墊也很多,但他不敢把腿伸出,而且他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坐得要么舒服要么威嚴。波斯王傲慢地看著湯姆,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但毫不關心。他身材高大強壯,充滿軍人氣概,比他周圍大多數的隨從都要高出整整半個頭,甚至是一個頭。 “卡洛威?”波斯王說。他旁邊的口譯員毫無意義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陛下。” “諾加德石油公司?”波斯王說到這些陌生的音節時口音非常濃厚,湯姆幾乎無法聽懂。 “是的,陛下。” 波斯王哼了一聲,吸著他有而湯姆沒有的冰凍果子露。雖然波斯王態度傲慢,但他以前其實只是波斯哥薩克旅的一名普通軍官。他先是升為了上校,然後,他在1921年帶領了一支三千人的部隊進入德黑蘭。他逮捕了一些政要,委任了自己的首相,然後,等了適當的時間之後,他加冕成為波斯王,這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君主制。他強硬、堅定而果斷。湯姆想,如果換一種生活,他會成為相當不錯的石油商。 “好吧?”波斯王很不客氣地說,“你想要什麼?” 湯姆聽說過很多東方的禮儀。如果你想告訴你的對手,他是個下等賤人的名聲惡臭的兒子,你很想刮下他的舌頭,除非他把欠你的兩個Kran和一個Abassi還給你——那首先你得頌揚他的先祖,稱讚他的好客。如果你是來恭維一位國王的話,那真是天助你也…… “陛下,我們在美國經常聽說你們王國的美麗和你們土地的富饒,尤其是石油,那……”湯姆的天花亂墜提前嘎然而止。他擦了一下額頭,覺得很不自在。他從前學過的波斯課程都被忘到了腦後的某個地方。他沒法找到想用的詞。不管怎麼說,艾倫一直是天生的語言學家。湯姆只是個發音不清、說著英語、全部美國化的石油商。 波斯王又哼了一聲,看上去很不耐煩。 湯姆又重試了一次:這次是美國版本。 “陛下,我們很希望能夠在此鑽探石油。我們認為還能找到很多很多石油。我們會快速鑽井,快速輸送,快速出售。我們會為您的國庫做出大筆貢獻。” “我們的用地權已經出售了。” “是的,陛下。” “你知道。” “是的,陛下。” “賣給英國波斯公司和另一家公司。艾倫湯。” “確實,先生。” “那你為什麼還來?” 湯姆看著波斯王,希望能夠找出他有可能打算違背協議的跡象。沒有這種跡象。一陣山風吹起帳篷的一角。湯姆瞥見一片絲綢和一隻女子的腳。他希望能夠走出帳篷。他希望能夠見見那個女子的臉,沖她微笑,對她調情。在逐漸現代化的波斯,女子都摘去了面紗。男子穿著長袍時會帶著軟呢帽。一種不顧一切控制了湯姆。 “陛下,艾倫湯公司付給您的並不夠多。他們這是在搶劫——把您當傻子耍,可以這麼說。您擁有一些很好的油田,先生,我們諾加德公司會為開採石油給足價錢。” 這番演講的翻譯工作有些困難。湯姆得先把“搶劫”和“當傻子耍”這些術語翻成更常用一點的英語,口譯員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口譯員們結結巴巴地翻譯時,波斯王的臉色沉得就像天邊的雷雨。 然後他們翻譯完了。帳篷裡出現了片刻的寂靜。山泉沿著大理石水道汨汨流下,穿過涼亭,流向後面的花園。湯姆不知道自己是會因為冒犯而受到鞭笞還是會因為誠實而得到感謝。從什麼地方傳來女子的笑聲,但很快就停住了。小鳥在後面的山上鳴唱。 然後,沉默終於被打破了。波斯王再次開口。他說的話非常簡短,不需要太多的翻譯。只有兩個字。 “多少?” 艾倫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他的司機弗格森九點半的時候在曼徹斯特火車站接到他,但艾倫不想直接回家。他先去了俱樂部,然後就開著車一條街一條街地逛著。等到弗格森把他在前門放下時,早已是深夜了。 “晚安,先生。” “晚安,弗格森。很抱歉讓你弄到這麼晚。” “沒關係,先生。晚安。” 艾倫拿出鑰匙,轉向屋門。弗格森坐回司機座,正啟動引擎準備離去。艾倫突然靈光一閃,又匆匆跑回勞斯萊斯旁邊。他敲著窗戶。 “先生?” “聽著,弗格森,你不會剛好知道怎麼衝可可吧?” “可可,先生?” “對,蒙塔古夫人喜歡喝這玩意兒,可我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衝。我只是不想吵醒廚房的人。” “好的,當然,先生。我很樂意……” 幾分鐘後,他們來到樓下。艾倫對自己的廚房簡直陌生得無藥可救。他不知道牛奶在哪兒,可可粉在哪兒,煤炭在哪兒。弗格森依次找到每樣東西,然後開始熱一鍋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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