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全是“騙人的騙子”
還有“謊言和罪人”
“R·阿斯卡爾和油滑”
“壓榨和欺詐”
“剝削和賄賂”
然後“帶上他們一起離開”。
摘自《知名石油公司》
E.普魯里布斯·奧爾倫
1932年6月。大崩潰帶來了大蕭條。底價下跌。價格疲軟。獨裁統治者勢力強大,民主主義者憂懼不安。
同時,石油業也變得棘手。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它從前一直都是這樣,以後也將一直這樣。所以石油業才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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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羅,喬治?你今天給我帶來了什麼?”
“早上好,老弟……嘿,嘿,我的老天,我已經不像過去那麼年輕了。”喬治·雷諾茲走進來,感激不已地陷進一把椅子之中。今年六十三歲的他差不多已經準備離開沙漠和高山,永遠呆在英國。他在艾倫湯石油公司擁有的股份使他成為了一個富人。他對錢不甚在意,但艾倫很高興地看到他舒舒服服地退休。
“天啊,這個糟糕的國家有沒有一種叫做茶的東西?”他問。
艾倫咧開嘴笑了,並通過桌上的對講機為他倆各要了一杯茶。 “不過是裝在茶杯和托盤裡的。”他道歉說,“沒有俄式茶壺。沒有水煙袋。沒有冰凍果子露。”
“還沒開化的野蠻文明。接下來你隨時都有可能告訴我你沒有為我宰頭羊。”
艾倫的笑意沒有退去,但雷諾茲帶來的暖意讓他想起了昨晚的晚餐。他和洛蒂跟蓋伊和多蘿西呆了很長時間。他們的談話尷尬而冷淡。蓋伊喝了太多的酒,所以晚上的大部分時間洛蒂和艾倫只能被迫互相聊天,就好像主人不在場一樣。等到最後一口可怕的飯菜終於被強行吞下去之後,艾倫和洛蒂終於能夠告辭,蓋伊把他的弟弟送到門口。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多蘿西打算離開我了。我們會先離婚,然後她會回美國去。最愚蠢的事。娶她,我是說。我為今天晚上道歉。你肯定很厭惡。我也是。”
在回去的路上,艾倫和洛蒂在車裡低聲地討論著糟糕的婚姻是不是好過沒有婚姻。現在,看到雷諾茲之後,艾倫意識到已婚狀態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人本身才是。一個像雷諾茲這樣的好人在任何環境下都能心境平和。而像蓋伊這樣有缺陷的人……在任何情況下平和好像都離他很遠。
“現在聽好了,”雷諾茲邊說邊從口袋裡拿出一封長長的電報,“我想這是個好消息。墨索里尼撕毀了他跟殼牌公司的石油合約,想要找另一家公司合作,這個公司得'致力於加強意大利國體的法西斯改造',管它是什麼意思。很顯然,這表明墨索里尼已經厭倦了殼牌公司的擺佈,現在他想跟一個小到可以被他擺佈的公司打交道。”
艾倫頓住。有那麼片刻世界好像都頓住了。有一兩秒鐘的徹底安靜。
“意大利政府取消了它跟殼牌公司的交易?”他精神恍惚地說。
“對。”
“他們在尋找新的供應商?”
“對。”
“他們找上了我們?”
“對。還有其它公司。”
艾倫開始呼吸;自從雷諾茲提到這分電報以後他就一直屏著呼吸。他的呼氣很不順暢,好像他的肺部仍然受著戰爭的侵害。
他極為興奮,還有稍許的驚愕。艾倫湯石油公司的原油產量規模巨大,原本主要來自波斯,但現在也越來越多地來自伊拉克。它盡可能多地提煉自己的原油,但即便如此,它的精煉廠仍然疲於應付。但提煉並不是弱點所在,銷售才是。英國波斯,殼牌,美孚——它們都擁有巨大的全球銷售網絡。艾倫湯石油公司努力地銷售石油,但最終只能打折出售。和意大利人簽定一筆大買賣將會在公司短暫的歷史上創下巨大突破。
“汽油?”他問。
“對,但不只是這個。”
“還有什麼?”
“所有的一切。比方說,'可能適用於飛行非商業飛機的含有高辛烷值成分的石油鎦分',”雷諾茲再一次引用了電報裡的話,然後把電報遞給他老闆,“我猜他們的意思是想讓我們為他們那骯髒的軍用飛機提供燃料。”
“我們會叫他去別的地方找飛機燃料。歡迎他購買汽油,但我可不打算幫他飛行他的轟炸機。”
但艾倫的手在伸出去接電報時因為急切而顫抖。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越來越興奮,然後他抬起頭。火焰在他淡色的眼睛裡跳動。他的手不知不覺地握成拳頭,將電報揉成一團。他將手輕輕地敲到桌上。
“我們必須贏得這份合同,喬治,”他說。
湯姆穿著厚厚的皮靴,帶著一對護目鏡。他們站在外面的香楓樹下,因為精煉廠的小辦公室裡既悶熱又壓抑。一陣油膩的微風吹過樹間。
“現在看到了嗎?”年輕的化驗員說,“這將被製成汽油出售。它不應該燃燒,除非我們將溫度再提高四五十度。”
熔爐上放著一盤燃料,旁邊有一個工業金屬溫度計測量著溫度。在後面,這個破舊的小精煉廠的管道和冷卻塔向上通往純淨的天空。
“你可能得往後站站,卡洛威先生。我不希望——”
太晚了。
那盤燃料燃燒起來,火苗和煙霧一躍而起。年輕的化驗員知道迎面撲來的是什麼,雖然如此,他還是吃了一驚。他往後跳去,絆到了一根桌腿,摔到地上,帶倒了桌子和燃料盤。燃燒的汽油潑到他的腿上,並跟褲子上的灰塵和松針混到一起。火苗開始向上竄起。周圍一片大喊和尖叫,雖然在一片混亂中很難分辨出誰在叫喊,更別提聽出他們在喊些什麼。兩個滿臉粉刺的實驗助手開始無力地拍打那條著火的腿。
湯姆比他們更快,不僅是更快,而且更好。
他脫掉夾克,跳向尖叫不已的化驗員。有個粉刺小子擋住了道,湯姆就像牧馬甩開一名新手那樣把他推到一邊,然後用外套把那條腿包起來,緊緊按住,直到火苗被悶滅。化驗員為自己在老闆面前的笨拙感到羞怯,將他的腿抽開,小聲咕噥著謝謝。
湯姆沒有理會他的道謝和那條腿。汽油火苗有個可惡的習慣,那就是一旦有了氧氣它馬上就會死灰復燃。湯姆將化驗員扶到一桶水邊,把他泡進去。那人想爬出來,但湯姆把他摁回去。 “你呆在裡面,等我們找來醫生再說。明白嗎?”
“明白,先生。謝謝你,先生。對不起,先生。”
“你能把褲子脫掉嗎?”
“能,先生。”
“那就把你的褲子脫掉。”
那人照做了。他的腿被燒傷了,但是不嚴重。他會好起來的。
湯姆轉過臉,發現公司的首席經營官正看著他,笑得直不起腰來。
“檢驗出燃料的質量了,嗯?也許我們應該把這個放進廣告裡,'燒穿褲子,但放過主人。'你覺得怎麼樣?”
湯姆啐了一口,“有什麼消息,萊曼?”
萊曼·巴德,公司的首席經營官,揮舞著一份電報。 “好消息,朋友——至少可以這麼說,如果我沒有理解錯這該死的玩意兒,這應該是個好消息。”
為了紀念他在戰俘營的朋友,湯姆將自己的公司命名為諾加德石油公司。這是相當一種敬意。
諾加德石油公司發展得很快,規模也很大。
他們挖掘了各種產量的油井,湯姆將會成為歷史上最富有的人之一。黑色巨大油田——沒有別的名字適合它——從北面的阿普舍縣一直延伸到南面的切羅基縣東北角。這片油田長達四十五英里,寬度在五英里到十二英里之間:超過十四萬英畝的黃金液體。當然了,湯姆租賃的兩萬一千畝並不完全位於油田之上。他的很多土地都太靠東,不管鑽多少井,每一口都是廢井。但更大一部分的土地則像洛克菲勒的白日夢一樣甜美富有——一萬五千畝土地,一路延伸到歐弗頓和周圍地區,每一寸土地下面都是石油,美麗的石油。
他的夢想已經成真。
不僅是真實。好過於真實。真實於真實。
但湯姆已經比他在錫格納爾山時更加成熟。更加成熟,而且更加聰明。他記得米奇·諾加德在監獄裡告訴他,“找到石油還不夠,湯姆,把它變成美元才是最重要的。”
湯姆擁有一大片土地,但他仍得小心行事,一個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重要的事先來。他雇了一群律師來解決各種針對哈勒爾森的索賠。他盡可能快地解決了這些索賠,快而慷慨。等到塵埃落定時,他對所有的一萬五千畝產油地都擁有了無可爭辯的所有權,欠債(包括欠哈勒爾森的一百萬)高達三百萬左右。
三百萬的債務,而他的兜里則一分錢也沒有。
湯姆不在乎。
不管如何,無論如何,他籌到了錢。這非常簡單。他擁有一萬五千畝全世界最富饒的土地,銀行迫不及待地想要貸款給他。麗貝卡負責管理帳務,湯姆負責其它事項。他就像播種玉米一樣架起鑽塔。在幾個月的時間內,他的日產量超過了五萬桶。五萬桶以及相應的收入。
同時,周圍的世界全都瘋狂了。從前的農業小鎮全都變成了低級新興城市,其規模連錫格納爾山都望塵莫及。農民們變成了皮條客,牧牛工們變成了野貓鑽井者。玉米在田裡腐爛,因為沒人有空去收莊稼。
但諾加德的警告在湯姆耳邊迴響——諾加德的警告和湯姆自身的經驗。
有一天,在石油價格仍然堅挺、石油狂熱仍在上漲時,湯姆大喊暫停。
“暫停?”麗貝卡驚訝地問,“我們的錢還可以再挖九口井。等我安排好下一期貸款,還能挖更多。”
湯姆彎腰親了親她美麗的額頭。 “暫停,不再挖井。我們應該開始出售了。”
“出售?”麗貝卡皺起眉頭,“你在開玩笑吧,我猜?”
他沖她微微一笑。她說話的方式有時候聽上去就像剛剛乘船抵達的移民。部分原因在於她的口音,湯姆認識她這麼多年以來她的口音從未改變。部分原因在於她的英語,她一直很奇怪地使用正式用語,有時甚至是過時的語言。
他彎下膝蓋,低語道,“想想懷俄明。”
“懷俄明?……啊!”她的眼裡出現了恍然大悟,“那你想什麼時候出售?”她悄聲道。
“明天,我們明天開始。”
他確實這麼做了。
他悄然而快速地出售了。他出售土地。他出售租約。他出售鑽塔。他一售而空。
在市場仍然強勁的時候,在人們仍然想著盡快從地下抽出石油的時候,他一售而空。他賣了個好價錢。事實上,因為石油狂熱仍然如此強烈,他賣出了瘋狂的價錢。
但石油大潮持續氾濫。等到過於氾濫時,市場開始崩潰。湯姆記得,1926年的時候,在得克薩斯西部一桶原油的價格高達一塊八毛五。四年後,當他在黑色巨大油田挖出石油時,價格仍在一桶一塊錢左右。到了第二年年中,市場如此飽和,以至於價格跌到了一毛五、六分、有時甚至是兩分錢一桶。在懷俄明,油價之所以狂跌是因為沒有辦法讓石油從油井進入市場。在得克薩斯,油價之所以狂跌是因為石油多得全世界都無法用完。
“那下一步呢?”
麗貝卡的問題很簡單。湯姆的回答也同樣直率。
“我們買進,當然了。”
湯姆並不是為了在價格下跌時將它全部賣出才在石油業幹上一輩子。所以在賣出之後,他立刻收購。他收購精煉廠。他收購管道。他收購鑽探設備的製造商。他收購加油站。
事實上,到了這時,1932年年中,諾加德石油公司在石油業各個方面都有大力投資,它惟一沒做的就是製造石油。同時,因為石油廠商們正輸得一敗塗地,他們以平均每桶八毛錢的本錢將石油抽出地面後,只以平均每桶一毛五的價格出售。在麗貝卡的大力支持下,湯姆正飛快地賺著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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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把松針從褲子上拍掉。說實話,這種天氣不穿外套是一種解脫。他走到樹蔭更深處去看電報。這跟艾倫看過的電報完全一樣,用的是一樣拗口的英語。 “考慮到前一位承包商(殼牌石油公司)的無法勝任,工業和對外貿易部管轄下的燃料秘書處誠邀一位新的承包商進行投標……”
萊曼·巴德靜靜地註視著湯姆看完電報,然後往地上吐了口煙草汁,“你覺得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這樣嗎?”
湯姆聳聳肩,“我們需要在乎嗎?”
這份電報簡直是從天而降。這是對一個石油商的祈禱的回答——尤其是一個門前氾濫著得克薩斯東部石油的石油商。湯姆是如此興奮,實際上他的雙手因為急切而顫抖著。
“嘿,他們不可能這樣。如果他們一直是這麼做生意的話,那這個匪幫簡直就是一群小貓咪。'飛行非商業飛機'——天啊!”
大概就在湯姆開始出售鑽塔的時候,他碰到了萊曼·巴德,當時巴德正作為一個受僱鑽工在休斯頓附近亂逛。兩人在一起喝了一晚上酒之後,他們的友誼又變得很堅固,於是湯姆提供了而巴德接受了諾加德石油公司的首席經營官一職。
湯姆坐在地上,指著茶壺狀的精煉廠,那是他最近花了兩百塊從它破產的主人那兒買來的。
“你覺得我們能把她修好嗎?”他問。
“我們什麼都能修好,”巴德,“但我看不出有這個必要。”
湯姆點點頭,“好吧,拆了它或者燒了它。哪樣便宜就哪樣。”
巴德哼了哼表示贊成。當地的精煉工業設備過剩——而且很多都質量低劣,就像他們面前的這堆破爛——所以購買設備只為了讓它關門也變得有利可圖。
“意大利人,”巴德說,“我們怎麼做?”
湯姆看了一遍又一遍,越來越興奮,然後他抬起頭。火焰在他深藍色的眼睛裡跳動。他的手不知不覺地握成拳頭,將電報揉成一團。他將右手輕輕地敲了一下左手。
“我們必須贏得這份合同,萊曼,”他說。
艾倫沒有放棄。他沒有忘卻。
他雇了一家名叫平克頓的美國偵探社,請他們詳細搜查美國大陸尋找他失散的兄弟。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收穫,但艾倫沒有一天不想到這件事,雖然之前他從沒想過兩人在這麼多年後還有可能重聚。
有一天消息傳來了。
它是在早餐時候以電纜電報的形式從紐約傳過來的。 “告知目標找到更多細節隨後就到。平克頓”。艾倫的臉因激動而泛紅。
“湯姆!”他大喊道,“終於!”他把電報從桌上推到洛蒂面前,“我找到他了!”
洛蒂看完電報,抬起頭,“親愛的,恭喜你!真是好消息!”
艾倫已經站起身,摁著鈴,“對,沒錯,不是嗎?我這就過去。”
“這就過去?去哪兒?”
“嗯?當然是去紐約。我坐下一班船走。”
一個傭人走進來,艾倫吩咐他收拾一個行李,並訂上下一班駛往紐約的船票。艾倫說話的時候洛蒂靜靜地等著。傭人出去了。
“親愛的?”
如果艾倫機敏點的話,他應該能夠聽出警告的口氣。可他沒有。
“嗯?”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哦,天啊,對!我最好告訴雷諾茲我要去哪兒。他正忙著意大利石油合同的事呢。”
洛蒂的聲音繃得更緊,“明天晚上醫院有個募捐宴會。兩天后還有湯米的生日派對。我們的湯米。”
警告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但艾倫仍然聽而不聞。自從洛蒂的醫院完全建成之後,他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她跟家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呆在醫院的時間越來越多。這一變化讓艾倫覺得很不舒服。年輕未婚的洛蒂在國家危難時機照顧那些重傷者是一回事;而一個妻子和母親在和平時期的倫敦也這麼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喜歡戰爭和苦難的氣息。他不喜歡想到洛蒂出現在病房。他試著表現得很禮貌,但結果卻誰也欺騙不了。
“哦……”艾倫的語調帶著輕視,“又是募捐?真的嗎?我確信你能應付得來。我會從美國給湯米帶點禮物回來。”
“或者你可以再等上幾天。你甚至都沒有跟平克頓偵探社的人通過話。這樣不是更合適——”
餐廳的門又被打開了。是艾倫的男僕拿來從南安普敦出發的客輪時刻表。艾倫快速地瀏覽了一遍。
“如果我現在出發,應該能趕上卡羅琳號。轉眼之間我就會抵達紐約。”
“親愛的,你在這兒也有生活。我真的很需要你參加我的募捐宴會,這你很清楚。還有小湯米——”
艾倫沒有聽進去,“對不起,親愛的,我現在得走了。如果有時間我會在碼頭給你打電話。”
“艾倫!”
但是已經太晚了。
艾倫已經走了,留下洛蒂坐在餐桌邊,氣得臉色發白。事後他覺得很愧疚。愧疚到匆匆在南安普頓給她寫了封信,並在開船之前將它寄了出去。愧疚到給湯米買了份愚蠢的小禮物,並連同信件一起寄了回去。
但還沒有愧疚到耽誤他的啟程。沒有愧疚到蓋過他對終於找到湯姆這一前景的興奮……
**
七天后。
艾倫風塵僕僕地來到了紐約,外套上還有海水水跡閃著微光。平克頓偵探特的高級偵探彼特·奧斯瓦德對他的客人微微一笑。 “可以看出你一點時間都沒有浪費,”他說。
“沒有,當然沒有,”艾倫說,“這個消息太重要了。”
奧斯瓦德摸了摸鼻樑上的一條舊傷疤,“我想,你指的是我們發給你的電報。”
“對。”
“呃,其實,嚴格說來那封電報是不應該發出去的。”
“你們沒有找到他?”艾倫只覺一陣灰暗而寒冷的失望襲來,就像大西洋上的大浪。
“不,不是這樣的,我們為你找到了湯姆·克瑞裡,這沒錯,只是……”
“嗯?”
“呃,我們做得很好。可以說是太好了。我們不僅僅找到了一個湯姆·克瑞裡。我們找到了六個。”
“六個?!”
平克頓偵探社確實表現得太過出色了。他們在阿爾伯克基附近一個小棚子裡找到了一個失業而且貧困交加的湯姆·克瑞裡。他們在華盛頓州找到了一個富有的蘋果農場主湯姆·克瑞裡。他們在北卡羅萊那州找到了一個既是父親也是兒子的湯姆·克瑞裡,他經營著一個微不足道的捕蝦業。就在前幾天他們又找到了兩個湯姆·克瑞裡,一個在芝加哥,另一個是加拿大人,現在正在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從事非法文件製造業。
“他們中有人是……?他們中有人會是我的湯姆·克瑞裡?”
奧斯瓦德又摸了摸傷疤。
“所以說他們不該把那封電報發出去。惟一一個符合你給出的出生和成長細節的就是北卡羅萊那州那個捕蝦的克瑞裡,那個年輕的傢伙,那個兒子。”
艾倫點點頭。他已經聽出言外之意。他用空洞的聲音說,“我明白了,但那不可能是我要找的人,因為……”
偵探點點頭,“對,我們派了個人過去調查。他父親沒問題。我們查出那是真正的父子關係。”
“有沒有可能你的人弄錯了?難道用不著再派個人過去嗎?去核實一下?”
“一點都用不著。我們派過去的是我們最好的人,這對我們來說是很尋常的調查。對不起。”
艾倫點點頭。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在平克頓偵探社花了五萬五千多美元。他們登廣告。他們核查電話本。他們核查選舉登記本和警察記錄。他們把從加拿大到墨西哥的石油業都捋了一遍。有時候他們就好像是把整個美國都用一個細密的篩子過濾了一遍——雖然如此,他們還是毫無結果。
艾倫被徹底打垮了。他想到家和洛蒂。他傷害了她,傷害了兒子,結果換來什麼?什麼也沒換來。他又一次看到湯姆的影像在他面前融入陰影。他真想知道自己今生是否能夠再次見到湯姆。
他用空洞的聲音說,“這麼說,沒有什麼辦法了?一點都沒有?”
奧斯瓦德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得說沒有辦法了。除非……”
艾倫猛地抬走頭。
“嗯?除非?”
“應該就在沿著這條路的什麼地方,”巴德說,這時他的德索托車右前輪猛地陷進一個坑里,而且好像要花很長時間才會下定決心重新爬出來。
“伙計,真高興我們開的是你的車!”湯姆說。
“對,不過公司要付——見鬼!——費的,包括——天啊,你能看看那塊石頭嗎?——買個該死的新懸掛的錢。”
“還需要兩個新車軸,我得說,只不過我在公司手冊上從沒看到過這方面的開支款項。”
“啊!”巴德吼出他對這條塵土飛揚、試圖把自己偽裝成公路的俄克拉荷馬小道的憎恨。威奇託山脈在他們前方隱隱現出起伏的黑色山形。一陣微風沙沙地吹過乾草。 “他媽的誰會在這種地方鑽井?”
他們沉默地開著車,惟一的動靜就是汽車的劇烈顛簸聲和巴德滔滔不絕的低聲咒罵。湯姆坐在那兒想著麗貝卡。他現在已經變成了真正的居家男人。他喜歡視察自己的石油工廠,但除此之外,他只喜歡呆在家裡。和她一起呆在家裡。誰曾想過他會變成這個樣子?浪子回頭。這個想法讓他微微而笑。
小道終於變得平坦,路面狀況也有所提高。
“跑這一路就為了去見一個爛意大利人!“巴德說。
“你確定他會說意大利語嗎?”
“不,朋友,他的名字好像叫馬里奈里,他說瑞典語,吃……我不知道,就是他們在瑞典吃的無論哪種鬼東西。鹿肉。
“而且他很可靠,是嗎?”
“我跟你說過,他可不是一般的那種意大利人。是我見過的最熟練的擴井工。”
“萊曼,拜託!我不是要讓他給我擴井,我是要知道他會不會把我當傻子玩。”
他們來到一個岔口,兩邊都沒有路標。巴德憤怒地一踩剎車,從後座抓過地圖。
“他很誠實,我告訴過你。”
“好,這很重要。”
巴德衝著車窗外啐了一口,然後伸手去拿一包煙。他的頭、臉和肩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灰白色的塵土。就在他拿起煙盒的地方,儀表板上留下一個黑印。
“好了,伙計,我會告訴你我是怎麼知道他很誠實的。作為交換,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突然需要一個意大利人。”他點著煙,然後把火柴通過窗戶扔到塵土中。 “1925年的時候,我們在俄克拉荷馬開挖一種新發明的電力油井。沒有鍋爐。沒有蒸汽。只有電力。我們憎恨這玩意兒。我是說,這玩意兒很不吉利。它看上去不對勁,聽上去也不對勁。那口井的主人是某個笨到家的紐約財團,他們可能是從書上看來這東西的。三千英尺深的時候出現了天然氣外溢。我們得把防噴裝置弄到位,而且動作得快。我們有點心驚肉跳,不過一切很順利。然後發動機滑脫了。它溫度很高。擦出了火花。藍色的巨大火花在空中劈啪作響。我們就像傻子一樣看著火花。然後——砰!——在這最糟糕的時候,天然氣全都冒了出來。真夠壯觀的。石油,泥濘,水,天然氣。以前我也見過油井爆炸,但這一次簡直是聳人聽聞。”他啐了一口,“還是應該用蒸汽。砰-砰-然後―下-地獄。”
“嗯,”湯姆哼了哼,伸手去拿巴德的煙,“但是馬里奈里活下來了,是嗎?我可不需要一堆講意大利語的木炭。”
“對,他沒事。他身上著了火,我跑回去,把他拖了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那麼做了。這就是我為什麼知道他很誠實。他欠我一條命。這些天主教徒總會牢記這種事。”
“很好,”湯姆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黑色的光芒,“你救過他的命,而他記得。”
“對。”
巴德繼續憤怒地跟地圖做著鬥爭,但是湯姆拍拍他的肩膀,伸手指了指。山谷更深處,高高豎立在矮小橡樹之間的絕對是一個木製石油鑽塔的形狀。
“那肯定是馬里奈里,那邊。”
“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找個意大利人,”巴德說著,發動汽車。
“我有份工作要讓他做。”
“什麼樣的工作?”
可湯姆搖了搖頭。他不會再多說,目前不會。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並沒有很多公司能夠滿足那份意大利合同所提出的要求。在競爭者之中,諾加德石油公司處於領先地位。艾倫湯石油公司也是。正面交鋒的湯姆和艾倫。爭奪霸權的湯姆和艾倫。
湯姆又微微一笑,只是這一次不再是溫暖的微笑。那笑容是殘忍的,甚至是殘酷的。如果這是一場遊戲,那他一定要贏。
埃利斯島。
也許現在他們已經把它打掃乾淨。也許現在他們已經去北大西洋借來一陣海上狂風,讓它呼嘯著穿過舊時移民大樓的大廳、牆壁和過道,直到整個地方都亮得好像被海水和海鹽沖洗過,直到從前的所有氣味都被永遠清除。
也許。
更有可能沒有。更有可能這個地方的氣息仍然充滿希望和緊張;貧窮和抱負;被廢除的舊時壓迫;豬肉腸、硬餅乾和黑色歐洲煙草的臭味。
艾倫僵直地走在走廊裡,覺得既不協調又很困窘。他仍然記得他跟洛蒂的爭執,而且他幾乎是覺得自己必須找到湯姆以便證明她錯了。他終於找到正確的門:上面寫著“詹姆斯·F·高爾斯頓,移民檔案官”。艾倫抬手敲了敲門。
高爾斯頓是個狡猾的小個子男人,有著銳利的眼睛和神經質的嘴巴。
“對,當然,進來。關上門,你介意嗎?別,別擔心。再想想的話,還是算了……不,最好還是關上,我想。對,關上。就是這樣。對,很好。”
高爾斯頓的辦公室是一間四面都是紙板的小屋,有一扇鐵窗框的小窗。窗框在海風中腐蝕得很厲害,每次只要外面一刮風,玻璃就會嘩啦作響。
“要咖啡嗎?我可以讓大廳裡的詹寧斯小姐給你拿一些咖——”
“不用,謝謝,我很好。”
“嘿,坐。對不起,我不該說的。坐!我不想讓你站著。”
艾倫拉過靠他這邊的破舊小折疊椅,將上面的一些文件拿開。椅子上面覆有一層屬於海洋的潮濕且粘乎乎的東西。艾倫坐下。事實上,高爾斯頓斷斷續續的話使他鎮定下來,他不再那麼倉促,而是更加有條不紊。
“也許我應該說一下我來這兒的原因,”他流利地說,“你知道,我從一名偵探那兒得來你的名字,他叫——”
“奧斯瓦德,沒錯。彼特·奧斯瓦德。當然。平克頓偵探社,沒錯。給他們幹過很多活。如果我能的話。幫幫他們。一幫好傢伙。”
“對,我跟彼特·奧斯瓦德說過。我想找一個人,他在英國的名字叫湯姆·克瑞裡。我相信他來過埃利斯島,大概是在1918年年底,更有可能是在1919年的什麼時候。皮克頓偵探社根據他的真名沒能找到他,所以我們認為他肯定是改了名字,而且很有可能是在入境美國的時候。現在我想知道的是——”
“對,沒錯,我明白,很常見的事。查找。英國男子,是吧?1918年入境,可能是1919年,20年也加上吧。不想把條件限制得太死。除非你能確定。對。我是說,確切地知道。有DOB嗎?”
“什麼?”
“DOB?”
“我不——”
“嘿,對不起,不該這麼說的。DOB,出生日期,專業詞彙。這兒經常會用到。DOB,你有嗎?”
“出生日期?”艾倫不由輕笑出來。出生日期很簡單。一直都很簡單。 1893年8月23日。這是他自己的出生日期;他和湯姆的出生日期;惠特科姆莊園那對不同尋常的雙胞胎。艾倫把日期告訴高爾斯頓,口氣一如之前的平靜。
“好,行,很好。我們有了出生日期。英國男性。假名。入境時間知道,不過很模糊,但至少知道一點。這需要大量的查詢,對,大量的查詢。奧斯瓦德有沒有提到過……?我是說,就像……這是規模很大的查詢。”
高爾斯頓的神經質已經變得高度緊張。他在桌子上的垃圾堆裡找到一根斷了的火柴桿,在門牙間搗鼓著褐色的什麼東西,同時緊張地用另一隻手撥弄著褲腿。他看上去就像一隻受驚的八哥。艾倫驚愕地看了他一兩秒鐘。也許受賄是一種文化,他們在波斯比在美國更擅長於處理這類事務。艾倫用手掩住臉上的笑意,然後說,“我明白這超出了職責的範圍。當然,我會很好地酬謝你所做出的努力。”
“對,對,酬謝。這說法很好。你非常直率。”
“你覺得這個案子多少錢才合適?”
高爾斯頓的心跳些微加速,進入了緩慢的九百下一分鐘。他重重地磨著火柴桿,直到它的一部分在口香糖中斷裂,但他的右手正忙著撥弄褲子,所以無暇顧及嘴裡的碎片。他的額頭冒著汗,雖然屋子裡甚至說不上暖和。
然後艾倫的目光向上移去,他看見了它。就在高爾斯頓不停搖晃的肩膀之後。透過窗框格格作響的小窗戶。就在刺骨的哈得孫河與寒冷的大西洋交匯處的寬闊水域那頭。自由女神像,高舉著火炬,眺望著歐洲,許諾著新的未來,新的希望。
突然之間,艾倫意識到湯姆也看到了這一幕。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湯姆離開歐洲。他不知道湯姆為什麼改名換姓,更換國籍,避開他以前、很有可能也是以後最真誠的朋友。艾倫就是知道湯姆經過了這個港口,知道他看見了這一幕,知道他將這種自由的承諾放入心底。
“五百美元也許應該夠了,”他的聲音很疏離,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窗外的那一幕上。
“五百塊?五百……五……你要……?”
艾倫微微一笑。依照高爾斯頓的說話方式,這就表示絕對的同意——而且這不奇怪,因為艾倫可能多付了五倍多的錢。
但他不在乎。他甚至都沒有看高爾斯頓,他完全被壯麗的女神像迷住了。就在那一刻,他第一次知道,而且是百分百的確定,湯姆還活著,而他,艾倫,將會找到他。
巴德的靴底挨了一腳。他眨著眼睛清醒過來,看到已經成為好朋友的湯姆和馬里奈里正低頭衝著他笑。
“嘿,伙計們!”他用帽子將褲腿上的螞蟻拍走,“有沒有搞定什麼事?”
馬里奈里咧開嘴。他的臉上滿是疤痕。任何一個搞石油的人都會馬上認出那是被一場石油大火給燒的。他的白牙在他紅黑交錯的臉上顯得很怪異,很不協調。 “不,不,不是什麼事,我們搞定了所有事。
湯姆正站在德索托車旁,從後座拂著灰色的俄克拉荷馬塵土。 “我們該走了,萊曼。我們得順便去趟吉安弗朗科那兒。”
“你要跟我們一起回去?”萊曼驚訝地說。讓一個人這麼快就答應放棄工作、家庭和家人,就算按照湯姆的標準,這也夠快的。
“不,不,不跟著你們。不是一路都跟著。只到鐵路。”
“鐵--路——?”萊曼模仿著馬里奈里的發音,“鐵路?你們哪個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馬里奈里又大笑起來,轉頭看著湯姆,湯姆點點頭。
“我要去度假,”他說,“去羅馬。我住在一家大飯店裡。我舉辦一些盛大的宴會。我交一些朋友。”
巴德已經完全糊塗了。他看著湯姆,對他的老闆捉弄他的方式有點生氣。 “你找一個意大利人就是為了讓他去度假?”
湯姆笑道,“在意大利,萊曼,一位好朋友就是一位健談的朋友。對吧,吉安弗朗科?”
就在那一刻,巴德第一次明白了他的老闆在做什麼。他的老闆是個天才。他可能是個陰險的混蛋,但絕對是個天才。
跟這樣一個人來投標意大利合同,他們幾乎是贏定了。
“我確定蒙塔古夫人說她在西側等你,先生,”護士長說,“也許她指的是截肢病房。”
護士長快步走著,尋找洛蒂。艾倫跟在後面。
洛蒂的醫院已經全面運行。曾經被拋棄的工廠大樓現在一片忙碌。這兒散發出乾淨床單和醫用酒精的氣味,還有從泰晤士河吹進來的新鮮空氣的氣息。
艾倫追在護士長後面看了一間又一間病房。大多數病房都是留給參加過大戰的退伍軍人:那些曾經滿足過英國軍隊無止境徵兵需求的臉色蒼白的孩子們。他們之中有些人在戰爭時期被截肢了,現在正準備安裝假肢。還有另一些人在治療眼睛、耳朵、肺部和喉部受到的創傷。還有患上彈震症的倖存者,他們的痛苦得到了認真的治療,這對有些人來說還是第一次。十多年前英國軍隊已經盡最大能力照顧了這些人,但這種需求是無盡的,而軍隊的醫療預算不是無盡的。
“也許還是應該在東側,”護士長說。
艾倫慢慢地跟在後面。她又錯了。洛蒂不在東側,不在西側,也不是兩側之間的任何一個病房裡。當他們最終找到她時,她正在一間藏在北面的肺部病房裡。
“原來你在這兒!”護士長說。
她的口氣有一絲牽強。艾倫看了她一眼,剛好看到兩個女人臉上閃過的神情。艾倫明白了。這個捉迷藏的遊戲是事先早就安排好的。這是洛蒂為了確保讓艾倫——終於能夠——第一次好好地看看她的醫院。
“真對不起,”護士長走了之後,洛蒂說,“我說的絕對是北面。很清楚,我敢肯定。”
“這我很確定,”他的口吻中帶著一絲諷刺。
洛蒂瞪著他,然後從他身邊擠進一間寫著“亞麻製品”的小屋。屋裡滿是木頭架子,上面堆滿了醫院的各種亞麻製品:床單,枕套,圍裙,手術服,帽子,衣物,繃帶。洛蒂把自己的圍裙疊好,放到一邊。艾倫靠在架子上,聞著乾淨衣物發出的漿味。洛蒂轉過身,但沒有離開小屋。當她開口時,聲音裡帶著警告的意味。
“你以前從沒看過這家醫院。我們已經全面運行了五個月,可你從來沒有好好看過。”
他張開嘴,“我一直——”
“當然,你一直都很忙。我也是。這兒每個人都是。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但你還是可以來一趟。”
“對……嗯,它看上去很有效率。確實讓人印象深刻。”艾倫擺弄著從上方垂下來的一條圍裙的白帶子。
“哦,別像個言不由衷的笨蛋!”
“什麼?!”
“如果你不喜歡它,你就應該說出來,而不是像某些讓人厭惡的市政視察官那樣說話。”
“嗯,我當然很喜歡它。我——”
“真的嗎?”洛蒂火了,“那你為什麼從來不過來看看?好好看看,我是說。為什麼等你真的來了,你又用那種方式說話?“
“嗯,可能我是不喜歡它!”艾倫喊道,“也許我是不喜歡!這家醫院非常好,可這些天我從來見不著你的面兒。你總是忙。總是奔到這兒奔到那兒。有時我覺得你好像已經完全離開了家。”
“我離開了,是嗎?我?你有你的石油業,你的國外行程,你對一個十五年不見的兄弟的沒完沒了的擔憂,而我是離開的那個,是嗎?”
洛蒂把手放到頭上。她仍然戴著她巡視病房時喜歡戴的白色護士帽。她用力把帽子拽下來,無意中扯下了一根發卡,一縷赤褐色的長髮披了下來,離她的肩膀大概一兩英寸距離。她憤怒地把它揮開。這個動作讓艾倫想起了他十一年半前愛上的那個女孩。
“對不起,”他說。
“為什麼?”
“因為剛才的叫喊。我並不——”
“哦,拜託!有那麼一會兒我還以為你要說出什麼有理智的話呢。”
艾倫的怒火又燒了起來。他張開嘴,但她揮手讓他閉嘴。
“我對你的叫喊一點都不在乎,”她截住他的話頭,“我介意的是這幾個月你的不叫喊。如果你對什麼事感到煩燥,你就應該說出來。”
“嗯,我想我是的,”他說,突然看到了一絲光亮,突然希望也許洛蒂正打算妥協,“我是說你一直都忙得不可開交。我當然很尊重你在這兒的工作,但是——”
“沒有但是。如果你尊重它,那就接受它。我不會放棄。我要在這兒工作,絕不放棄。”
艾倫咽了口口水,“這是你的最終決定?”
“當然是。是時候你接受這個事實了:你在戰爭時期愛上的那個女人正是現在忙於這家醫院的那個女人。”
“很多事都已經改變了。”
“真的嗎?是嗎?看看那兒。”洛蒂抬手指著小屋外面的世界。 “戰爭對那些人來說還沒有結束。甚至對你來說也沒有結束。你的那些夢。你覺得自己必須追逐可憐的湯姆·克瑞裡的幻影。想知道你為什麼憎恨我的醫院嗎?”
“我不憎恨它。”
“原因就是你仍然深陷在戰爭之中。你沒有逃脫。而且你也無法逃脫,除非你承認這一點。”
湯姆從麗貝卡身上滾到一邊。他氣喘吁籲,大汗淋漓。她仍然半閉著眼睛,胳膊摟著他裸露的後背。麗貝卡讓他全然出乎意料的一點就是她在做愛中享受到的極大快樂。湯姆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女人像她這樣全身心地投入。他幾乎有點忌妒她的這種極度快樂。
他摸索著煙。現在,臥室是他惟一的抽煙場所,雖然麗貝卡並不經常抽煙,但歡愛之後對她來說也同樣是個例外。他給兩人都點上煙。
她睜開眼,撐起身子。她的頭髮在枕頭上形成一個黑色而且亂成一團的光環。她的胸部毫不妞怩地露在被單外面。她拿過煙,但沒有馬上就抽。她凝視著她的愛人,然後抬起頭又一次性感地吻在他的雙唇上,她的手緊緊環在他的脖子後面。她又一次滿足地嘆口氣,然後倒回床上。
十年前在加利福尼亞的時候,在他們最初幾個星期的做愛過程中,湯姆總是堅定地拒絕詢問麗貝卡關於她以前床上搭檔的事。但他從來無法忘掉這一想法。她跟上百個男人上過床,甚至有可能是上千個。這種想法折磨著他。當他和她做愛時,他會像個雜技演員一樣翻雲覆雨,希望她能告訴他他是最棒的,沒有人像他這樣做愛。她沒有說過這種話。他們的歡愛對湯姆來說開始變得痛苦,而麗貝卡滿足的表情看上去則僵硬而死板。
然後湯姆終於忍無可忍了。他直接地問了她。她很憤怒。 “做愛?做愛?我沒跟任何人做過愛。在那些年裡。一次都沒有。那是性交。我會收錢。我甚至想不起來有哪個夜晚對我來說具有什麼意義。”她告訴他不要再把性當作某種臥室體操,而他也慢慢地平靜下來。他們的歡愛比以前要好,但從來沒有真正達到高潮,直到他們在埃爾維克太太的那間小屋裡度過那些美好的夜晚。從那以後,歡愛就一直很美妙。有時很快,有時很慢,有時激情,有時溫柔,有時充滿瞭如此之多的歡笑,以至於他們從床上摔了下去,並無可救藥地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他們沉默地抽著煙。麗貝卡看著湯姆。湯姆想著工作和那份縈繞在他心頭的意大利合同。巴德的人——馬里奈里——已經在羅馬定居下來。湯姆給了他足夠的錢讓他住在一家高級飯店裡,舉辦奢侈的宴會,而且他已經結交了工業和對外貿易部以及燃料秘書處的好朋友。馬里奈里已經挖掘出大部分有關艾倫湯石油公司預定競標價格的細節。湯姆現在正全神貫注地想著如何更進一步。
對任何投標來說,具有全部決定性的因素就是出價。所有石油商都知道他們得低於前任承包商殼牌石油公司的價格。問題是,低多少?湯姆估計大多數美國競爭者出的價都會比殼牌的價格低兩到三分錢。價值百萬的問題(而且,事實上,這個問題的價值遠遠多於這麼多錢)就是艾倫湯公司會出價多少。這個問題讓湯姆緊張。雖然他一隻手搭在麗貝卡的肩後,但他心不在焉,他的觸碰也很生硬。
“你是頭壞透了的死豬,”麗貝卡沉思地說,“我想我永遠都不應該再跟你睡覺。”
“什麼?”
“你在想著工作。”
“工作?”
“別否認,不然我會咬你一口。”
“我剛才是在想著工作。你說的對。”
“我知道。”
“怎麼知道的?”
“一切,關於你的一切。比方說——”她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香煙遞到嘴邊。她的姿勢稍微有些變化,變得更像男人,她刻意地模仿著丈夫,但她的嘴角仍然因為歡愛而鬆馳,眼神也很柔和。 “如果你這麼抽煙,那表示你仍然在回味著做愛。”她把姿勢擺了片刻給湯姆看,然後就換了一個姿勢。她坐得更直一些。她的眼睛瞇起,眼神銳利。她用拇指和食指拿著煙,另外三個手指則彎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以一種快速而打發的姿勢彈了彈煙灰。 “如果你這麼抽煙,那表示你在想著工作,而且是工作不順利的時候。”
湯姆笑了起來。他在妻子的眼裡總是透明的。 “對,我們在意大利有一樁大買賣。如果拿到手,會值很多錢。”他撓著鼻子。
麗貝卡突然更加專心地看著他。她的身上也散去了歡愛後那種朦朧的餘韻。 “還有其他事。工作,還有其他事。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是吧?”
“嘿,拜託!這——”
“你撓了你的鼻子。這是你的逃避動作。比如說,每次只要我問起你在英國的過去,你就會這麼做。你會給我一個什麼也沒說的答案,然後你會撓撓鼻子,換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