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第7章 第二部11-15

十一 中學三年級,有一次我對校長說了句無禮的話,差點被開除。在上希臘語課上,當老師向我們講解,在黑板上使勁地和嫻熟地寫著,並為他的嫻熟而洋洋得意地用粉筆在黑板上敲來敲去的時候,我不僅沒有聽講,反而專心致志地反复看著《奧德賽》中我最喜歡的一頁——關於勞西嘉雅同侍女們到海邊去洗紗的一段。習慣在各條走廊上巡查並從窗門上窺視的校長,突然走進教室裡來,直奔到我的身邊,把我手中的書搶走,狂怒地嚷道: “到牆角去站到下課!” 我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回答說: “你別吼我,不要跟我講話,我不是你的小孩……” 真的,我已經不是孩子了,無論精神或肉體上都已迅速成長起來。我現在已不光靠感情生活,已經獲得駕馭感情的權力了,對於我所看見的和領悟到的一切,我已經開始能分辨,並開始對周圍的和我所經歷的事情表示某種程度的輕蔑。這種變化在由童年轉到少年的時候已經體驗過,現在不過加倍地體驗到罷了。每逢假日,當我同格列波奇卡在城裡漫步的時候,我就發現,我的身材差不多與中等身材的過路人一樣了,只是我那少年的清瘦,挺拔的體態,清秀的眉目和沒有鬍子的面龐與這些路人有所不同。

那年九月初,當我升入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葉瓦吉姆?洛普辛的,突然想同我交好。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走到我的跟前,握著我的胳膊,茫然地盯著我的眼睛,說: “餵,你想參加我們的小組嗎?我們組成了一個貴族中學生小組,不再同任何阿爾希波夫和扎烏賽洛夫的人搞在一起,你明白嗎?” 他在各方面都比我大得多,因為每一年級他都必定讀兩年,他已像個青年一樣高大,體格魁梧,頭髮淡黃,眼睛明亮,衝出兩撇金色的小鬍子。可以看到,他什麼都已知道,什麼都已嚐過,他的毛病也隨處可見,一旦他卻以此自滿,認為這是風度翩翩和自己成熟的特徵。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他總是在人群中漫不經心地、迅速地游來蕩去,踏著他那少爺式的、輕巧的、有點彈性的步伐,把鞋子弄得沙沙響,隨便地和放肆地向前衝,兩手插在那肥大的、輕薄的褲子的褲兜里,不停地吹著口哨,老是以淡漠的、有點嘲笑的態度來看周圍,對“自家人”他才走近來聊上兩句,見到學監卻像見到熟人一樣只點一點頭……我在那個時候已開始細察人們,留心他們的舉止,我的樂意和不樂意開始明顯起來,並把人們分成了某些等級,其中有些是我一生所痛恨的。洛普辛無疑屬於我痛恨的人之列。但我畢竟還是樂於奉承,滿口答應了同意參加他們的小組,於是他就建議我當晚到公園裡來:

“首先,你同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要更親近一些,”他說。 “其次,我把拉?納莉婭介紹給你認識。她還是一個中學生,是一家非常傲慢的人家的小姐,不過她什麼世面都見過,什麼甜酸苦辣都嚐過,她像魔鬼樣精明,像法國女人一樣快樂,而且不要任何旁人的幫助就能喝完一瓶香檳酒。她長得很苗條,兩條腿就像菲雅①的一樣……你明白嗎?”他說,象往常一樣,一邊盯著我的眼睛,一邊在想,或者裝作在想別的事情。 —————— ①菲雅——歐洲神話中的女神。 這次談話之後,在我身上立刻就產生了非同小可的影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突然感到,對於那個根據洛普辛的話想像出來的納莉婭,我不僅產生愛戀之情,而且還產生一種男人的肉慾的東西。因為這種愛戀完全不像那次看到薩斯卡,不像後來在遊園會上小羅斯托夫采夫同那位小姐相遇時我曾感受到的那種瞬息即逝的、輕微的、神秘的和美妙的東西了。一我多麼志忑不安地等待著這個晚上呵!我好像覺得,這種東西我終於等到了!但究竟等到什麼呢?不過是一道非常不幸的、彷彿早已夢寐以求的情歌的邊界,這道邊界我最後總要跨過去的,跨過這一道罪惡的、可怕的門檻……我已經覺得,這一切終歸會到來,或者,至少今晚就會開始。我找了一個理髮師他把我的頭髮剪成“平頭”,灑上香水,又用一個圓刷子擦上頭蠟。我在家中梳洗,打扮,幾乎花了一個鐘頭。上公園去的時候,我感到雙手冰涼,兩耳發燒。公園裡又演奏著音樂。那高大的、飛沫四濺的噴泉正射著清涼的水花,秋天的暮靄染紅了整個蒼穹,那些象婦女衣著一樣華麗的鮮花,在涼爽宜人的空氣中散發著芳香。但是公園裡的人已不多了,所以自己單獨離開人群,在眾國睽睽之下與這個挑選出來的“貴族中學生小組”的人混在一起,同他們講些特別的有關貴族的話題,我就更加感到羞愧。忽然我像是被什麼擊中似的:在一條林蔭道上,一個拿著手杖的小姐,踏著碎步飛快地朝我們迎面走來。她體格勻稱,衣著雅緻、大方,走近我們身邊的時候,她那雙烏亮的眼睛顯得十分親切,她暢快而熱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她的小手還戴著一隻又緊又小的黑手套。她開始飛快地講起話來,微笑著,曾兩次匆匆地好奇地打量我,這使我有生以來第,次如此強烈地在肉體上感到那種特殊的和可怕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在女性的微笑的朱唇上,在女性清脆的童聲裡,在女性的圓溜溜的肩膀上,在女性的蜂腰之間、甚至在那無法形容的女性的踝骨上,這都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納麗婭,您給我們教育教育他吧,”洛普辛說,向我隨便點一點頭,放肆而又意味深長地暗示著什麼,這使我不寒而栗,渾身抖顫,差點連牙齒都叩撞起來…… 幸好納麗婭幾天后就到省城去了,因為她的叔叔——我們的副省長突然去世。幸好這個小組沒有搞出什麼名堂來。況且我家裡不久又出了大事:哥哥格奧爾基被捕了。 十二 這件事甚至使我父親驚呆了。 當時一個普通的俄國人如何對待一個膽敢“反對沙皇”的人,現在要想像佔來是不可能的,儘管有人不斷掊擊乃至謀害亞歷山大二世①,但他的形像在人們心目中始終是“人間的上帝”,大家對他抱著莫名其妙的崇拜。 “社會主義者”一詞也叫人莫名其妙,因為人們把它作為一切暴行的代名詞,所以這個詞就包含著極大的恥辱和恐怖。當傳說我們這個地方,甚至是羅加喬夫兄弟和蘇波金娜一家的小姐都是“社會主義者'的時候,我們一家就嚇破了膽,彷彿是縣里出現了瘟疫或者出現了聖經上所說的痲瘋病一樣。後來還發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據說我們的鄰居,阿爾菲羅夫的兒子突然失踪了,他原是在彼得堡一個軍醫學院就讀的。不久,他卻出現在葉列茨附近的一個水磨坊裡,當一名普通的裝卸工人,穿起樹皮鞋和麻布襯衫,蓄著一大把鬍鬚。他是在“宣傳”(提起這個詞也十分可怕)的時候被識破的,然後被關進彼得羅巴甫洛夫城堡。我父親絕非是一個愚昧無知、因循守舊的人,在各方面也不是一個膽小鬼。我童年時就多次聽說過,他有時膽大妄為地把尼古拉一世直呼為尼古拉?巴爾金,叫他作粗魯的傢伙。但我也聽說過,有時第二天他就完全改換了口氣,恭恭敬敬地稱他為“可尊敬的尼古拉?巴甫洛維奇陛下……”。我父親一切都取決於他那貴族的情緒,但到底總有本質的東西吧?所以“逮住了”這個滿瞼鬍鬚的年輕裝卸工的時候,他就只好慌了神。

—————— ①亞歷山大二世(1818—1881),一八五五至八一年的俄國皇帝尼古拉一世之子。 “費多爾?米海內奇真不幸!”談到這個裝卸工的父親時,他害怕地說。 “大概,這個小傢伙要處死的。一定會處死的。”他對於重大的事件總是侃侃而談。 “活該,真活該!我很可憐那老頭子,但卻不能對他們講什麼客氣。我們就是講客氣才弄出法國革命的!我不會錯,我肯定,你們要記住我的話,這個額頭圓圓的、陰沉的蠢豬一定要當囚犯,要給全家丟醜的!” 現在,這種會醜和可怕的事情突然落到我家的頭上了,怎麼搞的呢?為什麼呢?總不能把哥哥也叫作額角圓圓的、陰沉的蠢豬吧。他的“犯罪活動”看來比蘇波金娜家小姐們的活動還更荒謬,更難以置信。蘇波金娜家的小姐雖說也屬於富貴的善良人家,但她們畢竟由於自己少女的愚蠢,隨隨便便就被什麼羅加喬夫的兄弟們弄糊塗了。

哥哥的“活動”是什麼,他是怎樣度過自己的大學生活的,我不很清楚。我只知道,這種活動還在中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那是在一個“著名的人物”,——一個叫杜勃羅霍托夫的師範生的領導下開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促使我哥哥——一個只靠自己的奇才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中學和大學的人,去把自己全部青春的熱情獻給“地下工作”?莫非是彼拉和塞索伊卡①的悲慘的命運?無疑。他讀這本書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潸然淚下。但為什麼他像所有的同年人一樣,在諾沃謝爾基,在巴圖林諾都從不注意生活中的彼拉和塞索伊卡呢?在許多方面他都很像父親,無怪父親喝了兩三杯伏特加後說: —————— ①彼拉和塞索伊卡是哪一作品的主人公,不詳。

“不,好極了!我喜歡喝它兩蠱!讓它頭昏腦漲!” 讓它頭昏腦漲這句話本來是釀酒廠裡常說的,一旦喝醉了的人也用它來表示自己感到年青和快樂,感到身上有一種愉快的萌動。感到已擺脫理性的束縛,擺脫日常事務的牽掛和約束。農民們談到伏特加酒時也這樣說:“盡量喝吧!喝了它人就可以解脫!”“羅斯就是縱酒作樂”這句名言看來並非象表面解釋的那樣簡單。難道裝瘋賣傻,漂泊流浪,宗教狂熱,自焚和一切暴亂,甚至那令人驚嘆的描述和俄羅斯文學引以為榮的文藝感染力同這種“樂趣”沒有血緣關係嗎? 十三 我哥哥改名換姓,易地遷居,藏了很久。後來,他認為沒有危險的時候,便來到巴圖林諾,但一到此間的第二天,就被憲兵逮住了。這是我們一個鄰居的管家去告密的。

事有湊巧,就在憲兵來到巴圖林諾的那天早晨,這個管家被一棵樹打死了,這棵樹是照他的吩咐在花園裡砍伐下來的。我當時想像出事的這幕情景至今還留在我的腦海裡。那是一個古老的大花園,當時秋色正濃,樹木疏落,秋風秋雨把滿園弄得凋零斑禿,到處結了寒霜,鋪滿敗葉,枝幹已經髮烏。只剩下幾點黃黃紅紅的衣著。一個清鮮明朗的早晨,陽光閃灼,林間草地上光彩熠熠,一束束暖和的金色的光柱在樹乾之間傾瀉著,它們流到窵遠的潮濕而寒冷的空間,流到底下陰暗的角落。那還沒有完全消散的晨霧,像一層薄煙似的映照著藍天的光澤。在兩條林蔭道的十字路口,一棵雄偉的百年械樹撐開巨大的樹冠,直插潮濕的明亮的晨空,那像黑色的花紋一樣的枝丫,有些地方還吊著淡黃色的齒狀的大葉。幾個只穿著襯衫的農夫,把帽於推到後腦勺,高高興興地嘿呼著,用閃亮的斧頭猛劈著,因年歲而變硬了的粗大的樹幹,越砍越深,。與此同時,那管家把兩手插在衣兜里,仰望著在空中抖動的樹梢。也許,他是在沉思,怎樣巧妙地埋伏下來,好逮住那個社會主義者的吧?但這時大樹突然嘩啦一聲,樹梢出其不意地向前傾倒,急速,沉重,可怕,嘩啦啦地穿過旁邊的樹枝,向他身上壓下來……

後來我多次到過這個莊園。它曾一度是屬於我母親的。愛敗家的父親,喜歡把一切都賣掉,老早就把這莊園拍賣而且把錢也花光了。新的領主死後,這個莊園又轉讓給一位住在莫斯科的“獲得葉卡捷琳娜勳章的太太”,從此就荒廢了。土地分給農民,莊園只好聽天由命。我打大路走,經過這座莊園(它離大路只有一俄里遠)的時候,常常拐進去;沿著一條寬闊的橡樹林蔭道走進這個莊園,進入寬敞的庭院,把馬留在馬厩附近,就轉身進屋……在俄羅斯文學中,有多少閒置的土地,多少荒蕪的花園總是被熱情地描寫過啊!為什麼荒涼、偏僻、破落會叫俄羅斯人的心靈感到如此親切和歡欣?我走到屋前,走過屋後的花園……馬厩、下房,糧倉以及空院周圍的其它雜用房屋,慘淡陰沉,變得十分刺眼。這些房屋破敗、倒塌,情景淒涼,菜園和打穀場也都雜草叢生,與後邊的田野連成一片。那用灰色薄板包鑲的木屋,自然也已陳腐、衰老,但一年一年更令人迷戀,我就特別喜歡欣賞它的帶小格框子的窗戶……當你偷偷地窺視這座古老的。空空如也的房屋,褻瀆地探察它的過去,觀看它寂靜而奧秘的神殿的時候,你多麼想說出你當時的感情!屋後的花園雖有一半已被砍伐,但還有許多古老的椴樹、槭樹、意大利的白楊樹、白樺和橡樹,仍舊是很美的。在這個荒廢的花園裡,這些樹孤獨和沈默地度過了長久的歲兒度過了永葆青春的晚年。在這孤寂和沈默中,它們過著悠閒自在的幸福生活,顯得更加優美。難道天空和古樹會看得厭的麼?每一棵樹總有自己的表情,自己的輪廓,自己的靈性和自己的心思。我在樹下徘徊,凝望著炯娜多姿的樹梢,看著紛披的枝葉,心中苦於要了解、識破和牢記它們的容姿。在花園下邊遼闊的斜坡上,我在數株巨大的橡樹根前坐下來,想著這些樹木的形態。斜坡上長滿了深草和野花,鮮豔、溫柔,那些家級題的樹墩在它們之間顯得格外粗笨。在斜坡下邊的田地裡,一些池塘還貯滿著清水。在花草的襯映下,池水明淨晶瑩……這時我的神思彷彿已離開了現實生活,懷著憂鬱與奇想,從天國的遠方俯瞰著人間,察看著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這裡,我每次都想起那個被老槭樹壓倒並同這棵樹一起毀滅的可憐的人,想起哥哥被這個人無端坑害而遭遇不幸的命運,想起那個遙遠的秋天的日子。那天,兩個大鬍子的憲兵把我哥哥送到城裡去,送進那座監獄。在監獄中,曾有一個憂鬱的囚徒從鐵窗裡看著夕陽,這使我當時大為震動……

那一天,父母都失去常態,緊跟在哥哥的官車後頭,驅車直奔城裡;母親並沒有哭泣,她那髮烏的眼睛冷淡而可怕。父親既不看我,也不看她,只是拼命抽煙,老是嘟噥著: “這是胡謅,雞毛蒜皮的事!你要相信,過幾天這種無稽之談就會破產的……” 當天晚上,哥哥被送到更遠的地方去了,送到哈爾科夫,他曾因參加那裡的地下活動而被逮捕。我們上火車站去送他,看來,最使我感到震驚的是,我們來到車站,不得不要走進三等乘客的候車室。在這裡,我哥哥在憲兵的監視下,候著火車,他失去了支配自己的權力,已不能同一些體面的、自由的人坐在一起,不能同他們一起喝茶或吃點心。我們一走進這個雜亂無章、熙熙攘攘、吵鬧不堪的候車室,哥哥的樣子使我痛苦,他作為囚犯已處於孤立和無權的地位,這一點一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感到自己的身價卑微,因而只好難堪地一笑。他遠遠地獨個兒坐在角落裡,靠近進月台的大門旁邊,雖還英俊可愛,但那瘦削的身軀,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灰色上衣,外披父親的貉皮襖,模樣卻異常可憐。他四圍空寂無人,——憲兵們常把圍著看熱鬧的娘兒們、農夫和小市民趕開,他們出於好奇誠惶誠恐地看著這個已落入籠中的活著的社會主義者。特別好奇的是一個鄉下的老大爺,他身材修長,頭戴高大的海龍皮帽,腳穿沾滿灰塵的深統套靴,他睜大眼睛,凝視著哥哥,象發連珠炮似的向憲兵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竟使他們無言以對。憲兵們不時看著哥哥,像看一個犯了過失的孩子一樣,他們都必須把他監視起來,必須把他押解到什麼地方去。其中有一個憲兵突然親切而又溫情地笑著對我母親說:

“夫人,您別擔優,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的……您同他坐一會吧,到開車還有二十來分鐘……少尉馬上打開水去,您可吩咐給他買點路上吃的東西……您做得很好,給了他一件皮襖,在車廂裡,晚上可有點冷呵……” 我記得,這時母親開始哭了,她坐到哥哥附近的椅子上,突然放聲大哭,用手帕摀住嘴巴,父親呢,痛苦得皺起眉頭,甩了一下手就趕快跑開了。他沒有受過任何苦難和不愉快的事情,一旦有這類事情發生,總是出於自衛而想方設法盡快躲避起來,他甚至連一點點生離死別的痛苦也要逃避,老是突如其來地顰眉蹙額,使送別的人大為掃興,而且嘀嘀咕咕,說什麼送的時間愈久,流的眼淚就愈多。他到小賣部去喝了幾杯伏特加酒,然後去找站上的憲兵上校,請他允許哥哥乘坐頭等車廂…… 十四 這天晚上,我除了惘然若失和困惑莫解之外,沒有任何感覺。哥哥剛一押走,父母也都走了……,此後,我久久地熬受這新的心靈上的病痛。 父親不知為什麼在第二天早晨就同母親走了。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陽光燦爛,像我們家鄉十月份常有的天氣那樣。只是在城裡,凜冽的北風吹得冰肌刺骨。一切東西都顯得特別明淨,寬敞。無論是大街小巷,或是空曠的郊外,都好像完全失去了空氣一樣。一明朗的天空上,飄浮著白煙似的浮示,自云之間不時閃出一絲強烈的綠光……我把父母送到寺院和城堡跟前,這兒有一條公路通向田野,路面已結了薄冰。硬得有如石塊一樣。田野那邊。一片蕭索冷落。只因為有了陽光和雲影,它才顯得有些光彩斑駁。馬車就在這裡停下來。當我們收抬停當。準備啟程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雖然它不時從雲間探首窺望,耀眼的光芒卻不怎麼暖人,待我們出城來到田間,北風可吹得叫人難受,以至坐在趕馬車座上的車夫,也不得不彎下頭來。父親穿著皮襖,戴著冬季的皮帽,鬍鬚吹得滿臉飄揚,直撲到眼睛,害得他眼裡冒起金星,淚水直流。我從車上下來,母親又辛酸地哭了,她那灰色的風帽貼到我的臉上,父親呢。只在我身上匆匆地劃了十字。用凍僵的手放到我的嘴唇上,然後衝馬車夫的背後喊了一聲: “走吧! 車蓬半支的馬車頓時轟隆一響,那匹強壯的栗色轅馬仰起頭來,搖動了軛下的小鈴鐺,那兩匹棗紅色的拉邊套的馬立刻蹺起了屁股,步伐整齊地跑起來。我久久地站在公路上,目送著這個車蓬,看著滾動的後輪,看著毛茸茸的轅馬的蹄子,它們在車身下的輪子之間飛舞著,看著拉邊套的馬的鐵掌,它們在車子兩側高高地、輕巧地奔跑著。我久久地聽著逐漸遠離的軛下的哭泣聲,心中十分痛苦。我穿著一件薄大衣,寒風刺骨,只好縮起兩肩,抵禦寒冷,想著昨夜父親在貴族旅館吃飯時,一邊給自己斟黑啤酒,一邊說的那番話: “這是胡扯,雞毛蒜皮的事!”他肯定地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唉,讓他們逮走吧,也許還要送到西伯利亞去,送吧,他們會送去的。現在送到那邊去的人還少麼,我問你們,托波爾斯克①有什麼地方比葉列茨、沃龍涅日差些呢?簡直是胡扯,雞毛蒜皮的事!正如古洪?扎頓斯基所說,壞事會過去,好事也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的!” —————— ①托波爾斯克是西伯利亞的一個城鎮。 我想起這番話,不但不感到輕鬆一些,反而更加痛苦。也許,這一切都是胡謅,但這種胡謅畢竟是我的生活,為什麼我會感到這種生活完全不是為了胡謅,不是為了讓一切都成為過去,消失得無影無踪呢?一切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可是,哥哥逮走了,我彷佛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空虛,變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龐然大物。我現在生活其中感到如此憂鬱和孤獨,彷彿我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似的、其實我是多麼需要同它在一起,熱愛並高興在其中生活啊!當我愛著(而且我一向都愛)那個可愛而又可憐的“社會主義者”的時候,他昨天竟然成了一個囚犯,只穿著一件灰色的上衣,披著貉皮皮襖,坐在火車站裡,等別人把他帶走,被人剝奪了自由和幸福,被迫同我們,同整個日常生活訣別,這怎麼說是雞毛蒜皮的事呢?世界上一切看來都依然如故,大家都像往常一樣自由和幸福,唯獨他一個人失去自由,處於不幸之中。你瞧,現在那隻溫順的。憂心忡忡的紅毛小狗被凜冽的寒風驅趕著,膽怯地側著身子,沿著公路往城裡跑,然而他已經不在了,他現在在某一個地方,在一望無際的南方的荒野,在兩個武裝的憲兵監視下,坐在一輛士兵車廂的緊鎖著的包廂裡,被押到哈爾科夫。現在那座黃色的監獄。平靜地對著太陽,鐵窗望著公路那邊的寺院。這座監獄,就像在哈爾科夫等著他的那座監獄一樣,奇形怪狀,十分可怕。昨天,他還在這座監獄裡蹲了幾個鐘頭,而今天,他就不在了,只留下他的一點悲哀的痕跡。現在,寺院齒形高牆的後面,大教堂的圓頂奇異地泛出暗綠色的光,古墳上的樹枝黑壓壓的一片,但他已經看不到這美景了,不能同我共享欣賞這美景的快樂……在寺院緊閉的大門上。兩扇門扉上畫著兩個全身高大的聖徒,他們瘦骨嶙峋,面無血色,猙獰可怕!肩上披著圍巾,神情憂鬱,手中拿著一疊古代手寫文本,拖展到地。他們這樣站了多少年月,他們離開人間又有多少世紀?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正在過去,時間一到,、我們無論是我,父親。母親或哥哥都不會留在人間。可是這些古俄羅斯的長老卻還拿著神明的手寫文本依舊冷淡和憂傷地站在大門上……我站在大門口脫下帽子,嚼著眼淚,開始劃十字。我更明顯地感覺到,我愈來愈憐惜自己和哥哥,就是說,我愈來愈愛自己、哥哥和父母了,所以,我熱誠地祈求這些聖徒幫助我們。因為,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無論怎麼令人痛苦,叫人發愁,它總還是美麗的,我仍然熱切希望做一個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愛…… 我往回走,常常停下來,轉身瞭望。風好像愈來愈大,愈來愈冷,但是太陽已高高升起,光芒萬丈。自天是愉快的,它要求生活,要求歡樂。在這秋色明媚的碧空上,漂浮著幾朵美麗的淡紫色的大塊雲彩,它們掠過城市,跨過空曠的謝普納廣場,飛過神聖不可侵犯的肅穆的寺院,超過寺院的高牆、墳地的小樹叢和金碧輝煌的大教堂的尖頂,並在那無邊的綠油油的草原上空盤旋。草原的北邊,蜿蜒著一條公路。周圍一切都顯得明亮,五彩繽紛。在所有的景物上,常有空中的雲煙的暗影掠過,取代了陽光。這些雲影步履輕盈,千姿百態,美妙如畫。我站下來凝望,慢慢地向前走……這一天我什麼地方沒有去過啊? ! 我環遊了全市。沿契爾納亞——斯洛波達一帶漫步,從謝普納廣場直下到皮革工廠。我走過一道從古時候起就已坍塌了一半的石拱橋,橫跨過一條臭水溝,溝裡堆滿了腐爛的棕褐色的獸皮。我登上對面山上的一座女修道院,它四壁壘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一個年輕的修女從籬笆門走出來,穿著一雙粗布鞋,一身粗布黑衣,但她窈窕的身段,清秀的面容,美如古代俄羅斯的聖女,使我大吃一驚,呆若木雞……我站在城里大教堂後邊的懸崖上,俯瞰沿河兩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著腐朽了的木板房頂,看著裡面十分骯髒的篷門篳戶,心裡一直想著人間的生活,想著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將重演,想著大概三百年前這兒也有過同樣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頂,有過這些堆積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後來,我在冥想中看見父母,他們正在明亮的曠野上乘著三駕馬車奔馳,看見巴圖林諾,這兒曾是那樣平靜、親切,現在當然已經非常憂鬱了。但是,它畢竟還有說不出的可愛,使人愉快。我看見了哥哥尼古拉和黑眼睛的十歲的奧麗婭,看見我同她朝思暮想的那棵在大廳窗前的羅漢松,看見一片稱色蕭瑟的花園,刺骨的寒風和夕陽。我整個心魂都傾洩到那邊了、但在這一切沉思和感覺當中,老是牽掛著我的哥哥。我望著河水,它從容地漾起灰色的鱗波,沖向黃土峭壁上,然後轉身往南,消失在遠方。我又想到,就是在貝琴涅戈人①⑿居住的時代,這條河水也在同樣地奔流。但我竭力不看扎列專耶,不看在它附近的火車站,因為昨天傍晚正是從這個火車站把我哥哥帶走的。我不去聽那火車頭的哀求的叫聲,雖然它在寒冷的夜空中不時地從那邊透過風傳到這裡……在這奇異的一天中。我所看見的和經歷的一切,特別是我想到那個從修道院的籬笆門出來的修女而引起的讚嘆,竟同哥哥的事情攪在一起,這是多麼令人難受啊! —————— ①貝琴涅戈人是東南歐突厥語系的古代民族之一。 為了拯救哥哥,母親這時向上帝祈禱,許願,終生齋戒,她對此一生嚴格履行,直至瞑目。上帝不僅饒恕,而且還褒獎了她:一年後,哥哥被釋放,遣回巴圖林諾,受“警察監視”三年,這使母親十分寬慰。 十五 一年之後,我也自由了。我放棄了中學,回到父母家中。毫無疑問,我在那裡將會遇到有生以來最令人驚異的日子。 這已經是少年時代的開始了。這個時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異常美好的,而對我來說,由於我的某些特點,那就顯得奇妙。譬如,我的視野已能看到普利葉的七顆星了①,可以聽到晚上一俄里遠土撥鼠在用間發出的吱吱聲,可以聞到鈴蘭或者古書的氣味而心醉魂迷…… —————— ①普利葉是古希臘神話中巨人阿特拉斯的七個女兒的總稱,她們化為鴿子飛上天空,變成七顆星。 這個時期我的生活不僅在外表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而且我的整個身心也發生了突然的和良好的轉變,在各個方面都已經完全發育成熟了。 樹木在春天開花時期是異常美麗的。如果這春天是和睦和幸福的話,那麼這個時期該是多麼美啊!那時,不露形跡和不斷進行的一切都會顯現出來,都會變成可以看得見的、特別奇妙的東西。你在一個清晨看一眼樹木,就會為它在一夜之間爆出許多嫩芽而感到奇異。再過一個時期,那些嫩芽突然綻開了,無數鮮豔的綠葉煞時鋪滿了黑黝黝的縱橫交錯的枝頭。而初次露面的烏雲正在那邊移動著,第一聲春雷震響了,降下了第一場溫暖的春雨。於是又出現了奇蹟,樹木同它昨日光禿禿的身段相比,已變得蘢蔥、華麗,枝杈梢梢,其葉菁菁,濃郁而勁挺,顯出一副青春健美的姿色,簡直使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這個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也有點與此類似。對我來說,那些富有魅力的日子已經來到了。 當幽谷已是春色似錦, 鴻鵠在空中吁吁長鳴, 在靜寂中閃爍的湖邊, 我的繆斯就開始出現…… 無論是法政學院的花園還是里村的湖泊與天鵝,我這個“庸碌無為的父輩”的後裔,一沒有任何緣分能得到這些東西,但那偉大而神奇的“全部生活印象”的新穎和歡樂,在一個少年看來總是神秘的幽谷,在靜寂中閃爍的湖水,同繆斯終生難忘的、可憐而又笨拙的初次會見,——這一切我都曾有過。用普希金的話說,我生活在其中的“花蕾綻開”的東西,遠不像皇村的公園,但普希金當時描寫皇村的詩句,卻使我感到異常親切,令我陶醉!那些鴻鵠的長鳴,有時是這麼熱誠地召喚我的心。這充塞著我心靈的意境,普希金的詩句是怎樣栩栩如生地道出了它的精微!究竟是什麼力量才獲得了這些詩句,難道其中沒有什麼差別的嗎?我怎麼連一句同樣的話也不能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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