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第6章 第二部6-10

六 這是九月的一個傍晚,我在城裡漫步,——他們不敢像對付格列波奇卡那樣,要我坐下來學功課,不敢揪我的耳朵。格列波奇卡已變得愈來愈兇,因此也愈來愈懶散和固執了。我的心常常為消逝的夏季感到憂傷,好像夏天一定該是無窮無盡的,好像夏天曾允諾過可以實現千百個奇妙的計劃。我也為與眾疏遠而感到苦惱,他們有的逛大街,有的在集市上做買賣,有的加入了小舖子附近的行列……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話題,大家都過著成年人習慣的生活,——完全不像沒有閱歷的、孤獨而憂傷的中學生了。這座城市快要被自己的財富和眾多的人口壓垮。它很富裕,一年四季都在同莫斯科、伏爾加、裡加、列維爾等地做買賣。現在就更加富裕了。全市的糧食收購站從早到晚都在收購糧食,集市和廣場上各種蔬菜瓜果堆積如山。你常常可以碰到農民,他們急急忙忙地在街當中走,高聲談笑,象心滿意足的、正在休息的人一樣。他們終於把自己在城裡的一切事情辦完,喝了兩三盅,一邊沿路往自己的大車走去,一邊啃著“二等灰面做的鍋盔”。人行道上,還有一些高談闊論的人在整天勸說農民,想搞上幾筆好買賣。這些皮膚曬得黝黑、風塵僕僕、精力充沛的二道販子,一早就到城外去堵截農民,互相爭奪農民,接著就拖回一批糧食住集市和糧店裡跑。現在他們也在休息,上飯館喝茶去了。而那條象箭一樣筆直的_通往城外的城堡和寺院去的長街,一正湮沒在灰塵和正對街口的耀眼的落日的餘暉之中。在這條充滿塵霧和金光的寬闊大街上車水馬龍,全是從大走馬競賽(這城市也因此而聞名)回來的人們,——裡面有不少錄事、司書、管家、伙計的花花公子,有不少打扮得像鳳鳥一樣的太太、小姐,還有不少異常講究的二輪馬車。馬車裡坐著一些大屁股的小老闆,旁邊還伴著年輕的嬌妻,他們勒住自己的大走馬,招搖過市!而大教堂裡正響著徹夜祈禱的鐘聲,那些蓄著大鬍子的、穩重的馬車夫,正用肥馬拖著沉重的、平穩的四輪馬車,運送著手持蠟燭的、年事已高的老闆娘。她們有的臉龐黃腫,滿身珠光寶氣,使你瞠目結舌,有的面色慘白,瘦骨嶙峋,叫你大吃一驚……

這就是“假日”,是大教堂隆重舉行彌撒的日子。我們的上尉,在領我們出發之前,在學校院子集合時就檢查了我們的每一個鈕扣。老師們身穿制服,戴上勳章和三角製帽。我們在街上邁步,很高興過路人都來看我們,像看什麼官方的、半軍事部門去參加慶祝大檢閱似的。其它的“部門”,也是製服、勳章、三角帽、油污的帶穗的肩章,也從四面八方來到大教堂的門前。離教堂愈近,鐘聲就愈響亮,愈沉厚,愈緊密,愈莊重。一到教堂門前的台階,就听見一聲——“脫帽”,於是我們散了隊伍,互相擁擠,走進陰涼的,莊嚴的、敞開著的正門,這時千鈞重的鐘聲更加沉厚地在頭上轟響著。以最大的音量來歡迎你,擁抱你。多少善男信女,從上到下金碧輝煌的聖像壁,僧侶們的金色的袈裟,熊熊的蠟燭,各種各樣的儀式,緊靠著台階鋪著紅呢子的傳道高台,這一切多麼隆重,富麗堂皇!對於一個少年的心這一切都不是輕鬆的。由於長時間的嚴肅的祈禱,由於朗誦經文,提爐散香,進進出出,由於穿著講究的唱詩班一時高昂、一時柔和的嘹亮的男低音和清脆悅耳、動人心弦的女中音,由於又熱又可怕的大人的軀體從四面八方向你擠來,由於箍著一件短制服和銀腰帶。模樣可怕的警察局長的肥大身軀聳立在你的頭上,真使你頭昏腦脹了……

在這些日子裡,每天晚上,全市燈火輝煌,煙霧瀰漫,設在人行道上的燈盞發出難聞的氣味,黑暗中,燈火透明的範字和光環熠熠發亮,——這是我在城市中最難以忘懷的最初的印象之一。那時城裡經常有大型遊藝會。有一天,羅斯托夫采夫的兒子——他也是一個中學生,六年級的,帶我和格列波奇卡一同到城市公園去參觀這種遊藝會。我被擁擠的、在一條主要的林蔭道上慢慢移動的、萬頭鑽動的人群所嚇倒,人群中灰塵滾滾,同時盪出陣陣廉價香水的氣味。然而,從林蔭道的尾端。從閃著彩色碗燈的貝殼形露天劇場上,傳來懶洋洋的華爾茲舞曲。一支軍樂隊用所有的銅號和定音效在那裡轟響、咆哮。羅斯托夫采夫突然在這條林蔭道上站下來,他同一個領著女友向我們迎面走來的漂亮小姐撞了個滿懷。他滿臉通紅,開玩笑地把鞋後跟弄得咔嚓一響,向小姐賠禮,小姐卻嫣然一笑,整個臉蛋在那頂奇特的帽子下大放光彩。在貝殼形露天劇場前面的廣場上,在一個大花壇當中,有一個水花四射的噴泉噴湧著清涼的象煙火一樣的水花,我永遠都記得那涼爽宜人的氣息和掛滿水珠的花朵的、令人陶醉的清新氣味。後來我知道,這些花只叫作“煙草”,我之所以印像很深,是因為這種氣味同我當時產生的愛慕之情結合在一起,這種感情我生平第一次產生。後來為了這種愛慕之情我甜蜜地病了好幾天。由於這個縣城裡的小姐,我至今一聞到煙草的氣味,還不能無動於衷,可是她,卻永遠也不會了解我,不知道我一生都在想她,只要一聞到煙草的氣味,就隨時想起她,想起那噴泉的涼氣,想起那軍樂的歌聲……

七 現在已是初寒,是晚秋冷清清、烏濛濛、無聲無息的日子。全市都安上了禦寒的窗框,人們生起爐子,穿得熱乎乎,把過冬需用的物品都準備停當,滿懷高興地準備感受冬季的舒適。這是若干世紀以來從祖先那裡繼承下來的古老生活方式,這是生活習俗的—年四季有規律的反复。 “雁鳥飛啦,”羅斯托夫采夫進屋時高興地說,他穿著一件暖和的厚呢外套,戴著一頂暖和的便帽,身後卻帶來一股寒氣。 “我剛看到了整群雁飛……我買了一個農民的兩車白菜,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你去接吧,馬上就來的。挺好的白菜,一棵就是一棵……” 我的心情一時舒暢,一時憂傷。我把從學校圖書館裡借來閱讀的王爾德①、司各特②的書放下,開始沉思,——我想了解和表達正在我身上發生的東西。我心中想像著和觀察著這座城市。在進城的那邊,是一座古老的男寺院……大家都說,在每一個僧侶的禪房裡,都有伏特加酒和香腸藏在聖像的後面。格列波奇卡非常想知道,僧侶們是否在長袍下都穿著褲子。我呢,一想起那座寺院,就會想到那近乎病態的極端興奮的時刻,那時我吃齋,禱告,很想當一個聖徒。此外,不知為什麼一想起這座城市的過去,想起它曾多次被韃靼人圍攻、侵占、焚燒和搶掠,我就苦惱不堪。這方面我感到有些美好的東西,我非常想了解它並想用詩歌、用詩的構思把它表達出來……接著,如果離開寺院,沿著那條長街回頭進城,那麼左邊盡是一些貧寒的和骯髒的巷道,通向山溝,通向我們那條大河的臭氣熏天的支流。人們在這條支流裡泡浸和腐蝕皮革。這條小河的底部積滿了黑色的淤泥。兩岸堆放著一些褐色的、氣味難聞的東西,順河還擺著一些黑色的稀疏的木架,皮革就在這架上曬乾和加工。在這裡,一大幫可怕的人——身體強壯、極其猥褻和粗野的人,鬧哄哄地在工作,抽煙,說下流話……這地方也非常古老,大概已有三四百年的歷史了。對這些穢褻的地方,我也極想說些什麼,極想構思出一些奇妙的事情……再往前走,在那支流的對岸,就是契爾納亞一斯洛波達。阿爾加馬察就在這些陡壁重疊的懸崖上,懸崖下,還有一條河幾千年來一直流到遙遠的南方,流入頓河的上流。這條河曾經淹沒了一位年輕的韃韃公爵,對於他我也非常想寫幾句詩歌。據說,他是被一個有靈驗的聖母神像懲罰的,這個神像直到如今還保存在我們最古老的一座教堂裡,這座教堂在河邊,正對著阿爾加馬察。在古代的神像面前,燃著幾盞長明燈,往往總有一個戴著黑披肩的婦女跪著禱告,她把三個指頭緊壓在額角上,執著而叉哀傷地註視著在溫暖的燈光下閃著暗淡金光的聖像的衣飾,在衣飾的孔洞裡可以看到一隻壓在胸前的右手,手上是一塊暗褐色的小木板,在稍高一點的地方,一個不大的同樣暗淡的中世紀的聖像,面容溫順而悲傷地傾側在左肩上,那頂鑲著銀花邊的帶刺的花冠,五色斑斕地閃著鑽石、珍珠和紅寶石的點點光輝……在河對岸,城市後邊,扎列奇耶佔了低窪地帶一大片。這是一個完全獨特的城市,一個鐵路的王國。這裡,機車在咆哮的凜冽空氣中互相叫喚,那叫喚既是命令的也是呼籲的,既是憂鬱的也是放肆的。日夜奔忙的機車牽引著列車去遙遠的地方,去那晦暗和寒冷的天空上雁鳥正成群結隊地飛向的遠方。在這鐵路王國,有一個同樣忙忙碌碌的火車站,它充滿著煎包、茶炊、咖啡的氣味,這些氣味還同機車噴出的煤煙味攪在一起。這個車站日夜都有機車通過,開往俄羅斯各地……

—————— ①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英國作家。 ②華爾德?司各特(1771—1832),英國作家。 我記得不少既昏暗又短促的日子,既為家中的舒適感到愜意,又為這座城市的過去和它那自由的秋色的曠野而發愁。在我竭力求知的中學裡。在班上的百無聊賴中,在那兩個溫暖的市民的房間的寂靜裡,這樣的日子是毫無盡頭的。房間裡,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有,個鬧鐘放在鋪著針織桌布的五展櫃上,瑪尼婭和克秀莎拿著小木軸整天坐著織花邊,寂靜的房間由於滴答的鐘聲,小木軸輕微的咔嚓聲而顯得格外沉靜。時光就這樣緩慢地千篇一律地過去了,但有一天這樣的日子摔然中斷了。在一個特別傷心的傍晚,外邊的小籬笆門意外地啪的一聲響,隨後過道的屋子大門、前室的大門都響了——父親突然出現在門口,他戴著一頂有耳罩的帽子,敞著貉皮大衣,我全力奔到他身上,摟著他的脖子,熱烈地吻著他那可愛的、溫暖的嘴唇,唇邊那把鬍子由於嚴寒而有些冰涼和潮濕,我高興地感覺到,天啊,他不像城裡的任何一個人,他較之其他所有的人,是完全、完全的另一個人!

八 我們這條街雖橫貫全市,可在我們這一頭卻很荒僻,只有幾幢看來不大富裕的商人的磚砌房屋。街的中段連著一個集市,熱鬧非凡:飯館、商場、最好的商店、最好的旅館,真是應有盡有。順便說說,在長街的拐角還有一家名不虛傳的“貴族旅館”,只有一些地主才在那裡歇腳。過路的人從它的露在地面上的窗戶裡,可以聞到香噴噴的廚房的油煙,看到一群戴上白尖帽的廚師。通過正面的玻璃大門,可以看到鋪著紅地毯的寬闊的樓梯。 在我讀中學的那幾年,父親又享受起他最後的好日子。他遷到巴圖林諾後,就把卡緬卡賣掉,把巴圖林諾整頓起來,一切都彷彿很有經濟計劃的樣子。他又感到自己是個有錢的老爺了。因此,一來到城裡,又只住“貴族旅館”,而且總是要最好的房間。你瞧,他來之後,我便立刻離開羅斯托夫采夫的家,有兩三天完全落到另外的一個世界裡,又暫時當起小少爺來。那些站在大門旁邊的“快腳”,停立在大門口的看門人,還有那些旅館的服務人員,房間的清潔女工,甚至那個刮光了臉、穿著燕尾眼、戴著白領帶的米海伊奇本人,見到我也都個個拱手哈腰,笑臉相迎。這個米海伊奇過去是謝列密季耶夫斯基的農奴①,飽經風霜,一生中嚐過各地生活的滋味。他曾經到過巴黎、羅馬、彼得堡、莫斯科,而現在只落得在這個荒僻的城市裡,在“貴族旅館”中充當僕役,悲哀地度過自己的餘生。在這個旅館中,即使是真正好的老爺現在也只能裝模作樣,而其他的人,正像米海伊奇所說的只不過是一些“縣城裡的花花公子。”他們大擺老爺架勢,疑神疑鬼,肆意妄為,講話時的樣子與其說是出於老爺的派頭,毋寧說是出於喝了兩杯伏特加酒,腔調十分下流。

—————— ①謝列賽季耶夫斯基是莫斯科附近的一個地方。 “您好,阿歷山大?謝爾蓋伊奇,”“貴族旅館”大門旁邊的“快腳”爭先恐後地向父親呼喊。 “請讓我等您吧,今晚您大概要到馬戲團去吧?” 自然,父親不會扮演自己彷彿原先就是一個闊佬的虛偽角色,但這樣的懇求畢竟使他滿意。於是他訂下了一乘馬車,儘管“貴族旅館”附近的馬車夫隨叫隨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多花這筆等候費就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了。 正門的玻璃門內是很暖和很明亮的。燈光燁燁使人眩目,一下子把所有最好最闊綽的擺設都照得通明。各省的老牌旅館為了貴族,為了貴族的聚會都備有這樣的擺設。通往餐廳的第一層樓的走廊上,可以聽到嘈雜的說話聲和笑聲,有人叫喊:“米海伊奇,真見鬼,你告訴那公爵,說我們在等他哩:“而在二樓樓梯上,我們碰到了一個既像農民又像封候的彪形大漢,穿著里外兩面毛皮的皮襖,他突然停下來,發出驚叫,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瞪大那雙冷冰冰的、兇惡的眼睛,假裝殷勤地吻了一下我母親的手。我父親立即接過了他那上流社會的腔調,緊握著他的手說:

“公爵,請隨時光臨!我們恭候大駕!” 走廊上一個短腿的、相當結實的年輕人快步走著,他穿著一件腰間帶褶的外衣,一件麻紗斜領襯衫,淡白色的頭髮梳得油光水滑,一雙明亮的淡藍色的金魚眼睛老是醉醺醺的。他老遠就急急忙忙地、嘶啞地大喊起來,親見得像親屬一樣,然而我們之間毫無親屬關係。 “親愛的叔叔,好久不見了!我聽到有人喊:'阿爾謝尼耶夫,阿爾謝尼耶夫,'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您好,親愛的嬸嬸,”他口若懸河,象親屬那樣吻我母親的手,這使得母親不得不去吻他的鬢角。 “您好,阿歷山大。”他趕忙轉過來對我說,經常叫錯我的名字。 “你已經完全長成個小伙子了!叔叔你可知道,我已經在這裡五天了,我在等那個該死的克里契夫斯基——他答應把一筆付款寄到銀行來,只有莫爾達哈伊才知道……你怎樣,吃過午飯了嗎?咱們下樓去吧,那兒有一大批人在聚會哩……”

父親也欣然吻了吻他,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突然邀請他到我們這裡來吃午飯,把他拖進房間,十分興奮地向米海伊奇點了許許多多的冷盤、小炒、伏特加、葡萄酒……我們這位假親戚吃得這麼饞,喝得這麼多,真夠嚇人!他不斷地講話,叫喊,哈哈大笑,表示吃驚,真是吵人!直到現在我還聽見他那沙啞的叫喊,他那叨來叨去,氣憤不平的話: “但是你,叔叔,難道真的認為我會做出這樣卑鄙的事情來?!” 晚上,我們坐在特魯茨兄弟馬戲團的一個冰冷的大帳篷裡,這兒散發出強烈的馬戲團特有的各種氣味。令人舒服。幾個穿著寬大褲筒的、滿臉白粉的、頭髮又黃又紅的小丑,在觀眾的哈哈大笑下,飛出舞台,象鸚鵡一樣突然失聲怪氣地叫喊,假裝動作笨拙,用盡全力噗通一聲把肚子跌到沙堆上。跟著他們,一匹白色的老馬沉重地跑出來,在它寬闊的凹形的背樑上,站著一個流光溢彩的短腿女人,她穿著一條玫瑰色的緊褲,在翹起來的芭蕾舞裙下,露出一雙玫瑰色的緊繃著的大腿。樂隊無所顧忌地、一個勁兒地奏著:“小楊柳,小楊柳,我的綠色的小楊柳,”那個蓄著黑鬍鬚的,長得俊俏的經理,穿著燕尾服和騎兵長統靴,戴著大禮帽,站在舞台中間旋轉,均勻地和神奇地用一根長鞭抽打著,那匹馬陡然地和固執地彎起頸項,全身傾斜,沿著舞台的圓邊拼命狂奔,站在它身上的女人像彈簧一樣,一起一伏,等待著時機。突然,她短促地、嬌媚地叫喊一聲,躍起身來,把穿著坎肩的管馬員拋到她面前的紙後咔嚓一下撕碎。她竭力比羽毛更輕巧地從馬背上飛下來,終於落到舞台的沙坑上,然後她以非常優美的姿態蹲了一蹲,兩隻小手做了幾個動作,好像特別要把它們扭成果穩一樣。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她異常天真爛漫地跑進幕後,這時樂聲突然停止了,(儘管那些小丑還在舞台上搖搖晃晃地走動,並且像個喬家可歸的傻瓜。口齒不清地喊著:“還有半支喀馬林舞曲!”)。整個馬戲團靜下來,浸沉在一種甜蜜的恐懼之中。幾個管馬員以快得可怕的步伐在舞台上奔跑,身後拖著一隻大鐵籠,而幕後突然傳來一聲巨大而奇怪的兇猛的吼叫。彷彿有人在那裡痛苦地呻吟和嘔吐一樣,接著,一股威力強大的呼氣,把特魯茨兄弟的整個帳篷徹底震撼……

十 我記得許多陰沉嚴酷的冬日,許多晦暗骯髒的解凍的日子,那時俄羅斯的縣城生活變得格外難堪,大家愁容不展,心緒煩躁,——俄羅斯人是多麼原始地服從於自然界的影響啊!世界上的一切都如生活本身一樣,以自己成為無用的東西而使人苦惱…… 我記得,有時一連幾個星期都刮著漆黑的亞細亞的暴風雪,那時隱約可見的只剩幾座城裡的鐘樓。我記得耶穌受洗節前後的酷寒,它使人想到古代羅斯的腹地,想到那使“土地爆開一俄丈長的裂縫”的嚴寒。那時白皚皚的城市完全陷於雪堆之中。每逢晚上,潔白的獵產星座在藍色的夜空上威嚴地閃爍著;早上,兩個暗淡的太陽象鏡子一樣閃出不祥的光芒,在那緊張的、響亮的、凝滯和砭人肌骨的空氣中,整個城市慢悠悠地、怯生生地冒出紅色的炊煙,因為行人的腳步和雪橇的滑木而發出刺耳的吱啞聲……在這樣的嚴冬裡,一個在城裡跑了半個世紀的女乞丐傻瓜冬妮婭,有一天在大教堂門前的台階上凍僵了,這座城市向來都以極其殘忍的態度嘲弄她,現在忽然差點把她送往西天……

不管怎麼奇怪,由此我立刻想起了一次在女子中學舉行的舞會。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的舞會,那天也是非常寒冷的。我同格列波奇卡一起放學回家,故意順著女子中學的那條街走。在這所中學的院子裡,雪已整齊地堆在通往正門的過道庭階兩側,並且在雪堆上插了兩排非常茂密和新鮮的樅樹。太陽已經西沉,一切都潔淨、年輕,一切泛著淡紅色——被雪覆蓋的街道和厚厚的屋頂、房屋的牆壁、閃著金色雲母光輝的玻璃窗,甚至空氣本身也是年輕的、結實的,使人心曠神怡。迎面走來一群這所中學的女學生,她們身穿皮襖、高腰套靴,戴著漂亮的皮帽或風帽,長長的睫毛鍍上了一層銀霜,眼睛炯炯發光,其中有幾位一邊走一邊爽朗地、殷勤地說:“歡迎你們來參加舞會!”這一爽朗的邀請使我十分感動,在我身上初次激起了一種感情,感到在這些皮襖、高腰套靴和風帽中,在這些溫柔的、興奮的面龐上,在這些冰凍的長睫毛和熱情迅速的一瞥中都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這種感情后來一直強烈地支配著我…… 舞會之後,我長久地沉醉在對它和我自己的回憶中。回憶一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中學生,穿著一件新的藍制服,戴著一雙白手套在一大群儀容秀麗的少女當中,他心中既感到青春的快樂,也感到年輕人的冷漠,他在走廊上、樓梯上來回走動,常常在小賣部裡喝點冰涼的杏仁酪,在撒滿滑石粉的鑲木地板上他在跳舞的人群之間拈來鑽去,在校形燈架下珠光閃閃的潔白大廳裡,在樂隊莊重嘹亮的軍樂聲中,他呼吸著一股股芬芳的熱氣,這熱氣使新來參加舞會的人都會為之動心。一雙雙輕巧的便鞋。一件件白色的短披肩,一條條系在脖子上的黑絲帶,一個個扎在辮子上的綢緞花結,一個個跳完華爾茲舞快活得發昏的少女以及她們高高仰起的胸脯,他目之所及就心蕩神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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